豹子心 第七章
第七章
翌日清辰,古阳清拎着药箱过来帮女儿把脉,一进门就感觉气氛怪怪的,尤其是雪兔,一张嘴嘟的,像能挂上三斤猪肉。
一等君无悔离开,他立刻问:“跟他吵架了?”
算吗?雪兔歪着头想。“我也不知道。昨晚上前半夜的时候,他明明还肯跟我说话的……”
可后半夜,他到灶房喝了水回来,就变成现在模样——沉着一张脸,像有人欠了他多少银子似的。
“他跟你说了什么?”
雪兔把昨晚上的对话大致说了遍。
“想不到他过去过得这么苦。”古阳清难掩心疼道。
“我也这么想。”雪兔认同地点头。“爹,你之前不是要我好好想想,我现在确定了。”
“确定什么?”古阳清还没追上女儿的思绪。
她吸口气道:“我喜欢他。”
古阳清差点把面前的药箱打翻。“你刚说什么?”
“明明是您要我赶紧想清楚的。”望着老父惊讶的反应,雪免窘到脸都红了。
“爹这么说过没错,可是才一晚上……”古阳清一脸不可思议。
“因为我睡不着啊!”雪兔嘟着嘴说。
她一个活泼欢快的姑娘,何曾尝过愁滋味?结果一个君无悔,搅得她一颗心忽上忽下,乱成一团。
“您不晓得昨晚上多难捱,他不理我,我睡不着,只能拼命想……爹,我真的从没像在乎他一样在乎过其他人,您说,那要不是喜欢,是什么?”
古阳清心头百味杂陈。女儿有了喜欢的人,他当然高兴;而君无悔人品,又是他亲自确认过的,他一点都不反对这小两口在一起,甚至乐见其成,只是,乍听她这么说,他心里多少还是有那么一点——酸酸的。
古阳清脑中转出许多父女俩相处的回忆,不无感叹;他可爱的小女儿,他打小捧在手心的宝贝,真的不再是那个小不溜秋的女圭女圭了。
现在不是自己自艾自怜的时候,望着女儿忧愁的脸庞,古阳清打起精神,女儿的幸福要紧。
“你再仔细想想,你真的没做了什么事惹他生气?”
雪兔抿着嘴,要说有的话,大概就是最后她跌进他怀里,两人四目相望那一刻。
她想,他应该察觉得到,自己希望他像之前一样,大胆地低下头亲她。
她也看得出来,他也这么想的。
但最后,他却忽然放开手。
看雪兔欲言又止,古阳清多少猜得到,昨晚上肯定有什么事发生了,只是她不愿意说。
古阳清一叹,要是她娘还在就好了,毕竟姑娘家的心事,还是女人家懂。他一个大男人,有时就算想破了头,也猜不出所以然来。
“爹,”雪兔突然喊。“依您觉得,什么情况下,您会突然决定不再跟您很在乎的人说话?”
这个——古阳清蹙眉思索。“有几个可能,一个是她做错了事惹我生气,我不想骂人,所以暂时不理她,希望她自己好好反省。另一个是在相较后发现,我不理她比理她来得好。”
“就是这个!”雪兔眼睛一亮。
啊?古阳清一愣。“你是说──”
“君无悔不理我,肯定是您说的那样,他觉得不理我比理我好。他这个人呐,不怕死不怕痛,独怕拖累我!”
如果真是这样——古阳清拂着胡须思忖,那他大概可以猜到君无悔不理自家女儿的原因。他想,是该去找君无悔好好聊聊的时候了。
“爹,您说,现该怎么办?”
古阳清蹙起眉。“说真的,爹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不过,爹可以给你一个建议,记得,强摘的瓜不甜,别逼他逼得太紧。”
“您意思是,他如果执意不跟我说话,我就任由他去?”
“对。”古阳清点头。
好吧。雪兔闷闷不乐地点头。“我听您的就是——对了,爹不要忘了,还得去帮他换药。”
“你就只关心他。”古阳清忍不住叹气。真是,女大不中留。
“才不是这样。”雪兔抱着爹的腰撒娇。“女儿心里最在乎的,一直是爹您啊!”
“瞧你这张甜嘴。”古阳清轻拧着她鼻嗔着,心里却是甜滋滋。“好了,你休息,爹去找你的君无悔换药。”
“爹慢走。”雪兔坐在床沿,笑容可掬地喊。
君无悔正在灶房前边的庭院熬顾雪兔的汤药。
不断冒出的白烟遮盖了他半张脸,却遮不住他眼底的沉郁。
一忆起昨晚,他心里又是甜又是苦,甜的是雪兔慷慨与真情,苦的是自己的无以回报。
无以回报便罢——他露出痛恨的表情,想起自己差一点就对雪兔做出令人发指的逾矩之事。
他脑中再次浮现她昨晚的眼神,如此湿润、跃跃欲试……那当头,他根本无法控制,只想俯下头汲取她的甜美。
是在最后一刻想起古阳清,才教他勉强打住。
他蓦地惊觉,若被古阳清发现,自己留下来的客人,不但不怀抱着感激,还反过来对自己女儿有非分之想,这情何以堪?
他君无悔岂是此等无耻之徒?
在他不住懊恼自责间,古阳清走了过来。
“不是跟你说过,你只要在房里边看顾雪兔就够了?”
君无悔猛地抬头。“古老爷。”
“这么见外做什么?”古阳清搧着手。“喊我一声古伯父得了。”
君无悔眉尖微微一皱。说实话,独来独往的他,并不喜欢和人太过亲近。只是望着古阳清和蔼的笑脸,他没办法拒绝。
“古伯父。”
“顺耳多了。”古阳清赞许地点头。“来,跟我到里边换药。”
“可是——”他记挂着炉上的陶壶。
“我来我来。”灶房里的王伯听见说话声,赶忙现身。“老爷,不是小的故意偷懒不做事啊,刚才小的一直要君公子回房休息,可他说什么也不听。”
“我知道,你别紧张。”古阳清望着王伯说完,才看着君无悔说:“来吧,别碍着王伯做事。”
一老一少沿着廊道前行,古家庭院不大,但颇具风韵。庭中种了两棵合欢树,中间一条细石道,上头摆了十来盆花;廊道两侧,错落栽着几棵垂柳,风一吹,细柳枝似如美人发梢,摇曳不断。
古阳清出奇不意地问:“生而能言……贤侄,打一句『四书』中的话。”
君无悔没料古阳清会突然问起谜语,过了会儿才答:“可是——『子产曰』?”
“正是。”古阳清很是惊讶。如此才思敏捷,可不是一般人办得到的。“我刚听雪兔说了,你有个辛苦的过去,不过,瞧你对答如流,我想你师父,当年也是费足了心思在栽培你。”
“是。”君无悔不讳承认。他师父铁风为了确保东晋鸣见了他之后能赏识中意,进而延揽入庄,从小就逼他念书学武,从没一日懈怠。所以,他今日所以能出口成章,有点拳脚功夫,是得感谢他师父。
“你怨过老天爷吗?”古阳清停下脚步望着他。
他眉头皱起,不懂古阳清为何有此一问?
“不瞒你说,我这个垂垂老者,当年被皇上大笔一挥,贬官罢黜时,曾经怨天尤人,不断质问老天,为何是我?”
古阳清望向庭中的合欢树,他犹记得,这树是当年他爹与娘亲手栽下;当时,他不过十岁,还是梳着童髻的娃儿呢!想不到眨个眼,已经四、五十年过去。
“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古阳清吟了几句词。被贬官当年,他常吟张孝祥的〈过洞庭〉聊以安慰。试想,古今被朝廷皇族所亏待的文人雅士有多少,他不是第一人,肯定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我想,既然时不我与,我又何苦恋栈?”
望着古阳清郁郁的侧脸,君无悔衷心说道:“古伯父才德兼备,仁民爱物,毋须为了一些无知之徒的无知之举感到灰心。”
古阳清哈哈大笑。这小子,竟然说当今皇上是“无知之徒”,好胆量。
“我不过是个糟老头,”古阳清接着说:“年过半百,还能有一幢老屋,两个老仆服侍,已属万幸。可我常想,雪兔怎么办?”
君无悔再答:“雪兔姑娘天资聪颖,心地善良,面容姣好,晚辈瞧不出有什么需要伯父担心的地方?”
古阳清认真审视他。“依你认为,小女——定可以找到一个幸福归宿?”
君无悔心头微微一抽。他在猜,古父突然提及此事的原因,该不会是希望他离雪兔远一点,免得流言传出,误了她的将来?
他强抑着心痛点头。在他眼中,雪兔是世上集众多美好于一身的女子,有幸娶到她的男子,肯定是世上顶顶幸福的人,只是可惜,出身不佳的自己,永远没有那个资格。
“我倒不这么想。”古阳清叹气。“我啊,舍不得女儿受委屈,什么三从四德,我从来没教过她。是,这附近人人都知道她天真烂漫,心地善良……她今年正好十七,让你猜猜,过往这几年,究竟有多少男子慕名前来求亲?”
“应该不少?”
“错了,是一个也没有。”古阳清不讳言。
怎么可能!君无悔一脸讶异。
“外边人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不巧,我让那丫头读了太多书,懂太多事,加上性格鲁直……唉,我真担心,哪天我双腿一伸,撒手人寰,她一个姑娘家怎么办?要是能遇上一个像你一样的人让我托付就好了。”
君无悔目光猛地回到古阳清脸上。
他暗忖,怎么觉得,古父这段话像在鼓励他似的?
真的吗?会不会是自己会错意?君无悔无法想象,一个曾经为官的饱学之士,肯将自个儿宝贝女儿的终身,托付给一个被恶贼养大的人。
一句话已经冲上君无悔喉口,但一想到师父的个性,他又硬生生吞下。
是不是——该等自己伤好,安置好师父、还有东剑山庄的事情之后,再来跟古父商提?这才有诚意不是?
见君无悔没接口,古阳清猝然打住,他可不想把女儿的将来变成在托孤,虽然他明白君无悔不会拒绝。
可他古阳清的宝贝女儿,哪需要做到这等地步?
接下来的事,他打定主意,得靠君无悔自己想清楚,来跟他提。
“来吧,我帮你换药。”边说,古阳清再度移动脚步。
接下来的日子,雪兔谨守爹的叮咛,不再紧逼君无悔跟她说话。
而君无悔胸伤,也在古阳清全力照料下,逐渐愈合,长出新生的女敕肉,近来几天,他甚至已经可以帮着王伯做些劈柴喂鸡之类的杂活。
君无悔伤愈,雪兔一则喜一则忧。喜的是自己不用再装病,可以像从前一样四处跑跑跳跳;忧的是——他随时有可能会离开。
所以自她宣布毒伤痊愈,无须他特别照顾之后,换她开始有意无意地避着他。
她天真地以为,只要两人不碰面,他就没办法跟她提离开的事。
日子过得飞快,又是一日清晨。
雪兔一吃完早膳,便和过去几天一样,急忙忙捧着木盆出了门。美其名是到河边洗衣裳,骨子里却是害怕跟君无悔独处说话。
近来两人相处的时间奇短,仅在吃饭时遇上。她常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偷看他,不知道是不是她多想,她总觉得他最近眉头深锁的时间变多了。
她总怀疑,他是不是在想离开的事?
她问过爹该怎么办?可爹却答说没办法,腿长在他身上,他何时要走,谁管得着?
可她就是不愿见他离开嘛!
纵使留他在家里,她只能像老鼠躲猫一样远远地偷看他,那也比什么都看不见来得好啊!
来到淙淙河边,雪兔气闷地将木盆一放,手叉着腰瞪着河水思索。
现她明白自个儿的感情了,也明白强摘的瓜不甜,然后呢?
她望着河水咕哝。“谁来告诉我,他又是怎么想我的?”
两人处了这么久,他可从来没对她说过一句喜欢啊!
她从河边拣了块石头一扔,吓得河里的小鱼到处乱窜,余波荡漾的河水,就跟她心一样乱。
有时,她闷到气不过,多想直接揪着他衣裳问个清楚,可她又担心,他其实对自己一点意思也没有。
爹虽然认定他在乎她,可在乎是喜欢吗?
她觉得是,可就担心不是。
“君无悔,”她望着河里的鱼儿嘟囔。“你知道——我好想跟你说话吗?”
可河里的鱼不是他,尾巴一甩就走了。
唉……
她手支在石头上幽幽叹气。
在她胡思乱想间,天上的乌云渐渐笼来,不过眨眼,斗大的雨珠便猝不及防唰啦啦地倾下来。
古家这头,王伯载着古阳清到镇上教书去了,屋里只剩下宝嬷嬷跟足不出户的君无悔两人。
“怎么办?”宝嬷嬷望着窗外的大雨发愁。“小姐到河边洗衣裳,不晓得她来不来得及躲雨——”
一定来不及。君无悔一瞥墙上蓑衣,说:“我帮她带伞过去。”
“不可以。”宝嬷嬷不依。“老爷交代,无论如何不能让您到外边,万一您师父突然出现怎办?”
就在这时,屋外一阵大亮,“轰”地雷声打落,宝嬷嬷吓得失声尖叫。
不行!君无悔当机立断,不能任雪兔一个人在外边,太危险了。
“宝嬷嬷,”君无悔飞快穿上蓑衣。“您赶紧熬些姜汤,我这就去把雪免带回来。”
“可是——”宝嬷嬷瞧一瞧窗外又瞧一瞧他,对自家小姐的关心,还是大过了一切。“您路上可千万要当心啊!”
“我知道。”君无悔斗笠一戴,纸伞一抓,打开门,一下消失在雨幕中。
雨怎么下这么大啊?
雪免眨巴着眼睛往外边瞧,连绵不绝的雨,掩盖了所有声响,就算放眼细瞧,也仅能看见身前大概五、六步远的东西。
其余,全是白茫茫一片。
方才雨一落,她赶紧把木盆里的脏衣服倒出来,用她爹一件袍子把衣裳兜起背在背上,再把木盆倒扣,像戴斗笠似地顶着跑到树下。
刚才那一声轰雷,差点儿没把她吓坏,感觉就像打在她身旁似的!
她当时心想,老天爷该不至于赏她一个天打雷劈吧?
她又没做错事──
说时迟那时快,雷又狠狠地砸了下来,吓得她缩起了脖子。
“老天爷,”她忍不住骂:“您别这样吓人行不行?我是好人!您眼睛睁大一点!”
她也知道自己穷极无聊,天那么高,雨声那么大,她一个平凡老百姓声音如何传到天上去,何况,顶上到底有没有个老天爷,还是个问题。
可她就是无聊嘛,一个人躲在这树下,连个说话的伴也没有,而且,眼看这树就快挡不住雨势——她略略抬高倒扣在头上的木盆,心想要不要冒险换个地方站?
免得老天爷真的瞎了眼,把雷劈到自己头上来。
她朝雨幕外瞧瞧,认好方位,两手抓着盆缘,顶着它便往外头冲去。斗大的雨滴叮叮咚咚砸在她倒扣的盆上,一时她耳朵边尽是那声音,就连有人靠近也没发现。
冷不防,一只手抓住她。
“雪兔!”
她吓了一大跳,顶着木盆抬头,认出来人。
“你怎么来了?”可说完她才想到,他这么冒失出来,万一被他师父遇上怎办?
见她忧心地四周眺望,君无悔眸光一闪,心里又愧疚又感动。
他一个大男人,老让她替自己提心吊胆,怎是个办法?
他手一抖打开纸伞,取走她头上的木盆。“这儿落雷太多,先找个地方躲躲,雨小一点再走。”
雪兔本想拒绝,她大清早跑到这河边洗衣,就是不希望跟他单独相处。可老天爷偏偏不称她心意,白光一闪,又是一声雷落。
“啊——”她忍不住一颤。
“快走。”他手推着她背。
两人急匆匆沿着小径往前奔,雪兔边跑边说:“这附近可藏人的山洞不多,最安全的地方,只有你先前躲过的山坳。”
是老地方就好办——他忽地停下,将木盆抛给她。
“你干么?”她一头雾水。“抓紧。”他膝一弯,连人带伞抱起她,接着脚一蹬,如豹般迅捷地钻进树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