谋夺前妻 第三章 顶梁柱塌了
天未亮,亦画已然清醒,事实上她整晚都无法入睡,可担心扰他睡眠不足,只能憋住气、放缓呼吸。
裘善也装睡,因为时机太敏感,怕聊太多的天,一不小心把离愁给聊上台面。
前天他们去了庄子,在那里住上一晚。
他带她骑马、带她下水抓鱼模蛤蜊,带她果着双足踩在泥土上,还以为她会像那些足不出户的大家闺秀般吓得哇哇大叫,但是并没有,她笑得开心张扬,抓起泥土里的蚯蚓吓唬他,还逼他发誓,等打完仗回来教她爬树。
他给她烤鱼,因为吻她吻得过了火,鱼肉焦黑,她没有嫌弃,吃得嘴唇变成黑色。
他给她抓一只小兔子,她又抱又亲,还给取名“皎皎”,陪它玩上半天,最后送它回家。
她说:“我不想自私,它肯定更喜欢跟亲人在一起。”
他听懂了,听懂她有多在乎亲人,他很庆幸,庆幸成为她的亲人。
他背她爬山,把她放在高高的树梢头,风吹乱她的头发,柔软的发丝拂上他的脸,在他身上留下淡淡馨香,于是他牢牢记住这个味道。
她在树上对着远方大叫。“终于明白为什么男人都喜欢高高在上。”
他笑答,“以后我们家里,你来高高在上。”
她大笑,清脆笑声响彻森林,她开始唱歌,蝴蝶翩然飞舞、小鸟展翅,她不是小姑娘,她是森林里的小神仙,手指轻轻一划,他的心脏刻满何亦画。
他给她编花环,用红的黄的紫的小野花编起来……是真的有点丑。
但她拔掉发簪,把花环戴在头顶上,及膝的长发在花环底下摇曳,她说:“这是我最美丽的首饰。”
他是天底下最幸运的男人,得妻如此,夫复何求?等不及她爱上他,他早已爱她入骨。
那天晚上他痛定思痛,拉着刘庄头的妻子刘婶子教自己编绳结,找来五色丝线,他给她编手环,趁她睡着系在手腕上,他绑住她了,永永远远地绑住……
隔天清晨她发现了,啥话都没有说,但他瞧见她在跟刘庄头、刘婶子炫耀,脸上的笑容比阳光更灿烂。
两人玩到夕阳西下才回家,他们把从庄子上带回来的东西送给娘,但是这并没有讨好到娘,相反地她脸色难看。
裘善让亦画先回屋,二话不说双膝落地。“儿子明天一早就要走,他事不求,只求母亲善待亦画。”
裘夫人寒声道:“有了媳妇忘了娘,儿子大罗……放心,她哥哥可是受人景仰的高官,我惹不起也不敢惹。”
回到房间,她已经把他的行囊收拾好,行囊不大,里头的东西五花八门,最多的是伤药。
“就认定我一定会受伤?我在你眼里这么不靠谱?”
她摇摇头,面色凝重。“我可以忍受你饿、你累、你冷,不能忍受你痛、你伤。”
心酸得厉害,他拥她入怀,再次承诺,“我一定会全须全尾、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回来。”
他们一起沐浴,他抱着她,想把她揉进自己骨子里,她紧紧抱他,任由他在身上恣意激狂。
混乱中他说:“我带你上战场吧。”
她大笑,不顾身子酸软,一口气跳下床。
他讶问:“你干什么?”
“收拾行李啊,得连夜把你的衣服改小,明儿个穿。”
她认真了、他心疼了,抱她回床,他说:“打完这一仗,我再不离开你,好吗?”
她咯咯轻笑,何尝不知道这只是个玩笑……笑着笑着,笑出热泪盈眶。
☆☆☆
这一熬天就亮了,她还在装睡,他侧身相望,她的眼皮微微颤抖,眼角泌出泪光,就这么伤心吗?深深的愧疚在心底扩张。
裘善小心翼翼下床,到柜子旁取出盒子,里头是一支木簪,雕得不好,有点粗糙,什么图案都没有,只有两个字——卿卿。
他刻过两支簪子,一支给了母亲,当时他说:“娘,儿子会勤奋上进,定会让您过上好日子。”
娘骄傲地抬了抬下巴。“我知道,若是办不到,我可不认你。”
他的娘永远不肯在现实面前低头,却也永远对他信心满满,认定他会飞黄腾达,光耀裘家门楣。
给母亲刻簪子时他刻苦自励,想的全是前程未来,而刻手上这支时,他想的是娇妻、是幸福快意,他在瞬间发现,人生除了上进还有其他。
回到床边,轻轻拉起她的手,把簪子放在她的掌心中。
他们约定好不送的,她本想一路装睡,装到午后,但是……哪里装得了?
倏地张开眼,她眼底有着可疑红丝,缓缓吐气,悄悄吞下哽咽,她柔声问:“我可以……送送你吗?”
他不舍得她面对离别,却也舍不得拒绝。
“好!”他又笑出一口大白牙,看起来很豁达,但他打心底明白,有了牵绊的自己,再也豁达不起。
一个字,她用力跳下床,刷牙洗脸换衣衫,动作迅速敏捷,不似平日那般优雅,她的敏捷教他看见她的焦虑。
她亲手为他更衣、伺候他洗漱,他从不让她做这些事,但今天他不阻止,因为明白,这么做能教她心安。
视线落在桌面上干掉的花环,他说:“等我回来,再给你编。”
“好,再把皎皎抓回来陪我玩,我还要吃烤鱼,很黑很苦的那种烤法,我要很多条五色环,把整个手臂都缠满,我还要……”她变成话痨,小嘴张张合合说不停。
裘善笑了,笑得心疼。他抱住她俯、封住她忙碌的小嘴。
他吻得她心慌意乱,气息不定,吻得她不再被焦虑占满知觉,终于他松开手。
“答应我,好好吃饭、睡觉,生病了要乖乖喝药。”
“好。”
“有空就想想我、写信给我。”
“好。”
“娘让你受委屈了你就跟我告状,一笔笔记下来,等我回来,我来还。”
当个孝顺儿子好辛苦啊……但她不想他辛苦,想他幸福。
话廃的亦画不话廃了,不话廃的裘善变得话疡,他一样忧心焦虑,怕她受苦受委屈。
她也知道的呀,她努力笑开,努力配合他每句嘱咐。
这个早晨,从不下厨的亦画亲手给他做早膳。
很难吃,但他连吃两大碗,他还把堪比石头的硬邦邦馒头放进怀里,因为她的眼泪坠上,馒头吸饱她的伤心。
临行,他问:“还有没有话想对我说?”
她点点头,低声道:“努力加餐勿念妾,已属君家,且更从容等待他!”
心有如利爪狠狠挠着、撕拉着,一下一下抽搐的痛,垂眸,终究还是湿了双睫,用力抓住他的衣襟,泪水潸潸而落,哽咽得无法言语。
她的诗勾得他虎目蕴泪,喉结微颤,紧紧抱住她,再也说不出话。
亦画送他到大门前,裘夫人已经站在那里,门外几个士兵当街而立,亦画屈膝问安后把丈夫送出去。
裘夫人的叮咛他一一应下,最终跨上马背。
安静的街道上,马蹄声响,一步步踩在亦画胸口,见他越行越远,她只能茫然垂眸,盯住自己的指间发呆。
突然间心头一阵慌乱,彷佛这一去,他再不会回来……
裘夫人抬头,看见她红肿双眼,怒斥道:“我儿子还没死呢,你哭哭啼啼的是迫不及待想当寡妇吗?不识大体!”
亦画没有回应,她听不到苛责,只能感受到恐慌一下下敲击胸口。
“姗姗,走!”
“是。”走在裘夫人身后,陈姗姗在经过亦画身边时喙声嗥气说:“嫂子得学着认命啊,既然嫁给武官就得习惯丈夫长年不在,总不能成天想着把丈夫拴在身边,非要这样,那就只能嫁条狗了。”
陈姗姗笑得嘴巴合不拢,表哥离开,裘家后宅……她说了算!
☆☆☆
乌云蔽日、狂风阵阵,吹得旗幡不断翻飞。
高台上穿着囚服的何亦书垂下头,憔悴的身躯在风中颤抖,创子手手持大刀站在他身后,肃穆的气氛令围观百姓噤若寒蝉。
看着他的背影,监斩官有兔死狐悲的哀伤。
才多久以前,何亦书还是那个周朝最年轻的状元郎,一举首登龙虎榜,十年身到凤凰池,进士游街那天多少姑娘朝他丢荷包帕子,极尽风光,可如今呢……
他文采并茂、胸有丘壑,甫入朝堂便得皇帝青睐随侍左右,成为新帝的左膀右臂。
新帝登基,心怀远大抱负,君臣二人大刀阔斧、除弊兴利,颁布不少新法令,一时间百姓纷纷讨论。
然世间人千百种,有人称颂就有人反对,立场不同便大做文章,讨伐声、斥责声四起,御史天天上奏摺,大臣与皇帝僵持着,就这样吵吵闹闹走过数年,直到边关战火再起,居然没人愿意领兵?
朝堂不稳、边关为祸,皇帝终透彻了。
说什么天下都是皇帝的?错!天下是权臣的,他们通了气要往东,皇帝用尽全力也无法扭转龙头,皇帝被迫下令斩杀一路陪自己走过风雨飘摇的何亦书。
皇帝点头,郭大将军挺身,带兵出征。
风越吹越大,安静的午门、安静的天空,只有风声,只有乌鸦凄厉鸣叫。
台下,有的百姓默默流泪,有的百姓掩面痛哭,却都一致地不敢发出声响。
因为何青天推出的税法让无数百姓受利;因为他指控高官金满仓、银满堂,逼得许多贪官获罪下台;因为他强推寒门科考、不需官员作保,令官员少了敛财机会,且在提拔更多有为的寒门士子同时剥削了贵族子弟的为官坦途。
他变成贵族眼中的过街老鼠,却也成为百姓心目中的太阳,偏偏这样一个时刻为百姓着想的好官,最终被推出来斩首示众。
不知道是谁念出第一句——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
这是往生咒,百姓但愿何青天拔除一切业障,阿弥陀佛护持,使他离苦得乐,接引西方。
紧接第二、第三个人助念,有人起了头,百姓纷纷跪在地上,双掌合十闭眼,虔诚祈愿上天护佑他们的何大人。
看着眼前一幕,何亦书笑了,他从没想过会有这一幕,这辈子,值了……
创子手放眼望去,看着百姓自动自发的行径,鼻子酸涩。
他是个虬髯大汉,这辈子从没说过软话、低过头的硬汉子,可这时豆大的泪水自眼角泌出,他必须将眼皮撑得很开,眼珠子瞪得很大,他不能放松表情,深怕一个放松就会哭得不能自已。
“时辰到——”
监斩官拿起斩令往地上一抛,创子手扬起大刀,不顾一切地对跪在前方的何亦书大喊,“何大人,一路好走。”
他敬佩何亦书,无法为他做什么,只能蓄积全身力气,让大人不受太多苦痛。
刀落头断……何亦书的头颅在地上滚过几圈,他死了,没有不瞑目,紧闭的双眼带着一丝对人世间的悲怜。
一道轰天雷声响起,骤雨急降,百姓没有逃窜,反而像木桩似的一根根矗立在原地,他们跪地磕头,彷佛感觉不到寒冷,任由大雨泼洒。
他们扬声大喊,“何大人,一路好走。”
“上苍护佑我们的何青天!”
与此同时,背诵往生咒的声音更大了,百姓们不愿离去,不害怕雨水冲刷,鲜血涌到脚边,他们膜拜哭泣,他们恸失天地间爱国护民的好大人,哀伤不已。
☆☆☆
此事被潘丞相知道了,怒火中烧。
何亦书是青天,那他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奸臣吗?他为了国事夙夜匪懈、战战兢兢,竟就成了百姓心目中的恶人?
他怒责一句,“无知百姓!”
他砸掉汝窑花瓶后推门离府,大白天却进入香满园,在女人身上发泄满腔怒火。
直到满足了,他双手压在后脑杓,看着俗艳的床帷,对自己说:“不怕,除掉何亦书后,独木难成林、只手能遮天,整个朝堂又将落回自己的口袋。”
身为三朝权臣,潘家将会一路发达千百年。
户部尚书江芷岳听到此事时正在衙门里当差,他气得全身发抖,因为提议对付何亦书的人当中,他喊打喊杀、叫嚣得最大声。
抬起头,发现下属们一个个偷眼瞧他,怒目横过,众人像鹌鹑一样吓得连忙别开眼。
这是怎样?他真成了奸佞恶臣?
坐不住了,江芷岳跑到酒楼买醉,却不料一进门就听见百姓议论此事。
有人说:“浮云蔽日,清明盛世来不了!”
放屁!没有何亦书就没有太平盛世,他谁啊,一个二十几岁的小毛头,好大喜功、弄出几个不瞻前顾后的政策就成了天神?
舆论围攻,酒喝不下,他揣着满腔怒焰返家,正在扫地的小厮没注意到,一帚子将把尘土往他鞋子上扫去,他借题发挥,把个年纪轻轻的小厮给活活打死,这样的“借题发挥”在短短的半个月里面不断发生。
江府管家不得不从外头买回几个年轻男子,安插在府里各处。
陈侍郎不同,得知此事,他迫不及待出门找同僚,一口气找来五、六个,像是为了证明自己才是正确的,几个人围着一张桌子,烧鸡、烧鹅、猪头皮和一坛黄酒,边吃边细数何亦书的大罪。
送来黄酒的奴才在伺候过各位大人之后退到门口,张起耳朵窃听里头动静,将他们的话一一记录下。
这是肯定的,敢在太岁头上拔毛就得付出代价。
今日你折我股肱,明日我便断你一世,没有人吃大亏却不思报复,那口气只是憋着,可不是吞下去。
同样地,事情传到礼部侍郎郑闵耳里,他眸光一敛,低眉垂首进入自家祠堂,跪在祖宗牌位前,匍匐在地,深深磕头。
许多百姓刻下木牌,一炷清香供奉何大人,不少商人在寺庙里为何亦书点燃长明灯。
林林总总的消息像雪片般传入宫里,皇帝心一酸。
他们没做错,造福百姓、为国筹谋,他们是正确的,只是应该名留青史的他们,怎会沦落到进退两难?
这天京城到处都不平静,不管宫里宫外、大臣百姓,最终……这件事也传进裘府。
☆☆☆
囍字依旧鲜红,还在新婚期,本该喜气洋洋、热闹非凡的,但屋里屋外却安静得让人不敢喘大气。
菩提萨婆诃……亦画写下最后一笔,这几天她已经写过数百张,从没想过停笔——因为莫名的心慌。
裘善出京,直到现在还没有传来半点消息;哥哥入狱,银子流水般花出去,却始终无法见他一面。
而婆母日日骂街,虽然隔着一堵厚实的高墙,确实是明显地指桑骂槐。
正常的媳妇这时候就该道歉、解释、安抚婆母,但是亦画没有这份心情。
她强烈不安,太多的想像画面在脑袋里面转,她吃不下、睡不好,夜夜在恶梦中惊醒。
梦里哥哥满身鲜血,心疼地看着自己,梦里裘善的头从肩膀滚下来,一直滚到她脚边,轻轻看着她说对不起……
她迅速消瘦了,满肚子的埋怨与叨念。
她早就跟哥哥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急事缓办,欲谋事先谋人。
满朝硕鼠横行,一心做事就是会有人阻挡,他是人身不是铁骨盾牌,躲不了暗箭,更躲不来明晃晃的大刀,他们杀不了皇帝就只能断他手臂。
她说过千百次,哥哥不仅仅是皇帝的股肱、百姓的青天,也是妹妹的擎天柱啊,哪天哥哥不在,妹妹如何得生?
哥哥只会安抚道:“别担心,为兄自有分寸。”
分寸?他的分寸就是把自己送入天牢?听说那里暗无天日,哥哥饿着了吗?受冻了吗?有没有被刑求?
这时她多希望裘善在身边,可是……无法,面对恐惧,她只能孤军奋斗。
“小姐小姐……不好了!”青荷冲进屋里,砰地双膝跪地,满面泪水。
心咯噔一声坠落,砸成一滩稀泥,手指下意识颤抖起来。是谁不好了?哥哥、裘善?哪一个出事了?
陈伯、陈婶和阿龙、阿虎兄弟纷纷追着青荷进屋,他们也想知道发生什么大事?为什么青荷出门买点笔墨,竟会一路痛哭往回跑。
“怎、么、了?”亦画也颤抖起来,抖得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颤巍巍走到青荷身前,想把人扶起,她却发现自己失去所有力气。
“少爷他……在午门被斩首示众了。”
瞬间,温暖的身子变成冰柱,双脚支撑不起惊天消息,身子瘫软。
“小姐!”青荷大喊,来不及起身,眼睁睁看着小姐往旁摔去,额头撞到桌角,血珠子喷了出来。
“快请大夫。”陈婶大喊,阿虎急乎乎冲出门外。
“别,先拿我的药箱再去请大夫。”
陈伯一叫,阿虎瞬间变换方向。
阿龙弯腰,一把将小姐抱到床上,屋里一团乱。
亦画不痛,只觉得全身麻木,所有知觉好像隔着一扇窗子,模模糊糊。
原来她预设的状况还不是最坏的,什么入狱暗杀下毒、机关谋算通通省略,直接把人推到阳光底下,创子手粗臂一挥,哥哥就没啦……
安心?这就是哥哥让她安心的下场?
谎言!都是谎言!
她愤慨,满腔愤恨无从宣泄,她想杀人、想冲到皇帝面前斥喝——
“这就是为你卖命的下场?你口口声声的股肱大臣,只能落到一个身首分离?”
忠心耿耿?哥哥忠心错了人……
青荷端来清水,满心忧虑。
陈伯边帮亦画淸洗伤口边劝道:“小姐,您这样少爷会难受的。”
“不会的,他早就不管我、不要我,他哪会难受。”
再度被抛弃了……祖母死、爹死、娘死,现在连哥哥都死去……
大师没说错,她就是天降灾星,她的生存是用所有亲人的性命换来的。既然这样,为什么不教她早早死了就好?那么所有人都会好好活着啊!
陈婶想劝,却找不到半句话能劝,红着眼睛鼻子,她和小姐一样也想大肆哭上一场。
在何家待过一辈子了,老太爷在的时候他们就是何家人。
何家辉煌荣盛的时候他们在;何家落败归隐时他们在;何家长辈一个个离世时他们在;他们陪着少爷从渝州到京城,一路走到如今,早就是何家的一份子。
这些年来,少爷是他们的主心骨,而今顶梁柱不在了,小姐受不了,他们又何尝支撑得来?
砰地一声,门被踢开,裘夫人先到了。
她大步流星走进来,凌厉苛刻的目光落在亦画身上,嘴角噙着得意,眼底挂起骄傲,落井下石这事儿确实挺让人过瘾的。
打从新媳妇进门,她就没有这么惬意愉快过。
本就想让姗姗和儿子凑成对,偏偏阿善不松口,眼看两人迈入二十岁,姗姗从小女孩变成老姑娘,她打定主意,就算下药都要让两人在今年成亲。
盘算得好好的事,竟被截了胡?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本想折磨媳妇出尽心中恶气,谁知儿子虎视眈眈看着呢。
现在可好啦,儿子远行、何亦书门斩首,何亦画失去所有依仗,搓圆搓扁还不是她一句话的事儿!
看着靠在床头五官精致、身子纤弱的媳妇,听说她很会写字画画,难怪一脸的骄傲。可是过日子哪需要那些,选媳妇儿自然是要性子通透、温柔和顺,能下厨、能顶事儿的才好,就像她家姗姗,个性好又听话,做饭好吃、打扫能耐,一看就晓得是好生养的。
唉,阿善处处行、样样好,怎就在嫁娶这头上犯糊涂?
儿子离开后何亦画成天关在屋里,让她想借机说事也找不到机会,像是续足了力气却发作不出来,憋得她满肚子岩浆,于是不满加上不满,她对何亦画厌烦透顶。
直到听见好消息……何亦书是犯下多大的罪啊,连性命都丢了。
儿子这门亲事太亏,还以为搞了条通天道路,谁知竟是偷鸡不着蚀把米。
“真好命,都什么时辰了还躺在床上,谁家要是娶到这种懒惰货色,不早早休了还留着做啥?”
陈伯脸色一凛,这是知道消息便迫不及待赶着上门放火啦?
陈婶心头窝着火,但人在屋檐下,她硬拉出笑意,缓步上前屈膝为礼,说:“夫人,小姐不小心撞了头,正晕着呢,倒不是躲懒。”
“主子都没发话呢,有你这狗奴才说话的分吗。”
裘夫人一巴掌就要往陈婶脸上甩去,幸而阿龙及时动作,把她的手拦在半空中。
“好大的胆子,胆敢对主人动手动脚,这等奴才留不得。来人,找人牙子过府,我要发卖下人!”
裘夫人的恶意太明显,她欺负下人,不过是想搧自己的脸。
亦画再虚弱悲伤,都得挺身出头,极力抗拒着心底传来的彻骨寒冷,尽管她的胃翻腾得像狂风中飘荡的风筝,还是控住颤动双手,在青荷的扶持下,强忍晕眩,勉力下床。
她咬紧牙关,口气清晰问:“不知婆婆找媳妇有何要事?”
“还晓得我是婆婆?从嫁过来到现在,你可有半点当媳妇的自觉?”
“媳妇做得不好,婆婆教导便是,何必拿下人作筏子。”
亦画摇摇晃晃的步伐看得陈伯、陈婶心惊胆颤,自家小姐几时受过这样的委屈?她是一家子捧在掌心的珍珠啊!
裘夫人轻哼一声,在陈姗姗的伺候下找了张椅子坐稳,自己倒杯茶,喝一口,沁鼻清香,这茶叶得有多贵啊,想来媳妇嫁妆确实丰厚。
“别人娶媳妇是用来传宗接代的,偏我家娶个病秧子,这是想绝我裘家门户?”
她几时成了病秧子?亦画苦笑,这只是引言吧,接下来想要说什么?想说……明白了。
亦画沉静的目光对上陈姗姗。
陈姗姗五官平凡,但身材姣好,前凸后翘,很是妖嫌,她咬着笑意,向亦画投去挑衅目光。
唉,一个个都算准了她没有依仗。
裘夫人顺着她的目光落到陈姗姗身上,很好,是个聪明的,一点就通透。“给个准话吧。”
“媳妇刚嫁进裘府不过月余相公就出远门,短短时间内实在难以传宗接代。”除非她自带孕肚进门,可那样的传宗接代法,裘夫人能乐见?
“所以你是不肯罗?”
“不肯什么?媳妇不懂。”
“装!你还想跟我装?可以,是你要我教导的,我便多说上几句。首先,身为媳妇就该以夫家为尊,既然进了裘家大门,到死都是裘家人,这个家只有公中没有私产,你先把嫁妆交出来吧,那么你的不敬之过可以一笔勾销。”
青荷快把下唇给咬烂啦,竟有人抢嫁妆抢得如此明目张胆、光明正大?
亦画清浅一笑,问:“还有吗?”
“当然有。第二,裘家小门小户,养不起你的陪嫁下人,把他们的身契给我,明天我就给卖了。第三,你要负起身为媳妇的责任,对婆婆晨昏定省、承欢膝下、打扫庭院、洗手作饭。”
“最后一点,我家阿善是个大将军,打仗危险,待在家里时间不多,须得尽快开枝散叶,我也不指望你这副身子骨了,你替阿善迎姗姗为平妻吧。先把这一二三四点给做好了,剩下的以后我再慢慢教你。”
还没应下呢,裘夫人已然得意洋洋笑开怀,她算准媳妇不敢造反。
亦画气笑了。这是要抽筋拔髓剥她的皮呢,夺走她的财产、抢走她的依恃,迫得她动弹不得?
不对,她还是可以动弹的,毕竟她还要打扫庭院、洗手作羹汤。
真是好大的脸!阿龙气得想上前揍人,却被父亲眼神阻止,但他阻止得了儿子,却挡不了怒发冲冠的老婆。
陈婶似笑非笑。“原来裘家的主母竟与我何家奴才做一样的事儿?真是有趣!”
“闭嘴,明天第一个卖的就是你!”裘夫人怒斥。
亦画没有生气,只是笑得悲凉,心道:哥哥可曾看见,你一死妹妹就要被人糟蹋,任凭你再会安排又如何?
见她笑得瘪人,裘夫人道:“别阴阳怪气的,我是婆婆,裘家规矩就这般。”
“若我不遵守呢?”亦画不想撕破脸,但今天……她懂,但凡后退一步,迎接自己的就是万丈深渊。
陈姗姗插进话。“由不得你,可别以为自己还有娘家能依靠,你哥哥已经死透了,那两截身子早就被抛到乱葬冈,恰恰够几只饿坏的野狗饱餐一顿,你要是不肯乖乖听话,姨母立刻休书一封让你净身出户。”
她们都认定孤身女子想生存没那么容易,更别说被休弃的女子,走到哪里都教人看不起。
她就像弓,这些日子以来一直绷着,绷过头,砰一声断了……
那条和理智有关的线断得彻底,谁都可以说她,却不能说哥哥,她的哥哥是为天下万民而死,她该感激而非嘲讽。
亦画逼着颤巍巍的双腿走到两人面前,冷笑道:“婆母不知道,皇上曾经打算让兄长送我入宫吧。”
“那又怎样?嫁了人、失了身,皇帝还能要一只破鞋吗。”
“婆婆要不要试试?”她赌,赌皇帝对哥哥的愧疚,赌那些年他拿自己当妹妹似的宠爱。“等我成为后宫嫔妃,能不能吃香喝辣无所谓,但我肯定要让皇帝拔了相公的五品小官,让裘家从此在京城绝迹。”
何亦画居然恐吓她?这话传出去她还要不要脸?
裘夫人下不了台,但面子搁在那里,一屋子人全看着,若不把何亦画死死压下去,往后日子还怎么过?
她身手矫健冲上前,扬手就是一巴掌,没想青荷迅速一绕挡在主子身前,巴掌结结实实地落在她脸上。
痛死了,火辣辣的疼痛,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当了一辈子的丫鬟,她从没这般卑微过,但青荷没哭,只是用狠戾目光死死盯住裘夫人。
不过是个小丫头,裘夫人却被她的眼光惊吓。
难道她连个丫头都收拾不了?
她一把抓起桌上的杯盏茶壶往地上砸,又把桌上的笔墨砚台一古脑儿全往地上扫,她抓起东西就撕,撕不动就往亦画身上丢,当年她就是用这招吓退那群想吃绝户的裘家人。
可是阿龙护在亦画身前,动不了她半分。
裘夫人气得破口大骂。“当着我的面就和男人搂搂抱抱?伤风败俗、奸夫婬妇……裘家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怎么就摊上这个下贱媳妇?”
“我可怜啊、冤屈啊,辛辛苦苦把儿子拉拔大,还以为会娶个可心的媳妇来孝顺我,哪里知道竟是个水性杨花的烂狐狸精,清高的裘家成了破窑子,鸡鸣狗盗、下贱……我的命怎么这么坏,休!这个败家媳妇留不得,得休!一定得休……”
裘夫人越哭越大声,震得亦画头痛剧烈,抑不住冲动,她拍桌大喊,“休是不可能的,要就和离,您点头,我立刻把和离书送上。”丢下话,她拽起青荷。“我们走!”
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她必须离开,否则她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
见状,人人都明白今日之事怕是无法善了,便也不再强忍。
阿龙追上小姐,护着她出门。
陈伯大步一跨,站到两个女人跟前,那气势……哪是个奴才下人,分明是个大老爷儿们。
裘夫人一怂,不敢置信地看着对方。她……被下马威了?没了娘家的女人竟敢这般硬气?她哪来的底气。
☆☆☆
最终,裘夫人和陈姗姗灰溜溜地回到自己地盘。
陈姗姗揉揉胸口,张着可怜兮兮的眼睛、拍拍胸口,后怕道:“姨母,嫂嫂好吓人啊。我听说高门大户里有说不清的肮脏事儿,贵女们表面看起来知书达礼、温婉和气,私底下却是月复黑恶毒、杀人不眨眼睛,若嫂嫂跟皇帝真有不清不楚的关系,万一想杀人灭口……”
她边说边抖,紧紧抱住姨母手臂,眼眶泛红。
被蛊惑了似的,裘夫人点点头又摇摇头,皇帝杀人哪需要理由,如果皇帝真信了何亦画的话……天,当年裘家没被吃绝户,这会儿真要绝户了?
“裘家好不容易一步步走到今天这光景,绝不容外人破坏!”
“可今儿个梁子结下,万一表嫂跑到皇帝跟前告御状怎么办?”陈姗姗用力一咬唇,咬出泪花。“到时皇上怪罪,姨母就说是我的主意,是我嫉妒表嫂,您千万别把罪名揽到自己头上。”
几句话便让裘夫人对她心疼不已,说到底媳妇还是得自己人才行。
“你听何亦画鬼扯,皇帝要什么女人没有,何必要个残花败柳?如果皇帝真的在乎她,怎会砍了何亦书。我们该担心的不是她和皇帝有一腿,而是皇帝会不会因为她迁怒裘家。”裘夫人想通这点,哪还会害怕?
“是这样的吗?那……姨母,和离就和离吧,只要她尽快离开裘家,皇帝就迁怒不到咱们头上。”
“好,我再想想。”
她知道姨母是舍不得何亦画的嫁妆,但……短视!白云寺的师父给表哥批过八字,说他早晚会封侯拜官,何家那点儿嫁妆有什么好在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