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心头朱砂痣 第六章 亦重生归来
时序来到初秋。
帝都的夏倒不难熬,大小湖畔边薰风习习,拂柳荡花,到得七月七花灯节,城中富贵人家多会包下一整条街来悬挂订制的各式花灯,除了自家赏玩外亦供给百姓们游逛。
富贵人家此举多少带点显摆意味,免不了互相攀比,因此每年七月七花灯节,整座帝都城几乎淹没在五光十色、七彩缤纷的灯饰中。
夜晚降临更有戏,湖畔边全是放灯许愿的人们,湖心间少不了伴着丝竹声与歌声夜游的画舫,将七夕之夜渲染出一片迷人风采。
李明沁原本被瑞春和碧穗说动了,今晚会带着她俩一块儿到湖边放灯,结果去不成,全因一场突如其来的七夕乞巧宴。
乞巧宴的主办来自临安王府,白日时候才将请帖送来,是李宁嫣以临安王妃的身分发出的帖子,邀请右相府尚未出阁的族中小姐们过府聚会。
等到了临安王府,李明沁才知受邀前来与会的不仅是右相府未出阁的李氏女,还有几位王公大臣、高门大户家的小姐。
盛朝的七夕乞巧宴,那是单纯属于女儿家的宴会,按理不该有男宾。
临安王府的这一场乞巧宴确实只有女贵客们,但李宁嫣笑谈间却透露了,今晚也邀了几位男宾上门,还说那是临安王自个儿的场子,男宾女客分两边各自玩各自的,互不拘束。
李明沁今晚过府作客,没让瑞春或碧穗跟在身边服侍,而是放了两婢子出门赏灯放灯。
一来是两丫头老早盼着七夕夜出门玩,她这个当主子的实不想见她俩愿望落空。
二来是仅套了一辆马车,与她一样受邀的两个妹妹各带两名丫鬟贴身伺候,右相府距离临安王府颇远,要丫鬟们一路用走的怕要体力不支,因此一辆马车坐进她们七个大小姑娘当真挺满了,她家两个婢子就别再来凑热闹。
她想,真有什么事需要帮手,跟妹妹们借一下婢子使唤应是无伤大雅,再者临安王府内也有一堆丫鬟可供驱使,诸事无妨。
然后她就发现,自己被设计了。
乞巧宴至一半,她起身去了一趟净房。
临安王府给贵客们用的净房布置得甚是贴心,更无半点异味,还设有一座大铜镜供女子理容整装。
净过手后,她并未即刻离开,重生后的她心思变重,就望着铜镜中的人儿,想着今晚这场宴席纯粹是女儿家乞巧聚首,抑或别有用意?
又想着,今晚临安王那儿招来的男宾客们都是什么来头?
是否都是他暗结的党羽?
她又能否顺着李宁嫣这一条藤去模对方的底?
待调整好心绪走出净房,就见一名小婢提着亮晃晃的灯笼、低眉顺眼恭敬地候在外边,说是奉临安王妃之命特来为她带路。
“王妃有些体己话欲与小姐说,已在镜湖小楼那儿相候,请小姐随婢子前去。”
她虽有心提防,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二话不说便跟着那名小婢走。
镜湖小楼顾名思义就是建在人工造景湖畔的一座精巧阁楼,上下两层皆有四方回廊,小婢将她领到二楼雕花门前便又恭敬候在一边。
李明沁伸手推开门,一脚跨进。
甫踏入就觉有异,但那婢子突然狠狠从她身后推了一把,她往前踉跄好几步险些跌倒,回首时房门已被关上,外头随即清楚地响起落锁声音。
包围过来的是好浓的香气,才几个呼吸吐纳,头顿觉沉重,灼息阵阵。
是……合欢香!
李明沁嗅过这种气味。
谷主前辈让每个入谷习术学艺的人皆嗅闻过,尤其是女儿家更得牢牢记住,学好如何自保,以防将来出谷在外行走时中了招。
她一连串对应的动作毫无迟疑,先从袖底翻出一小瓷瓶,倒出一粒药丸吞下,清凉感从喉间蔓延进到月复中,跟着再掏出另一小瓶,拔开塞子搁在鼻下轻晃,她调息再调息,吸入瓶中散出的薰烟,意识一下子恢复清明。
重生以来,她在自个儿院落里捣腾出不少玩意儿,果然防人之心不可无,幸亏她把这些防身之物全带齐了。
稳住自身后,她终于能看看到底身陷何种境地。
门确实被锁了,三道排窗全被封住,仅留开在最上方、扁扁长长的通气小窗。楼中对角各摆着一座枝架状的铜铸烛台,每座高高低低各点着七根烛火,令这偌大的地方不至于深陷黑暗但也不够明亮。
她仔细嗅闻,发现那些点燃的蜡烛并非用合欢香制成,于是她依着香气浓淡一路往里边寻去,穿过整幕的轻绸垂帘,再越过一座贵气的八面折屏,竟见屏风后的广榻上盘坐着一名高大汉子!
本能就想退出,但那身影是如此熟悉。
她略踉跄地顿了顿脚步,须臾间想通这一切安排,登时心头大惊,连忙三步并作两步朝广榻那儿疾步靠近。
地上倒着一只被打翻的薰香炉,炉里的粉末尽数撒出,合欢香的气味犹浓。
李明沁心很急,眼眶湿烫。
她咬牙把想哭的心绪逼退,但一趋近便惊见他左上臂插着一把短匕,他右手就握在那把匕首上缓缓扭动。
胸中骤痛,泪一下没能忍住,垂了两行顺颊而下。
“王爷!昭阳王爷!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见他目光萎靡却未失神识,听她紧声急问,眼神还能精准地落在她脸上与她四目相接。她再次咬牙把眼泪狠狠忍回去,并从袖底又一次掏出小瓷瓶,这一次她倒出两颗药丸,抵到他唇边。
“王爷,不管你信或不信,今夜你我同是天涯沦落人,我没有任何不轨的意图,仅想从今夜这个局中全身而退,你我实属同一阵线,王爷若然信我,就将这药丸吃下,我保你半个时辰内能复清明,如何?”
她以为自个儿的嗓调够冷静,偏偏最后那两字“如何”有些颤音,她也意会到了,胸房陡促,眼底与鼻间俱是一热,偏偏还得在他面前咬牙撑持。
就在她暗暗着急得又要掉泪之时,封劲野终于掀开唇瓣,任她接连喂进两颗药丸。
“第一粒直接吞入月复内即可,这第二粒药丸得含在舌根下,让它慢慢化开。”她边喂药边提点,前后将两粒药丸喂入他唇间。
“王爷请抱元守一,专注在呼吸吐纳上,对,对,放开匕首,无须再扭转匕首用疼痛来扯住意识,就是这样,对,放开啊,然后专心调息……”
在低声劝解的同时,她同样取出另一只小瓶,拔开软木塞子,将小瓶置在他鼻下轻轻晃动,引出瓶月复中的缕缕薰烟任他嗅闻。
他身上有浓浓醇香,那醇香的出处对李明沁而言不难猜,毕竟在清泉谷中多少钻研过,加之谷主前辈向来宝爱女儿家,关于江湖上那些乱七八糟的药、媚丹、情丝散、合欢香等等之物,为防女孩子家中招被占便宜,谷主老人家可说费尽心血让她们学之又学、认过再认,都想把那些警惕刻进她们骨血里了。
所以她能辨出,封劲野体肤中散出的醇香实为酒香,不是寻常酒气,却是名曰“佳人笑”的沉露桂花酿。
清泉谷中的藏书阁有册记载,“佳人笑”——世间佳人浅酌笑,再添合欢喜相逢。他浑身散发“佳人笑”的醇香,今夜应是饮下不少。
他酒量很好,要想全然灌醉他颇有难度,坏就坏在他满身酒气又被诱进这一处弥漫合欢香的阁楼,两种药混在一块儿就成了极强的催情物,试问,还想如何把持神识?
但她看懂他。
懂他为何对自己下狠手。
不小心着了道,总得力求补过,所以他在神识浑沌间拔出贴身匕首自伤,为的就是要维持那最后一点点清明。
见他面上潮红渐退,气息像也平稳许多,她收起薰烟小瓶,把几案上的茶水整壶提来直接浇淋在那堆撒落的合欢香粉末上,杜绝再度薰燃的可能。
之后她折回榻边查看封劲野左上臂的伤。
那把匕首刺得甚深,她不敢轻易去碰,仅能在匕首刺入的下端用巾子紮着,减少渗血。
男人仍闭目调整呼吸吐纳,宽额布着一层薄汗,成峦的眉间已疏开,显示状况大大转好。
她忍住想替他拭汗的冲动,转身离开屏风后回到前头。
少顷,当她听到动静回眸去看,封劲野终于清醒下榻也跟到前头来时,她人正站在临窗的半月桌上,脚尖踮得高高,两手攀着上头通气窗的窗桥。
他眼神有些怪,似对她此刻的举措感到意外。
李明沁脸容微红,也晓得自个儿爬桌攀窗的模样不怎么好看。
“王爷别误会,我知道上头通气窗太窄小,即便是个稚子也挤不出去,何况是成人,我没要试的,只是想透过通气窗查看一下楼外情形。”
蓦地思及什么,她还是一骨碌跳下半月桌,朝他作了一礼。“小女子姓李,出身隆山李氏,在这一代李氏长房的姑娘中行二,临安王妃是小女子的大姊,今日便是受大姊所邀,过府同过七夕乞巧节。”
他不识得她,她自然要解释一番才好接续往下说,想了想,有好些事她都得提点他,要他小心,要他留意,还得要他……不要觉得她太古怪,欸。
突然一声惊呼冲出喉头,她双手先一下子搞住嘴儿,眸子微瞠,随即两个大步去到他面前,边动手边道——
“你怎地把匕首拔了?瞧,血又渗出一大片啊!”
“血渗一大片”的说法是夸张了,其实正因她在他左臂上紮巾子紮得对位,匕首拔出,血才没有随之喷流,但落入李明沁眼里,那片被鲜血染得更红的衣料自是刺目不已,扎得她都快不能呼吸。
叨念的同时,她很快撕破自个儿的一只袖底,秋衫轻薄,内袖多为轻棉或薄纱,略使劲儿就能扯下一圈条儿。
她靠过去,二话不说就把长长棉纱条儿往他那伤处一裹,一圈再一圈,以适中的力道压迫,令伤口止血。只是处理好他的伤处,李明沁又察觉不对劲儿了。
他在看她,一直紧盯着不放,即使她没去接触他的视线,还是能明显感受他那两道灼灼目光。
是,她的行径确实挺古怪,寻常姑娘家与陌生男子独处一室,怕是没被吓昏也得惊叫连连,但她非但没有退避三舍,还上赶着靠近他,对他动手动脚。
暗暗吞咽唾沫,后知后觉的她矫枉过正地往后退开两大步,这才敢抬眼迎视。
“王爷莫要怪罪,仅是我习得一些医术医理,见不得伤口放任着流血。”血不流了,她心略定,终浅浅牵唇。“如此包紮好了,也就安心些。”
他眼神还是怪,深幽幽盯得人头皮发麻,但李明沁无暇斟酌,毕竟有太多话想说。
“王爷与我同困于此,想来一会儿还有事要发生,得尽快离开这座小楼为妙,只是前门上了重锁,还可能派人守着,窗子亦被封住……方才从通气窗望外瞧,若要悄然离开,临湖的这一边倒可赌赌看,因为底下即是人工湖,不好布置人手,而镜湖小楼上下皆有回廊,可以攀到底下回廊再沿着湖畔避进后园子里,但问题还是窗子,推不开……”
不能引起骚动,更不能坐以待毙等着被逮,她绞着手指努力想法子,面前男人突然越过她迳自走到临窗的后排窗子前。
“王爷想怎么……做……”她跟上、问出的同时,他从靴内拔出那把他先前用来自伤的匕首,插入窗缘,也没看清楚他使什么招,只听轻微一响,紧闭的窗扇竟被卸下。
若非情势不允许,李明沁都想拍手叫好。
那扇窗被安静搁在一旁,她面前蓦地伸来一只大掌,掌心向上,能看出那挽大弓、降烈马的手是如何粗糙厚实,令她记起握住这只手的感觉,身子亦记起那一遍遍的摩拿抚触。
她的怔愣不动迫使他开口,男嗓冷声道——
“不是要赌赌看吗?本王带你下去。”略顿。“一道下去再分开走。”
李明沁重新抬头,微微笑。“王爷走,我留下。”
男人眉目骤然锋利,她摆摆手表示不打紧,很快解释。“设此局者为谁,王爷想必心知肚明,王爷可以暗中月兑身,但小女子还是乖乖被坑比较好,有心人见着了,这样的局就能坑我,那往后再想坑第二回,就不会再多费心思加重力道,他们对我不费心,我也才能应付得轻松些。”
明明她没说错什么,他脸色却变得更难看,以前……不,是上一世,他对她总是不正经,常涎皮赖脸耍流氓,要不就冲她咧嘴笑得没心没肺,他的严峻冷酷是拿来对付外人,而今在他眼中,她也变成“外人”了。
……这样很好。她内心对自己强调般重申,温言又道——
“王爷手握重兵,在朝势力不容小觑,昭阳王妃之位又一直空悬,世家大族、皇亲贵胄中,自有有心人上赶着要与你联姻,今夜这局若是成了,闹得王爷非娶我过门不可,那我隆山李氏、临安王府还有王爷的昭阳王府,就真扭成一团了。”
秋夜晚风拂入,枝架烛台上的点点烛火摇曳生姿,那漫舞跳动的火光映在他脸上、身上,无端端带出一股沉郁,晦暗不明。
“二小姐今夜决然破局,是不肯与本王结为连理了?”他冷笑一声。“怎么,二小姐瞧不上本王?”
李明沁有种说不出的无力感,好像她说什么都错,也许是从未被封劲野当“外人”对待过,说到底是她自个儿不习惯罢了。
她摇摇头,除了笑还是笑。“我要真嫁你,才是害了你。再者,我志不在此,我、我没想嫁人的……”
怎么说到她头上来了?欸。
她厘清思绪,话题一转。“总之王爷自个儿多加小心,有谁设宴相邀,能推就推,需得留意临安王,然后……嗯……京畿九门大司统陆兆东大人是左相胡泽推荐上位的,王爷与左相大人颇有交往,看来如今的京畿九门司还有虎骁营三万军力都受王爷掌控,就只差皇城禁卫军了,帝都的三方势力王爷已得其二,若能将手再探进禁卫军中,势必更稳妥,你、你再自行斟酌……”被他怪异的眼神盯得说不下去。
好难啊!她多想毫无顾忌地对他言明一切,把将要发生的事和盘托出,但他信吗?
真那样做,他九成九拿她当疯子看吧?
更让她不敢轻易泄底的是,重生后实有些发展与上一世不同,例如封劲野未求娶她,圣上亦未赐婚;例如二伯父遭逢惊马意外,隆山李氏顿失帝都城内兵马的掌控权;又例如今夜这个下三滥的陷阱,将两人扯在一块儿……
这一世的局势走向有变,她还寻不到变数为何,又岂敢轻举妄动?
她眸光有些心虚地荡了荡。
突然——
“看着本王。”声沉有力。
头皮又一阵发麻,她乱转的两丸眼珠子立时定住,定在他高深莫测的俊庞上。
“为何对本王说起这些?”他厉目瞬也不瞬,试图看穿她似。
李明沁一颗心怦怦跳,抓抓耳朵又张了张嘴,最后干笑两声。“谁让王爷战功如此彪炳又受圣上赐爵封王?在坊间,王爷的事蹟都被写出好几套段子,天天在茶楼饭馆里流传,小女子听过又听,心里就想,若我是昭阳王,定要当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王,不仅有地位还得权势滔天,忠于大盛、忠于陛下,直臣亦可以是权臣——
“今夜落入此局虽然不好,但得遇王爷实又挺好,我说那些话没什么特别意思,仅是小女子自个儿的想法,能说给王爷听可欢喜了。”老天,她都不知自个儿在说什么!
楼外忽传来一阵脚步杂沓的声响救她于“水火”。
设陷阱的人要来收网了。
“快走!”她不敢声张,蓦地压低声音急急催促,紧张之因,一双爪子还非常大不敬地把他往窗外推,硬把人推到外边廊上。“求求你,快走快走!”
“你……”他眉目更狠了。
李明沁管不了那么多,都听到开锁的声响,她挥着手势赶人,接着就调头往里边奔回,穿过垂帘,越过屏风,她迅速理好衣裙,鞋也没月兑便往长榻上一躺,躺得直挺挺,两手还乖乖交叠在月复上。
她“中招”了,神识“昏迷”中,等会儿可以“缓缓且颓靡地醒来”,然后很可以一问三不知,一推六二五。
有心人想逮人,那也得逮到一双人。
结果逮到的是她独自一个,事都不成事了,甚好,甚好啊……
李明沁后来才打探到,原来是当日她在帝都大街上飞扑救小童,与出手驯马的封劲野打了照面,他俩连话都没说上半句,仅他的眼神扫了来,她一时间将他看痴,那模样亦像瞬间惊愣,算不上古怪。
但仅凭这微不足道的一面,事情传进有心人耳中,于是亲人们为她“谋婚”的对象在她浑然未察间,秘密地从新任的京畿九门大司统陆兆东变成手握重兵的昭阳王封劲野。
兜来兜去,又兜回原来那人身上吗?
幸得早有防备,万灵丹、清凉丸、薰香等等全贴身携带,也庆幸那些人多少小瞧了她,以为她久居清泉谷仅为治病养身,却不知她随着谷主前辈早已习得甚多技能。
她一直以为自个儿没多大本事,懂得不过皮毛而已,直到去了西关,在边陲地方落脚过活,开始独挑大梁行医制药,才渐渐体会到,即使在清泉谷中习得的仅是皮毛,也足够让她行走世间、昂首阔步。
如今,隆山李氏因瞧上封劲野这块香薛铮拿她设局,虽说重生的她对至亲们早没了期望,可当自身又被拿来利用,事情又活生生在眼前上演,说实话,再多的防备、筑再高的心墙,到头来还是免不了一顿唏嘘难受。
而她也没想装傻,当时“清醒”过来,她表情一变再变,从困惑不解到惊愕莫名,最后是如遭电击的恍然大悟,演得无比痛彻心扉。
七夕乞巧宴之后,李明沁便把自个儿关在院落里好长一段时候,不单是足不出户,就连后花园子、正堂前厅也甚少出没。
对于她的“自我封闭”,挖坑诱她跳的至亲们多少有些心虚,自不会在这当口再逼迫她做什么,暂时就纵着她。
这正是李明沁要的效果,至少接下来两、三个月内耳根子会清净些,心也会轻松些,不必应付亦不怕被算计婚事。
之后帝都喧嚣依旧,繁华依然,朝野上下一片宁和。
李明沁过了一小段颇为舒心的日子,除持续关注昭阳王府的事,留意上门作客之人,她成天不是制药制香就是练字看书,直到昨天半夜里在相府藏书阁中偷听到一段密谈,那毛骨悚然、惊得一颗心直颤的恶感终又再起。
时值皇家秋狩,昨日是青林围场围猎活动正式开始的头一天。
在上一世,这便是建荣帝最后一次亲临秋狩围场,而李明沁当时也曾以昭阳王妃的身分陪同自家夫婿上围场玩。
当她以为情势照旧之际,老天爷就这么狠狠搦她一记耳光。
这一下当真抽得她眼冒金星、眼泪溃堤。
昨夜里她睡了又醒,醒来不过半夜,值夜的瑞春在碧纱橱中睡得打猫咪呼噜,她没有唤醒她,就独自一个往后院的藏书阁走去。
在进到藏书阁前,为防星火于万一,她把手中的灯笼火吹熄,这段日子窝在家中,除自个儿院落,她最常待的地方就是家里的这座藏书阁。
毕竟太熟悉里边摆设以及各类经史子集、野史杂册的分区所在,借着幽微月色模进去,一路模上阁楼杂书摆放的地儿,通行无阻得很。
然后她就用数的,一册册模着数数儿,记得是读到倒数第五册了,她刚默数到那一册,打算抽出来再取回房中细读,这时阁楼下就传来声响,有人一前一后进到藏书阁。
她偷听到一场刺杀阴谋,登时屏气凝神,身子紧挨着书柜一角蹲缩,动也不敢动。
夜半时分避进藏书阁密谈的,一个是她的大伯父、当朝右相李献楠,另一个人的声音她不认得,然从对方说话口吻、透露之事,轻易能推敲来者与临安王关系密切,完全是代对方夜潜右相府传信来着。
是一丘之貉。
是与虎谋皮。
隆山李氏将长房嫡女嫁予五皇子盛琮熙为妃,是否一开始就存着不臣之心?
上一世引发的那一场几近举国的覆灭,那一切的混乱,到底是始自隆山李氏的自大,抑或他临安王的野心?
说实话,建荣帝选中的东宫太子并非聪慧之人,李明沁读过几回史官对太子论政的记载,也在三、四次的新春大朝会上,她随相府女眷入宫向太后、皇后拜年请安时与太子殿下有过会面。
那是一个性情直率、率真到教人有些头疼的储君,不是当君王最佳的人选,但对于重生的她看来,这位东宫太子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正直不聪慧,所以有一说一,有二说二,面对直臣便直接面对回去,使不出拐弯抹角的招数,好的就是好的,坏的就是坏的,喜欢就是喜欢,厌恶便是厌恶,只要底下当臣子的“驾驭”得当,一切循世间大道行之,就不可能出什么大纸漏,若想迎来一朝盛世,仔细斟酌也非难事。
所以太子不能死,一向以护卫皇上和太子为正统、为己任的昭阳王更不能死!
偷听到一场刺杀即将在青林围场上演,且不管帝都城内或是近郊围场,此刻都已布置妥当只等时机,李明沁当夜着实难按捺,却不得不死死按捺着,不能打草惊蛇,只能耐着性子等待城门开启。
天将亮之际,她跟两婢子简单交代了点事,说若是家里人问起,就说她临时有事回一趟清泉谷,办完事便回。
瑞春和碧穗自是吵着要跟,她没答应,更无暇多说,偷了爹亲一向收在书房匣子内的正二品凤阁大学士令牌,再偷偷溜到马廐挑了匹马就出城了。她骑马技术算不上好,只能一路咬牙尽力驰骋。
方向明确,她得赶去皇家行宫所在的青林围场,一堆王公贵族的子弟都聚在那儿,封劲野这位异姓王爷亦被皇帝下诏随行。
秋狩的大队人马拖拖拉拉走上三天方能抵达青林围场,若换作传信兵快马加鞭,应在两、三个时辰内能跑完全程,结果她的单骑却从一早跑到太阳下山才抵达目的地,证实骑术有待加强。
但重中之重的点是,她到底赶上。
她持着正二品凤阁大学士的令牌求见昭阳王封劲野,负责守卫的禁卫军核实她手中持令,又听她说有紧要之事欲报知,不敢阻拦亦不敢立时放行,遂层层上报。
令在场禁卫军讶然的是,最后竟惊动了昭阳王亲自来接人。
明明着急想见他,一见到他,李明沁又想飘开眼神,她都不知自个儿能这般扭捏造作。
都什么时候了?李明沁,你清醒点!
秋狩始于昨日,圣驾直接在围场内搭起的皇帐中驻驾,并未返回行宫,几位参与围猎的皇室子弟以及被钦点随行的朝臣亦都有专属的帐子,李明沁垂首安静地随封劲野进到他的帐中,待两人独处,不等封劲野问话,她蓦地趋前,压低嗓音便道——
“王爷,小女子此番从帝都赶来求见,是因得知了一桩密谋。”她遂将昨夜在自家藏书阁中偷听到的事一一告知。“……整件事就是这样,明日即是围场围猎最后一天,按我所听到的,那场刺杀就安排在明日午后,我想届时……临安王很可能会开口相邀,邀王爷比骑术、比射箭等等,最后再想方设法诱你到埋伏的地点。”
“刺杀的对象是本王?”语调轻沉,彷佛有点事不关己的味道。
“当然是你!”敢情她说这么多,一开始竟忘记说重点吗?
“为何要刺杀本王?”
李明沁略急地解释。“王爷手握重兵,朝中各方势力定想拉拢,先前七夕在临安王府的那一局王爷没忘吧?你我一脚都踏入陷阱,庆幸最后能顺利月兑身,之后我尽力避开婚嫁之事,想必王爷也滑溜得很,唔……我是说通透得很,如此才能与临安王以及隆山李氏周旋至今,只是……”
抿抿唇,望着眼前高大精实、面如沉水的男人,她好想叹气。
“只是什么?”他淡淡询问。
她真叹气了,双肩微垮。“只是王爷如此难以攻克,无法拿捏,对临安王而言就大大不妙,既不能将你收为己用,就不能留你成为绊脚石,他们起了杀心,明着奈何不了你,那暗着来总得试上一试。”
李明沁双手盘在腰前,相互抓握,下意识揉捏自个儿的小臂。
她敛眉沉吟了会儿,又道:“王爷明日不妨称病,那便无须露面,只要王爷不露面,就不会被带到那安排了埋伏的所在……他们到底在青林围场的哪个地方布局埋伏,到底打了多少暗桩,咱们不清楚,那还是以退为进,先过了眼下这关再说。王爷以为如何?”
询问意见的同时,她倏地扬睫,却被男人怪异且深遂的眼神瞅得浑身陡震,颈后寒毛细细立起了一片。
突如其来的静默也许须臾,也许持续好半晌,李明沁有些抓不准,因她全副心神都落在眼前男子身上。
男嗓依然轻沉,语调如此徐慢,状若不经意一般,打破这股子默然——
“你明明是隆山李氏女,你的亲族姊嫁给了当朝七皇子殿下临安王为妃,自此隆山李氏与临安王府便成一根绳子上的蚂蚱,逃不了你也蹦不掉我,生生扭成一绸了,而临安王联合你的家族与我为难,你却次次相助于我,这般背离家族,就不怕最终遭家族见弃?”
李明沁没料到他会突然问及这些。
如此猝不及防,她表情僵了僵,眸光本能地荡开,选择忽略。
“我走我的路,做该做之事,若遭家族见弃……也还能撑持,无须王爷多虑,但盼王爷能够自保,不伤及无辜。”
她朝他又施一礼,轻声道:“欲告知之事,已尽数相告,望王爷信我,明日且多防备……”
好像还有很多话想同他说,但搜遍内心,那些话夹杂太多的情,尽不能语。
那么——
“告辞。”终结所有,仅余这二字。
她再次施礼,旋身欲出大帐,一臂却被他紧紧握住。
“……王爷?”不明就里。
那近在咫尺的男性面庞骤然刷过一道厉色,目瞳黑到发亮,亮到映出两个傻愣愣的她。
她望进那既明亮又关暗无比的矛盾所在,顿觉一颗心就要跳出喉头,浑身鲜血彷佛倒流。
他幽幽然问道——
“上一世,阿沁可以为家族兴荣,为百年氏族的延续,将本王好生设计,害得本王那么惨,为何今世会心慈手软?”略顿。“若本王没瞧错,原来阿沁亦是重生归来,是吗?”
重生?归来?是吗?是吗?
李明沁秀颜惨白,瞬间被吓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