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佳酿 第一章 一朵霸王花
泉水村半山腰萧氏宗族的祖坟里有一座新坟,坟头上的土壤已经晒得龟裂,不过野草却只冒出个指尖大的苗,足见约莫才起了几个月左右。
一阵微风吹来,新坟上压着的纸钱翻动,飘上天的香烟被吹得七零八落,落叶纷飞、尘土扬起,坟前立着一高一矮两个细减肥影,忍不住用手挡住了眼睛,等待这一阵混乱平息。
“姊,我肚子饿了。”那矮小的身影是一个小男孩,约莫七、八岁,痴痴的看着摆在新坟前的几个形状古怪的粗面馒头。
“再等一会儿,等香燃尽,代表爷吃饱了,就可以换我们了。”
那高瘦的身影则是一名十七岁的少女,名叫萧婵,她模了模弟弟萧锐有些枯黄的头发,手里粗糙的触感令人心里有些酸。
清明时节雨纷纷,如今虽然雨停了,但凉意仍甚,他们姊弟是中午上的山,祭拜完过世三个多月的爷爷,都已经一个多时辰过去,随便来一阵风便能带起瑟瑟凉意。
萧婵模了模弟弟的手,觉得有些冰冷,便将自己身上薄得不能再薄的袄子月兑下,穿到萧锐身上。
“姊姊妳会冷的!”萧锐穿了两件袄子暖是暖了,却是担忧地看着同样没几两肉的姊姊,不觉得她会比自己更耐寒。
“姊姊是练过武的,身子骨比你这瘦皮猴不知好上多少,你就别穷操心。”萧婵轻点了下他额头,看着香已燃尽便带着弟弟叩首,下一次再来祭拜该是年末的事了。
她不急着收拾供品,先将那粗面馒头给了萧锐一个,然后自己也拾起一个不甚秀气地咬了一口,感觉像在吃泥团似的,味道还发酸,自己的厨艺真是日复一日的令人伤心。
不过以前的她,就连吃这样难以下咽的馒头都要看人脸色,如今爷爷去世了,虽说家里没了唯一的长辈,但馒头至少可以放胆吃了。
萧婵说不上来自己是庆幸多,还是哀伤多。
萧家原也是三代同堂、天伦和乐的,奈何七年前萧母难产,生下萧锐后过世,父亲萧大山大受打击,认为就是家里太穷,请不到好大夫才救不回妻子,便不管不顾的抛下了当时十岁的萧婵及甫出生的萧锐,拎着包袱远走高飞,立誓不成就一番事业便不回乡,萧家便剩下爷爷萧成带着孙儿孙女相依为命。
萧家在入镇的大河道边有家卖酒的脚店,按理生计该是不成问题,但家里却是一贫如洗,这些年祖孙三人能活下去还是靠萧婵到镇上打杂。
这就要从村子的历史开始说起。
泉水村得其名便是因为一泓涌泉,泉水甘甜,因此自古以来村里的人家大多以酿酒为业,然而不知为什么,水是好水,村里酿出的酒味道却是乏善可陈。
萧成接下了家业后,一心钻研酿酒,立誓要用村里的水酿出截然不同的美酒,然而这么多年过去,泉水村里不少户人家都放弃酿酒了,只剩寥寥几户吃老本在做。
萧成就是由年轻坚持到年老,性格越见乖僻,他的世界里似乎只有酿酒这件事,其他都不重要,所以儿媳妇难产死了他无动于衷,儿子跑了他视而不见,孙女孙子饥寒交迫时,他只对萧婵骂了一句“妳若照顾不好弟弟,老子就打死妳”,便又钻回了脚店的酒窖之中。
不得已,萧婵只能在十岁稚龄就到镇上找活儿干,她当过乞丐,趁着半夜偷偷顺走酒楼泔水桶里的半颗馒头;她在大冬天帮镇上的窑姐儿们洗衣服,差点被鸨娘看上硬抓了去;她在小面摊上菜抹桌,顺道在有客人吃霸王餐时帮忙吆喝打架……最后到了镖局帮忙跑腿打杂,是镖头同情她,她才有了一个固定的工作,能让爷爷与弟弟不至于饿死。
即便是这样,她带回家的所有钱财与食物,要是她自己多花了点或多吃了点,便会惹来萧成一阵打骂。
幸而随着年龄渐长,她慢慢学聪明了,许多时候是在外头先垫了肚子才把银钱拿回家,而对于爷爷时不时就挥过来的烧火棍,她也懂得闪躲、懂得装死了。
上天也不是对她太薄,萧成老了,骂人的声音小了,也开始追不动她,这个冬天便没熬过去,从此再也没机会打人了,如今生活的重担轻了些,头顶的乌云散去,萧婵似乎也真正能开始做些自己喜欢做的事了。
“姊姊,我能再吃一点儿吗?”萧锐吃了一个馒头却不觉得饱,巴巴的看着剩下的一个馒头。“我吃一半就好,另一半姊姊吃。”
萧婵弯唇一笑,直接将整颗馒头塞进他怀里。“你吃吧你吃吧!你姊这么差的手艺也只有你捧场了,多吃点,以后还有的是。”
萧锐吃馒头的动作一顿,迟疑道:“姊姊,办完爷爷的丧事,妳就没有再回镇上镖局上工,家里快没钱了吧?我……我可以少吃点的!”
如果说这个家里有什么支持她扛下生活的折磨,那肯定是这小子了!
萧婵的心被他说得熨贴,安慰道:“你放心吧,爷爷留在脚店里的酒全被我提到镇上卖了,那些钱办完他的丧事还剩了一些,不会饿着你的,何况……”她迟疑了下,最后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似的说道:“何况家里也不是只有爷爷会酿酒!你姊我酿酒的手艺也不差,日后我可是要靠这个养活你的。”
她说得自信满满,讵料萧锐却是一脸惊疑的劝阻道:“不要吧?爷爷酿了一辈子也没酿出个名堂,小虎他们都笑话我了,若是连姊姊妳都像爷爷那样……”
萧婵斜睨着萧锐,顺手拎起他一边耳朵,“你小子长进了,居然敢嫌弃我?要不你馒头别吃了,给我吐出来!”
萧锐耳朵其实不痛,他很清楚自家姊姊的温柔是有时效性的,大多时候还是习惯以拳头解决事情,便作势三两口将馒头吃下,撑得脸蛋都鼓起来。
“我不!”他含糊不清地道。
“那你就乖乖的给我说,姊姊妳最厉害,酿的酒最好喝!”
萧锐小嘴嚼啊嚼的,大眼无辜地看着她,表明了正在吃东西,没法子说这么长的话。
萧婵都气笑了,捏着他耳朵的手还真用了点力,“你小子这么有种,以后我酿出好酒来,你就甭想喝。”
讵料,萧锐吞下了口中的馒头,这会儿能说话了,只见他吃疼缩头缩脑的,却仍冒着生命危险,字正腔圆地道:“不喝就不喝!我才七岁半,本来就不能喝酒呢。”
以萧成的迂腐,自然不会让女娃儿学习家传的酿酒手艺,不过抵不过人家萧婵有天赋,小时候偷偷瞧了几回就能成功的制作出酒曲,在其父萧大山学酿酒每酿必臭时,她已经能在自己的床底下用小坛子酿出能入口的浊酒。
就泉水村人酿酒的水平来说,这样的浊酒甚至已经可以拿出去卖了,所以萧成越禁止,萧婵就越有兴趣,她在萧家的床底下放满了酒坛,就连萧锐的床底,还有萧大山离开后的空房都被她塞了不少。
她在镖局打杂时,不时能接触一些北边大草原来的异族人,那里的人喝的是一种女乃酒,制作方式与她所知的黄酒截然不同,居然还要用上大灶反复蒸酿,引起她莫大的兴趣,当时可是扎扎实实的和对方学习了许久,只可惜她没有场地及器材来试验,目前酿酒的手法还是放入老曲等待谷物自然发酵。
如今萧成没了,入镇乡道上的脚店便空了下来。这个脚店位置算是不错,营业却是有一搭没一搭的,都是萧成酿出新酒时才开门,拿出来贩卖顺便看看客人的反应,若是不好就关门重新再酿。
脚店门面虽然小,但后头及两旁一大片土地几乎包括了整个临河的范围,都是他们萧家的祖产。只不过那是一大块荒地,杂树野草丛生,土质也不适合种田,萧家的男人们从没想过开垦加以利用。
但现在不管是土地还是店面,萧婵都可以随意使用了。
她想着爷爷留下的那些酒曲,她不想再用了,几年来她搁在家里陆陆续续酿的酒,倒是可以转移到脚店里……
满脑子都想着如何运用那要倒不倒的脚店,萧婵心情益发轻快,走向镇上的步伐也越来越快,对她而言,这是一个全新的开始,就是不知能不能带来全新的人生。
然而走了半个时辰,远远地萧婵便看到自家脚店门户大开,不待走近就发现几名陌生汉子进进出出的,似乎在把脚店里的桌椅酒坛等东西往外扔。
“你们在做什么?”萧婵怒斥一声,快步跑了过去。
那几个汉子的动作停下,见到来人只是个丫头片子,不由轻视地嗤笑起来,其中一个算是他们领头的,越过了众人由店里出来,还轻蔑地上下打量了她。
萧婵为了方便将父亲的旧衣改小,干活儿时就穿着上工,要不是头上还绑着条大麻花辫,自身的长相也偏清秀细致,乍看上去简直是个小子。
这样的装扮也够寒酸了,难怪那领头的汉子蔑视她。
“妳是萧成的孙女?”不待萧婵回答,那汉子就自顾自的笑了起来。“我告诉妳,这家脚店我们汪家的少爷看上了!”
这汪少爷萧婵是知道的,不知道此人从什么时候开始对萧家脚店起了兴趣,就她所知汪家的人已经找过萧成几次,但最后都被暴脾气的萧成轰了出去,放话再前来骚扰就告官。
当时的县太爷作风清正,汪家虽然身为镇上的土财主,到底不敢乱来,但去年年底县太爷任满高升了,新的县太爷只怕不是什么好东西,说不准还与汪家有什么勾结,否则汪家不会这么嚣张的找上门来。
那领头的汉子见萧婵不语,还以为她吓呆了,便更加狂妄地强取豪夺起来,“萧老儿前阵子死了吧?留下你们这些小辈,只怕连吃穿都要成问题。我家少爷心好,欲以十两银子买下妳这破店,识相的就把屋契地契交出来,说不定我家少爷还能加妳几个铜钱。”
萧婵眼一瞇,懒得与他打嘴仗,直接回道:“不卖!你们走吧!”
虽说她只是一个不受重视的孙女,却也知道这块土地及脚店是祖产,连她那性格古怪的爷爷都抵死不卖了,她就更不可能卖。
尤其汪家人不是诚心来买,根本是诚心来抢!
“小姑娘脾气这么大?”那汉子丝毫不将她看眼里。“老实说吧,今儿个妳不想卖也得卖,老子是心情好才与妳好好说,若妳当真敬酒不吃吃罚酒,就别怪我们来硬的。”
萧婵倒是完全没被他唬住,话声微沉,“你们眼中还有没有王法?”
“王法?”汉子啧啧两声。“我们从来不在乎那东西的。”
“真的?”萧婵却是听得眼睛一亮。“我还真怕你们在乎。”
“什么意思?”汉子一下被萧婵说懵了。
但见萧婵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支烧火棍,二话不说就往汉子身上抽。也不知她打的是哪里,那汉子瞬间感到剧痛,怪叫一声,当即倒地不起。
“强哥!”其他汉子吓了一跳,有的凑了上去,有的却是转头过来挥拳就要打萧婵。
“他女乃女乃的贼丫头,居然敢打人?简直欠人管教!”
“你说对了!”萧婵把烧火棍舞得虎虎生风,只要靠近她的都很快被她打趴,甚至她还有空揶揄道:“我爷爷死了,我女乃女乃也早就上天了,的确就是欠人管教,所以我根本不管什么王法,恰好你们也不在乎,那不打一架岂不可惜?”
“这贼丫头邪门,一起上一起上!”见人一个个倒下去,打手们这会儿终于正视起萧婵,齐齐往她的方向攻去,中间还不忘捡根木棍搬个酒坛什么的当武器。
萧婵称不上什么武功高手,但也是正经在镖局学过三招两式的,镖局的镖头还夸过她身手不错,此时对上这等只凭蛮力、毫无技巧的人,简直就是横扫千军,一打一个准。
在爷爷病重时,她为了随侍在侧,只能向镖局辞工,已经很久没打得如此酣畅淋漓了。
就在战局一面倒的时候,突然一个声音由远处传来,让萧婵手上几乎要舞出花来的烧火棍终于微微停顿了一下。
“住手!”
她的眼光望了过去,只见一辆不小的马车停在了路边,一个穿着普通深色细棉长衫的青年书生坐在车厢里揭开车帘,由她的角度看不清青年的面容,只能看出那人仪态甚好。
而喝出住手的不知是马夫还是下人,却是粗鲁多了,跃下车辕来势汹汹的就朝着她行来,不明就里便指着她大骂——
“光天化日之下阻道行凶,妳这凶徒还不束手就擒!”
一行车队沿着洸水旁的官道,慢悠悠的朝着泉水村的方向行去。
领头的马车比一般的马车大些,是由两匹马拉的,乍看之下毫不出奇,但若走近了看,那车盖及两旁的车轓等,都有拆卸重新打磨的痕迹,可见这车以前许是官员勋贵的座车,现在为了怕违制才撤下那些装饰。
他们由京师而来,在春日河水解冻后便沿着大运河南下,却只能到达济宁。泉水村虽然邻近洸水,但洸水水浅流细船只无法载运他们的大马车,所以只好改走陆路朝着宁阳县的方向沿着洸水而上,直到抵达泉水村。
“再不久就要到你外祖家了。”车内一名衣着低调朴质,气质却颇为出众的妇人说道,带着怀念的目光望向车窗外的小路。“这么多年没回,你外祖家也没人了,就是不知祖屋破败成什么样子了。”
妇人姓黄,二十几年前嫁到了京城望族洛家,生了一个才貌双全的儿子,丈夫还当上朝廷三品大员,她这样乡下出身的妇人能高嫁,在旁人看来都是祖坟冒青烟了,但在京师那样五光十色的地方生活了大半辈子,最想念的还是老家的青山绿水。
她聊天的对象是同样坐在车里的儿子洛世瑾,洛世瑾俊秀的面容像了黄氏,然而眉眼间的刚毅及浑身透出的一股矜贵气质,让他并不显得女气,反而显得气宇轩昂,即使身着一袭普通长衫也看得出不是普通人。
他做事一向妥帖,听到黄氏的担忧便回道:“外祖的宅子我已提前派人来修缮,应该至少可以住人。”
黄氏笑了一笑,但笑意并不到眼底,“我们黄家老宅在泉水村也能算数一数二的大宅了,比起京师的洛府自然是差了许多,可是老宅周围的景色却是京师所不能比的。”
她的手指向车窗外的潺潺流水,“小时候我最喜欢到洸水畔抓鱼戏水了,但这洸水的水势如今却是不如过往,现在别说鱼,可能小虾小蟹都捡不到。”
洛世瑾见黄氏因思乡带起了几许愁绪,便顺势把话题拉到了洸水之上,“洸水的水势变化要从前朝说起。前朝于洸水及汶河交界处修堽城坝,引汶水入洸,让洸水能行大船直通到济宁接泗水,作为载运军粮的用途,所以当时的洸水实是水大流急。
“然而本朝初年修建大运河,当时的工部尚书为将汶河水引至大运河,使大运河的水势足够行船,便截了堽城坝的大闸,拦住汶河之水,再挖另一河道通往南旺,之后洸水水势便逐渐萎缩不如以往。”
黄氏听得恍然大悟,“所以咱们泉水村后山上那个大坝就是堽城坝?”
“是的,也就是它截断了汶河水流至洸水,才让如今的洸水变细。年轻一辈的可能都不知道这件事,但一些耆老或许还有些印象。”洛世瑾说得云淡风轻,彷佛这是常识。
所以你就不是年轻一辈?黄氏被儿子这副淡然的模样弄得哭笑不得。
自家儿子什么都好,身为世家之后却不靠祖荫,自己考了功名,也确有真才实学,博览群书知识渊博,长得还好看。然而就是因为这样出色,即使他没有骄傲的意思,表现出来的还是高高在上,睥睨众生的样子,看了让人手痒痒的。
连她这个老娘,有时都很想戳破他那张冷静儒雅的面具。
她有些酸溜溜地道:“我儿果然博学多闻!为娘自小在泉水村长大,却不知后山大坝有这来历,被你说得我简直孤陋寡闻。”
即使听出了母亲的调侃,洛世瑾仍是不慌不忙地回道:“不敢。为了不让京里的人提到儿子都只会说貌胜潘安、玉树临风,儿子也是很努力才让大家记得我还有博学多闻这个优点。”
“……”手更痒了怎么办?
瞧黄氏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洛世瑾一脸莫名地看着她,偏偏他越认真就越让情况显得好笑,最后她终是忍不住被儿子的作态逗得笑到眼中泛泪。
到底是让黄氏忘了乡愁,洛世瑾心头微松才又说道:“其实不过是因为要定居在此,所以儿子提前看了县志罢了。其中县志还有提到黄家先祖,谓泉水村以甘泉著名,旧人还多以甘泉酿酒,虽说现在酿酒的人少了,但甘泉仍是泉水村的命脉,因而当初修闸截洪时,黄家某一代的外祖还曾代表泉水村向县衙请愿,果然修闸时没连泉水村的水源一起截断,否则现在可能都没有我了。”
“不只没有你,若无那甘泉,连我都可能没有了。”黄氏笑够了,用帕子按了按眼角。“你们文人就是事儿多,不过是搬个家,还得先看过县志?”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洛世瑾话才说到一半,马车突然用力的一个晃荡,他顾不得自己,先扶住了黄氏,才没让她的头撞到车柜。
待这混乱平息,洛世瑾才沉声问着外头车辕上的人,“怎么了?”
车辕上除了车夫,还有洛世瑾的小厮明砚。明砚不待车夫开口,便机灵地抢先说道:“公子,马车撞到了一些酒坛子,似是外头有人阻道,打架滋事。”
打架滋事?先安抚了黄氏,洛世瑾这才有余裕掀开车帘往外看去,只见道旁的小脚店外竟有一群人在斗殴……严格说起来,是一个人正在殴打一群人,而且那一个下手果断利落、身手矫健的施暴者,仔细看似乎是一个女子?
在京城那样规规矩矩的地方住久了,见如此情状不免觉得有些荒唐,洛世瑾摇了摇头,忍不住喃喃自语道:“在京城时多有弱女子被街头混混拦道欺侮,现在到了乡间居然成了弱女子拦道欺侮街头混混了?不知那女子是何来历,打人打得如此肆无忌惮的?”
如果对洛世瑾来说,一个女人打一群人只是让人意外,那小厮明砚的世界就是整个被颠覆了,他从小就是听少爷念三纲五常长大的,比真正的读书人都还要迂腐。
明砚闻言不由得急道:“少爷!那群被打的人衣着齐整,不像是街头混混,更像是富贵人家的家丁之流,这等人家通常规矩多,不会乱闹事的。反倒是那女子粗鲁不堪,穿着男装招摇过市,简直不伦不类,更别说还身怀武艺,说不定是抢劫来着!”
“不管他们是抢劫还是拦道,都过去驱离了吧,别挡住我们的路。”洛世瑾并不想去厘清真相,只希望别耽搁了他们的时间。
他示意车夫驾马车至一段距离外停下,怕万一被波及影响车内的黄氏。
马车停妥,明砚立刻跳下了车辕,先大喊了一声住手,而后直直走向了打人打得正欢的萧婵,拦住了她的烧火棍。
“光天化日之下阻道行凶,妳这凶徒还不束手就擒!”
“你说我?”萧婵被这突然冒出来的正义之士弄得莫名其妙,原本就旺盛的火气燃烧得更猛烈。“你到底是眼睛不好还是脑袋不好?他们这么多人打我一个,竟是我阻道行凶?”
明砚愣了一下,正常情况下一群大男人对上一个纤瘦的女子,确实会让人觉得是一群人在逞凶,但他看到地上一片哀鸿遍野之后,又坚持了自己的看法,“我……难道不是吗?他们全被妳打趴在地上了!”
萧婵用一种看傻子的目光看着他,“他们要对我不利,莫非我还要乖乖站着让他们打,才不会成为你口中的凶徒?”
在小厮里也算伶牙俐齿的明砚,屡次被眼前的乡下丫头堵得说不出话来,不由有些恼羞成怒,“妳这女子怎如此泼辣?须知女子就该贞静娴淑,我这辈子就没看过像妳这样挟武欺人还理直气壮的女人!”
“恭喜你,你现在看到了。”萧婵故意咧出一口白牙,而后潇洒的把烧火棍往肩上一放。“现在可以滚了吧?我人还没打完呢!”
“妳……”明砚想不到她能不要脸到这种程度,都不知道怎样把话题继续下去。
两人打嘴仗着实用了不少时间,在马车上等得不耐的洛世瑾索性自己走了过来,问道:“明砚,怎么还不走?”
“公子?你怎么自己下车了?”明砚一惊,又恼起眼前女子让他在少爷面前丢脸。
洛世瑾看都没看萧婵一眼,淡淡说道:“只是让你赶人,你浪费了多少时间?”
明砚低下头来,连道办事不力,但洛世瑾并不是来听他道歉而是来解决问题的,所以他转向了萧婵,面色凝肃——在萧婵看来那就是一副纡尊降贵、目下无尘的姿态。
“我不问妳为何阻道滋事……”
他一开口就直接定了她的罪,令萧婵瞪大了眼,怎么又来一个自以为是的家伙?虽然这个比另一个好看一些……不,是好看很多,却不能改变他也是个讨厌鬼的事实。
她正要出言相讥,就听对方又道:“二两银子,我只要妳让路。”
二两!萧婵所有粗口狠话,当下化做慈悲为怀,全吞回了肚里。
她自觉与这两个男人不同,他们一个脑袋不好使,一个眼睛长在头顶上,而她可是坦坦荡荡,有一说一,最公正不过的人,便说:“不需要二两,你的马车撞坏了我的坛子,只要你付五百文就好,我让他们把路清了,给你让道。”
她这反应倒真的让洛世瑾意外了,终于正视起萧婵,赫然发现这女子不若他想象的面孔狰狞、目露凶光,反而生得很是清秀,尤其一双眼睛清澈明亮,虽然带了点倔强与不羁,却并不讨人厌。
这女子身上截然不同的气质反差倒是特别。
洛世瑾只看她一眼便移开目光,随着她手指看向地上那群横七竖八的大男人。
方才在马车上没看清,这会儿仔细一瞧,那些人没受多严重的伤,只是一时站不起来,看来应当是可以清道的。
“可以。”他按下心中对她的好奇,面无表情的回答,便转身回了马车。
明砚按少爷吩咐给了萧婵五百文,她便上前踢了下某个倒在地上申吟的大汉说了几句话,那大汉立刻按着痛处,四处拉起自己同样痛不欲生的弟兄们,把方才他们由脚店搬出来乱扔的东西,又乖乖的搬回去。
马车缓缓驶离,洛世瑾由大开的车帘还能看到萧婵颐指气使的模样。
以往环绕在他身边的女子,哪个不是温言细语、柔情似水,似这等恣意妄为、不顾形象的,洛世瑾还是生平仅见。
眼睁睁的看着她又踹了某人一脚,洛世瑾笑了一声,放下了车帘。
打发了汪家那群人,又凭空赚了五百文,萧婵心情极好的将脚店整理干净,还准备了一下用来酿酒的器物,该洗的洗该晒的晒,剩下的就只能等她把家中偷藏的酒坛,还有一些半成品的酒曲酒醅等挪到脚店里,就可以开卖了。
待她赶回泉水村,已经是夕阳西下,才喝了杯萧锐倒给她的水,都来不及坐下,就听到院子里传来隔壁张婶子大嗓门的嚷嚷。
“阿婵!阿婵!有好事啊!”
乡下基本上只要家里有人在,门户都是大开的,所以张婶子一边喊,一边已经踏入了萧家的门坎。
萧锐机灵的又多倒了一杯水捧上,张婶子笑吟吟接过,意思性的喝了一口,然后模了模他的头,“阿锐真乖!”
“婶子这时间还特地来,是有什么事吗?”萧婵问道,态度乖巧有礼,毕竟家里有个不管事的爷爷,张婶子一家对她姊弟的帮衬可是不少。
“唉唉,我是来告诉妳,村子里要开学堂啦!”张婶子说得喜孜孜的,又揉了揉萧锐的头发,“到时候我家小虎和妳家的阿锐都可以一起去读书了。”
“哦?怎么会突然开了学堂?”萧婵心头一喜。
翻了年萧锐都八岁了,她早就觉得不能再让他成天和一干村里的孩子疯跑嬉闹,总该做点正经事才是。她还没想好能让萧锐做什么,就听说村里要开学堂,那不是肚子正饿天上就掉了馅饼吗?
“咱们西村那里的黄家老宅妳记得吗?村里最大的那一户。”张婶子可是村里的万事通,事情只有她不想知道的,没有她不知道的。“黄家老宅自从他们老爷子过世后就一直荒在那儿,前阵子有人来打扫整修,原来是黄家的外孙要回来啦!”
泉水村分为东西两村,东村靠山,地势高一些,这一半几乎都是萧氏宗亲,连村长都是姓萧的。而西村则是靠水,地势低洼,夏季暴雨时邻河的屋子还容易淹水,住的多是外来的人,各姓交杂。
以前东西村关系极差,不时冲突,不过这么多年过去,有再大的仇恨也都消弭得差不多了,兼之双方时有通婚,久而久之东西村表面上也算能和平相处,不过真要说到同村的情谊有多厚重却也不见得,偶尔还是能见两边的人你讥我讽,争执辱骂。
“黄家本就是耕读世家,那外孙姓洛,听说可出色了。年纪轻轻就有了功名,这次带着母亲回乡是要长住的,我看他们那老宅还要整修就去问了一下,没想是要开学堂呢。”
“那真是太好了!”萧婵觑着萧锐,双眼晶亮亮的。“阿锐,等学堂整理好,你就去上学吧。”
萧锐高兴地点点头,但很快又摇摇头,迟疑地道:“姊姊,那夫子如果真的那么好,上学堂要花很多钱吧?我们家没有钱了……”
“我不是说过钱的事情你不用操心,不管那夫子收的束修再高,只要你有心念书,姊姊无论如何都会把你送进去。”萧婵握紧了拳头,很有决心地道。
张婶子却是摆了摆手,顺便又撸了下萧锐一头黄毛,“别担心!那黄老爷子一家都是好人,和西村一些惹人厌的完全不一样,就算要收束修想来也不会收太多。若真是为了赚钱,何苦在我们小小的泉水村设学堂?以洛少爷的本事,大可到镇里甚至是县城里开设不是?”
姊弟俩听了都觉得很有道理,笑逐颜开,一个是想着不能让弟弟无所事事,另一个则单纯是对读书人的憧憬。
张婶子自顾自说着,突然又怪叫一声手往下一拍,她掌下的萧锐笑容一收,本能瑟缩了一下,幸好她及时缩手,改用另一手用力拍了下自己大腿。
“抱歉抱歉,婶子差点忘了你在这儿。是了,我得快去告诉村长这事儿,村里好多孩子,说不定还有想读书的!”说完,她朝姊弟俩挥挥手,又风风火火跑了。
萧婵哭笑不得的看着自家弟弟鸟巢似的头发,一把将他拉过来,一边整理一边说道:“阿锐,村子里有学堂,那是外边人想都想不到的好事,你若去读书,要好好把握这个机会,可不是进去玩的。”
萧锐想点头,但头发被姊姊抓着,只能木木地说道:“我会好好念书的。可是听说读书之后要考试做官,我怕自己笨,考试也考不好,官也做不好怎么办?”
萧婵闻言忍不住笑了起来,也学张婶子那样往他头上轻轻一拍。“基本上考试考不好,也不可能有官做,你不必担心得那么远。”
她一笑起来,不免拉扯到他的发丝,萧锐小脸抽搐了一下,但迫于姊姊的婬威,还是忍住了反抗。
萧婵继续说道:“其实我希望你去读书也不是要你非得考上什么秀才举人的,而是希望你能明事理,否则你连对错都不懂,以后做了违法犯纪的事自己都不知道,也容易被人骗。”
她终于将他的发髻重新绾好,看着自家小弟整整齐齐眉清目秀的,满意地点了点头。
“姊姊,我会好好读书的,以后我给妳养老!”萧锐突然认真地道。
“你看准了姊姊一辈子嫁不出去就是?”虽然她自己也觉得这辈子出嫁无望,但被弟弟看扁了还真是有些气馁,她没好气地又揉了揉他的头,顺便捏几下他没几两肉的小脸。
“总之呢,你以后只要能养得活自己,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这书就不算白念,姊姊我的事不必你操心。”说完,她便离开了厅里,匆匆忙忙的去后头做饭了。
萧锐看着姊姊的背影,无奈的把自己又变成鸟巢的头发重新绑了,一边嘟嘟囔囔,“这样怎么能让人不操心?连个头发都绑不好啊,我看妳是真的嫁不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