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将 第四章
令人完全不敢置信,速战速决且布谋诡奇的岐城一役,彻底撼动了整个中原——
取得岐城后的北霍氏,声势与版图风起云涌,东畅整个士气大伤。
但就算捷报传回北霍王跟前,大战功却全归了主帅与其他将军,霍双成只得了几件赏品,但她完全不在意,自己犒赏了三营,并有空便来探望靳天一。
因岐城一役同生共死而完全混熟了的三营,也跟霍双成一样不在意什么战功或打赏,每日就是和乐融融的切磋战技,一起大口喝酒、大块吃肉,斗嘴闲聊。
半个月后一日,望着张全因忙进忙出张罗,不小心踉跄了一下,弄得一身饭菜,一旁喝酒的弟兄一边拉起他,一边笑着起哄——
“张叔啊,瞧你眼睛都快阖上了,还能行不能行啊?不能行就赶紧说,别折腾得我们靳副将连饭都没得吃!”
“瞧你这粗手粗脚的样,再加上年纪也不小了,也干不了几年了,我看还是赶紧的给靳副将找个娇小可人的小夫人,让她专门伺候得了,你也乐得轻松。”
“这倒是,靳副将也二十六了,是该成家了。”
“闭上你们的狗嘴!”起身的张全一点也不以为忤,回身笑骂道,“我家少爷想要个女人不就是一句话的事?要知道,打小自动送上门被我老张赶跑的女人都足够塞满十个营了!”
“那倒是,就靳副将这长相、这身材、这豪迈性子,我要是女人我也抢着嫁!”
“你想嫁,人家靳副将可压根儿没想娶,你最后也只能嫁给张叔手中的扫帚!”
正当一群军士笑闹成一团时,远方突然传来一个唤声——
“霍将军。”
一听霍双成来了,军士们立即敛容行军礼,虽然他们的荼蘼将军从不特别要求,但他们全是打由心底感佩他,更以身为他旗下三营而感到荣耀。
“都起来吧。”霍双成挥挥手迳自向副将帐走去。
“将军,我家少爷今早吃了半斤肉,两斤大饼。”在为霍双成掀开帐帘时,张全兴奋地向她报告着,“也能拉开二十石大弓了呢,将军您给的药是真好!”
“我好像闻到酒味了。”霍双成淡淡瞟了张全一眼。
“禀报将军,是属下喝的。”张全掀帐帘的手微微一僵,但还是理直气壮说道。
当然知道这是谎言,但霍双成没打算揭穿。
也罢,喝就喝吧,虽她打十二岁开始,就不得不学着喝,酒量确实也过得去,但她实在不明白酒那东西究竟有啥好喝,让靳天一伤势刚有点起色便迫不及待地痛快畅饮。
“霍将军。”早听到帐外传来的声响,刚梳洗完毕的靳天一立即由内帐中走出。
“你用完饭后,到校场找我。”望着一身军便服,发梢还滴着水,只用条系带随手绑起的靳天一,霍双成微愣了一瞬后,才望向帐门外说道。
他,剃须、剪发了?
刚毅脸庞上不再有杂须及凌乱发丝的他,清爽又豪迈,再加上他本就傲人的身高与精实身材,整个人显得那样器宇轩昂又男子味十足,比她见过的众多世家名门子弟都耀眼。
也难怪方才张全会说打小自动送上门被他赶跑的女人都足够塞满十个营了……
“是。”
明白霍双成有事要嘱咐,靳天一应诺一声,待吃罢后,直接上马奔校场而去。
远远的,他就望见霍双成骑在马上,遥望着东北方向。
想家了吧,担心妹妹了吧……
虽压根儿望不见脸上神情,但靳天一知晓此刻上面的应是依恋,对已逝父母,对相依为命的双生胞妹,以及对自小生长的故乡。
由于这半个多月来,与霍双成另两营的副将往来密切,靳天一才知晓,原来霍双成的父亲是现今北霍王同父同母的最小么弟,自幼体弱多病,因此前霍王将霍地东北方,靠山的霈、霙两城封给了他,让他可以安心在那里养病,更在烽火遍起时,不受外界纷扰。
但霍双成十五岁时,父亲还是不敌肺痨之损英年早逝,由他承袭了爵位与领土,而一年后,他的母亲也跟着走了,自此后,他与双生胞妹便由舅舅刘予负责照料,然后在十八岁时,受现今北霍王之召入营,自此远离唯一亲人与家乡故土。
他与他截然不同。
他爹是个热爱天地、喜好自由之人,终年领着一家遨游四方,战事初起时,虽捐了全数家产暂避乡间,但当战火扩至脚下土地时,为保家人安平,也只能咬牙入营当个军师,而他,也在十六岁时入了营。
他们靳家人早习惯在外地的生涯,可霍双成却是被迫离乡,更为保护妹妹,保住父亲留下的领地,保护那两城百姓安平,再艰难的命令都必须咬牙接下。
但就因这样,靳天一才更佩服他,佩服这个小了自己四岁,出身贵胄,才经四年战场洗礼,但走上岐城城门时却那样无畏的淡和男子。
“霍将军。”思绪流转间,靳天一缓缓走至霍双成身旁唤道。
“我会离开一个月。”调转马头,霍双成缓缓向校场西隅走去。
“不需末将等跟随?”随在霍双成身后,靳天一眉心有些微皱。
他该不会又被吩咐秘密军务了吧,一个人去可成?
“不必。”霍双成将马停在一座大大的营帐前,“但有一人要麻烦你帮我看着。”
“将军请说。”望着眼前这座不知何时支起的营帐,靳天一心里着实纳闷了。
“她每日会身穿靛色兜帽长袍与同色面纱,于戌时出城,你定时派便服军士将她护送至此,并守于帐外,寅时再护送她回城。”霍双成淡淡说道,“此外,这帐不许任何人出入。”
是的,护送一人——她,女儿身的她。
之所以必须这么做,是因为几夜前,向来擅观天象、测天机的舅舅突然问她是否还记得铃铛舞怎么跳。
“有些忘了,舅舅。”那时的她是这么回答的。
她的娘亲舞、武兼备,舞技更是极为出色,所以在那个无人闻问的霈城里,在“霍玉门”外出历练的岁月里,她一直是同舅舅及爹爹学习兵法,与娘亲学习舞与武,但几年过去,娘亲逝去,她也入了营,再也不曾跳过舞。
“你必须在一个月内记起来,并练至纯熟无误。”而那夜,舅舅这么告诉她,“我估算约一个月左右,东畅闵天威定会与霍钧接触,并有场秘密会谈,你必须投其所好,以舞娘身分进入,待得到闵天威的青睐后,伺机刺杀他,并视现场情况指证、或嫁祸霍钧通敌。”
“我明白了。”
而那时,霍双成丝毫没有考虑便这么回答,因为闵天威便是当初背刺靳天一,直接后撤三十里令他与弟兄们原地等死的始作俑者,而霍钧,更是岐城暗杀她的幕后主使,舅舅此计可说是一举两得。
对于舅舅这名身兼她爹爹挚友、以及娘亲长兄的不世出奇才,霍双成向来佩服之至,因为打她未出生,他就料到烽火将起,更早算出父母亲大限,而为保住未来的她,保住她的家乡及领地,所以她一出生,便是以一男一女双生子对外宣示,而她父亲的死因,则宣示为会让人心生畏惧的具传染性肺痨。
毕竟战事一起,家中若无男子袭爵,不仅她与娘亲,甚至领地都会遭人觑觎与掠夺。
烽火连天的乱世里,本就只存在“弱肉强食”四字。
她被征召入营时,他也托用关系,让她先入了曾承受他大恩的将军营内,再经由不断释放出她已逝父亲的病因及各式传言,让人不敢轻易靠近她,更让她得以一直戴着银鬼面。
而由她入营第一日起,舅舅便一直随在她身旁,为她出谋划策,教她应对进退,让她由一个小小的传令兵,成为了今日的荼蘼将军;让她具有一定名声,却又不至功高震主。
所以,无论舅舅要她做什么,只要能够撑到这场战事结束,让她回至家乡,伴于父母墓旁,她全都愿意做。
更何况如此一来,因她而受伤且向来责任感极强的靳天一,就不会在伤势未痊癒前便四处狂战,也就更不会让他伤痕累累的身上再添新伤,或在不经意间坏了舅舅大计。
“末将听令。”虽霍双成这嘱托着实古怪,但靳天一还是毫不考虑就应下。
“好了,我先走了,酒少喝——啊!”
一待靳天一答允,霍双成便策马前行,但怪的是,她才刚走两步,身下坐骑突然举起前脚疯狂嘶鸣,马头左右狂摆,既而来回踩踏!
“将军!”一发现霍双成身下坐骑有问题,靳天一立即策马上前,然后在高马猛地后仰,而她将被甩落时,一把拉住她的腰带,将她带至自己身前,并眼明手快地射出一把匕首,让马奔至较远处才低头问道,“你没事吧?”
“我没事……”坐在靳天一身前,霍双成惊魂未定的望着自己的坐骑,因为它此刻竟已僵死在地,“怎么回事……”
“蝰蛇,咬了你的坐骑。”缓缓策马至马屍旁,靳天一跳下马,走至方才匕首射中之物旁,将匕首连着蛇屍举至霍双成眼前,“我一会儿便让弟兄们在此营帐外及全营都撒上雄黄、烧上草。”
“我……先走一步,你的马借我。”
听到霍双成微微有些僵硬的话语,靳天一先是愣了愣,但当望见那个瞧也没敢瞧蛇屍一眼便策马疾奔的背影时,他再忍不住放声大笑。
在如地狱般的战场中厮杀都不怕的荼蘼将军,怕蛇呢。
世家子弟怕蛇谁倒也没什么,但他那身子骨会不会太过单薄了?
自己也曾在战场背负与他身形相仿的军士,但那些军士的身重足足有他两到三倍,他这样单薄的身子上战场时,居然没被那身重盔甲压得直不起身,也算是个奇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