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斗全靠演技 第二章 和想的不一样
新进宫女排成行,跟着管事姑姑走往每处宫殿。
进宫后受训三个多月,每天起早贪晚,除受训之外还得做事,她扫过地、进过厨房、洗过衣服、做过女红,很像医学院的学生,在实习期间必须在每一科都轮过一遍,最后才决定从事哪个专科。
她不打算留在厨房、浣衣局,她要走到能够接近“主子”的地方。
因此她比谁都吃苦勤奋、努力上进,处处展现自己与众不同的智慧,并且把谄媚巴结讨好那一套全数做尽,她做了过去的自己最轻蔑痛恨的事情。
被讨厌针对?那是理所应当的,但她不在乎,也不怨恨排挤自己的小宫女,她全心全意盯着目标前进。
在汲汲营营之下,她成功了,成功被挑选进入“甲组”。
那是类似于资优班的概念,她在组中竭尽全力表现,最终换到今天的机会,她不求高位,只求能够留在“贵人”身边。
因为,她想要离渣帝近一点,再更进一点。没错,她就是向萸,已经在地牢里死去的女人。
那天她没有吃饭,只喝下一杯水,没想到竟会出现剧烈的月复痛,她觉得五腑六脏全都绞在一块,在地上不断申吟打滚,使尽力气把狱门拍得砰砰响,却始终没有人进来看一眼,那时候她明白了,自己的冤被官府给吃了。
什么小虾米对抗大鲸鱼啊,她连大鲸鱼的脸都无缘见到,就被旁边的小鱼小蟹给啃了,最后她吐血而亡。
死前,她满脑子想的全是……她的死亡能够引起百姓的讨论吗?她的书能够败坏皇帝的名声吗?有没有人在明里暗地议论皇帝有多糟?那股力量有没有大到足以撼动朝堂?先帝的儿子在驾崩之前死得干干净净,当今皇上是先帝亲弟福王的儿子。
换句话说,现在的皇帝死掉,还有一堆从兄弟可以继位。
那么这些兄弟当中有没有人对龙椅产生想法?有没有人期待有机会能够继位?现任皇帝暴虐无道、庸碌变态,在百姓的骂声中,多少人盼望着他早点驾崩,而自己提供的机会,有没有办法让这些兄弟们揭竿起义呢?
她希望自己的死亡,能够促成帝权更替,但是——她居然没死?
醒来时,床边一个女人冷眼看她,像在观察濒临绝种的动物似的。
她的脸很长,额头颇宽,身材微胖,锐利的眼神相当不讨喜。她看了向萸很久都没说话,向萸也不开口,两人就这么对峙着。
后来的后来,不知道哪个机关被按开,她问:“你真心想为父亲报仇?”
“我连命都可以不要,你觉得呢?”向萸毫不掩饰眼底恨意。
然后又是一阵长久的对视,向萸怀疑女人企图从目光中读出她的心思,总之最后对方露出满意神色。
然后她进了宫,通过层层筛选,穿上正式的宫女服装。
而天,她将决定被留在哪个宫殿伺候。
向萸与一群宫女跟着林姑姑身后,从皇后、贵妃、庆嫔、瑜妃……一路走到太后的永福宫,每到一处宫殿,都会有几个小宫女被留下来。
皇帝的女人们长得……怎么形容呢——美人回眸如碧池激滥流波,美人莞尔若娇花百媚丛生,美人蹙眉似清风百转千回,风情百种、芳姿万千,让她有强烈想立即提笔,将众美的容貌记录下来。
好,问题来了,众多美女环绕,为什么小小宫女之死会让皇帝大费周章?
这是向萸进宫后,一心想要知道的答案。
皇天不负苦心人,在她想方设法、多方打探之下,终于探听出消息。
传闻皇帝喜男不喜女,后宫妃嫔再美丽也入不了皇帝的眼,这时宫女薛紫嫣华丽登场,皇帝竟对她产生一咪咪兴趣,那是何等殊荣。
果然有福气的女人做啥都顺利,伺候不到半年,肚子里就伺候出一个小小主子,皇帝有后,举国同庆!
喜庆呐、欢腾呐,齐国晦暗的天空终于出现一丝光亮,只要小皇子教养得当,再过几年,把渣帝给生生熬死后,大齐百姓就能月兑离朝政证乱、贪官污吏的荼毒。
可惜这不是喜剧版本,好消息刚传出不久,薛紫嫣就死了,死得乱七八糟、死得莫名其妙,死得连渣子都不剩。
皇帝震怒,哭到太后跟前,太后命大理寺在一个月内找到凶手。但大理寺査不出个所以然,这时颇具名声的向文聪被推出来了。
然而向文聪空有名声,本人却是个扶不上台面的草包,査来査去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引得皇帝大发雷霆,最后赐死!
整个剧情烂到爆,烂到让她既难过又伤心,她必须用尽全力控制,才不会动手打爆说故事的小宫女。
那个晚上,她捂着棉被在里头痛哭流涕,不过很快就重新振作起精神,向萸告诉自己,终有一天父亲的故事将会由她来改写,到时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天道终究要轮回。
话题拉回,截至目前为止,她没有被皇后、贵妃、各嫔妃挑中,眼看永福宫已经是最后一站,倘若没被选上,她的报仇将遥遥无期。
照理说依照位分尊卑,首先挑选的应该是太后,但太后正在接待贵人,因此姑姑带着她们先往别处去,到达永福宫时贵人尚未离开,她们只能站在烈日底下曝嘱,一动也不动。
拉长颈子、双腿并拢,下巴微收、挺直背脊,阳光晒得她头昏脑胀,有中热衰竭之虞,但不管是她或其他人都咬紧牙关硬撑下去,终于等到了天音降临。
“林姑姑,太后娘娘让你领宫女入殿。”
这话让众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向萸抬眉,细数队伍剩余的人数——十二个,运气好的话是十二分之三,运气不好就是十二分之一或之零,她暗自忖度,在机会稀少的情况下,该如何让自己月兑颖而出?跟随队伍进入永福宫,她用眼角余光审视四周。
“把头抬起来。”太后的声音温润慈蔼,令人颇有好感。
向萸依言抬头,却意外地对上太后的目光,她急忙垂下眼睑,太后对她的无理没有生气,反而浅浅笑开,长甲在椅背上轻轻一刮。
太后身边站着一个二十四、五岁的男人,浓眉大眼、目光温润,左颊处有个很深的窝窝,他有双爱笑的大眼睛,说一笑倾城、二笑倾国太夸张,但如果有必要的话,美人计可以用上一用。
他身穿白色长衫,腰间扣着琥珀玉带,足下一双青缎黑皮靴,服饰虽然贵重,却不甚张扬,身材丰伟,气度翩翩,是那种但凡女人从身边经过,都会在心底烙下痕迹的男人。
他是敬王世子,人称玉面将军的齐沐瑱,前几年他挂帅到边关驻守,打了几场胜仗、立下功名,让他有了名声,不过从称号中可知,比起战功他更广为人知的是“玉面”二字。
他的父亲敬王是先帝兄长,之所以与皇位失之交臂,是因为童年时期受伤导至左腿腐了。他脾气温和,待人亲切,与皇兄皇弟、百官权贵都保持良好关系,当然他也很受文人推崇,因为他有一手好丹青。
大概是受父亲熏陶,齐沐瑱对于画画也颇有些涉猎,当年打完仗回京,不恋栈权力的他立刻上交虎符,只在兵部挂了个闲差,从此当起富贵闲人,成日画画弹琴,闲来无事就到后宫转悠,陪陪皇帝下棋,和太后娘娘说说话,日子过得快乐逍遥。
打向萸进入殿中,齐沐瑱的视线就没有离开过她,倒不是因为她漂亮或特殊,而是因为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好像他们已经认识很久了,好像他们本来就是朋友,这种感觉太奇怪,他确定自己不曾见过这个小宫女,所以哪里来的熟悉?
同样的问号,也出现在向萸心底。
当你始终被人牢牢紧盯是会有感觉的,因而向萸微微抬头向齐沐瑱瞥去一眼,没想到说不清的熟悉感竟然迅速涌上,这让她无比疑惑。
两人视线对上,齐沐瑱微微笑开,看着那双黑白分明、透着慧黠的眼睛,瞧她因为紧张不自觉轻舌忝嘴唇的模样,越看越觉得……心喜?
怪,明明长得不美丽,顶多那双眼睛还可以,顶多那头黑发还行,顶多五官称得上清妍,和他见过的女子根本没法比,但她灵动的表情却吸引了他的注意,引得他想一看再看。
太怪异、太诡谲,太莫名的感觉勾出他的纯粹笑意。
太后没注意到他们的眉眼官司,从头开始一个个问:“你擅长什么?”
多数的人回答女红厨艺,也有人说琴棋书画。
直到太后灼灼的目光对上向萸,她连忙撇开疑惑,想起这次要极力争取表现,无论如何都要被太后留下来,于是高调回答。“回娘娘,奴婢擅长在墙上作画。”
画画?齐沐瑱对她的兴趣又提高一层。“娘娘,要不让她作幅画看看?”
太后掩嘴轻笑。“人人都说敬王是画痴,依本宫来看,你也不遑多让。”
齐沐瑱大笑,笑出满脸灿烂阳光。“有其父必有其子嘛,娘娘就让她试试?”
“行,本宫也想看看,谁那么大胆子,竟敢在敬王世子面前自称擅画。”太后觑了向萸一眼,眼神温柔慈蔼,没有身处高位的精明高傲。
因此报过姓名之后,宫婢上前,领着向萸到邻屋作画。
这一画,她就没有停下来过,不吃不喝、竭尽全力把图画好,她认定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
期间太后数度派人过来查看,发现她没有停止的意思,便也没有打扰。
就这样、整整十二个时辰,她用最快的速度完成图画。
这是她第一次画人像,在这之前她为了赚钱,在各豪门里作画,画的几乎都是风景,高山、大川、亭台楼阁……一幅画公定价五十两,如果觉得她画得不错,赏赐不拘多少。
一天天的,活儿越接越多,向萸本以为这样继续下去,自己早晚能够赚出名号、赚出一幢豪宅,也赚足爹爹的退休金,没想到计画永远追不上变化。
向萸爬下阶梯,退后几步、上下细看,检查还有哪里需要补强。
比起过去画的,这幅不算大,比例是真人大小,这也是她可以这么快完稿的主因。
她画的是太后,呃……加了美颜和滤镜的太后,也就是都看得出来是谁,但美上了好几个层次。
画中小轩窗里的人正在梳妆,清浅的笑容漾在太后脸上,屋外芭蕉叶随风轻摇,阳光透过窗桥照在她的脸上,无比的温柔婉约,无比的美丽端庄,也无比地让人别不开眼。
可以了,她对自己说。
正准备转身寻人禀报太后画作完成时,没想到一转身,就看见远处太后领着齐沐瑱走过来。
齐沐瑱一早就进宫了,皇帝还在上早朝呢,他已经迫不及待,想看看小宫女的画技是不是像她说得那么“擅长”。
太后被他的迫不及待给惹笑了,刻意忽略他的心急,硬是留他吃过早膳、聊上一段,才肯应了他的心意。
这会儿心花怒放的他,扶着太后慢慢往里走,边走边说话,太后认真听他说,难掩的笑意在眼角扩散。
看着齐沐瑱,她其实有点难过,当年就不该过度贤德,如果坚持让乖巧听话的沐瑱入宫,也许现在就不会这样闹心了吧?
说到底也不能怪她,当年娇娇女敕女敕的小沐谦也是懂事得很,让他往东就不会往西,让他坐下他绝不会站立,谁晓得长大之后竟会变成这副模样。
是因为尝到权力的滋味?是后宫总把人教坏?是他的天性如此?还是说……那个人的儿子天生就是要与她作对?
她不知道为什么,但抉择已经做出,事到如今能做的只有尽力修补错误。
走得近了,齐沐瑱看见向萸低着头,规矩地立在一旁。
不自觉地扬起微笑,依旧是说不清的熟悉与欢喜,好像只要眼角余光瞄见她,心情就会瞬间雀跃。
很奇怪,但也很喜欢,片刻的思忖间,他已扶着太后进屋。
当目光对上墙壁画作,屋里瞬间静默无声,连呼吸得重了,都彷佛是种亵渎,十几个人、十几道目光全数凝结在画作上。
从来没人见过这样的画法,好像把活生生的人给嵌进墙壁里似的,画中人的一颦一笑都真实得让人惊呼,看那轻扬的头发,衣服不经意间勾勒出的弧度,手背上的毛细孔……
太后再也别不开眼,看着朱唇粉面、玉软花柔的女子,看着她翦翦秋瞳里映着的谦逊敦厚,恍惚间,她看见进宫前的自己——那个干净清澈的自己。
突然间觉得无法喘气,太后抚着胸口,眼底凝聚了湿气。
“好,画得太好了,你的画是谁传授的?可否为我引荐。”齐沐瑱激动地朝她走近,嘴角咧着大大的笑意,满眼欣喜。
四目相对间,她忍不住扬起笑颜,他是开朗王子吗?什么都不必做,光是笑着就让人不由自主跟着开心,也许是因为笑容会感染,也许是因为他全身上下自带太阳光环,他这样的人很有魅力,让人无法不喜欢。
“回世子爷,师父姓柳名旭和,已于去年仙逝。”她说的是教授的姓名。
“柳旭和?没听过他的名字啊,有这么一手好画技,当闻名于天下。”
“师父身子羸弱,很少出门见人,也没有什么画作流传世间。”
“原来如此,倒真是可惜了。”他回到太后身边,盈盈笑道:“太后娘娘,可不可以把这个小宫女赏给侄儿?”
这话让向萸心脏猛地跳快几下,如坠深渊!
不行啊,她好不容易才进宫,好不容易才争取到机会,她一天一夜不睡觉拼命画图,不是为了找到一个托付终生的男人。
她不想徒劳而返,但对方身分高贵,轻飘飘几句话就可定下她的终生……怎么办?要如何月兑困?她转动脑筋,试着找出合理的拒绝说词——如果太后点头的话。
太后看一眼兴奋的齐沐瑱,摇头。“这可不行,昨儿个我已经让人把她分派到德兴宫伺候,等她画完图就立刻送过去,”
倏地,坠入深渊的她被弹性带一把拉到天堂。德兴宫?那是渣帝住的宫殿呐,太后娘娘居然要她去伺候皇帝?
向萸强抑满腔激动,这是要芝麻来了个大西瓜?老天未免对自己太好了,原本求的是留驻永福宫,再慢慢想办法靠近渣帝,没想到……这会儿她好想跪在地上,重重磕头,真心实意对太后大喊: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幸而理智尚存,她知道什么动作都不能有,现在必须紧咬牙关,把头压得更低,不透露出任何情绪。
齐沐瑱抗议了。“太后娘娘又不是不知道皇上讨厌宫女,何必嘛,这样一来又要同皇上闹得不开心。”
齐沐瑱没把话讲明,但在场每个人都清清楚楚,包括向萸。
所有人都知道皇帝是断背山,太后娘娘为让他留下子嗣,能用的法子全用上了,光看后宫嫔妃的数量和颜值,就晓得太后为这件事操碎了心。
但她再努力也无法按着牛头逼喝水,于是皇帝年过二十,别说有个能打酱油的儿子,就连只辑螂也不见嫔妃怀上,好不容易来个薛紫嫣,偏偏又落得那样的下场,莫怪太后愁白了头发。
“就算闹心也没办法,否则日后黄泉之下,我有什么颜面去见先帝。”
“要不换一个?侄儿去找十来个美女交换向萸?”
“你都能找到十来个美女,干么非要她?”太后笑着瞥他一眼。
“可侄儿找不到一个像她这么会画画的呀。”他满脸恳求。
“你啊,跟你爹一个模样。”
“娘娘答应了?”
“没有,向萸是本宫特地挑选的,别人都行,独独她不可以。”
特地挑选?什么意思?莫非太后知道她的身分?这句话勾得向萸心脏怦怦狂跳,她握紧双拳,额头冒出冷汗。
“她的八字特殊,恰恰与皇上相合,本宫可是派了人到处寻找,大费周章才找到的。”
呼……二度历经冰火九重天,她一点一点吐掉胸口郁气,安慰着自己:没事,能过关的。
“又来,上次的薛紫嫣也是这样,可她终究没诞下皇嗣啊。”齐沐瑱极力争取。
“但她确实怀上龙嗣了,要不是小人作妖,唉……功亏一篑,这次要是再有好消息,本宫就把人接过来亲自照顾,倒要看看谁有那么大的胆子,在本宫眼皮子底下耍手段。”
太后目光灼灼,笑得向萸头皮发麻。
她竟然要被当成薛紫嫣Number two?所以她要伺候皇上什么?日常生活加上床间运动吗?
咬紧下唇,向萸瞳孔紧缩、心脏狂跳,小脸惨白、双唇无色,她又想跪地了,但这次不是喊千岁而是喊:娘娘饶命!
可惜不能够的,小小宫女怎能拒绝大大皇帝?所有人都认定的殊荣,为什么她要求饶?这一求,她又会曝露出什么?
再说了,丢掉这次机会,下一次在哪里?也许这是她唯一的一次。为替爹爹报仇,她连性命都可以割舍,薄薄的一层处女膜算得了什么!
想到这里,她缓下神色,保持镇定。
太后没有遗漏她任何细微的表情,眼看她从害怕惶恐、不知所措,到镇定、平静,太后笑了,是个聪明孩子呢。
她啊,就喜欢聪明的,如果皇后、贵妃有她的聪明,现在哪里还需要那么累?
眼观鼻、鼻观心,向萸站在皇帝跟前,让他打量个够。
皇帝长得还可以,如果不是先看过齐沐瑱,他的分数应该还可以再高个三、五十分,但是现在……给个及格边缘的分数,已经是她宅心仁厚。
认真一点形容吧,他就是那种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就算在聚光灯下停驻,你也不会发现他的那一型,换句话说,就是太过路人甲乙丙。
她控制着呼吸,静静等待暴风雨来临。
毕竟皇帝觉得女人很恶心,毕竟薛紫嫣的事件刚过去不久,毕竟她的长相只是清秀而已,毕竟她是太后硬塞过来的女人,毕竟他是暴虐无道大昏君……总之,他有千百个理由可以狂虐自己,而她需要做的是忍耐忍耐再忍耐,直到他放松戒心,视她为身边人,她才有机会动手。
杀皇帝这种事需要时间酝酿,必须一蹴而就,因为她只会有一次机会,不成功便成仁。
所以来吧,向萸已经打定主意,全盘承受他的暴力。
鞭子、铁链、烙铁……她在脑中把满清十大酷刑都想过一遍,她甚至开始估算着自己对疼痛的接受度时,没想到皇帝开口了,还说了句让她怀疑自己听觉神经的话。
“小顺子,给她挑个房间,等休息够了再带她过来。”
“咳咳咳……”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说好的暴虐呢?不是罔顾性命喜欢打杀宫人?
不是性格变态,喜欢剥人皮当游戏?怎么会这么体贴,还让她休息够了再过来?
向萸猛地抬头,没有对上他的眉眼,却对上五根漂亮修长的手指头,上面端着一盏微温的茶水,以及微温的口吻。
“还好吗?喝口水会好一点。”
怎么办?这茶水不会有毒吧?要不要喝?也许这是一种试探……
犹豫再三,最后她还是仰头把水喝了,但喝得太猛她又咳了,这回咳得越发剧烈。
以后再有人添水给她止咳,她会认定这是谋杀。
而在微温的茶水和口吻之后,她又收到微温的掌心,一下两下三下……大掌轻轻拍着她的背,这是怎么一回事?比起体能暴力更上一层楼的精神凌虐吗?
抬眼对上他,就见他在笑,好像从她进屋之后,他的笑容就没有停止过。
都说相由心生,那个不管百姓死活,只会饮酒作乐、耽于男色的皇帝,就算没有脑满肠肥、鲔鱼肚横生,至少也要双眼浮肿、一脸的肾虚样吧,但是没有,他的五官虽然平凡却很正常。
听说心胸狭隘、暴虐狠戾的人,应该类骨高耸,带着一双三角眼,眼白多于眼瞳,目光邪气、视线凌厉,但是他的眼睛很清澈,干净得像没受过污染的泉水,他的眼神温和,带着微温感,像秋天午后的阳光。
一时间有些神情恍惚,她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怎么眼见与耳闻有如此巨大的差别?
“又不是孩子了,怎么会喝个水也呛着?”
这个口气是……宠溺?
夭寿,这是最新杀人法?向萸控制不住地全身颤抖,把所有她能够想到的阴谋全部转过一遍,试着归类他的举止属于哪个项目。
她归类不出,只能一退再退,退到门边,退到她觉得安全的范围。
齐沐谦看着她的动作,没有生气反而觉得好笑,扬扬眉毛,大步一跨走到她跟前,弯下腰将额头凑近,低声问道:“你害怕朕?”
“不、不害怕。”
“不害怕怎么会抖成这样?”
始终站在一旁的小顺子把眼珠转到另一个方向、努力压下不断想上升的嘴角,皇上这是在……调戏小姑娘?
要怎么回答?向萸脑袋当机中。
“不要害怕朕,朕不会害你的。”说完他退开两步,回到案桌旁。
这会儿她终于可以顺利呼吸了!
齐沐谦一个眼神暗示,身子板瘦小,一脸机灵的小顺子带笑上前,准备领向萸下去之前,先把怀里的布袋放在御桌上。
“皇上,快打开看看。”
再度怀疑听觉神经,向萸转头看向小顺子,他居然用这么随兴的口气和皇帝说话?
向萸刚进宫不久,受的礼仪教育是最最基础的,但光凭基础,她也晓得这样对皇上说话,杖毙都不算一回事。
更教人匪夷所思的是,皇帝竟然应声了,不但应声,还带着期待的表情,边解开袋子边问:“是什么好东西?”
不、不会吧,这么亲民吗?
“是野栗子,奴才的娘带来的。”宫女太监每个月有一天可以面见家人,只要亲属在月底前做好登记,就能在初五时到宫门前见上一面。“奴才的娘知道皇上喜欢这一味,昨儿个特地到山上找来,今天一人早就烤好送来。”
“替朕谢谢你母亲。”
“是,向姑娘随奴才来。”
姑娘?她不是来当奴才的吗?是太后把她的“用途”预先告知过?既然如此,渣帝不是应该更愤怒?齐沐瑱明明说安排女人会让皇帝与太后之间闹意见不是?
不对,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太监的娘居然晓得皇帝喜欢吃栗子?皇帝不是每道菜不能吃超过三口吗?还有,一个暴戾恣睢的主子,怎会赢得奴才的真意相待?因为小顺子在他面前比较特殊吗?
迷糊了,不过她不认为会有人愿意为自己解惑,于是她什么话都没说就跟着小顺子下去。
两人先后离开,齐沐谦的眼珠微动,视线紧紧跟随她的背影,胸口波涛起伏,某些东西快速划过眼底,他必须依赖深呼吸才能阻止情绪外露,不过……微微上扬的嘴角还是泄漏了两分心意。
“向姑娘,还有三处屋子是空的,你喜欢住大一点还是小一点,有一处旁边种满昙花,有一处邻近小池塘,池塘里种了荷花……”小顺子哇啦哇啦说个不停。
她没把他的话听进去,但脑袋却逐渐清晰,一个长期生活在暴力阴影底下的人,应该小心翼翼、沉抑阴郁,不会有这么轻松的态度与表情,所以谣言有误?
“姑娘有没有什么喜欢吃的?我去跟赵伯讲一声,他是咱们德兴宫的厨子,他的手艺啊,我敢说绝对不输御膳房那群眼高手低的,赵伯每天都在钻研新菜品,有一次他煮了道酸菜鱼,天呐,酸得让人倒牙,皇上吃一口就喷了出来……”
要气得杀人了对吧?向萸心想。
“大家都看好戏似的,等着他受罚,没想到皇上不但不罚,还夸奖他有想法,从那之后他可得意啦,尽情的搞,他说厨房就是他的战场,好吃难吃的菜通通上桌,你没遇上那段时期,每天吃饭都得胆战心惊,不过也因为这样,他的厨艺越来越好,所以向姑娘想吃什么,别客气尽管说,要是能考倒赵伯,我们记你一大功。”
“你们这里的奴才可以挑选住处吃食的吗?”
“住处不行,但皇上不亏待下人,喜欢吃啥讲一声就可以。”
不亏待下人?怎么可能,她听到的明明不是这么一回事,不过如果赵伯的事情不是捏造,那么他确实不是个苛刻的主子。
“之前的薛姑娘也是这样吗?”
小顺子故作神秘,嘻嘻一笑。“她可不行。”
“为什么不行。”
“她是太后娘娘的眼线,别说住哪里得盯着,还不能随意乱走。”
小顺子这话透露出若干信息,德兴宫与永福宫之间有嫌隙?皇帝和太后并不齐心?但是向萸不理解,既然齐沐谦认为薛紫嫣是眼线,为什么还让她怀上孩子,最后却殒了命?是太后视她为弃子,还是皇帝不许她生下子嗣?
越来越乱了,后宫处处复杂,她简单的脑袋承受不了。
“我也是太后娘娘送过来的。”向萸试探着。
“可皇上让我们拿你当自己人啊。”小顺子想也不想张口就说,让向萸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好啦,别想太多,姑娘快选一个住处,我去让人送热水,姑娘洗漱过后,就先休息一会儿。”
“好。”她没继续纠结,直觉选了种满昙花的地方。
后来她才晓得那里离皇帝的寝宫最近,当然,小顺子指的另外两处也离皇帝都不远就是了。
为完成画作,向萸整夜没睡,再加上来到渣帝身边,三个月的努力总算心想事成,因此一躺下去她立刻沉沉入睡,连午饭也没起来吃。
小顺子过来探过,往桌上摆满点心水果之后,便悄悄离开了。向萸醒来时,已经看不到太阳,外头一片漆黑,只见天边明月斜挂。
她走下床,一眼就看见桌上的食物。
这时间所有人都睡了吧?向萸不打算麻烦人,想要将就着对付一顿,没想刚在桌边坐下,就见小顺子笑咪咪走进来。
“姑娘总算醒了,快跟我去见皇上吧。”
“这么晚了,有事吗?”
“皇上等着和姑娘用膳呢。”
“用膳?现在快子时了吧?”
“是啊,别让皇上等久了。”
没道理啊,皇上怎么会等久?怎么会等着和她用膳?不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她满头雾水地跟在小顺子身后走,走没多久,他们就来到皇上寝宫。
心底怀疑这么近吗?她迷糊得厉害,但也……安心得厉害,这是不应该产生的感觉,身为复仇者,她自当绷紧每根神经、战战兢兢,绝对不是安心。
是小顺子的表现太随兴,还是因为这里处处弥漫着安心气息?她不知道,不过她不晓得、不能理解、无法解释的事情太多,多到她只能选择不理会。
走进殿内,齐沐谦正在软榻上看书,见到向萸,他指了指摆满菜肴的桌边。
“坐,饿了吧?”
这是试探?皇帝想挑她的错处,然后把她送回永福宫,理由是——伺候不周?向萸没敢坐,迳自走到他跟前屈膝躬身道:“奴婢伺候皇上用膳。”
齐沐谦呵呵一笑,将书往榻上摆着,向萸下意识瞄一眼,《治水韬略》?他会看这种书?看A书才适合他的人设呀!
“朕有手有脚,干么要人伺候,过来吧,一整天没吃东西,饿坏了吧。”
说完他亲手为她添饭,这动作看得她眼睛瞠大。是哪个环节出错?皇帝是用来伺候宫女的吗?她是穿越到哪个朝代,才会发生与历史截然不同的事?
“想什么呢?快点吃。”
又来了,又是宠溺,他不是很讨厌女人吗?
她傻傻拿起筷子,当发现碗里是麻油鸡饭时,鼻子突然酸了。这是爹爹的最爱啊,但是爹爹死了,她终于来到凶手身边,她应该怀抱满腔仇恨的,可是面对温和的男人,她突然不确定了。
不对,这是迷惑,他刻意制造某种氛围,企图洗去她的仇恨。
问题是他知道她是谁?不会的,大鲸鱼哪会在意一只小虾米,更别说去弄明白小虾米姓名,那么他这么做的理由是……反水?如果他和太后站在对立面,如果他认定自己是太后的人……
齐沐谦双眼看着,看见她精彩丰富的表情,能猜得到她在想什么,都说女人心海底针,可眼前这个女人却白得像张纸,让人一眼看透。
他假装没发现,弯下眉慢慢品尝菜肴。赵厨子的手艺越来越好了,下回让他把侄子领进宫来,他侄子的点心做得很不错,听说女人心情不好,多吃点甜食就能好转。
两人各自想着心事,没有交谈,只有齐沐谦不时给她夹菜。
她停止继续猜测,因为不管猜到什么,都不会有人来证实她的答案;因为太多无法理解的事情轮番上阵,想越多除了头痛之外,不会有任何收获;因为她饿惨了,血糖低下、思考力跟着下降,所以就算是下毒,那也吃吧。
这顿饭,他们吃了将近半个时辰,齐沐谦才让人把东西撤掉。
向萸认为,今天这出演到这里够了吧,接下来各归各房,有什么阴谋诡计,等明天天亮再续。
谁知她刚这么想着,竟然听到皇帝说:“出去走走,消消食。”
皇帝都这样陪吃还陪走路的吗?她猛地抬眉,接上他无害、令人心安的温润目光。
想跟他走走吗?确实想的,想知道他到底要什么,想知道为什么自从踏进德兴宫,所有事情都与预料中不同,但是……
“皇上,这不合规矩。”
齐沐谦笑望她,反问:“你很在乎规矩吗?”
不在乎、讨厌、痛恨!她厌恶那个发明规矩,逼下位者遇到上位者就得跪来跪去的坏人。
可她仍旧违心答道:“能不在乎吗?这里是皇宫。”
“皇宫确实必须在乎规矩,但这里是德兴宫,人心比规矩更重要。”
“意思是,皇上想收买奴婢的心?”她大起胆子,接下这句。
两两对望,半晌,齐沐谦笑了。“嗯,朕想。”
“为什么?奴婢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物。”
“轻重不是自己评价来的,而是别人心中的杆秤称量出来的。”
所以你知道自己在别人的杆秤里是什么重量吗?差一点点,她又大胆了,幸好理智及时阻止。
见她不接话,他拉起她走出去。
她不敢拒绝也不能拒绝,她很清楚太后派自己到这里来的目的,所以接下来呢,让她睡饱、吃饱,消过食之后,是不是就该月兑光光抬上床,展开一夜激烈的播种运动?
看着她转个不停的眼珠,齐沐谦想笑,被弄糊涂了吗?无所谓,很多事于她本就糊涂,有他护着,她就安安心心待着吧,动脑筋的事情他来做就行。
夜风微凉,小顺子举着灯笼走在前面,微弱的光芒照在路面上,一跳一跳的,像个不安分的小精灵。
她本想一路沉默,直到自己被送上床,虽然不愿,但这是报仇必须要的过程,她便也认了。
但齐沐谦显然不这么认为,走上鹅卵石小径时,他就开问:“进宫后,有人欺负你吗?”
“没有。”她连思考都不曾,直觉回答。
小骗子。他莞尔一笑。“离家进宫,生活还习惯吗?”
他的问话太随兴,不像主子对奴才的口吻,搞得本就对规矩排斥的她也随兴起来。“为图谋一口饭,哪有资格说不习惯。”
小骗子,又说谎,她哪需要当奴婢来换取一口饭。
如果每说一句谎,鼻子就会长一寸,等两人对完话,她定会变成大象。
“怎会想进宫,外面没有亲人了吗?”
“没有。”这句倒是完完全全的大实话。
这样啊……他垂下眼睑,心中轻喟,下一刻抬眼,笑道。“你安心住下来吧,往后朕有一口吃的,必定不会教你挨饿。”
向萸懵了,这话是皇帝该说的吗?就算天底下百姓全都饿死,也饿不着皇帝的吧?更何况这种话,不应该是丈夫对妻子说的吗?他的妻子明明是住在懿华宫里的那位呀。
想不透、弄不懂,她的智商和认定,在德兴宫里不够用。
“听说你喜欢画画,需要什么工具告诉小顺子,让他给你备下,闲来无事也可以到处走走,不过尽量别离开德兴宫。”
他要把她禁锢在这里?他要她当生孩子的工具,却不愿意她这颗棋子到处散布他的秘密?刚想到这里,就听他不疾不徐接话,一口气推翻了她脑中所想。
“如果不得不离开,就跟小顺子讲一声,要是时间到还没有回来,我才知道要去哪里救人。”
他用玩笑的口吻说出“救人”二字时,她的鸡皮疙瘩瞬间狂冒。
他这是担心她成为二代薛紫嫣?他不断发出友善讯息,于她是好是坏?可是小顺子明明说她和薛紫嫣是不同的呀。
她从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女主光环,不认为自己走到哪边都会人见人爱,所以这两天,不管是齐沐谦或齐沐瑱的表现都太奇怪,怪异到她不时在心底呐喊:系统系统,是不是你突然出现了?
“如果想见朕,就找小顺子传话,不过多数时间,朕不是在寝宫就是在书房,你可以随时过来。”
这么自由的吗?不怕她这个眼线给他制造混乱?
这一整个路上都是他在说话,她并没有回答,多数时间她忙着胡思乱想,提出一堆她自己也无法解答的问号。
就在月复中食物消耗得差不多时,他们终于走到她房前。
“时辰不早了,歇下吧。”他说。
听这颇有暗示意味的句子,她猛然倒抽口气,眼睛瞠得大大的,鼻孔也比平日开上两分。
她知道来了,吃饱喝足就该进行义务——干柴烈火、兽性大发、翻云覆雨……她把所有场景回忆一遍,然后带着视死如归的神情重重点头。
她说不出“相公,我好饿”、“来嘛,妹妹想你了”这类话,但这个点头已经明白传达出——她准备好了。
然而接下来没有月兑衣服、没有激情、没有揉捏,甚至连一个亲吻都没有,只有一句口气温柔的话,“晚安,希望换了床,你不会睡不着。”
然后他就这么走了?在她决定破釜沉舟、牺牲小我的时候,男主角头也不回地走掉?这是怎么回事,她猜了一个晚上,觉得最接近事实的状况竟然错误?
死死看着他踩着月光离去的背影,在短暂茫然之后,憋在胸中那口气突然松开,她赶紧转身进屋,用力问上门,以月复式呼吸平抑喘息不定的胸口,努力把刚刚的场景逻辑化。
她紧蹙眉心,下一刻感觉明白,她觉得自己终于探出真相——他喜欢男人啊,他是想当她的男闺蜜,想收拢她的心,想让她不为太后收用,想要她反水,做他和男宠的烟幕弹,对……吧?
屋里的烛光泄漏了她的动作,不知道什么时候转回来的齐沐谦站在门外,看着她又拍胸、又打头、又吐气的,忍不住展颜笑开。
头痛了吧?左猜右猜怎么都猜不出个所以然来,这宫里人人都成精,唯独她这样傻气,怎么能平安生存呢?
无妨,有他在呢,终归会让她落得一个好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