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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岁伴君行 第一章 痴心受感动

作者:季可蔷

程沐兰是被一阵吵吵嚷嚷的叫唤声给惊醒的。

闭着眼睛,身体彷佛飘在柔软的云朵上,意识昏昏沉沉的,只听见那些吵闹声忽远忽近地传来——

“顾晏然!你怎么敢来?你如何还有脸来?”

“你还我儿的命来!我儿正值盛年,文武全才,是整个睿王府最成器的子弟,若不是你,他眼下还好端端地活着……都怪你,不仅害了乘风,如今还连累我乖巧的儿媳妇……你还他们的命来!还来!”

“王妃,妳冷静点,这可是孩子的灵堂啊,妳这般哭哭啼啼的,教儿媳在九泉之下如何能安?”

“王爷,我怨啊,我心里苦……”

“顾指挥使,请回吧,今儿要不是看在镇北大将军的面子情,本王这王府是绝不容你踏进一步的。”

“王爷,你可误会小顾了,当年世子战死该怪老夫一时心急,用兵不当,和小顾无关啊,你们都冤枉他了……”

“都别说了!本王不想听,请回吧!”

“哎,小顾,你看这场面,要不咱们先走吧……”

小顾,顾指挥使,是他吗?

不知怎地,程沐兰在朦朦胧胧间,听得最清楚的好像就是这个人的名字。

又过了好半晌,她才又听见一道低沉嘶哑的嗓音涩涩地扬起。

“王爷、王妃,还请看在鄙人与定国公府素有渊源,容我在灵前为大小姐上一炷香……”

啪!

话语未落,旋即响起的便是一声清脆的巴掌声,接着便是她那王妃婆婆尖锐的怒斥。

“她不是你的大小姐,是我睿王府的世子妃!不过是个出身卑贱的马奴,别以为你跟着大将军在边疆战场立下了丁点功劳,就敢腆着脸来我王府撒野,还不快滚——”

砰然声响起,似乎是有谁晕厥在地,跟着是一阵兵荒马乱的惊叫。

“来人!王妃晕倒了,快送她回房!”

随着这一声声惊慌凌乱的呼喊,程沐兰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片茫茫的白,接着是好几个摇摇晃晃的人影,然后是一具棺木,一具由紫檀木打造的,精雕细琢,她娘家定国公府给陪嫁的棺木。

程沐兰盯着那棺木,有片刻的怔忡,渐渐地回过神来,才醒悟自己原来身在灵堂——她的灵堂。

原来,她已经死了。

仔细想来,她这两年一直身子骨不好,秋冬之际又因一时不慎染上风寒,此后便缠绵于病榻。

最后的记忆彷佛是身边最信重的贴身大丫鬟琥珀服侍她喝了一碗汤药后,又给了她一块糖含着,她还笑着说这糖让她想起了小时候曾经偷偷去街头买来吃的糖葫芦,甜得让人心窝涨得满满的。

然后她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只隐约记得自己很累,一种发自骨髓的疲倦,阖上眼前似乎看见琥珀眼里闪烁的泪光。

原来那块糖,那令她回味不已的甜,就是她最后的记忆啊!

程沐兰怔怔地站在自己的棺木前,模模冰冷的脸颊,又低头看看几近透明的手,身上只穿着一件雪白的中衣,墨色的长发散落至腰下……

既然她成了女鬼,怎么没见到黑白无常,不是该有个什么阴间使者之类的引渡她前往地府等待投胎吗?

程沐兰正茫然思索着,一转身差点与一堵坚硬的胸膛撞上,她吓了一跳,连忙往后退一步,扬起墨睫。

映入眼里的是一张男人的脸孔,如刀削似的五官,剑眉深目,鼻若悬胆,唇形俊逸,此刻却略有几分苍白之色。

他穿着一袭戎装,风尘仆仆,像是才刚从战场上飞奔回来,以往偏清冷疏离的气质,在戎装的衬托下多了几分铁血与肃杀,教人难以逼视。

顾晏然!竟然真的是他!

程沐兰倏地倒抽口气,即便鬼并不需要呼吸,她仍感觉到胸口一股窒闷,沉沉地压抑着。

所以她方才在半梦半醒之间,听见的果真是他的名字……明知睿王府上上下下都恨他在战场上连累了世子,害得世子误中敌军陷阱,英年早逝,他如何还有脸面来这里讨嫌?

真的只是想要吊唁她吗?就为了在灵堂见她最后一面,他甘冒这大不韪?

程沐兰怔忡地瞧着眼前的男人,只见他身旁站着一个相貌粗豪、鬓边微霜的中年男子正低声劝着。

“小顾,走吧。唉,咱们今日就不应该上门吊唁的,这哪里是跟睿王府和解,简直是把仇恨结得更深了……”中年男子一脸懊悔难当。

程沐兰想这位大约就是镇北大将军武英吧,这些年多亏他驱逐鞑虏,守住了大齐的北境,才有百姓的安居乐业。

她打量了武英片刻,一边用手捧着再也不会跳动的心口,缓缓地、试探地重新望向顾晏然,只一眼她就惊得睁大了眸。

她没看错吧?顾晏然那双总是温润淡定的眼眸此刻竟明显泛红,且翻腾着某种激烈的情绪。

两束如电的眸光扫来,她慌得又后退一步,只是他看的不是她,而是她的棺木,那阴郁又隐藏着狂暴的眼神,差点让她以为他会冲动地掀开她的棺木,抓她出来鞭尸。

但他凭什么生气,凭什么暴躁,她还没跟他算清楚两人之间的恩恩怨怨呢,他哪来的脸面来她的灵堂撒火!

程沐兰紧紧咬牙,负气地瞪着面前这个无耻的男人,就算他看不见她,她也要狠狠地瞪他,否则不足以解恨。

没错,她恨他!

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恨他了,当年在那个狂风暴雪的夜里,她就不该大发那无聊的善心,救了在雪地里奄奄一息的他。

她就不应该和他相见!

程沐兰紧紧捏握双手,听说厉鬼是有厉爪的,可偏偏她的手指甲剪得干干净净,此刻也丝毫没有长出爪子的迹象,否则她定会狠狠在这男人的脸划上几下,在他那张俊脸多添上几道疤痕……

“小顾,走吧。”武英再度劝说顾晏然,见他还是动也不动,整个人像失了魂似的,索性拖住他的臂膀,硬将他往外扯。

这回,顾晏然并没有抗拒,或许是因为他终于神智清醒,终于真真切切地意识到,那个总在他脑海里活得恣意鲜亮的女子确实故去了。

没有人骗他,她的灵堂,她的棺木,清清楚楚地印证了这个残酷的事实。

她离开了,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在他面前笑着、闹着,用那种傲娇又神气的口吻命令他——

顾晏然,你把我的马牵来!

顾晏然,我不吃这个,你去买珍馐坊的点心来!

顾晏然,我想偷溜出去放风筝,你替我守门!

不会再有了。

“顾指挥使,这是小姐的发簪。”

风雪天,京城最知名的酒楼三楼包厢,琥珀身穿兜帽风衣,怀里揣着一个红木盒子,冒着漫天风雪悄悄来到这里。

在包厢里等着她的是顾晏然,他慎重地起身接过她带来的红木盒子。

“多谢琥珀姑娘。”顾晏然将红木盒子紧握在手里,另一手则递出另一个黑木匣子。

琥珀接过匣子打开,里头是几锭金银以及两份契书,她愣了愣,讶异地望向顾晏然。

他神色淡淡地解释。“这是京城南边一间商铺及一座两进小院的契书,是在下送与姑娘的,大恩不言谢。”

琥珀一凛,眼眶顿红。“这发簪原就是您送给小姐的及笄礼,我只是物归原主。”

“无论如何,多谢了。”顾晏然淡然一哂。“据说王府已经放了姑娘的身契,顾某愿姑娘从此安好,若有需要在下相助之处尽管送消息给我。”

“顾指挥使,您也保重。”琥珀顿了顿,又犹豫地加上一句。“小姐在天之灵必也希望您平安顺遂。”

是吗?顾晏然默然不语,嘴角隐含自嘲。

睿王府上下都说是他在战场上害得世子遭殃,她怕是早就恨极了他,巴不得剜他的心、啖他的肉吧,若是人死后尚有灵,他倒宁愿她恨到拉他一起到九泉之下,与她生生世世地纠缠……

琥珀告辞后,顾晏然仍独坐于包厢里,盯着红木盒子好片刻,才颤着手缓缓打开。

盒子里铺着一层绒布,绒布上躺着一根桃木簪,簪头细细雕出一朵兰花,花瓣轻盈,花蕊中含着露珠,栩栩如生。

顾晏然取出发簪,动作极轻、极慢,彷佛怕一不小心就会损坏了簪子。

他哪里知晓即便他动作再轻,仍是惊动了被迫困在簪中的程沐兰,一个眨眼就发现自己的魂魄重得自由,能够飘出来了。

不过怎么又是顾晏然!

程沐兰一从发簪中月兑身,就急急飘了几步远,但很快她便察觉自己不能动了,周遭好似被一堵透明墙挡住,她怎么也无法越过。

她试着往另一个方向走,同样走了几步就被困住,再试了几次,她终于能确定,自己的活动范围被局限于顾晏然周遭三尺的方圆之间。

简直莫名其妙!

程沐兰有些忿忿,自那日在灵堂顾晏然被武英硬拖着离去后,她陡然惊觉自己整个人虚弱无力,差点要魂飞魄散,接着也不知哪来的一股吸力直接就将她带回了房里,锁进这支被她藏在某个妆奁深处的发簪里。

连续数日,她的魂魄被困在这发簪里哪里都去不得,直到这日她的大丫鬟琥珀将发簪送到了顾晏然手里。

方才听两人的对话,她才恍然这发簪竟是他送给她的,她之前一直以为是世子送她的呢,她真不懂,为何连琥珀也要瞒着她?琥珀可是她的人!

程沐兰气愤地瞪着顾晏然,只见他盯着发簪,神色恍恍惚惚,良久才用拇指轻轻抚过簪头那一朵娇艳欲滴的兰花。

“岁岁。”他哑声低唤。

程沐兰霎时愣住了,这是她的乳名,小时候最疼爱她的娘亲总会如此唤她,后来娘亲过世,父亲续弦,她就再也不曾听谁这般唤过她了。

“岁岁。”他又唤了一声,嘴角含笑,神情有点痴。“妳知道吗?我早就想这么唤妳了,这是个好名字。”

哪里好了?就只是个随便取的乳名而已,你骗鬼呢!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他忽然低低地念道。“记得吗?以前妳曾念过这首诗给我听,从那时候起我心里就记着,岁岁年年,但愿长相见。”

程沐兰傻了,呆立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地望着顾晏然,望着他眉间嘴角一片难以言喻的柔情。

她确实记得自己念过这首诗给他听,当时才十三岁的她满脑子尽是风花雪月,总想着以后会有个英勇的夫君,那人必是玉树临风,满月复才华,会与她琴瑟和鸣,一辈子爱她护她,绝不会让她受任何委屈,不会让她在生母去世后就成了个爹不疼娘不理的,堂堂国公府嫡长女还得受后娘和异母弟妹的气。

睿王世子,娘亲临去前为她定下的未来夫婿就是那个会呵护她一生一世的人,她一直是如此坚信的。

所以那日秋高气爽,她偷偷溜出府去城外马场,一时兴起就对从小替她牵马的马奴念起了这首诗。

“顾晏然,你说我嫁给世子后,念这首诗给他听,他会高兴吧?”

当时她可真是神采飞扬,骑在一匹红棕色的牝马上,居高临下,对着那个总是板着张脸、最会假正经的少年绽开了最灿烂的笑颜。

但无论她笑得如何恣意淘气,他还是面无表情,淡淡抬起头睨她一眼。“小姐才十三岁,现在就想嫁人的事太早了。”

呿,她就知道,他又嫌弃她不端庄了。

程沐兰朝他扮了个鬼脸。“哎呀,我就是想一想嘛,你这人怎么这般没情趣啊?”

她从马上弯下腰来,想弹他额头一个栗爆,哪知一时偏移了重心,差点惊动坐骑,幸亏顾晏然不动声色地替她稳住。

“小姐,妳莫乱动。”他永远是一脸淡定。

她不高兴了,拚着重心不稳也非要赏他一个栗爆不可,气哼哼的,圆溜溜的大眼睛直瞠着他,大有“我就要乱动,你能奈我何”的意思。

他果然不能奈她如何,只是幽幽叹息。“小姐的骑术总是不能精进,令人忧心。”

他这是取笑她呢!

她气极了,更想拍他的额头,也不晓得天老爷是哪里看她不顺眼,她从小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就连弓箭也射得有模有样,偏就骑马不行,只要上马她就像中了邪似的,肢体完全协调不起来。

这满京城的名门贵女里怕也只有她,骑马多年身边还得紧跟着一个马奴随时照料她的安全,否则一个错眼就可能从马上摔下来。

她已经够懊恼了,偏这个马奴还没眼色,老是拿这点来戳她,哪家的下人敢像他这样反过来训主人,偏她没用,总被他训得心虚。

“顾晏然!”她气呼呼地喊他。

他往后退一步,毕恭毕敬地躬身行礼。“大小姐有何吩咐?”

“你、你、你给我等着!等我嫁给世子,我让他教我骑马,到时必定让你刮目相看!”

“这些年来,小姐换了不下十位骑马师傅,他们每一个骑术都还不如小的。”

意思是,连他都没能让小姐妳骑术精进,指望妳那个世子?作梦吧!

“顾晏然!”程沐兰那个气啊。

“小的在。”

少年眉眼不动,一派恭谨,她却是越看他淡定的表情越恼,这人怎么就这般讨厌呢,从来就没有什么喜怒哀乐,当年全身是伤孤伶伶地被丢在雪地里等死没表情,后来她救了他,他跪下来向她叩谢救命之恩时没表情,到如今她怎么逗他闹他,甚至挥马鞭吓唬或厉声斥责,他还是没表情。

一股莫名的情绪在胸臆激烈地翻腾,犹如熊熊火焰在她心口一灼,她整个人热滚滚地烧起来,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小腿一踢马月复不顾一切地向前狂奔起来。

前方有个栅栏,是让骑士们练习跳跃用的,之前她都是小心翼翼地绕道远离,可这回她就像发了疯似的,催着马儿往前冲。

座下的牝马似是被她的鲁莽吓到了,挣扎地不愿跃过,马蹄生生停在栅栏前,整匹马直立立起来。

“呀!”

她骇然惊叫一声,握不稳缰绳,当即从马背上摔下来,眼看着背脊与后脑杓就要重重撞上地面,一道人影从后头飞跃过来,及时把自己当成了她的肉垫。

那救了她的人正是顾晏然,她一策马疾奔,他便立刻跃上自己的马飞快地追上她,在她差点一失足成千古恨前挽回了她的性命。

她在他怀里全身发抖,后怕不已,待抬起头来时更是瞬间惊骇难当。

她看见了他的表情,眼眶泛红,眉宇纠结,脸上的肌肉一阵阵抽搐,还有他的眼神,那是惊愕、是愤怒、是恐惧,以及难以言喻的茫然失措。

从识得他以来,那是她初次在他脸上看见如此鲜明的表情,从此以后再难忘怀。

程沐兰回过神来,怔怔地望着眼前的男人。

仍是俊美无比,但已不复当时年少的锐气,于战场上遭烈日灼黑的皮肤,眼角让北境朔风刮出的细纹,以及眉间隐约的皱折,在在显示了他曾经历过多少沧桑,多少岁月的摧折与消磨。

他比她大三岁,在她十四岁那年他上了战场,之后就杳无音信,若不是方才琥珀送他发簪时说的那番话,她真以为那支兰花木簪是世子送她的礼物。

十六岁她嫁入睿王府,婚后甫三个月,北境便传来鞑子犯边的消息,世子自恃勇武,一心想着建功立业,自请上战场,被分发到镇北大将军武英麾下,与顾晏然成为战友。

接着就出了那桩事,世子率领一支小队,与顾晏然的小队分进合击,却误中敌军布下的陷阱,顾晏然的小队及时抽身,据说等他赶到想去援救世子时,世子已然被敌军万箭穿心,伤重不治。

睿王夫妇都怪顾晏然,觉得如果不是他晚了一步,或是当时他和世子交换追击的路线,死的人不该是世子。

他们甚至怀疑是顾晏然贪生怕死,刻意陷世子于危境,让世子顶替自己去送死,因此恨极了他,而她也在接到这消息后重病了一场。

在她病重期间,王府里开始传出零星的谣言,说她命中带刑克,克死了自己的亲生母亲,如今又克了夫婿,未来可能还会克王府的子嗣。

没错,在与世子成婚后,她才得知原来自己的夫君早就有了庶长子,是从小和他一同长大的丫鬟生的,睿王府怕丑闻传出去,由王妃作主去母留子,将孩子暂且养在别院里,待时机成熟再回府认祖归宗。

原本应该继承爵位的世子过世后,孩子自然提前被带回来了,她也被迫在成了寡妇后又当上了嫡母。

孩子虽然回了王府,却没养在她身边,是由王妃亲自带着,她明白公婆是怕她这个嫡母心有忿忿,养废了这个孩子。

五年多了,她在王府里度日如年,年少时那点骄傲调皮、那点烂漫的少女情怀早就不剩什么了,留下的只有一寸相思一寸灰……

“岁岁,莫怕,以后妳就跟着我吧。”顾晏然沙哑的嗓音在这酒楼包厢里幽幽缭绕着,如亘古的誓言。

程沐兰盯着顾晏然,看着他一寸寸地抚模过那支兰花木簪,看他对着那发簪喃喃低语,看他将发簪珍而重之地收进怀里,彷佛将她带在身边。

他是把那发簪当成了她吗?多傻!

程沐兰觉得自己是恨他的,谁让他当年不告而别,自顾自上了战场,之后还音信全无,更害死了她的夫君。

但现下看着他这副傻样,她不确定了,或许自己并不恨他,更多的是怨,怨他没将两人如同青梅竹马般的情谊放在心上,怨他竟可以不说一声转身就走,那般决绝无情。

“岁岁,北境如今已经安定了,我就不回去当什么都指挥使了,我退下来带妳云游四方可好?妳还记不记得自己告诉过我,说妳这一生的梦想就是能走遍天下,看尽世间好风光,不愿只屈居于后宅,守着那一亩三分地。”

他向酒楼小二要了一壶浊酒,两个酒杯,各倒了七分满,彷佛与她共饮,嘴上一边叨念着。

“我带妳去江南,看小桥流水,带妳搭船,顺江而下去看海港的繁华,带妳走丝路,品味何谓『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的豪情。我还听说越过大漠另一边有个如同雄鹰般伟岸的帝国,那里的玫瑰灿烂芬芳……总之,妳想去哪儿我都带妳去,好不好?”

喝着喝着,他突然流下泪来,在桌上摊开宣纸,拿笔蘸墨,一点一点地描绘。

程沐兰在一旁看了半天,才看出他正在画她,只是不知为何其他五官都描摹得活灵活现,到了点睛的时候他的手却发颤,怎么也点不下去。

最后,画笔跌落,而他伏在案上哭了起来。

“岁岁,我忘了,我忘了妳看我的时候是什么样的眼神……妳是带着笑,还是心有怨愤?是不是从分别后妳就一直恨着我?岁岁,我画不出来,画不出来妳的眼睛,我害怕,怕妳恨我,更怕妳心里从来没有我……”他痛哭失声,像个孩子般涕泪肆流。

程沐兰在一旁看呆了,不知不觉间也是泪流满面。

原来是这样吗?原来不是他心里没有她,而是有太多的她,是不是因为对她的情意已然浓重到无法承受,当年他才会不辞而别?

“岁岁,我好后悔……”

你别哭啊,我就在你身边,就在你眼前,你看见没?我就在这儿啊!

程沐兰拚命在他耳畔喊着,在他眼前挥舞着双手,试图想碰触他,想与他共饮一杯浊酒,但她做不到,她就只是个流连于世间的魂魄而已,无法与他相依相偎,无法对他的深情厚爱有任何响应。

接下来足足有两年的时间,程沐兰一直跟在顾晏然身边。

他果然实践了对她的诺言,从军中退了下来,跟几个也因为受伤退伍的袍泽一同组成了一支商队,来往于西域丝路。

他带她渡过江,走过大漠,看过天山与云海,有时露宿野外,在寂静的夜里他会吹羌笛给她听。

他在好几个城镇买下了商铺与宅子,其中有一座邻近京城的三进宅院,占地颇为宽阔,他便在里头仿造江南园林,修了小桥流水,月洞回廊,正屋的厢房藏着一个雕花细致的匣子,里头满满是和她有关的纪念品。

一个她用过的香囊,一条她亲自编好送他的剑穗,一根她某次骑马时遗落的发带,一张拿来夹在书本里的押花书签,一方她用来为他包扎伤口的手绢。

还有他亲手为她做的马鞭与马鞍,她出嫁时却因为赌气故意落在娘家不带走,也不晓得他是怎么透过关系从国公府里拿出来的。

还有他在军营里给她写的信,一月一封,却从来没有寄出过。

她想看那些信,却没法碰触,又气又怨,恨不得连赏这男人几十个栗爆,这该有多傻啊,明明思念着她,还不敢让她知道!

有一回突降豪雨,夜里陡然变得寒冷,他在梦中申吟着醒过来,一遍遍地揉着双腿膝盖,她才知道他有了老寒腿,是在战场上受伤留下来的后遗症,每逢天凉下雨便会发作。

而这毛病还与睿王世子有关。

这日,他的战友带着烧鸡好酒来拜访,见他腿疼得走路微瘸,忍不住感叹。

“你说你啊,那时要不是为了回头救那劳什子睿王世子,也不必在冰河里受冻,那可是寒冬腊月啊!你为了救人不惜豁出自己的一条老命,结果他们睿王府倒好,把世子的死都怪在你身上,明明是他自己想抢功劳,差点连累我们这支小队也跟着送了命,你怎么就不肯把真相说出来?你可晓得,你这锯嘴葫芦一当,我们这些弟兄有多心疼!”

面对袍泽发自内心的埋怨,顾晏然只是一派处之泰然。“人死为大,我说这些也没意思,更何况……”

“何况怎么?”

顾晏然没解释,旁边听着的程沐兰却蓦然醒悟,是为了她吧。

他不愿破坏夫君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宁可自己背了这冤屈,也不让她心目中那个踏着云彩而来的世子成了贪功冒进之徒。

每跟随在顾晏然身边一日,程沐兰便多了解他一分,他的矛盾,他的痛苦,还有他藏在内心最深处对谁都不可诉说的隐微情思。

时光荏苒,冬去春来,转眼又到了她的忌日,他怀里揣着兰花木簪来到江边,献祭酒水凭吊她。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他低声念着这首诗,每念一句,就往江边靠近一步。

眼看着他离江水越来越近,程沐兰的心也随之悬起,他意欲何为?不会是想投江吧?

一阵狂风袭来,卷起了他的衣袂,飘飘似仙,而他摇摇欲坠……

“不可!”

随着这声撕心裂肺的惊喊,程沐兰只觉得彷佛被拉近了一个漩涡,几乎要将她整个扯碎,而她转瞬便失去神智,再清醒时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处幻境,脚下踏着的是一朵朵云海,前方一望无际。

这是哪里?程沐兰震惊地环顾周遭,心绪凌乱。

“顾晏然,你在哪儿?顾晏然!”

那傻男人该不会真的投江了吧?

“放心吧,他无事。”一道悠远的嗓音蓦地响起,彷佛听到了她的心声。

程沐兰顿时愣住,回头一看,只见远处的天边,不知何时射下一道亮白的光,光里隐约有看不清的人影闪烁。

“要回去吗?”这道清冷的嗓音来自四面八方,似近似远,无法捉模。

“回去哪里?”她惶然不解。

“回去从前,回到妳十三岁的那年,重新开始。”

程沐兰大为惊讶,“回到我十三岁?这如何可能?”

“在我这里,万事皆有可能。”

“所以我可以不跟顾晏然分开了吗?我可以不嫁给世子,不进睿王府?”

“既有重生的机缘,嫁与不嫁,分与不分,都由妳重新选择。”

程沐兰很激动,她真的能回到顾晏然身边,以一个人的形体,以国公府嫡长女的身分,而不是像如今这般只是一缕无能为力的幽魂,可是……

“我回去了,那他呢?顾晏然……他也能回去吗?”

“他必须留在这里。”

“什么意思?我回去了,一切都可以重新再来了啊,我不能让他再像如今这般孤单了,我要陪在他身边!”

“妳回去后,那里的顾晏然自然有了不同的命运线,可这里的顾晏然也有他的命运线。”

“什么这里那里的?我不懂……”

“简单来说就是平行时空,妳若回去十三岁那年,顾晏然的命运便在那年有了分岔,一个时空是眼下这个,一个时空是妳重生后重新创造的那个。”

平行时空,分岔的命运线。

程沐兰似乎懂了,也就是说,她重生回去后只是创造了一个新的时空,但现在这个时空仍然存在,这里的顾晏然仍必须承受失去她的痛,仍会这般孤寂落寞。

她回去,即使能和另一个顾晏然圆满,此处这个怀里日日夜夜揣着一支兰花木簪,把死物当成她呵护的傻男人依然孤孤单单,一样会在天凉有雨时受老寒腿的折磨。

“这里的顾晏然会一直这样下去吗?会不会有哪一天,他也遇到一个爱他敬他的女子与之相伴,让他不再寂寞?”

“这于目前而言都是未知的,也许有,也许不会有。”也许他这一生,就是注定孤独到老。

程沐兰觉得自己听懂了这道神秘的声音话里的含意,但她不愿接受,不愿顾晏然的后半生只是去赌一个未知,那令她心碎。

“我不能成为那个未知吗?不能是我来爱他敬他,和他相伴到老吗?我想留在这里,留在这个时空……”两行珠泪滑下,她语带哽咽,心痛难抑。

她不想丢下他一个人,尤其这两年做为灵魂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边后,她对他更加不舍了,恨不能回报他满腔真挚的情意。

“就不能是我吗?我不回去了,让我留在他身边,求求您。”她不知自己求的是什么,只想求得一个能抚平他伤痛的机会。

那道声音在沉寂半晌后有了响应。“我可以让妳留在这个时空,只是妳不会再是定国公府嫡长女,程沐兰的肉身已然入土,妳必须趁另一个女子弥留之际进入她的。”

就是要让她变成另一个姑娘吧?是谁都好,只要此生能与顾晏然白首不相离。

“我接受。”

“去吧!”

随着声音落下,她再度被卷入深深的漩涡里,投身于另一个,奔赴属于顾晏然的未知——

顾晏然,等我,你的岁岁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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