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何人不识君(上) 第十四章
第七章
好汤好药的养了几日后,十九名骑兵包含胡鸠很快就从死亡边缘被重新拉回了人间。
虽然受伤严重,但毕竟是身经百战又是铜筋铁骨打熬出来的百战之军,二十名汉子气色已经恢复了几丝血色,还有的已经能勉强挣扎着起身帮忙搬动柴火和收拾山神庙了。
冬日大风雪呼啸着,举目一片白茫茫,更兼几乎冰封千里……
狂风暴雪中,这本就偏僻的荒废山神庙越发人烟罕至,但徐融卿依然没有松懈,他在山神庙十丈外四方秘密埋设徐家军中特制的竹哨笛,若有外人闯入一牵动警戒线,便会自动传音警讯。
“——你们是如何中了陷阱的?”
此刻山神庙内,二十名骑兵正红着脸腼覥地感谢着亲手为他们添野鸡汤的“嫂嫂”,忽闻主子开口问。
众人一震,神色或懊恼或愤慨或悲愤,本想争相开口,最后还是齐齐望向了胡鸠。
胡鸠眼眶赤红,哽咽沙哑道:“回主子的话,我等得知您在京城伤病急逝的噩耗后,本想不顾军令全骑急驰回京……我们都不相信您死了。”
徐融卿凝视着他,目光黯然中透着一丝刻骨铭心的歉意。
都是他一时想差了……
“可消息传到大营当下,还有皇上一纸圣旨,说您自知病重,要我等不可擅自离营,不管发生任何事皆须谨记徐家军保家卫国的使命。”胡鸠深吸一口气,才继续道:“我们知道主子一向忠君护国,皇上又是您的亲外甥,我等……我等只以为是您的临终遗命,所以兄弟们固然椎心泣血,还是不得不强捺悲痛继续驻守大营不动。”
“……苦了你们了。”徐融卿心口一酸。
“属下们不苦,”胡鸠瘖哑道:“只是谁也没想到……半个月前,江陵府徐家暗线的孙鹫悄悄潜入大营来报,说您没死,您是遭了奸臣所害,如今诈死来到江陵府,要兄弟们秘密前去和您会合……”
徐融卿幽深黑眸一抹寒光乍闪!
宋暖有一瞬的惊疑不安,她脑中迅速回想着自己这几个月来带着他南下走的每一步,是否有疏漏和泄密之处?
可她怎么想也都想不出,自己行事这般缜密,路上也没发觉任何人跟踪,那徐融卿诈死的消息究竟是怎么传出去的?
正惶惶之际,一只温暖的大手蓦然握住了她的手,她迷茫抬头——
徐融卿深邃眼神对上她的,不着痕迹地微摇了摇头。
这些时日来两人自然而然生出的心有灵犀和默契,让宋暖忐忑慌乱的心立刻就安定了下来。
……啊,长生哥的意思是,不是她露馅,而是徐家暗线故意给胡鸠“假消息”?
“属下们本就盼着您平安无事,得知此事自然大喜若狂,兼又是孙鹫亲自来对过暗号的……”胡鸠顿了一顿,咬牙切齿起来。“谁知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那夜,我们三千骑兵人衔枚马裹蹄,无声出了大营直奔往会合地,才出大营不久,后头已有无数追兵举火策马杀上来……”
其余十九名骑兵也压抑不住了,纷纷接续道——
“主子您不知道,为首的正是孙鹫和江陵府何将军,他们口口声声说我等违反军令做了逃兵,格老子的!我江虎自十五岁起就入了徐家军,跟着主子沙场纵横了十年,手下斩获敌首何只三五千人?我会是逃兵?”
“——便是做了这大楚的逃兵又如何?我们本就是徐家军,是徐帅的兵,我们奉的是徐家令,保的是大楚百姓,不是给他们那些狗官当打手的!”
“不对!百年前圣祖烈帝早有圣谕,徐家军永远是徐家的家将,我们本就不是大楚的兵!”
……徐家先祖应天公是老元帅的父亲,百年前何等忠义豪杰惊才绝艳,和新帝的祖父圣祖烈帝乃生死至交的异姓兄弟,徐应天助烈帝打下江山,本要封王,他却坚辞不受,只愿封侯足矣。
烈帝感佩义兄一腔忠诚谦逊,便圣谕诏告天下,徐家封侯,除世袭罔替、赐丹书铁券外,徐家军永为徐家家将,唯徐家家主可号令驱策……
宋暖睁大了眼,惊讶地望向徐融卿。“长生哥,是真的呀?”
“是。”他颔首。
另一名粗犷的骑兵忍不住对宋暖道:“嫂嫂……不对,主母您说,我们明明是徐家的兵马,我们怎么就是逃兵了?”
逃兵两字,对这些舍命保家卫国的兵将而言,简直是最大的羞辱和诋毁。
“当然不是了!”她小脸气呼呼,粉拳捏起危险地挥了挥。“下次谁再敢污蔑你们是逃兵,就一拳打爆他的狗头!”
所有骑兵瞬间大乐,只觉顿时出了一口恶气,兴高采烈地喊道——
“主母说得对!打爆他们的狗头!”
“把他们狗脑子都给砸出来!”
“一群猪狗不如的东西!”
“——不愧是我们未来的主母!”
“主母好样儿的!”
二十个骑兵汉子眉飞色舞气势熊熊,浑身的伤痕好像都不疼了,活似下一刻就能马上跳起来跟着宋暖杀出去。
宋暖被他们一口一个主母说得又害羞又欢喜,也热血沸腾难当。“就是就是,下次遇见了就指给我看,看我帮你们报仇!”
徐融卿饶是心绪沉郁,还是被她和这二十个仅存的兄弟给逗笑了,闷绞的胸口蓦然一松。
他伸手轻轻地摁住了她激动的小身子,然后另一手塞了只烤得香喷喷的芝麻饼子给她,眸中满是笑意,温言道:“先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揍人。”
“喔。”她小脸微微一红,接过芝麻饼子咬了一口。
他看着她吃起饼子来,又亲手为她舀了野鸡汤,随后转头看向胡鸠。“接着说。”
“是,”胡鸠再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苦涩地言简意赅道:“我们念在同袍的份上并没有回头举刀厮杀,只是全速奔袭想和主子会合远扬……可万万没想到,除了后有追兵,前方也早有埋伏,他们早已挖了个巨大的坑,里头埋设密密麻麻削尖了的竹子,将众兄弟和战马趁黑夜逼坠进了坑中。”
四周氛围静寂苍凉一片……
所有人都垂首沉默了,回想起那一夜惊心动魄的追杀、坠落、刺穿血肉之躯的剧痛和战马哀鸣声。
绝望、悲哀、惊怒和四面八方不断射下来的锐利箭矢……
三千骑兵,仅残存活了二十人。
他们二十人还是其他兄弟拼命用身体护下来的,所有人心中有着相同的信念——
逃出去!一定要有人逃出去报信!
“……主子,幸好我们还是找到您了。”胡鸠虎眸含泪。
徐融卿高大身躯微微颤抖了起来,痛苦至极地闭上了眼。“以后……我绝对,绝对不会再让你们任何一个人陷入这样的境地!”
“主子,孙鹫背叛了您,”胡鸠握紧拳头,愤恨万分。“我要亲手抓住他,我要问清楚他为何这么做?究竟是受谁驱使?是不是魏大将军?魏家军想取代我们徐家军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宋暖欲言又止,但还是只能怜惜地仰望着徐融卿。
他缓缓睁开了眼,眸光幽暗隐痛。“楚宣帝。”
胡鸠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其余十九人也狠狠倒抽了一口凉气!
……但,一切就说得通了。
骑兵们跟随着徐帅出生入死多年,深知他对徐太后和楚宣帝的至亲情义之重,更是倾尽所有地护持着太后和新帝……
可没想到,赤胆忠肝换回来的却是鸟尽弓藏!
二十名骑兵瞬间暴怒了,虎眸烧红了,哽咽低吼起来——
“难怪皇帝迫不及待宣布主子死于伤病,原来是早就想对付咱们主子了!”
“怪不得何文龙那个王八蛋这几个月来派人盯紧了我们徐家骑兵,几次剿匪也不肯调动我们,硬是要我们留营,这打的是圈禁的主意——”
“皇上怎可如此……如此……”其中一名断了腿骨的骑兵死命撑起上半身,青筋暴起,几乎冲动痛骂出“忘恩负义”四字!
纵然一贯是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可身为受尽徐家一切好处的新帝,骨子里一半流的还是徐家的血脉,他却毫不留情挥下铡刀,砍向自己的亲舅舅和成千上万为了他流血卖命的徐家军……
原来,这就是皇家人。
二十名骑兵暴怒过后,神情俱是深切的灰败和长长的死寂……
连他们满心满怀都是惨遭效忠的帝王所背叛戮杀的椎心刺骨痛苦,更何况是主子?
“主子,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胡鸠涩然艰难地问。
其余十九名骑兵也满眼希冀却又惶然迷惘地望着他们的徐帅,他们的主人。
宋暖也屏气凝神地仰望着徐融卿,心里小小声音不断鼓着劲儿嚷嚷——
造反!造反!造反!
徐融卿瞥见一旁小姑娘那满眼可疑的闪闪发光,又好气又好笑,心下却也沉静了下来,低沉而坚定地道——
“本帅要找回所有人马,无论前路为何,这世上没有人可以再糟践我徐家军任何一个兄弟。”
“好!”
“主子说得对!”
“老耿,我不是在作梦吧?主子要把所有兄弟都找回来,太好了,太好了,呜呜呜……”
“徐帅!徐帅!”
“必胜!必胜!必胜!”
二十个骑兵泪如雨下又欢声雷动……
宋暖开心地又大大咬了一口芝麻饼子,只觉这饼子嚼起来真是可香可香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