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长歌 楔子 我想他了
仁佑十九年 京城 冬
沐惜言永远记得,那个人离开京城的那一年冬天,特别寒冷。
虽然也就下了几场小雪,但是,冻骨的寒天让积雪像是被封住一般,融化不了。
那一年的冬天究竟是怎么捱过的,沐惜言有些记不清了。
因为里里外外,朝堂与她的家族都发生了太多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教她措手不及,待都处理完的时候,那个冬天也已经结束了。
今年的冬天,也冷。
冷得让沐惜言有一种错觉,像是回到五年前的那个凛冽寒冬,像是一切都没有过去,像是那个人还在,并未远离。
沐惜言被婢女以暖氅包得牢牢实实的,傍着烧得通红的火盆,坐在敞开的门前看着大雪纷飞。看见一道高大的身影踏雪而来,撑着油纸伞,伞缘压得低低的,遮住了来人的面容,但沐惜言只看身形就认出了来人,轻喊了声,“善之。”
闵善之抬起了伞边,与坐在门内的沐惜言相视一笑,同时举起另一只提着食盒的手,展示他为她带来的美味佳肴。
沐惜言撇了撇嘴角,似乎对他的一番好意不太领情。
闵善之不意外她的反应,将伞交给迎上来的婢女,自个儿径直提着食盒入屋,“他们都在外头,在等着见妳一面。”
“不见了,没力气说话。”沐惜言笑着摇头,不必闵善之细述那些“他们”当中究竟有谁,她也知道外头有哪些人在守着。
“好好养养,养好就有力气说话了。”闵善之把食盒搁到案上。平时不容易听她说起身体的状况,此番提起,趁机劝说。
沐惜言没有回答,好半晌,只是耸肩,扬唇笑了一笑。
闵善之看着她似若有所思,又似恍惚的眼神,才正开口要再对她说些什么的时候,就见她唤来婢女出去传话。她让婢女转告在外面的宗亲眷属们,说天候寒冷,待久了只怕会招惹风邪,请他们都先各自回家去吧!待她的病情好转些,再找他们过来叙话。
闵善之不由得苦笑,也不意外,这就是他所认识的沐惜言,细心体贴,而且处处周到,甚至有时候会到了让人觉得她有点虚伪的地步。
婢女出去转达主子的话,不出沐惜言与闵善之所料,外头立刻传来了一阵不小的骚动,有人嚷着不想走,非要见到沐惜言才肯善罢干休。
“现在火都烧到她身上了,她是当家作主的人,这个时候缩在府里当缩头乌龟,是非要逼得我们一个个都去死了,她才称心如意吗?”沐明川喊得震天价响,只差没有昭告世人都来他们沐家看这场热闹。
“二老爷,小姐病得极沉,这个您又不是不知道……”
“装的!都是装的!肯定是因为不想见我们,想装缩头乌龟,所以才会装病!她想要自个儿躲祸,让我们都去死!”
“对对对!大老爷当初把沐家托付给她,是让她好好照顾我们,把沐家给振兴起来,现在反倒是她要害了咱们沐家!就一句话,让她把当家的权柄交出来,从今以后我们就不再巴着她给我们做什么事儿了!”
闵善之听不下去,摇了摇头,转身想要出去制止这些人再说出什么诛心的话语,脚步才刚抬起,却被沐惜言给喊住了。
“别去。”沐惜言摇头,“让他们喊,喊累了,自然就会歇了。”
闵善之叹了口气,回过头看着沐惜言。
不过,他并没有见到她脸上有半分哀愁的神情,反而是笑颜如花,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令她开心的事,那双漂亮的美眸里,亮若繁星点点,教人几乎可以忽略她烙印在右边脸颊,一路往下蔓延至颈项的狰狞伤疤。
他不曾听她说过,或者该说,从来就没有人听她说过,那天被困在火场里时究竟有多害怕,也不曾听她提过一字半句关于烙在脸脖上的那片伤究竟有多痛。她对于脸上的丑陋伤疤,态度淡然得像是那片伤是烙在别人身上。
沐惜言这一刻不愿意去想门外的那些人,她只愿想着让自己开心的事,笑颜更加灿烂无比。“善之,我真希望现在能吃到凉卷粉,凉粉里要有甜酱油、辣椒油、葱、姜、蒜、花生米、黄豆粉、韭菜当浇料,吃起来才会酸甜爽滑,香辣筋道。要是现在谁能给我做凉卷粉,我一个人肯定就能吃上两大碗。”
闻言,闵善之实在忍不住轻呵了声,一语戳穿道:“两大碗?妳痴人说梦吧。妳现在食物能吃进两口,我都要谢天谢地了。而且,这大冬天的,妳吃什么凉卷粉?喝碗人参鸡汤暖暖身,才是妳该做的事。”
“我不要。”沐惜言摇头,答得一干二脆。倒不是因为她不想喝热鸡汤,而是闵善之说了那是她该做的事。
这些年,但凡是人们说她该做的事,都不是她想做的。
甚至于当中有很多事,是她根本不愿意去做的。
沐惜言沉默了一小会儿功夫之后,美眸低垂,看着自己的右手拇指轻挲着左手的手背,又道:“善之,我想吃棠梨花煎饼。”
这一次,闵善之没有回答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消瘦的身形,薄弱得像是一阵寒风吹来,她整个人就会与门外纷飞的雪花一起消融不见。
闵善之知道她所说的棠梨花,每到春天,在南诏的山间就会看到一树又一树的白花,那便是棠梨花,那是南诏人最常吃、也最喜欢吃的花卉。
要在花朵还是含苞时便采摘下来,以沸水焯去苦味,再以凉水漂上数日,花苞的颜色便会从女敕绿转成又黄又暗的隔夜茶汤色。这样经过几道工序焯漂的棠梨花,即便再经过滚油炒过,吃入口中的时候,仍旧可以品尝到蕴藏在花苞里的清香,让人有一种把春天吃进嘴里的感觉,芬芳馥郁教人惊喜。
只是,沐惜言自从离开南诏,进京之后,就再也没有吃过棠梨花了。
匆匆,十年过去了。
十年的时间,很长。
却也短暂得像是才眨了个眼。
从凉卷粉说到了棠梨花,闵善之知道沐惜言是想起了什么人。但是,他没说破,只是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不说一句话的陪伴,直到她再次开口。
“善之,如果……”
“如果什么?”
沐惜言没再说下去,反而陷入了沉默,低着头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看自己手里捧着的茶盏,怔忡出神,好一会儿之后才扬唇笑了一笑。
“没事……”她摇了摇头,像是强调般,又说了一次,“没事。”
没事才怪!闵善之没有反驳她的说法,只是点点头,“好,没事就好。”
闵善之说完之后,沐惜言没有接口,久久的岑寂。两个忘年好友之间的沉默,含藏着许多共同度过的记忆与情感。
沐惜言喉头微动,咽了一下唾沫,换息之后,又咽了一下,然后,又一下……重复的动作,她一连做了五六次,看起来像是要努力把什么如鲠在喉的东西给咽进肚子里。
“惜言!不要这样!”闵善之见状,又急又气地低喝了声,阻止她再继续用这种方法伤害自己,“妳我之间,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吗?”
闵善之知道,短时间内反复做出吞咽动作是沐惜言这些年养成的习惯,很多人都以为她喉咙有旧疾才会有时一再做出吞咽的动作。
但他是一次机缘巧合才知道她的喉咙根本就没有毛病,而是当她有些话很想说却又不能说的时候,就会逼着自己把话吞下去……
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在她做了沐府当家之后,太清楚一句不该说却说出去的话可能引起轩然大波,惹出滔天巨浪。
这些年,沐家已经出了太多的事故,禁不起再多一次意外。所以,身为当家的她就该以身作则,就该为了保护族人们而有所取舍,进退有据。
沐惜言停止了吞咽,好半晌一动也不动,静静地感受着一次次用力吞咽之后,从喉咙到心口的隐隐钝痛。
久久,终于启唇说出了藏在她内心最深处的话,“善之,我想他了。”
闵善之不意外,点了点头,“……嗯。”
沐惜言敛下美眸,眸里尽是迷茫,“我不懂,善之,都已经那么多年过去了,我怎么就还惦着他呢?”
“因为遗憾,因为没有得到。”
沐惜言沉默了半晌,左手按住了心口,空荡荡的手心里没能握住任何东西,一如她的心,也是空荡荡的。最后,她点了点头,“……或许吧。”
闵善之看她垂下眼睑,眼观鼻,鼻观心,乖巧恬静的样子,教他忍不住心生恍惚,曾经在他记忆里那个敢爱敢恨、大胆妄为的姑娘,只不过是他自个儿想象出来的幻影吧?
他叹了口气,斟了杯热茶放到她的手里,温言道:“想就想吧。想一个惦记在心里的人,碍着谁了吗?”
沐惜言转着手里的茶盏,茶水透过瓷身熨烫着她的指尖,既暖也烫,但是即便烫得有些痛了,她也没有松开手,仍是执拗地端着。
最后,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唇畔勾着一抹浅笑,禁不住嘴角微微地颤抖,“善之,我只后悔,我与他今生相见的最后一面,我没有笑着送他离开。我多想让他记住我笑起来的样子……但若是我笑了,他会不会以为我是不怀好意,是心里正在算计着他呢?善之,他曾说过我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
说完这几句话之后,沐惜言再度陷入了沉默。一直到她两天后清晨在睡梦之中离世为止,都未曾再说过一字半句。
这个冬天,沐惜言才刚满二十五岁。
这一年的冬天,京城很冷,冻彻人心的寒意把整座京城都封在冰雪里,像是把谁的哀戚与悲伤都凝固在霜天雪地之间,消散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