豹子心 第九章
第九章
因为知道隐避惯了的师父不喜人烟,君无悔此一行刻意沿着大道,专往人多的镇上走。
他估料,再不到一个时辰,该就可以抵达镇上。
只是今晚他不打算找客栈歇息,心太烦了,在外边动动身子多走点路,也好过待在客栈望着床顶睡不着。
他心头一角总是惦着雪兔。
活到这把年纪,二十来岁,她是头一个让他明白自己还有“心”这东西的人。
他按按心窝,感觉里边沉沉地跃动。曾经,他不会哭也不知道笑,活着就跟死了没两样,漫无目标;可是她,却给了他磅礡的活力与信心,让他明白,这世上仍有可期待之事。
比如,与她共组家庭,生上几个胖女圭女圭,听他们喊他爹,喊她娘——他相信有她在的地方,肯定是欢声笑语不断。
这是他从来不敢想的事——会有这么一天,自己能像其他人一样,拥有一票子的家人。
遇上雪兔,他何其有幸。
“蒙蒙暮雨春鸡唱,漠漠寒芜雪兔跳──”他喃喃念着她最爱的一首诗,脑中浮现她天真烂漫的笑颜。
眼泪,却不由自主落了下来。
想不到,才刚离开她不到半时辰,他已经这么想她了。
这么一想,他揉揉隐隐作疼的心窝,“心”还真不是个好东西。
她明一早发现他离开了,她肯定会哭的吧!
他猛吸口气,步伐一滞。此刻他心情,远比捱了他师父一刺还难受。只因他有了“心”。而心里,住了个人──
就在他踽踽独行间,一阵马蹄声,隐约在他身后响起。他回头张望,不知是不是错听,似乎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怎么可能?
“王伯快一点,”居高站在马车上的雪兔大喊:“前头那个人影,肯定是无悔!”
“您这样太危险了——”王伯提心吊胆,生怕马车一颠,宝贝小姐会从车上滚了出去。
“放心,我手抓得很牢。”雪兔撑起身子,一颗心早飞到君无悔身上。
这可恶的家伙!她泪眼汪汪,心里想着,等会儿追上他,不给他一拳她气不消。
明明说好要一辈子在一起的,他又食言!
“君无悔!”发现他就在前头不远,雪兔大喊一声。
这一回,他确定自己没听错,猛地回头,就见一辆马车疾驶而来。
月光照亮了车上的黑影,他惊讶发现,竟然是雪兔!
怎么会?!
不等王伯勒马,雪兔已跳下马车,吓得君无悔一身冷汗。
“危险!”他扑过来抱住,就差那么一点——他心有余悸地望着怀里的佳人。
而雪兔,早哭红了双眼。
“你讨厌、你食言,明明约好不走,又丢下我……”她边喊,一双粉拳不断在他胸上挥着。
“对不起。”他又哭又笑地抚着她的发。能这么快就见到她,他既开心又为难。“是我不对,让你伤心了……”
“你坏透了!”她嚎啕大哭。“好在爹提早告诉我,要不,等明天我醒来,哪还追得上你……”
“我就是不希望你追来。”他捧着她的脸庞低语。“我此行很危险,连我自己能不能全身而退都是问题,我怕保不了你。”
“保不了就陪你一块儿死嘛……”她用力一抹眼泪,哭红的小脸满是坚毅。“你看你留下那什么东西,你以为把我护得好好的,让我不愁吃穿,我就会开心了吗?”
他知道那些身外之物,她从没放在眼里,可是——他苦恼皱眉,他实在不希望她陪他涉险。
“不准把我撇下!”她揪着他衣领威胁。“你若执意一个人走,可以,先杀了我!”
“雪兔!”他低喊。
见两人对峙不休,王伯自马车上下来。“我说君公子,您就依了小姐,带她一道走吧!”
“王伯?”君无悔讶道。怎么连王伯也这么说?!
“这是出门前我们家老爷托我带来的。”王伯把一袋银子塞进君无悔手上。“他要我转告您,好好照顾小姐,他等着您俩生几个胖女圭女圭让他含饴弄孙。”
古父的意思很清楚了,他愿意赌这一把,相信君无悔定可以保护好女儿。
回头望着雪兔坚持不退的表情,君无悔连连叹气。
“就带着我一块去嘛。”她换扯着他衣袖央着。“我保证会乖乖听话,而且我懂医术,会疗伤,若是你师父再对你动手,我也可以马上救你啊。”
君无悔轻叹口气,就怕她还没出手救他,她已经先被师父打伤了。
可这节骨眼,他明白,她怎么可能会听劝乖乖回家?
“看来也只能这样了。”君无悔不再坚持。“王伯,麻烦您载我们到前头镇上,我们先找个客栈住一晚。”后边这句,他是望着雪兔说的。
“也对,天这么黑,带着小姐,的确不好赶路。”王伯爬上马车。
两人上了车后,雪兔看着他问:“要不要直接让王伯送我们到东剑山庄?”
“不好麻烦王伯。”他摇头。太远了,况且古父镇上还有教席,不能耽搁,但他也舍不得让她背着行囊走那么远路。“等天亮,我上市集买匹马代步。”
“你意思是,”她紧攒着他手问:“不会再把我丢下了?”
他点头,他想通了。
“依你脾气,我若真的再丢下你,你下一步,肯定是会跑到东剑山庄等我,对不对?”
她绽出笑来,一点也没错。“我说过,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去面对苦难的。”
他感动地亲亲她脸。
“所以,与其让你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跑,倒不如把你带在身边,也好照应。”
她一努嘴。“你早这么想就好了。”
“那是因为我是拗不过你。”他小小抱怨。
她朝他一扮鬼脸,然后扑进他怀中。
半个时辰后,王伯把马车停在镇上最大的客栈前头。
“小姐,姑爷,到了。”
听见王伯改了口,搀扶着下车的小两口面颊都有些红。
“别害臊,”王伯轻拍君无悔的肩膀。“从今尔后,我们家小姐就烦劳姑爷照顾了。”
“这是无悔分内该做的事。”君无悔深深一躬。“时辰晚了,王伯还是赶紧返家吧。”
“那──”王伯又看看雪兔,眼里满是不舍。“您俩一路上要小心,要好好保重自己。”
“放心,”雪兔豪气拍胸。“我绝不会让人伤无悔一根汗毛的!”
君无悔觉得好笑。瞧她的表情,浑似这趟远行,只是跟他到名胜古刹看风景,根本不需要担心。
王伯又说了几句叮咛,直到雪兔催促,他才不情不愿爬上马车。
“您俩有时间的话,别忘了捎封信回来,安安老爷的心。”
“我知道,王伯也要帮我好好照顾他。”雪兔仰着头挥手。
“包在我身上。”王伯的声音远远传来,眨个眼,车影已被夜幕给吞噬。
“走吧。”望着她留恋不舍的表情,君无悔牵起她手。
她看着他点了点头。
夜深沉,客栈早已熄灯休息,君无悔在门外喊了好一会儿,门里才传出声响。
“谁啊?”
“我们来住店的。”君无悔迭声喊着。“真是对不起,路上耽搁了,请大哥行行好,拨两间客房让我们休息。”
穿着靛青布袍的店小二打着呵欠开门。“大爷您也真折腾人,都什么时辰了——”
君无悔不多说,先塞了锭银子过去。
店小二一扫先前疲态,麻利地燃起蜡烛,又倒了两杯茶来。“大爷、夫人,真不巧,小店的空房只剩下西厢的上房,不知您俩——”
君无悔看了雪兔一眼。他要两间房,本是想避嫌,毕竟两人还未正式拜堂完婚。不过再一想,王伯都喊他姑爷了──
“有劳小二哥。”
店小二提着灯笼领在前头,不一会儿来到西厢,房间极敞,除了后边的睡房之外,还有一个待客的小厅。
“大爷、夫人,您俩瞧瞧还欠缺什么,尽管吩咐。”店小二拎着一只大铜壶,边倒水边说。
君无悔看了内房的大床一眼,本想开口多要一床被子,可后来一想,算了。反正天都快亮了,自己随便在椅子上歪一歪休息就够了。
“没事了,多谢小二哥。”他再塞了锭碎银。
店小二喜孜孜地退下。
“原来客栈长这个样儿啊?”雪兔表情很是稀罕,绕着厢房不住左顾右盼。虽说她小时曾经住过抚州知府,也曾跟她爹一路远迁回乡,可因为年纪太小,早就忘了当年见过什么。
“擦擦脸,”君无悔拧了条热帕子给她。“时候不早了,你早点去床上休息,明一早还得赶路。”
她承诺过会听话,所以擦完了脸,便走进内房,月兑下鞋袜,坐在床上等他。
半天不见他进来,她只好下床来寻。
“你坐那儿做什么?”
他张开眼睛。“休息。”
咦?“干么不睡床?”她还傻愣愣会意不来。
她是真不懂还假不懂?他皱眉。“我不能占你便宜。”
“什么话?”她硬拖着他站起。“明明一个床那么大,睡上三个人都可以——”
“雪兔。”他反搭住她肩。“你听我说,我不是你想的那般有自制力,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安安静静睡在你身边,而不对你胡作非为。”
他本以为这么说,她肯定会吓到,想不到——
“我又没说你不能胡作非为。”她灵动的黑瞳闪烁着对他的情意与信任。“我没告诉过你吗?我喜欢你亲我。”
老天!他闭上眼睛,理智岌岌可危。
他忘了,他挚爱的小兔儿不是寻常女子,她对于喜欢的事,向来比谁都大胆。
“一起睡嘛。”她扯着他衣袖央着。“人家喜欢眼睛一睁开就能看见你,我才不要一个人孤伶伶睡在那床上,多寂寞啊——”
望着她可怜兮兮的表情,他咬牙一叹,理智溃散。
……
许久之后,她才缓缓张眼,极其满足而疲累地睨了他一眼。
“哇……”她叹了一声。
他又笑。
“哇什么?”他轻吻着她指尖。从刚才开始,她的手指就不住颤抖,直到这会儿,才略有回稳的态势。
“我还以为我飞上天去了。”她极其费力地抬起手来,很是诧异地看着它。“原来我还有手啊。”
可人儿。他拨开她汗湿的额发,爱怜地亲着她耳朵。“你刚才昏过去了。”
是吗?她皱一皱眉。
“你那儿……还疼吗?”她昏过去的时候,他帮她擦了擦身子,发现上头残有血迹。
他凑身轻碰师父鼻子,一息尚存。不消犹豫,他膝一弯背起师父,快步奔出山洞。
将师父安置妥当后,君无悔骑马回到杂林前。
“雪兔——”
“嗖”地一声,手里抓着帽兜的雪兔跳了出来。“我在这儿,你——怎么湿成这样?”她瞪着他问。
“说来话长。”他抱她上马,而后脚踢马肚,栗色的骏马立刻撒腿快跑。
“你师父呢?”
“他受伤了。”他把方才的事大致说了一遍。“我已经把他扛回屋里,我刚模过他头,非常烫,还有他身上的伤口,比我之前还严重。”
“你别担心。”她轻一按他手。“我一定会尽全力救他的!”
他忽地一愣,好似她说了多不可思议的话。
“我并没有担心他——”
“你就是在担心他。”她一脸了然。“对你而言,不管他对你多坏,你依旧对他当年的救命之恩怀抱着感激,依你个性,你不可能弃他于不顾。”
“我只是……没办法坐视不管。”
雪兔轻拍拍他手。她懂,真的。
她爱上的男人,从来就不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无论他如何否认。
“我很高兴你救了他。”她望着他微笑。
什么,都逃不过她眼睛啊。
他转开头,任凉凉的秋风拂过他微赤的面颊。
栗马一停,君无梅立刻抱下雪兔,两人急奔至屋中。
方才君无悔已把他师父安置在床上。一见他师父惨状,雪免不禁皱起眉头。
这——太糟了!
“怎么样?”
“你先想办法烧点热水,”她一边探着他师父腕脉,一边吩咐。“他情况太糟了,得先把伤口全部清干净。”
铁风全身伤口共计五处,最严重的,是他肩胛上的砍伤,几可见骨。雪儿在君无悔帮忙下,使劲把白布缠上。
从头到尾,铁风始终昏迷不醒,连声疼也没喊过。
“无悔,”在帮铁风熬药时,雪兔不得不据实以告。“对不起,我恐怕……”
“救不回来,是吗?”他面无表情接口。这点,纵使他不懂医术也看得出来。
她点点头。
“他伤得很重,加上流了那么多血……”她方才所做,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就连现在熬的药,也难保会起什么效用。
他展臂搂她肩膀。“尽人事听天命,我们问心无愧就够了。”
当天晚上,两人在破竹厝里住下。雪兔睡在邻房,而君无悔则是守在他师父床边。
青白的月色,照亮了铁风苍白如纸的面庞,显得有丝阴森。
君无悔忽地想起当年被师父拾回的往事,开头他们先住在旁处,也是因为仇家上门,才不得不避迁此地。
他印象中,师父从没有给过他好面色。
就连后来顺利进入东剑山庄,师父也不曾对他笑过一次。
纵使这样,他仍旧一厢情愿把师父当成是家人。
他想起自己曾骂过雪兔妇人之仁,瞧瞧他现在,到底谁才是妇人之仁?
在瀑布那儿,他明明可以视而不见走掉,但他还是傻乎乎地把师父扛了回来。
他更清楚知道,万一师父真的被救活了,绝对是弊不是益,可他──就是舍不下。
真真愚蠢。他闭眼一叹。
而就在此时,床上忽有声响,他猛地跳起。
但见铁风伸出手来,双眼半睁半开地呢喃:“救……救我……”
“师父。”他眼眶一热。
“我不想死。”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铁风,终也有了恐惧。
他一辈子作恶多端,打家劫舍,从不手软,却在老了之后尝到报应。
他对东晋鸣怀恨在心,一辈子想着要报仇,可从没想过,同样的事会落在自己头上。
七个人,在他追杀君无悔未果返家时寻上门来。当时正下着大雨,藏住了来人脚步声,正是因为这样,功夫不弱的铁风才会被大意砍伤。
双拳难敌四掌,更何况一口气来了七个人。
当时杀他的人大喊着:“我今天定要为我爹娘的死报仇——”
他才恍然明白,在他虎视眈眈着东家时,别人也一样虎视眈眈着他。
悔不当初。他瞪着君无悔的脸落下眼泪,倘若他早知道会有这下场,说不定年轻时,会少作点孽。
可是——来不及了。
就在君无悔方方握住他手之际,铁风的手赫然坠下。
“怎么了?”听见声响的雪兔赶来,却见他把手搁在他师父脸上。
瞧他的表情,她便明白了。
他师父——走了。
“无悔——”她靠近一步,牵住他手。
他双眼一闭,两行泪忽自他眼角滚落。
连他自己想不到,会有那么一天,他会为了师父而掉泪。
为了一个始终把自己当成是棋子,动辄打骂,甚至不惜挥刀相向的男子……
一只微凉的小手轻抚过他面颊。他张开眼睛,望着雪兔怜惜的眼瞳,他露出一个比哭还疼的笑。
“别这样,如果你很难过,就哭吧,我不会笑你的。”
听见她的呢喃,他猛地将她拥入怀中,将脸紧埋在她肩窝旁。
滂沱的泪,不断自他眼中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