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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情娘 第二章

作者:决明

第二章

鹤立鸡群的颀长身影,踏入窄狭拥挤的绣坊,引来众多织娘赧红面颊,不时抬眸偷觑。

赵云卸去战场上一身银甲白袍,换上轻装软扮,神清气爽,面对满室注目毫无所觉,他驰骋沙场一条龙,却对风花雪月一窍不通。

他先向陈氏表明绣军旗之事,陈氏自是欣喜点头答应。

原以为交代完正事,赵云便会转身离开绣坊,怎知他状似悠闲,浏览墙上众幅绣画,全然没有离去迹象,陈氏开口探问:

“赵将军,您还有其余事吗?”他再不走,这坊里,年轻丫头的三魂七魄,恐怕全数要教他给勾得一干二净,忘了天南地北、忘了纺绣正事。

“夫人,贵绣坊中,何人绣功最精巧?”赵云顺势问。

“若论绣功,当属茧儿第一。”不是她这姨娘自夸,要是茧儿自谦绣技第二,樊城内,绝无人敢称第一。

茧儿、茧儿……茧中抽丝绣征衣……

赵云在心底默念数回,俊逸脸庞浮现悟然浅笑。

“能否请夫人引见茧儿姑娘……或是夫人?”

赵云认真正直的模样,令陈氏一笑:“是姑娘。毋须引见,茧儿就在那儿,窗棂边那位粉衣姑娘。”陈氏指向那名始终埋首绣布的年轻女子。

打从赵云踏进绣坊,她不曾施舍任何目光,绣坊姑娘迷恋的呢喃私语,半句不入其耳,她身处在自己一隅天地,宁谧柔静,不受外界干扰。

陈氏正欲开口唤她,却让赵云摇头挡下。

他无声来到窗棂边,看着镶嵌巴掌小脸上,那道柳叶似的蛾眉微蹙,她眼帘轻垂,凝睇丈宽绣图,染料微微濡青的纤纤十指,与绣布上的彩线同色,正落在未完成的群雁。

静的山,动的云,流的水,落的叶,无论留白或填满黼黻尺绢,精细生动,堪称一绝,最令他双眼为之一亮,是绣绢上独一无二的技巧——与他那件征衣上字句绣法,如出一辙。

她太专注,对于身旁多添出一道人影,依旧无所察觉。

明知道自己若蓦然出声,必会惊吓到这姑娘,但他仍忍不住称赞:

“绣得真好。”

殷似茧略略一震,抬起茫然脸蛋,左右环视,最终落在绣布间,那抹淡淡阴影来源。

原来不是云朵暂蔽日光,而是一名高大男子,挡在窗棂旁,霸占……不,是取代了光的来源。 朦胧视线中,映入一张浓眉大眼的英气脸庞,她仰直螓首,才勉强对上深邃黑瞳……如此浓墨纯粹的色泽,恐怕连皂斗﹙栎树果实,专用以染黑的植物染料﹚或胡桃树皮,也难以提炼出来吧?

“你是谁?”她试图眯细圆瞳,想将黑影看得更清明些。

赵云身躯微弯,让她别再荼毒那双眯成缝儿的眼,也使得自己更加贴近,将她瞧清晰。

艳丽或绝美这些字眼,难以适用于她。

素净小脸上,透着长年紧闭于房舍中,不受日晒的苍白;额心发丝覆掩,但遮盖不掉若隐若现的浅淡伤疤;眼睑半合,睫影消减不去瞳间明亮的波光。

身处纷杂混沌的乱世,太过绝艳的美貌,对于一个女人而言,绝非值得欣喜之事。

貂蝉之所以美,换来王允利用其容貌,周旋起舞在董卓与吕布间,造成两雄反目厮杀,而战火尘埃落定的背后,谁又曾去留意,这名棋子般红颜,下场为何?

然而,娇美与否,是随个人定义。

她给人的感觉,是一种平淡得近乎月兑俗的温慈,有着比外貌更令人想一探究竟的灵秀。

“在下刘皇叔麾下兵将,常山赵云,赵子龙。”

名号如雷贯耳,绣坊内又响起一阵细微尖叫,绣娘们无不钦羡加深,交头接耳,细数他种种功绩。

殷似茧眨眼,再眨眼,贝齿无心咬着唇瓣,眉心皱褶更深。

许久,她再抬眼,带着一抹歉意及疑惑,嗫嚅再问:“谁?”

赵云以为她是没听清楚,准备再开口重复,陈氏一步向前,插话:

“失礼了,赵将军,茧儿几乎不曾踏出房门,自然不清楚纵横沙场、赫赫有名的众将军们,恐怕连曹操和刘皇叔这些当世英雄,她也分不清楚,您别见怪。”生怕甥女的无知,会激怒了男人,陈氏忙福身,算是先赔罪。

陈氏继而转向似茧,轻声道:“上回姨娘不是提过,樊城换了批兵将?赵将军正是其中之一。”

“喔。”似茧轻应一声。仍不是很明白,樊城换了守兵,与她何干?

不过,这名新将军给人感觉相当正直,应当不是个扰民攘乱的恶军,他有双清澄炯亮的眼。

她又低下头,拈起细针,要继续黹作。

“赵将军是奉命来请咱们绣军旗。”陈氏简单说明完,目光回到赵云身上:“赵将军您放心,军旗定会如期交上,您也见过茧儿手艺,绝不会让您在刘皇叔面前交不了差。”

“我绣不好……”殷似茧嗓音微恼,轻细地飘散开来,打断陈氏自信的论调。

她注意力又回到先前苦绣的绣作上,方才那句话,也是针对绣品而发,她嘟囔低语:“这雁……总是绣不好。”原先的半成品,又让她拆了重绣。

陈氏明白似茧犯了分心的老毛病,歉然对赵云道:

“您别在意,这孩子一旦行鍼走线,便囚在自个儿小天地里,老是忘了有人正同她说话呢。”

“无妨。”赵云轻笑回应,长指落在绣帛上,也落入殷似茧视线范围内:“姑娘何不试试,让雁群交错翱翔于云岚之中,不需要清晰绣出形体,或许会达到姑娘所满意的效果?”他提议。

殷似茧再度抬眸,脸蛋上多了分惊奇:“你看过雁群飞翔的样子?”

“至少三、四次。”曾有数回山中紮营屯兵,总能见着奇特景象。

“那、那我这山河图,是不是绣得很怪?”殷似茧问毕,不等赵云回答,又自言自语接话:“我没法子想像,初晖穿透云层的模样,纺姑说,那景致,有些刺眼,又有些模糊,还有云海……云,会像海潮一般?”

望向由她手中成形的美景,她自身无法赞叹,那仅是凭靠着想像……拼凑而出的劣品。

“你绣得很美,这针针线线的山川云海,皆是难得一见的奇景。”或许,多了些虚幻不真及飘渺,却远超过任何一处他所曾见的绮丽。

她以同样颜色、不同深浅的染线,表达山峦、溪谷、苍林、云幕之间的系绊交缠,透过纤纤巧手,织造一方属于她的安详天地。

一方同样令他震撼的世外桃源。

倘若,人世间真有这样层峦耸翠、云淡风轻之地,又何苦汲汲权力斗争?

殷似茧露出一抹浅甜笑靥,像个被夸奖称赞的娃儿,羞赧又开心地扬唇:“花草和字词我绣得很漂亮噢,可绣山河是头一遭……你知道吗?没有亲眼瞧过的景色,真的好难去勾勒成形。”

眼前恬然的盈盈笑颜,使得赵云好心情加倍深浓,却仍未忽略她言辞之间,令人生疑的涵义:“没有亲眼瞧过?”

开口回答的人是陈氏:

“只要是亲眼见过的花草景色,茧儿皆能清晰烙印脑海,再透过绣针,将之重现于布帛上,其余无法眼见的,仅能靠旁人描述,或画卷上的墨绘来揣摩。”

这峻岭绝壑的绣屏,本欲进献曹孟德,县令刘泌要求必须具备磅礡气势,又不失诗赋蕴含的秀丽,不仅要刚柔并济,更要两者相辅。

为绣此幅山河图,几乎令殷似茧废寝忘食,全盘心力都耗费其上,偏偏绣不出她所满意的成果,让她对自身绣功失望。

一旁的陈氏,为殷似茧幽幽补充道:“茧儿的双腿,在七年前一场战乱中受伤,从那时开始,她就再也站不起身子……”

赵云目光愕然,下移至长裙覆掩的双足,看似与寻常人无异的端正坐姿,竟……

那张淡然脸蛋上,丝毫读不出因腿疾而生的悒郁情绪,只有清浅秋风吹拂似的微意,掠过殷似茧白皙面容。

不该有的异愫,覆上赵云黯然的眸子。

直至后来,赵云离开绣坊,她的音容,仍旧回绕脑海,占满思绪。

那异愫,原来,名为“心疼”。

若说赵云勤于来往绣坊之间,单单只为旌旗之务,绝对值得称赞他的尽忠职守。

可是当百来面旌旗如期奉上,赵云仍常趁巡哨完毕的休憩片刻,前往绣坊报到,不免令一屋子绣娘疑惑不已。

他来到绣坊,总静静踱步至殷似茧身后,不发一语,看着针线穿梭布帛间,模样清俊,毫无战场上厮杀戾气。

两人皆不曾交谈,维持着低头之姿,她绣,他觑,同样专注。

“赵将军又来『看』了?”纺姑与锦姑窃窃私语,她们弄不明白……看人针黹如此有趣吗?赵云有时竟然能整整站上一个时辰?

“他该不会也想学女红?”粗手粗脚的大男人轻拈绣针的模样,让纺姑锦姑噗哧一笑。

“想学,咱们可以教他呀,何必老站在茧儿身边?茧儿又不爱说话,难道光用眼睛,就能瞧出端倪?”

突地,精明微扬的女声,打断两人三姑六婆的谈论:

“用眼睛瞧不出端倪,用嘴巴也绣不好帛罗,还不勤快点?”陈氏双臂环胸,就在纺姑锦姑身后,吓得两人立马闭嘴,乖乖工作。

看到赵云“又”站在同样位置,陈氏一点也不惊讶了。

“赵将军。”陈氏福身致意。

“夫人。”

“茧儿绣得不错吧?那些军旗,刘皇叔满意否?”

“连声赞好。”

陈氏掩嘴取笑,故意问:“赵将军是指,『您』对茧儿绣功连声赞好,抑是刘皇叔对咱这绣坊的织品,连声赞好?”

赵云迟疑半晌,才听出陈氏话中有话,俊颜浮上一层难以察觉的彤彩:

“都有。茧儿姑娘的绣线色泽相当自然,搭配清雅,自是令人满意。”

“每一缕绣线,都是茧儿亲自染炼,煮料、浸染、温漂、曝晒,道道步骤皆不马虎,想要多深多浅的色泽,全靠那双手,在彩料中搅和调制。”陈氏柔荑轻覆在似茧肩上:“所以茧儿的绣品,不仅针线细密,用色更是一绝,旁人可仿不来。”

赵云注视着忙碌的细长十指,没有艳红如花的蔻丹,只有沾染经年累月的五色料渍,不难想像,葱白纤指圈绕着素丝,浸染在一座座染缸里,素丝染艳的同时,她的手指也无法避免,覆上层层红、绿、蓝、黄的混色。

“怎么不直接在外头铺子采买?”他问。

殷似茧轻柔的声音,悄然冒出头:“外头采买的丝线,少了些合适色调,自己动手来,染线才能按照我想要的成品,来调整深浅浓淡。”

一连数日,她总能断断续续听见,夹杂在绣女们的交谈细语中,那道好沉稳、好浑厚的低嗓,像上好玉琯所吹奏的悦耳音律。

她知道,是日前上绣坊来委托制旗的那名将军……她对赵云的模样仍旧朦胧,却无法忽视,他独特的嗓。

那几句解释,是数日来,她头一回主动开口插话。而后,仍是沉默。

“原来如此。”赵云简单应道。继续静然凝视,往来于布帛的忙碌柔荑。

蓦地,一道巨形黑影闪进绣坊,速度快得令人咋舌,以为是闯入城镇觅食的山林野兽,就要胡乱伤人!

“赵将军!小心——”最后一个心字还回荡不休,陈氏及一屋绣女惊觉黑影的目标,全落在毫无所觉的赵云身上,连连尖叫提醒。

粗若枝干的臂膀,紧勒赵云脖子,众人看进眼底,活似下一个动作就要扭断赵云颈项。

“喝呀——俺就知道,你一定又溜到这娘儿屋来!”声若洪钟,在整屋子内响亮炸开,伴随着朗笑,震得屋梁落下微细粉末。

“翼德。”赵云苦笑三声,毋须回首也知道,是大粗人张飞:“别用『溜』这么严重的字眼。”听起来,好像他荒废军务似的,他今日得假呀。

“不说溜,用偷懒吧?”张飞提供另一种词汇,供他选择。

赵云没再反驳,仅是笑,不以为意:“找我有事?”

“俺找你没事,俺哥哥找你有事。”

“喔?”主公找他?

“你三天两头窝在绣坊做啥?本以为,你只是要看看绣字的小姑娘,怎么?瞧见了没?是哪一个?让俺老张也瞧瞧。”张飞虎眼环视四周,卧蚕浓眉一耸一耸,看来好不吓人。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翼德,先把手臂放下来。”赵云提醒那条犹挂在喉前的巨膀,担心张飞一不留神,使劲绞断他脆弱咽喉,他可不想落得“误丧同伴之手”的楣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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