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伴君行 第六章 心中有她了
又过了两日,温炫已经能下床了,顾晏然的腿伤也养得差不多,走路看不出丝毫跛态,甚至可以说健步如飞。
连过来复诊的大夫都对他恢复的进度啧啧称奇,赞他天生就是练武的好苗子,怪不得能练得体魄如此强健,一身肌肉匀称。
大夫的评语让温炫对顾晏然越发崇拜了,缠着想拜他为师,让他教自己习武,顾晏然虽没理会,却还是应允教他一套五禽戏。
这日早晨,一大一小便在这农家后院练起来。
相传这五禽戏乃是神医华佗所发明的一套健身功法,分为虎戏、鹿戏、熊戏、猿戏、鸟戏五种,模仿此五禽的肢体动作,配合呼吸吐纳,亦有气息调理之效。
这一系列的动作并不难,动中求静,刚柔并济,但一整套不停歇地做下来也颇耗费精力,至少温炫这个体弱多病的才做了不到半套就觉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顾晏然颇为嫌弃。“你这身体也太弱了!”
温炫小脸揪成苦瓜。“师父,我能不能休息一下?”
“谁说你可以叫我师父了?我可没你这么不中用的徒弟!”顾晏然手上拿着一根烧火棍,只要一见少年动作不标准,立刻上前敲打一番。
“痛、痛啊!”温炫哀叫闪躲着。
“叫什么?继续!”
温炫争取不到同情,只好苦着脸继续,这一刻他好后悔,作什么江湖大侠的英雄梦呢,明知道自己就不是那块料,何必如此自讨苦吃。
顾晏然一面盯着温炫做五禽戏,指导他呼吸吐纳,一面听着自灶间那头传来的动静。
温岁岁正和王大婶学烧火做饭,似乎也和她弟弟一般遭遇到不小的困难,不时会听见她懊恼的惊呼,以及王大婶爽朗的笑声。
“姑娘,我看你实在不在行,还是别忙活了。”
“不行!不就是烧点柴火吗?我就不相信我学不成……婶子,你别笑我了,你来瞧瞧,我这样往里头吹对不对?”
“哎呀!你可小心点!”
随着王大婶这声惊喊,一阵激烈的呛咳声响起,顾晏然几乎能想见温岁岁被烟呛到,满脸是灰的狼狈模样。
“这下可真成了只小花猫了。”王大婶调侃地笑道。
可温岁岁似乎不以为忤,反而像是恶作剧似的学起猫叫声,长长地喵了一声,尾韵还百转千回。
王大婶更乐了,笑得合不拢嘴,温岁岁自己也笑了,笑声如夏日挂在屋檐边的风铃,清脆悦耳。
顾晏然听着两人欢快的笑声,瞬间竟有股冲动,想进灶间里看看那只满脸烟灰的小花猫是如何娇俏可爱。
他心神不由得有些恍惚,探手入怀,取出一张折好的当票,思绪如潮水般起伏。
那日她从那条林间小径黯然离去后,他一个人走向小径另一头的出口,正好遇见搭了牛车回村的王大婶。
王大婶采买了不少粮食和日常用品,背窭装得满满的,手上还提着两大袋,顾晏然便主动上前替她拿东西,两人一路回来,王大婶跟他叨念了不少事——
“婶子不晓得你和温姑娘是什么关系,那丫头只说你是远房的族兄,路上遇了难,幸好得你相救,不过照婶子看啊,这究竟是谁救谁还真不好说……”
“那天晚上,温姑娘可真是拼了小命才找到我和老头子住的破房子求救,你是没瞧见,她当时双手和脚底都磨破了,也不晓得跌了几次,全身都是瘀青,婶子替她换衣服的时候都不忍心看了,好端端一个姑娘家,细皮女敕肉的,这是遭了什么罪啊!”
王大婶边说边摇头,连连叹息。
“那天她就跪在屋前,摘了一条红珊瑚手串,求我和老头子去溪边救人,我见她痛得都快晕了,让她待在屋里休息,她不肯,非跟着我和老头子一起去,要亲眼看见我们把人带回去才安心……可怜嗔!”
顾晏然听了只觉得胸臆横堵着,滋味难辨。
“王婶,那条红珊瑚手串,如今可还在?”
“唉,我当时也不想收,可我和老头子这个家你也瞧见了,我们老俩口也就是靠着女儿女婿接济才勉强过活,那晚把你们安顿好,隔天一早老头子就把手串拿去镇上当铺当了,这才请来的大夫……”
顾晏然盯着手上的当票。
这当票是他私下向王老汉要来的,想着自己总不能让她白白当了手串,听王大婶说这还是她亲娘留给她的遗物呢,总不能让她心里有了遗憾。
最重要的是他想向她道歉,虽然不明白自己的歉意从何而来,但这两日他一直记得她在那条乡间小径离去时的背影带着些许惆怅,些许寥落,彷佛一个被抽取了灵魂的女圭女圭,不复平日娇俏的神气。
顾晏然,我真拿你没办法啊,你可不可以……莫要再这么弩扭了?你心里有个人也好,讨厌我也好,我只希望你快快乐乐的,莫要总是板着脸,偶尔……也笑一笑。
那日,她那叹息般的感叹几番在他心间回荡,那样深切的怜惜与爱意他担当不起。
岁岁……他在心里悄悄地唤着这个名字。
明明知晓她不可能是他忘不了的那个女子,但不知为何,温岁岁的一颦一笑,那些不该对他说的、淘气的、赖皮的、撒娇的言语,总令他联想起已然不在人世的那个人,她怎么能也是岁岁……
“师父,你在想什么呢?”
顾晏然一惊,倏然回过神,这才察觉温炫不知何时已经停下动作,正一边用衣袖擦着满头大汗,一边好奇地瞅着他。
他霎时有些不自在,脸色一沉。“我让你休息了吗?”
温炫愣了愣,心中暗叫不妙,刻意装傻,讨好地笑道:“师父啊,我刚做完鹿戏了,你不觉得我做得挺好的吗?我姊说了,做什么事都得循序渐进,今日我学了虎戏、鹿戏,明日再继续学熊戏、猿戏、鸟戏,所谓贪多嚼不烂,总得给我时间让我好好消化消化,您说是不是?”
这熊孩子,嘴上一套一套的,还真能说,跟他姊一个样。顾晏然又好气又好笑,面上却仍板着脸。“我说了,不准叫师父。”
“那我还是叫你大叔?不不不,大叔不好,我姊说把你叫老了……顾大哥!”
温炫精神饱满地唤了一声,笑嘻嘻的,眼眸亮闪闪的,相当的自来熟,教顾晏然都不好摆脸色给他看了。
“你既然知晓贪多嚼不烂,那好,等会儿用过早膳,你把虎戏、鹿戏再重新做上几遍。”
“嗖?”温炫傻眼。“还得再做上几遍?”
“你不是说了,得让你好好消化消化,不多做几遍要如何消化?”
“师父……不是,顾大哥啊!”温炫夸张地感叹着,拉着顾晏然臂膀就往他身上蹭,像只毛茸茸的傻狗似的撒着娇。
这一幕可把从灶间走出来的温岁岁给看乐了,噗嗤一笑。
听见她的笑声,顾晏然一震,慌忙抽回自己的手臂,顺便将温炫的“狗头”推到一旁,脸上的神情带着几分微窘。
温岁岁假装没注意到他的尴尬,只是对温炫微微一笑。“阿炫,可以吃饭了,顺便把你的顾大哥也叫过来一起吃吧。”
语落,温岁岁转身便回灶间,看都没多看顾晏然一眼,后者杵在原地,神色不由得一这两日她待他的态度一直淡淡的,许是表白被他所拒,她便识相地不再试图亲近他,也不再对他说那些热情大胆又令人费解的话了。
但为什么,他并没有松了口气的感觉,一颗心反而更像被某种丝线高高悬着,不得安稳。
顾晏然不禁有些懊恼,彷佛就是从遇见她开始,他沉寂的情绪再度有了波动,分明该冷然以对,却总是被莫名拉扯着。
“顾大哥,我们吃饭去,我肚子好饿了!”
见他愣在原地不动,温炫主动过来拉他,两人进了堂屋,未及在餐桌前坐下,就听见外头传来一道响亮的大嗓门。
“王老汉,你在家吧?有人来找你家的客人了!”
顾晏然闻言一凛,与一旁的温岁岁交换一眼,两人随着王老汉夫妇出门,一个发鬓苍苍的老者拄着拐杖,领着一个身材粗壮的汉子走进院子里。
张大壮一见顾晏然登时泪流满面,奔上前就将顾晏然整个人揽住,激动地大力拍他背”脊,差点没把他拍得吐出血来。
“头儿,我总算找到你了!”
☆☆☆
王老汉屋前有一棵老槐树,树龄超过百年,生得枝叶繁茂,秋季叶片渐层染黄,别有一番意趣。
树下,王老汉摆了个木桌并几张木头椅凳,如今顾晏然几人都坐在树下,听着张大壮诉说别后遭遇。
原来那日张大壮摆月兑了几个纠缠不休的黑衣人后,赶到悬崖边时只见顾晏然与温岁岁姊弟三人已然顺着溪流飘走,当下他整个人快抓狂,只想着挥刀就跟那些黑衣人拼命,还是趴在一旁的沉香拉住他才让他稍微冷静下来。
“我香姨怎么了?她可有受伤?”温岁岁焦急地追问。
张大壮摇头。“倒是没受什么伤,她见我站在悬崖边着急,猜到掉下去的人跟我有关系,便求着我同她一起往下游去寻人,说多个人找便多一分力量,多一些可能性,早日将你何救回来。”
“姊姊,香姨没事,太好了。”温炫欣喜地拉住姊姊的手。
温岁岁也松了口气,又关切地问:“那我家的老仆徐管家还有那位车夫邓叔呢?张大哥可有见到他们?”
“他们两个也没事,只是受了些惊吓,我让姓邓的车夫先回通州去了,至于徐管家,他手臂受了伤,不便跟着我们奔波,你们香姨便拜托他先去清河县向温大人报信,之后我在镖局雇了几个护卫,你们香姨便随同一起沿路找人。”
“那香姨人呢?怎么没和你一块儿过来?”
“她身子弱了些,这几日我们一群人几乎不眠不休,她一时不慎染上了风寒,我见她实在受不住,就把她留在附近春溪县的医馆养病了。”
“香姨生病了?”温炫大惊。
见姊弟俩着急起来,张大壮连忙安慰。“你们姊弟俩莫担心,不是什么大病,就是水土不服而已,大夫开了药,说是休养几天就好了。”
那就好。温岁岁神色一松,安抚地拍了拍温炫的手。
张大壮又继续说他沿途寻人的经历,一个一个城镇、一个一个村落地打探消息,好不容易来到离此处最近的景和镇,在镇上最大的酒楼歇脚时,酒楼掌柜忽然拿着一幅画像来和他说话,问他是否就是画像上的人。
张大壮望向顾晏然。“头儿,那幅画像是你画的吧?你晓得我会找过来?”
顾晏然颔首。“我知你必然不会放弃寻找我们,就画了你的画像,托王老伯带去镇上,给那些做生意的店家都看一看,若是遇上了面貌相似的人就帮着问一问。”
张大壮一拍手。“幸亏头儿留下了线索,否则我怕是找不到这处村落,说不得就错过了。”
顾晏然沉默片刻,转了转手中的茶盏,墨眸淡淡地瞥了温岁岁一眼。“既然你找了过来,那正好,你去镇上买一辆马车,我们明日就启程,先送温姑娘姊弟回京……”
温岁岁急忙打断。“我们不回京城!”
顾晏然一愣,眼色一沉。“你不回去,难不成还想赖在这儿不走?”
“你和张大哥不是打算去清河县吗?我和阿炫也去。”
温炫一惊,悄悄拉了拉姊姊,低声说道:“可是姊姊,爹爹让我们去京城。”
温岁岁神情肃然。“那日的情形你也看到了,刘管事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把我们都推了出去,还有那仆妇,分明是嫌我们拖累了他们。”
温炫回想起当日情形,又是落寞又是气恼。“大伯父府里的下人都是这种态度,是不是代表他和大伯母其实都不欢迎我们过去?”
温岁岁轻声叹息。“毕竟我们只是旁支的亲戚,也就父亲以往曾在族学读书,和大伯父有几分香火情而已。”
顾晏然在一旁听着姊弟两人对话,大致也模清了当日的来龙去脉,面色一冷,张大壮更是为姊弟俩忿忿不平。
“那几个侍郎府的下人心高气傲得很,尤其那刘管事,眼睛像长在头顶上,俗话说什么样的主人养什么样的狗,我瞧你们那位大伯父也不是个心地良善的,不去也好,免得被人当成打秋风的穷亲戚,白给你们气受!”
温炫心里也不高兴,可还是记挂着父亲要他们暂住侍郎府的叮咛:不禁犹豫地望着自家姊姊。
“可是姊姊,爹说了,这回我们进京是要让大伯母替你议亲……”温炫话没说完,手背就被姊姊用力一掐,痛得他差点喘不过气来。
温岁岁警告地瞪他一眼,转头见张大壮兴味盎然地瞧着自己,而顾晏然则是眼神深沉,顿时心慌起来,勉力装作若无其事地微笑。
“舍弟不晓事,让两位见笑了,总之还请两位壮士让我们姊弟俩搭个顺风车,接了香姨一起去清河县,到时家父必有谢礼,感激不尽。”说着她盈盈起身,朝两个男人慎重地行了个福礼。
见她如此婉约有礼,张大壮没吭声,只是往顾晏然脸上看过去。
顾晏然不动声色,深深地凝望温岁岁好一会儿,才微微颔首。“既然如此,那就一起走吧。”
温岁岁欣喜不已,一时忘了要对顾晏然冷淡,冲着他就绽开了一朵灿烂无比的笑容,如娇花盛放,美不胜收。
顾晏然只觉得心韵彷佛漏了一拍,俊眸微敛,默默地喝茶。
☆☆☆
定了出发的时程后,当天下午顾晏然便随着张大壮去镇上,两个男人除了买了辆马车,还采买了许多布匹首饰、米油粮食等物品回来,这些主要都是要留给王老汉夫妇的,为了感谢他们的救命之恩。
王老汉和王大婶见其中还有人参、何首乌等昂贵补品,甚至借着要送给他们未出世的孙子孙女,打了好些金项圈、长命锁、平安牌等等,俱是分量足足的,一看便知道价值不少银两。
夫妇俩都是老实人,推辞着不肯收,直说这礼也太重了,还是温岁岁好说歹说,温炫也在一旁附和,两人这才勉强收下了。
当晚,王大婶宰鸡宰鸭,整治了一桌大鱼大肉,再让王老汉抱了一罅酒回来,几个人畅快淋漓地吃了一顿。
隔天一早,温岁岁等人与王老汉夫妇辞别。
顾晏然送出一张自己的名帖,让王老汉夫妇遇到什么难事或有什么需要相帮的,只要去到他名下的商铺,掌柜的或管事见到他的名帖,自会想法子替他们夫妇周全。
王老汉夫妇拿了名帖,感受到顾晏然的诚意,自是感激不尽。
温岁岁在一旁看着也颇为感动,这男人外表看着冷,对人对事彷佛都是淡然以对,其实心肠是很好的,重情重义,她一直都知道的。
一阵依依不舍的话别后,温岁岁携着弟弟坐上马车,由顾晏然亲自驾车,张大壮骑着马在一旁跟随,王老汉夫妇怅然相送。
马车出了村子,便直接转往通向邻近县城的官道,得先去把在县城医馆养病的沉香接了,再一同北上往清河县。
天色晴朗,蔚蓝的天空漂浮着朵朵白云,两旁林荫夹道,落叶缤纷,温岁岁坐在车里,随着车轮转动的节奏微微摇晃着,只觉得心情飞扬。
她想起了前世自己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也常常趁着天气晴好时出游,那时替她驾车的也是顾晏然,她总爱在车上和他斗嘴,有时出了城见四下无人,也会吵着要换她来驾车,往往把他惊得不知所措,只能板着一张脸装酷。
这一刻,她雀跃的心情彷佛回到了往昔,真想就像前世那样,溜到车前去闹他,只可惜此时还跟着两个程咬金,一个杵在车内,一个在外头骑着马,她倒是不好胡来。
温炫原本双手巴着窗,看着窗外张大壮骑在马上悠然自得的模样,暗暗欣羡着,蓦地感觉到背部一阵刺刺痒痒的,回头一看,只见自家姊姊正目光幽幽地瞅着自己。
他被那意味深刻的眼神看得心头一颤,连忙将不安分的双手收回来,端正坐好,一边讷讷地笑了笑。
“姊姊,你不会又要考我论语吧?我这身子还没完全养好呢……”这时马车突然一晃,他连忙顺势装起来。“哎呀,我头晕!”
温岁岁没好气地赏弟弟两枚白眼。“是吗?原来你头晕啊,那只能算了,本来还想着要不要趁这个机会让张大哥带你一块儿,学学骑马。”
温炫闻言一惊,立马不装了,眼眸闪闪发亮。“姊姊,我头又忽然不晕了,我挺好的,你瞧,我还能在这车里打一套五禽戏给你看呢。”
说着,他就做了个鸟戏展翅飞扬的动作。
温岁岁强忍笑意。“你头真的不晕了?”
“不晕了。”
“能打五禽戏了?”
“没问题!”
“行,既然你精力如此旺盛,也不好让你光坐在车里傻愣着无所事事,不如姊姊来考你背书吧,你先背一段论语学而篇。”
温炫闻言,登时目瞪口呆。
说了半天,还是要读书啊!
温炫深深觉得上当了,委屈地鼓起脸颊。“姊姊,你耍我玩。”
温岁岁粲然一笑。“你姊姊我坐在车里无聊,只有你这么个傻乎乎的傻蛋陪着,不耍你耍谁呢?”
“姊姊!”
姊弟俩在车里斗着嘴,坐在车头驾车的顾晏然听着,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丝笑意。
他今天心情也挺好的。
也许是天光太澄澈,也许是周遭的景致太美,也许是这段时日,在一个平凡的农家重新感受到人情的温暖。
也或许是在他耳边缭绕的那清脆如风铃的娇嗓太好听,让他的心也跟着马车行进的韵律晃悠起来。
午后,一行人进了春溪县城,找了间离城门最近的客栈投宿,先简单地用了顿迟来的午膳,张大壮便去城东的医馆接人了,温炫见这客栈对街就有一间香水行,当下便吵着要去见识一番。
“姊姊,我要去!从前在平县书院时就听同窗说过,那香水行里头还有人能替你搓背呢,可好玩了!”
温岁岁听温炫如此央求,也有些心动。
所谓的香水行其实就是开放给平民百姓的公共浴堂,前屋通常设有茶室,供客人饮茶休息,后屋就是洗浴的所在。
整套服务除了在浴池洗澡之外,还有专人帮忙刮脸、修脚、梳头、按摩等等,待全身焕然一新后,穿了衣裳还能出来吃几盏酒,快活似神仙。
温岁岁正迟疑时,一旁来添茶水的小二殷勤地开了口。
“不瞒几位客官,我们掌柜的大哥正是对街那间香水行的老板,凡是在咱们客栈投宿的客人前去消费都能算便宜些,还送一回修脚的服务呢,就是……”小二顿了顿,迅速瞥了温岁岁一眼,神色不免有些尴尬。“咱们县的青天大老爷下过令,县里的香水行只做男客的生意,所以……”
温岁岁闻言,神色一凝。
其实无须小二提醒她也有所耳闻,即便这香水行早开遍了大齐境内,但其中愿意接待女客的仍是少数,大部分地方还是受限于士大夫之见,认为女子不可抛头露面,何况是去公共澡堂洗浴。
“为什么你们这边不做女客的生意?”温岁岁还未说话,温炫就抢先替姊姊抱起不平来。“我可是听书院的同窗说了,我们平县的香水行是有专供女子沐浴的汤池的,男女分浴也就不算坏了规矩,你们县令大人怎么就这般冥顽不灵呢?”
“这个……客官请息怒,上头大人们的思量,咱们小老百姓也不清楚,小的也只是怕这位姑娘万一白跑了一趟,败了兴致。”小二暗自叫苦,降低了声调,深怕温炫这番大肆批评替客栈惹来祸事。
温炫还想抗议,温岁岁看出小二的惶恐,轻声扬嗓。“阿炫,就别为难小二哥了,不去便不去吧,我就留在这里等香姨。”
“可是……”温炫郁闷不已。
温岁岁却是微微一笑,妙目流转,望向了一旁不发表意见,只是静静喝着饭后茶的顾晏然。
顾晏然从来不是个擅长和女子打交道的,可也不知怎地,一看她的眼神,顿时便领会了她的意思。
她这是想让他领着她弟弟去见识呢,同时也哀怨自己不能去。
温炫见姊姊视线盯着顾晏然,顿时也恍然大悟,连忙起身朝顾晏然行了个礼。“师父,圣贤有云『有事,弟子服其劳』,师父给徒儿一个机会孝敬您吧,我来替你搓背,保证让师父洗澡洗得痛快淋漓。”
顾晏然闻言,眉角微抽。
这鬼灵精!明明是他自己想去玩,倒是说得一副大义凛然。
“我不是你师父。”他再次申明。
“师父指导弟子修练五禽戏,弟子铭感五内。”
意思是你都教我功夫了,那不管,你就是师父了。
温炫眼巴巴地盯着顾晏然,顾晏然冷冷地回瞪,两人一阵目光交锋,看得温岁岁好笑不已。
她自然是不会拆弟弟的台的,跟着一起对顾晏然盈盈行了个礼。“顾师父,舍弟顽劣,就蒙您费心管教了。”
怎么连她也叫他师父?
“您是舍弟的师父,自然也当得我敬您一声师父。”温岁岁俏皮地眨眨眼,彷佛听见了他暗自的月复诽。
顾晏然可以不理会这对赖皮的姊弟,可不知为何他就是无法狠下心拒绝,或许是因为经过坠崖事故以来的相处,他们之间已有了几分患难之情。
他收回与温岁岁相凝的目光,转向温炫。“走吧。”
“师父肯带我去了?”温炫大喜过望,可转头望向姊姊时又不免有几分歉疚。“姊姊……”
温岁岁压下轻微的怅惘。“你和师父好好去玩吧,姊姊先回房了。”
她话说得洒月兑,可转身往楼上走的背影却显出些许不甘与落寞,顾晏然望着,脑海蓦地闪过回忆。
多年以前,有个倔强的少女曾向他吐露委屈——
为什么女儿家不能骑马,就必须在家里学刺绣?为什么我的手拿针读可以,一拿起弓箭,就要听长辈们轮番在我耳边叨念沐兰啊,你这不能做,那不能做,沐兰啊,你可是国公府的嫡女,可莫要失了千金风范……我不想做程沐兰了,程家的女儿没有自由,只有这样那样的规矩要遵守!
她不想当程家的女儿,可她终究是程家的女儿,最后还是得为了家族循规蹈矩,走上家族长辈为她铺好的道路。
她的婚姻,她的人生都早已注定,不能也不该有任何变数。
或许并不只有她,或许这世间所有的女子,都不能随心所欲……
“温姑娘!”顾晏然自己都不明白究竟是何来的冲动,让他出声喊住了她。
温岁岁讶然回眸。
顾晏然上前,在她身前停定,微微低头,凝视着她姣好的面容。“我这几年四处行商,遇过不少出来开酒楼脚店的女掌柜,也有女子掌管家族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的,京城几家知名的香水行也都很愿意接待女客……我相信巾帼不让须眉,你以为呢?”
顾晏然淡淡一问,点到为止,温岁岁却听出了他话里未尽的含意,怔怔地凝望他。
他这意思是安慰她,要她不必灰心丧志吧?他这是对她心疼了、在意了?
如果对她无感,他不会注意到她的情绪,既然他能对她有这样的关切,就表示她在他心里已经不是个不相干的人了。
他的眼里,开始看见她了。
温岁岁只觉得心跳怦然加速,几乎有些控制不住地奔腾着,似乎就要跃出胸口,她忍不住盈盈一笑。
“我也相信。”她直勾勾地望着他,明眸璀璨如星。
顾晏然胸口一震,这才惊觉自己都说了些什么,霎时有些不自在,略别过眸,避开她过分专注的眸光,从怀里取出一个素色荷包,默默地递给她。
“这是什么?”温岁岁诧异地接过,打开来一看,竟是自己原来戴在手上的那串红珊瑚手串。
“这手串我分明已经给婶子了……”她疑惑地望向男人。
他好似更不自在了,略清了清喉咙。“我昨日拿了当票,去镇上的当铺赎回来了……这是你母亲留给你的,你好好收着,别再给人了。”
他是为了她,才特意将手串赎回来的。
温岁岁微笑睇着他,眼波温柔地荡漾,像要溢出水来似的。
他倏地一震,不敢再看。“你回房休息吧。”
匆匆落下一句后,他转向一旁乖乖等着的温炫,心性调皮的少年早就等不及了,立刻迎上来。
“师父,要去香水行了吗?”
“嗯。”他微微颔首,率先迈开步履。
温炫蹦蹦跳跳地跟上,一边回头朝温岁岁欢快地挥手。“姊姊,我跟师父走了啊!”
温岁岁目送两人离去,握着红珊瑚手串,一股融融暖意从掌心缓缓地沁入体内,在心田化成最令人迷醉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