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情娘 第五章
马嘶长鸣,蹄踏尘扬,赵云驾马往东门而出,朝山路骋驰。
清风拂面,带来透骨寒意。
左右林间仍是黑黝黝一片,她微弱视线中,仅能分辨些些的光,内心难免惶恐,但奇异地,身后吐纳平稳,轻易安抚她的忐忑,响亮马蹄声践碎宁静,也踏平了最后一丝不安。
即便身处暗夜野林,身下马儿速度不慢,她居然不觉害怕。
“这么寒冷天候,能看到旭日吗?”寒风袭来,她单薄身躯耐不住冷,轻打哆嗦,不由自主,往身后暖热体温靠去。
“就算瞧不着旭日,还有其他令人惊叹的山麓奇景。”骏马跃过溪涧,冰水溅上两人膝裤。
“咱们在过溪?”她伏低身躯,瞳儿眯成缝隙,听见涓涓流水声。
赵云光望见她的背影,也能明白勾勒出她现下神情,为了分辨周遭,她定又是在为难那双眸子。
“别眯眼,伤眼力。”
“不眯眼我瞧不清楚。”殷似茧挺回身子,揉揉眼:“尤其这样的夜,我就像个瞎子。”经年累夜专注于尺绢之上,换来一双眼眸的疲惫及迷蒙。
“针黹太伤眼,况且,深更时分,你仍点着油灯在绣物。”赵云剑眉轻皱,口吻难掩一些些责备。
拈针绣黹本就是伤眼工作,何况还在豆般大小的微火下,一阵风来,灯火摇晃不止,对眼力损害更大。
“针黹,是我唯一精熟的事物,就算终有一日……我会因而眼盲,我仍不会放下指间绣针,一如我娘亲那样。”似茧的声音,像是带着笑意,还有更多的引以为傲:“我娘亲做了一辈子的绣,双眼残了、废了,却能凭靠十指模索,黹出一朵朵娇艳的花卉绣品。”
他虽不赞同,却无置喙余地。
为求餬口,多少百姓也是这样,拖着性命在工作。
驰骋数刻,暗黑夜幕已透出一抹白,远方山峦上,抹染着三色暖橘光晕。
赵云原先还想登上更高的山头,又恐高处冷寒,她会吃不消,便在一处峭壁山谷前停下走势。
赵云抱她下马,没让她双足沾地,继续抱她走向巨岩,两人面朝远方,浓云灰岚,正轻缓流动。
“就在这儿等待,若要再往上头走,怕会错过旭日东升。”他道。
“好。”殷似茧檀口轻破,呼吁着相似的薄雾,这时他才放她坐下。
远方云间加深了色彩,最中央处是绝对纯白,隐隐约约,有道曈曨亮光露脸。
山峦之下的烟岚,稠密又厚实,一层层激涌如浪潮,川流不息,是云非云;像海非海,她朦胧眼中望去,更觉加倍宽敞无边。
这就是众人口沫横飞,在她耳畔形容的云海……
像海的云;像云的海,盘踞山谷,滚动翻腾,而她,就在云之上。
小手朝天际延伸,摊开十指,想握牢眼前浮游轻烟,收拢之际,只握住丝丝空荡寒意。
她笑了。
不再是缥缈悬挂唇畔的一道扬弧,而是清脆逸喉的咯咯娇笑。
云间,万丈霞光迸出,穹苍渲染大片璀璨,远端山头金芒渐显。
然而,正当卵黄朝旭正欲跃出峰峦之际,堆积的厚云,不识情趣,缓缓向白日聚拢,掩去光源。
“呀,挡住了……”似茧喃喃念道,藕臂搧摇,彷佛如此挥舞,云朵便会听话消散。
可惜,徒劳无功,浓云未见散去,固执地阻挡在前方。
“看来今天见不着日出那一瞬。”云后日芒隐约可见,若无云影遮盖,初出的日,美得教人挪不开眼,一旦日头再升高些,只会剩下刺眼光亮,无法直视。
赵云原以为,会见着一张失望透顶的容颜,孰知,似茧笑得好甜,朝旭的霞彩,彷似也染上她眼眸,美丽色泽荡漾。
她舍不得眨眼,凝望远方绮景。
每一种颜色、每一道变化,都要将它尽收眼底,那样小小贪婪,毫不可憎,填入赵云眸中,变成了可爱。
她满足吁叹,指向远际云彩:“赵将军,您瞧,那朵云……像不像条龙?”
他顺她手势望去,那仅是一抹被风拂开的长条状云丝,在她眼中,却成了难得一见的腾江巨龙。
“确实像。”他不由放柔眉眼,附和她。
风势加大,吹乱两人发丝,赵云撩开滑过脸颊的黑发。
殷似茧忙不迭掏出腰间绣囊,取来针线。
她要赶在心头喜悦未散,巧思涌发的此刻,将她眼中所见一切,牢牢记下。
似茧取下束发缥巾,以云为题;以龙为体,在淡青色束巾上忙碌动作。
下针不曾迟疑,动作俐落又肯定,短短须臾,云中腾龙已于她手上成形。
“赵将军,您知道发丝也能当绣线吗?”她抬起脸,询问着他。
“发丝?”
由缥巾束缚中解放的发,乘风翻飞,丝丝如墨,她轻拈数根,施力将之扯下。
“你——”赵云拢蹙眉宇,未能即时阻止她的举动。
似茧穿针引线,在已成形的龙绣上,以锁绣技法加注更明显轮廓。
“发丝之细,更胜绣线,色泽匀称光洁,是绣线中上上极品,可惜一幅绣画需要的线紽太多,无法全用发丝来做。”否则恐怕绣作还来不及完成,一头青丝已全数绞光了。
赵云眼神不赞同:“你的发,长在头上够好看了,毋须将它扯下来绣上绢帛。”语气中暗隐微怒,恼她不珍视自身发肤。
“姨娘也是这般念叨我。”她笑,不免对他亲切感加深,姨娘第二嘛。
原先单调缥巾,在她手上呈现另一风貌,她将缥巾折上数折,黑瞳瞧瞧赵云,又再折一回,才招招手,要赵云靠近。
“您额前发丝很恼人吧?风一吹,就遮了您的眼。”她边说,边将缥巾抹上他额际,围绕一圈,在他脑后打结束紧。
无可避免的接触,淡然的白梅清香,透过她靠近的身躯传来,在他鼻翼前缭绕。
“这巾子,姑且充当抹额,能整束发丝,也能揩汗,防止您作战之际,汗水滑入眼中,阻挡您的视线。”
她退回身子,清香仍旧未散,赵云挑起剑眉,指尖轻触抹额上的精绣。她以发为线,难怪香气虽淡,还是久久袅绕。
“为何要赠予我?”他低声问,嗓音不由沉哑几分。
“看着云状飞龙,想到正巧包含您的名和字,方才,又瞧见风吹起时,您拨发的模样,便动手绣了。”殷似茧悄然低头,日照的红晕染上两颊。
被他专注瞅着,她有些窘,胸窝处怦怦撞击,心,跳得太急,她无法控制。
她胡乱捉起衣布,为掩饰慌张心思,她又开始针黹。
这是最能令她心安的动作,以往,她只要握起针,心情便能平静下来。
“我知道短短时间绣出来的抹额,很、很没有诚意,等下了山,我重新染一块更青蓝的绢罗,绣条精细漂亮点的抹额,来谢谢您拨冗带我上山赏景。”她越说越快,也越绣越急。
“不用,这条抹额我很中意。”赵云轻笑,笑她的反应,他还是头一回见她焦急模样,她向来总是清浅如水,无论是说话、举措,几乎不曾慌乱过。
“茧儿姑娘,这是我第二次收到你的绣品。”
第二次?似茧眨眨眼,她何时绣过东西给他?她偏头,蹙眉沉思。
“赵将军,您记错了吧?我……”
“茧中抽丝绣征衣,感君忠烈,祈君安康。”赵云不疾不徐,轻缓吟念,目光炯然,不曾离开她脸上,等着瞧清那张小巧脸蛋上,任何细微反应。
殷似茧小嘴微张,只是傻愣愣,回视他的浅笑俊颜。
她“啊”了声,双掌捂上菱嘴,红霞猛然在双腮炸开,带来惊心动魄的红灩美景。
“那、那件征衣……是、是您领到?”殷似茧的神情,像个做了错事,惨遭活逮的淘气娃儿。
“正穿在我身上。”他指指胸口,透过层层絅衫,正巧落在绣有字句的部分,贴服于暖乎乎的心窝处。
“您怎么会发现?我已经刻意挑选同色丝线来绣,应该很难察觉……”她还天真以为,绝不会有谁,注意到毫不醒目的白色绣字。
“你为何会想绣这样的字句?你一共绣了多少件?”事实上,他比较在意的,是后头那句离口的疑问——他想知道,有多少位士兵,与他一样幸运。
似茧呵出一口清冷雾气,以叹息的方式:
“每场战役发生的原因,我永远也无法明了……为仇?为恨?为社稷?为君王?……我只知道,连年不休的征战,夺去了我爹娘、三位表哥,以及好多好多人的宝贵性命,掩埋于黄沙下,堆积如山的尸体,是家人流干了泪,却再也盼不回的孤魂……”
稍稍一顿,她眼眶湿润,做了几回吐纳,才又说:
“我已无亲人能盼、能望、能等,也不希望再看见,与我相似的遭遇,发生在任何人身上……我所能做的,只有针黹,所以便想透过绣线,传达一些些祝祷,哪怕如此微弱……”
这次的沉默更久,久到他以为她正默默垂泪,正欲阻止她再深掘内心痛苦回忆,她却投予他浅笑:
“我只绣了这一件。”回答他第二个疑问。
当时时间太紧迫,否则她会绣得更多,将所有祈愿,全透过手上细针,传给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人,愿其为亲人多加珍重。
“倘若,今日樊城仍由曹军所占,你依然会这样做?”他问,心中已有了肯定答案。
她会,她是个心太软的姑娘。
“是的。对于您而言,曹军是敌,但对我……却不是。”她绣字祈愿,并无针对特定对象,刘军是条人命,曹兵又何尝不是?
她说得很实际,亦为泰半城民心声:
“我从不曾在意,往来樊城间的军队,属何人麾下,无论战事如何吃紧、无论战况如何危急,老百姓所担忧的,不过是一顿饭、一场觉的安稳无缺。”
殷似茧眸子含笑,落在掌间布衫,上头再度绣完一条飞龙,构图简单,却不失率性,彷佛随兴挥毫一绘,勾勒成形。
或许是,身畔这名昂然男子,与龙的飞腾之姿过于神似,令她忍不住技痒,黹着翔空翻浪的瑞兽。
风从虎,云从龙,多贴切的一句话。
赵云默然看着远方云雾渐开,日芒洒落两人脸畔。
“或许,我们太过自以为是。”赵云低喃。
他随刘备征战四方,一直认为如斯举止,是救百姓于水火之中,殊不知,百姓心思仅仅如她所想,而他们的出生入死,倒像是扰民安乐。
战乱、战乱,逢战即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