霉女喜嫁 第一章 霉星附体的千金
昨夜雨骤风狂,今晨花木凋零,一片狼藉,且山洪爆发,道路被泥石流堵塞——一觉醒来便要面对如此噩耗,江晓月一脸惺忪睡意顷刻间便烟消云散,无迹可寻。
“这么惨烈吗?”她不敢抱持希望地向贴身丫鬟确认消息的真实性。
春柳无比肯定地点头,“就是这么惨烈。”
她早晨起来去给姑娘打水,便听到庵中人都在议论纷纷,原本有打算今日离去下山的香客也因故滞留。
江晓月仰面倒回床榻,拉过被子试图粉饰太平。
岁月静好,优雅从容——果然注定是跟她无缘。
都说秀水庵人杰地灵,庵主仙风道骨,凡来此静养的闺阁千金离去时都自带一股出尘月兑俗的气质,简言之,这里就是闺阁千金提升自我修养气质的洞天福地。
昨日她来时,果然山花烂漫,草木繁盛,鸟语花香,山林幽远,宛若世外仙境,谁知,不过一夜光景,听春柳描述,已是山林倾毁,泥沙俱下,残枝败叶、花落成泥……
这前后天差地别的景象,简直是见者心酸,闻者落泪,人间惨剧,不过如此。
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安慰,鼓足了所有勇气,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梳妆整齐的江晓月扶着春柳的手,颤颤巍巍地朝门外迈出了迎接现实的第一步。
看到小院中昨日还向阳花木易为春,在枝头明媚绽放的花朵今日却花瓣凋零,枝残、叶败、花落,江晓月油然而生一股世事无常的感慨。
她——有点儿想放弃治疗了!
别人美好得花见花开,人见人爱,到她这里的话,文雅一点儿的说法叫“行走的霉运携带者”,直白点的说法,便是——扫把星!
此间落差可谓两极分化,宅在闺阁小院还好,一出门杀伤力便具体呈现出来,且极易造成误伤。
眼见得她到了婚嫁之年,却蹉跎岁月,无人问津,原想着到秀水庵这个洞天福地来沾沾福气仙气,压一压她的无敌霉运,谁知道——结果真是不提也罢。
照现在的发展趋势来看,大约、可能、也许她注定是要孤独终老祸害江家上下几十年,直到她寿终正寝含笑九泉的那一天。
江家坚持得到那一天吗?
这一想法刚刚冒出头,就被江晓月毫不迟疑地否决了,她目光坚定地想——江家一定会坚持到成功送走她的那一天,毕竟已经养了她十七年还坚挺着,日子似乎也过得不差,在有她存在的前提下,确实也挺难能可贵的。
她回头还是多给父母兄长抄些经文祈福吧,善哉善哉,佛祖保佑,天官赐福,大吉大利。
突如其来的一声“喀嚓”,一截粗壮的断枝从一大树上急速砸落,庵中一名拾捡残枝的女尼一下便被砸倒在树下,连声尖叫都没来得及发出。
惨是真的惨,全程目睹这一切的江晓月一脸的不忍直视,双手合十,连连祈祷,春柳倒是已经见怪不怪,淡定从容地跑过去检查被砸女尼的情况。
果然还活着!倒霉但不致命,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伺候姑娘日久,她对人生已经看淡了,遇上倒霉事,但凡不伤筋动骨,那就算太平无事,而那路过姑娘身边伤筋动骨,甚至出现血光之灾的,那肯定是对方有问题。
这是江家人从无数血泪事实中总结出来的经验教训。
姑娘如今在府中已经是“试金石”一样的存在,要看人品正不正,到姑娘身边走一走,留一留,保证原形毕露,无迹可逃。
为此,夫人还把府中选人的事都推给了自家姑娘主持。
诚恳地说,这招真是十足真金的好使,唯一的缺点就是,姑娘人缘特别惨,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而她自己更是由于伺候姑娘多年,依旧百毒不侵而被列入江府最为诚信可靠的代表人物,自身形象光辉灿烂得一塌糊涂。
由此可以确定,被断枝砸晕的女尼人品还行,虽然可能她本人并不想要这样的肯定,但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总还是得往好处想嘛。
想不开为难的还不是自个儿吗?何苦来哉!
收到丫鬟安全示意的江晓月放下了心,长吁了口气出来,然后主仆两个配合默契火速远离此地,绝不给人将此事与她们主仆产生任何联想的机会的可能。
“姑娘,咱们估模着得在山上住些时候了。”春柳有些郁郁地说。
“我们本来不就是这么打算的吗?”虽然原因可能不同,但结果还是一致的,就某种程度而言,她们此行也还是圆满的。
春柳想了下,也觉得结果好像是没差,至于秀水庵这里的变故——那又与她们这对善良可爱柔弱不能自理的主仆有什么关系呢?
她们如今也是被困无助的香客之一啊。
昨夜狂风暴雨肆虐,今日庵中各处多有损毁浸泡,庵中众尼忙碌非常,除了到各处回话探望,又组织人手清理泥泞脏污,修补遭到破坏的屋舍。
由于昨夜风过大,雨过急,不少房顶的瓦片损毁,屋子漏水,窗户门扇甚至被吹坏,江晓月到大殿的时候,就看到不少形容狼狈的香客,大多是因为屋子半夜进水,导致衣物被泡,连换洗都没得的主仆。
除了个别的嬷嬷,一殿基本都是正值妙龄的花季少女,就连在殿中的女尼都是年轻的。
看到其他人的惨状,江晓月才后知后觉地庆幸起来。
昨晚任凭雨打风吹,她却是一夜无梦到大天亮的,当然,还有她那个并不警醒的贴身丫鬟,对于睡觉,她们一向是认真的。
事实上做为贴身丫鬟春柳其实并不合格,但矮子里面挑高个儿,这已经是江家能为她找到最结实能抵抗打击的丫鬟了。
人得知足是吧。
江晓月到佛像前虔诚地上了三炷香,认真叩拜感谢祂老人家的庇护。
因为昨天狂风掀瓦破屋,许多香客住宿便都成了问题,加上如今山路被泥石流阻塞,大家连走都没法走,庵主无奈之下,只好将人集中起来,试图调配一下禅房,让大家都先安置下来。
秀水庵其实占地并不是特别大,供给香客们借助的禅房小院也有限得很,而来庵里上香祈愿的又多是闺阁千金贵女,这就让禅房小院越发显得珍贵起来。
让原本拥有单独小院的闺秀们与他人同居一院,这不得不说真是一个不太好完成的任务,但庵主还是尝试着将一提议说了出来。
事到如今这也算是死马当活马医,无法可想之下的办法了。
江晓月当然是拒绝别人借宿的,开玩笑,要是对方人品不佳再弄出个好歹来,她怎么办?当然不能松这个口,她这是为了对方的生命安全着想,即使这样会被人说不近人情、跋扈,她都无所谓了。
两害相权取其轻嘛。
心地良善大度的闺秀千金总还是有的,如江晓月这般表现的毕竟不多,至少不会明目张胆地表现得这么不近人情。
毕竟大家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有不好的名声传出去,那就是影响一辈子的事——她们不像江晓月,已经决定破罐子破摔,打算在家里终老了。
大殿上的长明灯突然毫无征兆地掉了一盏,有一位人美心善的千金不幸雀屏中选,被当头砸个正着,当场见红。
殿中顿时尖叫声四起,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弱质闺阁女流,哪里见过这般血腥恐怖的场面啊,个个吓得瑟瑟发抖。
身边丫鬟嬷嬷启动保护模式,各自成圈。
江晓月主仆默不作声地往角落躲了又躲,显得特别的形单影只不合群。
意外与她们无关——自我催眠得多了,自己都会觉得那就是真的。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大殿内的人心又开始变得有些浮躁。
从昨夜开始发生的这一系列的惊变,让大家都变成了惊弓之鸟,有一点儿风吹草动便会胆战心惊。
山路阻塞,庵堂便犹如变成了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惊惧、害怕正在人心中滋生增长。
不知山路几时可通,山中存粮可足?
有太多的问题盘桓在大家心头,没有答案。
大家离开大殿,刚才商定了暂时寄居小院的人便回去收拾东西搬过去。
有人还没走出大殿,脚便扭到了;有人平地摔;有人莫名被门坎挡了下,一下从里面栽到了外面……
江晓月赶紧朝着佛祖金身连连祈拜,可求您了,我还想平安下山啊。
拜完之后,江晓月主仆赶紧离开了,等平安无事地回到居住的小院,两人面面相觑。
过了好一会儿,春柳才听姑娘用一种充满了梦幻的语气说:“那些就是外人口中温婉娴淑的闺阁贵女吗?”
春柳点头,“是呀。”
江晓月抬头望屋梁,“我觉得自己幻灭了。”
春柳依旧点头,“婢子也是。”刚才大殿上的光景,她看得真真的,大浪淘沙下来所剩无几啊,外面的传言是有多不可信啊。
“突然就对自己有信心了。”江晓月感叹道。
春柳难以置信地看自家姑娘,“姑娘您是骄傲了吗?”
“有一点点。”江晓月用手指比出一点点的距离。
春柳觉得姑娘这种自我治愈的本事还是挺让人敬仰的,或许这也是姑娘活蹦乱跳至今为祸人间的真相吧。
不久之后,又有变故发生。
“妳说什么?”因为难以置信,江晓月的声音都不自觉地拔高了。
春柳便又重复了一遍刚刚听来的消息,“有士子昨日相约上山游玩,一时兴起相约醉卧山林吟诗赏月,然后一起被困在山上,这会儿互相搀扶着找到庵堂来,想要投宿。”
“这也太找死了。”江晓月自言自语。
“是呀。”听到姑娘自言自语的春柳十分赞同。
游山玩水就算了,还玩醉卧山林赏月,结果夜遇狂风暴雨,万幸是在山上及时找了个山洞躲起来,要不昨天半夜就不知被洪水冲到哪里去当龙王女婿了。
真真是倒霉!难不成她的功力又深厚了,霉运影响范围又扩大了?
江晓月忍不住第一时间对自己霉运的厉害程度产生了怀疑,又以光速自我否决掉了。
春柳感慨,“听说,可狼狈了。”
她点点头,“完全可以想象。”
参照早上那帮遭遇漏雨的闺秀们就可见一斑,更何况是遭遇大雨、洪水、泥泞三重打击的士子。丰神俊朗、玉树临风、公子如玉都别想了,没滚一身泥,把自己整到面目全非都算难能可贵了。
“庵主同意了?”江晓月追问。
“还在犹豫。”
估计如今秀水庵是他们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毕竟下山的路断了,在山上缺吃少喝,缺衣少药,很难撑到山路挖通那一天的。
出家人慈悲为怀,庵主会心软也正常。
但现在的问题在于,秀水庵内全是女子,还大多是未出阁的闺秀千金,而且住房如今本来就缺乏,让那些人进来,住哪儿?
虽然庵主之前说会尽快修缮,可很多人心里都知道这不过是个说辞罢了。
秀水庵一帮老少尼姑,会泥瓦匠手艺的有几个?搞不好根本一个都没有,说是暂时合住,怕是要一直住到山路疏通。
这种情况下,再收容一帮男客,这真的很考验秀水庵的待客能力。
男女七岁不同席,男女有大防,就算事急从权,做事也有底线。
“妳说那些士子会修屋顶吗?”
“姑娘想得真美。”春柳直言不讳地戳破自家姑娘的不切实际的幻想。
“总不至于住大殿吧?”江晓月揣测道。
“不至于吧。”
“先前在大殿时妳也听到了,现在庵里真没不漏的屋子给人住了,也就剩几间殿宇。”
春柳想想也是,边想边说:“可是,如果雨停了——”
她的声音中断于自家姑娘默默地注视中,这种可能性有姑娘在似乎也不大。
江晓月叹气,“唉。”
看着姑娘惆怅的神情,春柳也不由得跟着一起惆怅了。
这次的山居生活很不妙啊。
庵主最终还是允了那帮士子入庵,但也与他们约法三章:不可入后殿,不可惊扰庵中娇客,夜间不可离开所住偏殿。
为防万一,庵主还指派了庵中弟子值夜。
“这下好了。”春柳放下心来。
“太天真。”
春柳又被姑娘惊到了,“怎……怎么……了吗?”
江晓月托腮惆怅地看着门外又开始落下的雨幕,“才子佳人、庵堂雨夜,四下无人时,月移花影动,多少话本里描述过这样的艳遇场面。佳人不动心,也难保色胆包天的才子不雨夜跳花墙啊。”
春柳无言,姑娘您成日里都在看些什么?
江晓月再叹气,“这院里就只有咱们主仆两个,夜里要警醒些才是。”
“需要吗?”这是春柳发自灵魂的疑问。
“当然需要。”江晓月略显激动地说:“万一有人在这里出意外,说得清吗?”
春柳“喔”了声,似乎也对。
“算了,愁也没用。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咱们还是该吃吃,该睡睡,等山路一通,立马下山。”江晓月摇摇头。
春柳在心里默默说:所以姑娘您之前那一通假想担忧是为了什么?纯粹是想叫我提心吊胆夜不敢寐吗?
她交代道:“如今庵里突然多出了这么些人,人手定然是不够的,一会儿妳过去取晚膳回来吧。”
别人家的千金前呼后拥,一个人身边最少也配置三个人服侍,这还不算杂役仆从。
也只有江晓月身边只配了一个贴身丫鬟,凡事只能交代春柳做,送她来的仆役把她放下便驾车一溜烟跑了,不给她半点儿后悔在庵前就打道回府的机会——这绝对是亲娘事先嘱咐过的,经验怪老道的,服气了。
春柳点头,“好。”
雨连续不绝,天色暗沉,远方山林消去白日的苍翠变得犹如噬人的狰狞怪兽。
庵堂的斋饭谈不上珍馐佳肴,不过是些青菜豆腐清粥小菜。
江晓月对庵堂饮食水平在第一天来的时候就已经清楚,做为一个不计较口月复之欲的人,对今晚的饭却有些难以忍受,她不由得合理怀疑,今天做饭的人是不是心不在焉,做出一锅如此让人一言难尽的斋饭来。
她们主仆没去质问,但不表示别家金尊玉贵的千金不会派人去询问,这样让人难以下咽的饭菜,便是她们府中最低等的下人都不会吃的。
因为太多不满,庵堂后院一时有些人声嘈杂起来,在这黑沉沉的雨夜中莫名便多了些诡异之感。
别人都去讨说法,要求重做,江家主仆没去,但庵中也派了人过来收走了她们几乎未动的晚饭,表示一会儿做好新的送过来。
其实,江晓月挺理解那些投诉的千金们的。
人的负面情绪积攒得多了,必定需要一个宣泄口,否则很容易成为压垮自己心理的最后一根稻草。
夜才刚刚开始啊……
江晓月百无聊赖地拿了些线出来打络子,打发这段莫名压抑的时间。
络子是日常打习惯的,便是闭着眼睛,都不会出错,夜里的烛火暗,更不影响什么,但春柳还是多点了一根蜡烛移到姑娘近前,同她一道做些针线活儿。
闺中女儿的日常左不过便是些说些胭脂水粉、华服美饰,做些针黹女红之类,江晓月大致也没跑出这个圈子。
这次做饭的时间用得久了些,许是因为被指责后多加小心的缘故,在江晓月就要饿到前胸贴后背的时候,一名小尼送来了她们主仆的晚饭。
两碗清粥,一碟青菜,一碟豆皮,两个馒头,这是比照普通闺秀的食量搭配的。
江晓月盯着晚饭看了一会儿,长吁短叹,“老天是不是见不得我好。”
春柳无话可说。
她继续忧伤地说:“我觉得自己还不如刚才闭着眼睛把那些斋饭囫囵咽下去,至少我还能混个肚饱。”
春柳提议,“要不婢子再去一趟吧。”
“算了,凑合吃点,一会儿妳去送食盒的时候,多拿几个馒头晚上好当宵夜。”
“好。”
春柳答应,和主子分别开始用饭。
这次的味道果然比之前好多了,至少粥不再是一股烧糊的味道,菜里终于放了盐,不再是白开水煮菜的效果。
“刚才那晚饭的水平,还不如我呢。”
听主子这么说,春柳肯定了一下,单就煮白粥、炒青菜而言,自家姑娘的厨艺还是远超之前的晚饭水平的,就是现在重做的这顿,比姑娘也差上一些。
这次,姑娘可以大声地鄙视评论,她不拦着。
她们主仆都是很真诚的人。
江晓月也就一开始嘀咕了一句,接下来的用餐时间很安静,保持着食不言、寝不语的用餐礼仪。
饭后,时间已经很晚,外面的雨似乎又有增大的趋势。
春柳将碗筷收拾到一起,“婢子把这些送到后厨。”
“路上小心些。”
“晓得。”
春柳将食盒挂在臂弯,一手撑伞,一手打着灯笼缓缓步入雨中。
目送贴身丫鬟离开,江晓月继续去打络子,又不禁想,风雨交加、深山庵堂、红粉佳人、年轻士子,怎么看都不会是平安无事的样子啊。
果然,春柳回来的时候顺带给自家姑娘带来新的小道消息。
“姑娘,您说巧不巧,这些士子中有一个还是来庵中上香的姑娘的哥哥,妹妹心疼哥哥,于是便想兄妹两个同住一个小院,庵主却是不许。”
江晓月嗤之以鼻,“许了才是脑子有坑,非出事不可。”
春柳点头,“谁说不是,心疼自家兄长,只管贴补些吃用过去,派人过去照顾也使得的。哪里有让人到后院来的,让别家姑娘怎么办。”
“自私罢了。”所以才不会设身处地替他人着想只想自家。
“那哥哥也不是个好的,哪有一个大男人硬往女人堆里钻的,轻浮。”这样的男人连她这样的下人都高看不起来。
江晓月笑了笑,没接这个话头。
“今天有些凉,姑娘洗漱还是加些热水才好。等一会儿,庵中师傅送热水来,婢子再服侍姑娘洗漱,婢子现在先帮您把床铺好吧。”
“嗯。”
江晓月站在窗前,隐隐还能听到雨中传来的人语,那边的官司且还没完呢。
过了一会儿,庵中杂役果然提了桶热水过来,春柳道了谢,又给了对方一串小钱打赏。
送走师傅,关闭了院门,春柳这才折身回屋伺候自家姑娘洗漱。
摘掉珠钗,拆掉头上的发髻,江晓月一头如瀑青丝便披散在了身后。
收拾停当,主仆俩便准备歇了,只留一盏油灯起夜用,然而两人躺下还没一刻,甚至都还没睡着,外面便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春柳一下便惊坐而起,听到床上传来动静,出声道:“姑娘莫起了,婢子去看看情况。”
春柳匆匆挽了发,披了件衣服起身,站在屋门口隔着院子喊了声,“谁呀?”
一个女声说:“施主,方才庵中又有房屋损坏了,实是没地方安置人了,还请施主善心让出院中空房吧。”
“妳们知不知道礼仪,大晚上的,我家姑娘都已歇下了,哪有这黑灯瞎火扰人清静的。我们府上若非为了清静,何至于为我们姑娘订下独院静养。客人是妳家客人,有了事情主家不寻法子,反倒是让同样身为客人的人帮着解决,哪有妳家这般做事的?”
春柳小嘴巴巴地一通讲,讲得院门外的人登时歇了声,暗想着,好泼辣的丫鬟!
“也不必拿菩萨心肠来说事,我家姑娘素日也和善,但为人处事有各家的底线,断没有被人这样按头强逼的,我们江府可也不是任人拿捏的人家。门我是不会开的,妳们走吧,另寻他处菩萨施舍善心去。”
院门外静悄悄,唯有“砰”的一声,屋门关上的声响在雨夜中分外响亮,院门外的几个披着蓑衣的人彼此看看,无奈只能再去别处相求。
春柳一进屋,便听到姑娘的轻笑声。
“姑娘……”
江晓月笑道:“没事,回得好。庵主自己的云房不肯让出来,偏要来叫旁人发善心,哪里像个心怀慈悲的出家人,自家都做不到的事,如何强求旁人做到?”
春柳放心下来,狠狠点头,“就是。”再说了,深夜雨大,黑灯瞎火的,她们主仆独身在此间,自是要千万加小心的。
“睡吧,只怕明日还有情况。”说着,江晓月躺下。
春柳轻应了声,“嗯。”
翌日,江晓月主仆起得比较早。
如今庵中情况复杂,春柳没敢像昨天一样早早起来到外面打听消息,然后再回来伺候姑娘起身,而是老实等姑娘睡醒了,服侍她梳妆整齐,这才出门去。
春柳这趟出去倒没花费多长时间。
大雨又下了一夜,庵里的情况又变得恶劣了些,平时庵中香火也还旺盛,怎么房屋如此不禁风雨?平日难道都不及时修缮维护房屋的吗?
这不是一句“年久失修”就可以解释的,只怕其中少不了某些肮脏之事。
昨晚来叩她们小院门的人,有一个在离开时在雨中摔了一跤,脚受了伤。
春柳趁着摆饭的当口快速地把情况跟姑娘讲了一遍,江晓月没说什么,只在她摆好饭后便安静用饭,她也端了自己的饭到一边去吃。
吃完自己那份早餐,江晓月放下筷子,春柳急忙将准备好的温手巾递过去。
江晓月擦了擦手,这才道:“这里如今是个是非之地,咱们尽量避免出去与外人接触。”
“是。”
原本家里是准备让江晓月在庵里待半个月的,东西也就相应准备得很充足。怕她在庵中无聊,笔墨纸砚,外加话本诗集若干,让她可以拿来打发时间。
她让春柳给自己铺纸研墨,准备练会儿字。
这会儿雨停了,打开窗户,山里的凉意便进了屋子,此时看远山,又是层峦迭嶂,犹如仙境。
远山景色不错,江晓月遂改主意,不写字改画画了。
江晓月的字还好,画就差些,但凑合也能看,并非见不得见人,随着时间过去,一幅雨后山林渐渐在宣纸上呈现出来。
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江晓月放下手中笔,自言自语道:“勉强还能看。”
“姑娘画得很好啊。”
“妳的水平就别点评我了。”江晓月忍不住笑。
春柳也笑。
一作画时间过得很快,一不小心大半个时辰就这么过去了。
春柳将沏好的茶水递过去。
江晓月接过呷了一口,往书案后椅中坐了,撩了眼皮朝桌旁的人看了一眼,“困在庵里人多,山下的人肯定会想法子,咱们大约困不了多久。”
春柳面露迟疑。
江晓月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勾唇一笑,“若没有那群士子,许可能还会久些,但他们是临时聚会游山,不像庵里这些人多是原本就要在此住些日子的,他们长时间不见人,家中自会有人来寻。”
春柳恍然,“然后就会发现山路阻塞,自然会找人疏通,我们就可以离开。”
“孺子可教。”
春柳笑嘻嘻,“是姑娘教得好。”
“客气客气。”
主仆两个不由得相视而笑,这时院门传来被人轻叩的声响。
门其实并没有关,来人叩门也只是礼貌提醒院里人有客人到,春柳扭身出门去看。
江晓月也放下了手中的茶盏,转出了书案,往中堂去。
有客来,主人自当待客。
见到一个嬷嬷站在院门口,春柳几步上前。
“昨日不知是忠勇伯府的姑娘,今日我家姑娘差了老奴前来告罪,还望江姑娘海涵。”
“嬷嬷多礼了,出门在外难免遇到麻烦,若非我家姑娘实无法与他人同住,原该是搭把手的。”
嬷嬷连忙说:“不敢不敢。”
“嬷嬷既来了,便随我去见见姑娘吧。”
“应该的,应该的。”这正是嬷嬷来的目的。
挽着低髻,只簪了银簪花钗的蓝衣嬷嬷随着春柳走进了屋子。
单看穿衣打扮便知主家是什么来历,江晓月心中有数,端坐椅中只淡淡看过去。
“老奴是光禄寺署正赵大人府上四姑娘身边伺候的,昨夜因房屋漏雨,才请庵主帮忙,不想因此惹了江姑娘不悦,故而我家姑娘派老奴过来给江姑娘陪不是。”
江晓月语气平静地说:“倒也不必因此事道歉,各人有各人的难处,罢了,东西拿回去,也替我向妳家姑娘道个不是,帮不到她我也抱歉。”
“江姑娘仁厚。”
“去吧。”
“老奴告退。”
春柳将人送了出去,之后折返回来。
“这赵四姑娘倒也是个知礼的。”
江晓月只是笑了笑,未予置评。
不好出院子,她便起身到院中小站。
大红衫子,粉白襦裙,腰背挺直,仪态端庄,一手在前,一手负手,嘴角轻扬,眼望远方,光让看着就能感觉到对方心情不错。
春桃心中一叹,她家姑娘明明如此美好,婚事却不太顺遂。
外面倒没对姑娘太过不利的流言,但隐晦不明,半说不说的反而让外面的人对姑娘多有猜测,什么身有隐疾,不善与人交流,内向,孤僻……总之吧,婚事就不顺遂。
这次从秀水庵回去,估计名声会更不佳,夫人这次好心办坏事,不知道会不会懊恼大悔……十之八九会的吧。
有人从院外走过,劳师动众的,连丫鬟带嬷嬷四五个人簇拥着一位华服少女走了过去。
春柳看了咋舌。
江晓月也看见了,也有点儿好奇,问丫鬟,“她这是去前面?”
“好像是。”
“庵堂、才子佳人、大殿偶遇。”江晓月陡生感慨。
姑娘围观八卦的语气简直太明显。
春柳无奈询问:“我们要去看吗?”
“不去。”江晓月拒绝得直接又干脆。
“那姑娘不好奇啊?”
“想象有时候比现实还刺激呢。”江晓月一副“妳不懂”的表情。
很难想象您都脑补了些啥,总感觉可能也许大概会有点儿叫人脸红。
不过江晓月主仆虽然不去,但还是有其他喜欢八卦的人,在她们不知道的时候,有其他人也去了前殿。
来庵堂礼佛是很正常的事,而且青天白日,身边丫鬟嬷嬷相伴,就算男女遇见也不会有什么不好的话传出。
哪个少女不怀春啊,纷纷想着光明正大遇上如玉公子。
那些到庵堂借宿的士子们也都有书僮侍从在侧,初来时的狼狈早已清理干净,如今又是衣冠楚楚的青年才俊模样。
珠围翠绕的少女们如枝头花朵娇艳绽放,仪表堂堂的书生温文儒雅,可不是能上演些才子佳人的话本故事。
“少爷,您真不出去?”扒在门边偷看了半天的书僮石墨,忍不住跑回殿角打坐的少爷身前压低了声音问。
“君子不取。”
少年修眉朗目,玉冠束发,身着一件蓝衫,宽肩窄腰,即使在蒲团上盘膝而坐,依旧腰背挺直,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明朗英气。
年不过十七八,真是俊俏少年郎,风流不自知的年纪。
“夫人可是很着急少爷婚事的。”
“多嘴。”
“这天好不容易放晴了,出去透口气也好啊。”石墨继续锲而不舍地游说。
“自己去。”
石墨认输,自顾自又跑到门边看热闹,后来又跑出了庵里供士子们暂时借居的偏殿,去跟别家书僮一起八卦看戏。
待在偏殿未出去的不止温子智一人,还有几个正坐在一块谈诗论文。
早在被困山上时,温子智就已经后悔了,他就不该一时兴起答应跟这帮士子一起行动,简直傻透了,就像妹妹说的那样,又胡闹又愚蠢,整体脑子都堪忧。
真正知书达礼的闺阁千金此时必然不会出现在前殿,她们避嫌尚且不及,而勋贵女眷又哪是那么容易让人接近的,身边三尺不知会有多少阻碍,遇到个剽悍的,直接能抽飞登徒子。
想到妹妹的英姿,温子智不自觉柔和了眉眼,满含笑意。
女孩子嘛,剽悍一点儿才不会受委屈。
温子智闭目养神,不知山路几时才能疏通,一群男人寄居庵堂,到底是有些不合适。
石墨从外面跑了回来,揣了满肚的八卦。
似乎是察觉到了书僮强烈的倾吐欲,温子智笑了声,“说吧。”
“少爷,您是不知道啊,这两天庵里一点儿都不安生,后面有不少伤员呢。”
“哦?”
“困在庵里的闺阁千金伤了一半有余,连她们随身的仆从都有不少跟着倒霉。”
温子智睁开了眼睛,示意书僮详说,石墨便眉飞色舞地将从外面听到的讲了一遍,不知不觉便引得偏殿里的另几个士子也停止了交谈倾听了起来。
“……庵里人也觉得最近很邪性,这两天往佛前上香都多了。”石墨用这话作为结尾。
“为人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温子智一语评价。
石墨很无语。
“哥哥,你们便住在这里吗?”
偏殿外突然响起一个娇俏的声音,带着一点儿撒娇,温子智听得蹙眉,当那人领着自己衣锦华饰的妹妹入殿时,他便起身领着石墨避了出去。
旁人不知礼,他需知礼。
见院中有女眷走动,温子智眼神不移的直朝庵外走去——站在山门外看看雨后初晴的层峦迭嶂,也别有一番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