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藏杏林妻 第一章 寄人篱下的表姑娘
初春时分,天气仍凉。
京城一连数日阴雨绵绵,今日阳光虽露了脸,可时不时仍被遮掩在厚重云层中,是个晴时多云的日子。
兴宁侯府,雅致的琉璃院,一个娇俏小姑娘尚未进屋,清脆嗓音已先响起。
“姑娘,老夫人让赫嬷嬷过来说一声,说蒋老太医提前过来了,让妳赶紧过去呢。”
花格窗旁,一少女垂眸看书,闻声抬起头,看着咚咚咚跑进来的银杏微微摇了摇头。
银杏今年十八岁,身材圆润,有一双圆圆的大眼睛,见主子朝自己摇头,她舌头微吐,“奴婢错了,不该边跑边叫的。”
少女巴掌大的脸上一双黑白明眸熠熠生辉,鼻梁秀挺,樱唇粉润,是个出色的美人,不过全身上下都透着一股疏离的沉静气息,让人下意识不敢靠太近,但贴身丫鬟银杏例外,她在主子身边伺候已十二年了。
俞采薇放下手上的医书,银杏笑咪咪地替主子系上披风,再塞个手炉,主仆这才一前一后出了院子。
俞采薇住的琉璃院离外祖母所住的富兰院还有一段距离,走在路上,洒扫的奴仆见到这一主一仆都不敢怠慢,纷纷见礼。
待俞采薇采主仆走远了,在花园里的两个打扫嬷嬷才先后开口,“这表姑娘愈来愈有主母架势,不愧是老夫人亲自带大的。”
“是啊,不过,算算时间,表姑娘跟着蒋老太医习医也有七、八年了吧?府里谁有个头痛脑热的,老夫人也让表姑娘去练手,府医跟蒋老太医也看过表姑娘开的药方,倒真能出师了。”
“那是,我还听说了,老夫人的长年风湿,早两年表姑娘也能治了,蒋老太医这些年依旧过来替老夫人看病,其实是来教表姑娘医术的。”
“蒋老太医是今上派来的,代表的是一种荣耀,老夫人就算再疼表姑娘,也不会让表姑娘医治的。”一嬷嬷压低嗓音道:“老太爷仙逝多年,老爷也没有什么大才,只有大朝会时才能上朝点个卯,什么作为也没有,老夫人寄予厚望的少爷也是……唉,总之能让今上记得侯府的,也就老夫人一个,蒋老太医不来,今上会记得老夫人,还会记得兴宁侯府?”
两个老嬷嬷又说了什么不提,只说俞采薇主仆俩来到富兰院,由正堂拐进东次间。
门口两个丫鬟向俞采薇行礼,掀帘子让她进屋。
雅致温暖的堂屋里摆了炭盆,一只鎏金异兽纹铜炉缓缓飘出熏香,罗汉床上坐着发丝花白的五旬老夫人魏氏,盘起的圆髻上插着白玉钗,她眸光内敛,神情雍容华贵,只是这两日受风湿折腾,气色并不佳。
此时,蒋老太医已替她把完脉,正在案桌上挥毫写药方。
俞采薇将手炉交给银杏,径自解下披风,银杏一手接过,跟着主子,向魏氏及蒋老太医行礼。
蒋老太医面容圆润,目光睿智,看着颇有些道骨仙风,就见他将写好的药方交给赫嬷嬷。
赫嬷嬷是魏氏的陪嫁,一向由她负责魏氏的汤药。
魏氏见外孙女进来,连忙唤着她坐到身边,“采薇,妳师父有要事跟妳说。”
她看着俞采薇的眼神有骄傲也有期待,当年小姑娘央求学医,她想着多一分才能无妨,再者,人生在世,谁没有病痛?
她长年被风湿折腾最有感触,当下就允了,没想到,今日竟结出个善果。
银杏的双眼骨碌碌一转,“瞧老夫人眉开眼笑的,想来一定是好事。”
这几年来,银杏常陪着主子在富兰院进出,与魏氏、蒋老太医都极为熟稔,想到什么便说,好在她行事素来有分寸,魏氏跟蒋老太医也习惯她喳喳呼呼的样子。
一旁的赫嬷嬷也清楚,遂以半开玩笑的口吻道:“老夫人看看,这丫头简直要成精了。”
魏氏笑了出来,“还不是主子惯出来的。不过也亏得她这性子,不然我这老太婆就要担心侯府未来的当家主母会不会太过稳重了。”
“要是我家姑娘不稳重,老夫人您就要担心了。”银杏俏皮地又笑回了一句。
这是实话,魏氏脸上笑容更深,这也是她对这个未来孙媳妇最满意的地方。
俞采薇冷静通透,而银杏八面玲珑,又与府中奴仆相熟,很多八卦、小道消息都灵通,日后俞采薇掌管中馈,有她在身边可谓帮助良多。
鬼灵精怪的银杏,是深爱自己的母亲为她精挑细选的丫头。
原本从济南来京城投亲时,俞采薇是想让她归家的,但银杏说了——
“奴婢是签了卖身契的,奴婢爹娘也说了,姑娘只剩一个人,奴婢若走了,姑娘身边没人伺候可怎么成?”
当年母亲执意下嫁七品官的父亲,父亲是孤儿,与母亲出意外双双离世后,她只能前来投奔外祖母。
来京十年,她与银杏虽名为主仆,可情分上更胜姊妹,只是银杏一直守着主仆那条线,不愿逾矩。
既然有好事要谈,蒋老太医便先跟魏氏告辞,与俞采薇移动到偏厅。
银杏利落的替两人倒杯茶,退到一旁。
蒋老太医喝了口茶,看着俞采薇的眼神有骄傲也有心疼。
一个寄居外祖家的小孤女,小小年纪就展现医学天分,在他来为魏氏把脉问诊时,一一记下他说的每一句话,下次他再过府时,竟能一字不差的背诵,再提疑问,获得解答后,还能举一反三,反应极快。
经过他几次测试,发现她资质极佳,对医术也极有兴趣,便开始教授,八年间她已尽得他真传,针灸更是一绝,她还自行钻研不少艰涩难懂的医书孤本。
见她对解药、毒药也有兴趣,这些年来,他也从太医院拿了不少医毒古籍让她抄写,自行研读,有疑问见面再讨论,就她抄写下来讨论的问题,便知她有多努力多上进。
而俞采薇对于能得蒋老太医倾囊相授,她感恩珍惜,不敢有一分懈怠。
在说正事前,蒋老太医看了一眼随侍的小童。
小童立即走上前,将手上捧着的一只雕有松枝纹的檀木盒子放到她面前。
“打开看看。”蒋老太医慈祥的看着相貌愈来愈出色的徒弟。
俞采薇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套医毒古书籍,看着年代久远,纸本都泛黄了,不过被保存得很好,翻开一看,乃是前朝神医吴明子所著。
“这是去年,家修缮祠堂时发现的,也不知是哪个蒋家祖宗的恶趣味,这书被藏在放着祖宗牌位长桌的夹层里,上个月才送到京城给为师。”蒋老太医说着,“想了想,还是决定给妳。”
蒋家虽世代从医,却没有太好的善报,嫡系有几名出色后代,但总是卷入纷争,或入狱、或被杀。蒋家族老为保后代平安,嫡系的习医之路就止于蒋老太医,后代则走上仕途或从商,不再进入医界。
这也是蒋老太医不舍一身医术,在发现俞采薇天资过人又真有兴趣后,收为门徒的原因。
“就这古籍能让老夫人眉开眼笑?”银杏真心觉得奇怪,蒋老太医爱才,这些年时常搜集珍贵医书给姑娘,但老夫人不至于因为这事这么高兴吧?
“小丫头,学学妳家主子,个性这么急。”蒋老太医笑着摇头,“能让一向严谨的老夫人喜形于色的事可不多,妳应该猜到了吧?”
他在太医院二十多年,那些贵人有什么病痛、疑难杂症,多少都经手过,虽不能对外人言,但他知道爱徒知轻重,也私下将那些病症药方拿来教授,让她受益良多。
然而他们师徒这几年谈论最多的,是某一个贵不可言的王爷。
她点点头,“凌阳王。”
凌阳王是雍华帝一母同胞的弟弟,六岁时身中奇毒,雍华帝为了他,不惜重金从各地聘请名医,甚至茹素一年只为求胞弟健康,也曾弃轿,三步一拜一叩头,登上九百阶上的万佛寺向众神许愿,愿减寿为凌阳王续命。
大汉朝百姓皆为帝王的兄弟情分感动万分,盛赞今上将凌阳王疼到骨子里了。
奈何那奇毒极为棘手,只能抑制,却始终无法拔除,凌阳王能同常人一般生活,可这些年来也有过几回生死关头,所幸最终都能化险为夷。
凌阳王成年后也有过妻妾通房,可不知是不是体内毒素作怪,几年下来,孩子不是胎死月复中,就是生出后早夭,更有一尸两命的憾事发生。
子嗣艰难,凌阳王看开了,将后院侧妃、妾室、通房等等,给了优渥的银两后都遣散了,让她们各自归家,也可另做婚配,如今,后院仅有王妃一人。
但有一说是凌阳王深受奇毒影响,导致不举,这才不得不遣散后院的。
不过又有传言,说凌阳王与出身将军府的挚友沈若东是断袖。沈若东生得俊朗,不管京中多少贵女倾心,面对家中的逼婚,他宁可远走也不愿成家,就是因为心系凌阳王。
看着凌阳王清理了后院,坐拥后宫三千佳丽的雍华帝,哪舍得最亲的弟弟寂寞孤单,身边没几个红粉知己伺候?于是,他精挑细选几个美人送到凌阳王府,可不过几日就又原封不动地被送回宫中。
来回几次,雍华帝也不得不歇了心思,只无奈叮咛凌阳王妃好好照应凌阳王,每过一段时日就会将她召进宫中,细问凌阳王身体,担心他是报喜不报忧。
蒋老太医又喝了口茶,“凌阳王极为聪慧,若是妳能拔除他身上奇毒,也是对我大汉皇朝社稷一件好事。”他对徒弟的医术是真的有信心。
俞采薇明白师父的意思,今上刚坐上帝位的前两年也是大有作为,老百姓安居乐业,国家风调雨顺,但近几年在治理国事上状况不少,偏偏又不是个听得进谏言的明君,有些大臣私下转往凌阳王府,希望凌阳王能代为劝谏。
只是凌阳王身上的毒有危及心脉之忧,切忌大悲大喜,也不能忧思过重,他有没有劝谏帝王,外人不知,但能确定的是,帝王仍一意孤行,以至于向凌阳王透露民意或治国理念的大臣便少了。
这两年来,凌阳王当起闲散王爷,再不过问政事,却仍有几人对他寄予厚望,蒋老太医就是其中之一。
她身为蒋老太医的入室弟子,自然听了不少他对凌阳王的赞叹、惋惜及不舍。
“凌阳王妃虽是养尊处优长大,但天真单纯、为人亲厚,这些年来不曾苛待府中奴仆,还深得府中上下爱戴,妳们在相处上不会有问题。”
这些年来,住进凌阳王府的大夫或郎中没有上千也有数百个,凌阳王毒素发作时,近二十名大夫同处一室也是正常。
凌阳王自己订了规则,医治他以三个月为一期,得入住王府,若有进展,还有下一个三个月,以此类推。
银杏是超级八卦通,听到这里,忍不住道:“这是让姑娘住进凌阳王府三个月给王爷治病,但……这好吗?”
主子跟表少爷有婚约,若近身治疗凌阳王的事让表少爷知道了,这婚还能成吗?虽然她也不喜欢表少爷,但这女圭女圭亲可是老夫人订下的。
蒋老太医没否认,看着徒儿说:“老夫人答应了,但她尊重妳的意见,所以妳好好想想,三日后再给为师答案。”
“不必三日,采薇应了。”俞采薇说。
这是意料中的答案,但立马就答应,倒是出乎蒋老太医的意料之外。
似是看出师父眼中的惊诧,俞采薇淡然一笑道:“我一无父无母的闺阁女子,寄人篱下,有太多事不能自己主宰的,只盼望能用此医术来报答侯府的收留之恩。”
不能主宰的,定是那桩莫可奈何的女圭女圭亲吧?婚事是女人一生最看重之事,即便蒋老太医也对这桩婚事不喜,但他又能如何?
师徒就着细节又商谈好一会儿,俞采薇亲自送蒋老太医到门口,这才返转回到富兰院。
魏氏看着坐在身边的俞采薇,手握着她略微单薄的柔荑,双眸带着期盼,“蒋老太医都跟妳说了?”
“是。”
相关细节,蒋老太医对魏氏并无隐瞒,他已经向圣上推荐,圣上那里也给了准话,如果俞采薇能治好凌阳王的病,圣上将应允她一个愿望,但不得伤及国本或一切伤天害理之事。
因俞采薇身上有婚约,蒋老太医这才慎重其事地来询问徒弟意愿,毕竟医治时不只得把脉开药方,还得近身针灸。
能得雍华帝一个愿望的诱惑太大,治与不治?蒋老太医心中已经有底,毕竟真正的决定权是在执掌中馈的老夫人身上。
蒋老太医来往兴宁侯府多年,相信老夫人一定会答应的,而事实上,魏氏也真的应了,不过私下是应的,并未有征询俞采薇的意思。
兴宁侯府乃百年世家,家里出过不少文臣,可如今子孙凋敝,到这了一代也只有一个孙子高伟伦,现在在翰林院任编修一职,是个不高不低的官位。
侯府承爵就只到高伟伦这代,眼看着爵位即将被收回,为此魏氏不知白了多少头发,只要俞采薇能解了凌阳王身上的毒,再让她求了今上,就能将爵位世袭下去,甚至更上一层楼,她怎会拒绝?
魏氏的确有私心,也向俞采薇坦承了这份私心,“伦哥儿虽在翰林院,可也只是一个正七品的芝麻官,如今有这么个大好机会摆在眼前,妳可得好好把握,要知道,夫妻一体,夫君有成就,做妻子的也有脸面,未来你们儿女的路也能走得更好。”
俞采薇听老夫人这么不遗余力地劝她答应,感觉并不好,因为医治凌阳王是为了兴宁侯府的未来,为了她孙子的前程,至于她的意愿……并不重要。
她对外祖母其实仍存有几分孺慕之情,但在外祖母强势决定她与表哥的婚事后便淡了几分,如今再经这事,几乎要消耗殆尽了。
“这几年凌阳王府的访客极少,妳自从进京后,喜静、爱看书,也鲜少出门,见过妳的人不多,蒋老太医说了,妳会以女医的身分进王府,能进出凌阳王府的也多是身分尊贵之人,他们不会识得妳,妳可以放心。”
魏氏看过太多人情世故,多少能猜到外孙女的顾忌,为凌阳王治病一事,自然是愈少人知道愈好,否则传出什么流言蜚语,对已有婚约的她不好。
“采薇明白,只是采薇必须入住凌阳王府三个月,不知外祖母对府里的人是否也有了说词?”她一个大活人不见,总得给个说法。
果真聪慧,这就是她带大的姑娘!魏氏脸上笑容更深了些,“外祖母会对外宣称,妳备嫁,绣嫁衣不出门,至于府里的其他主子,我也会一概瞒了,人多口杂,怕他们知道了有什么想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妳尽力便好。”
魏氏没说出口的是,高伟伦对俞采薇这个妻子人选本就排斥,就算知道她是为了他的前程才去医治凌阳王,只怕也不会有好脸色,甚至可能会借机毁婚,自然是能瞒着就先瞒着。
当然,凌阳王身上的毒若那么好解,也不至于拖上十多年还未好,若说得早了,到时没医好,只怕徒增笑话,倒不如先不说。
俞采薇看着精明的外祖母,明明蒋老太医今日才说事,她却已经想了那么多……也是,攸关兴宁侯府的未来,外祖母并非是在说服她,而她也没有说不的权利,一如和表哥的婚事一样。
“富贵险中求,采薇愿意去试试。”
“好孩子,好孩子!”魏氏慈爱的拍拍外孙女的手,脸上都是笑容。
俞采薇离开富兰院,心情复杂却有一丝欣喜,习医多年却只能治治府里人的头疼脑热,她早就不甘于此,钻研针灸外,再跨到医毒领域,学习多年,眼下终于有机会验证她的医术了。
银杏走在主子后一步,嘟着一张嘴,嘴里嘀嘀咕咕的。
她愈想愈生气,高伟伦根本就配不上主子,除了一张脸蛋还能看之外,他窝在翰林院都几年了,却始终晋升不了,每每看到主子还一副高高在上的跩样,真嫁给他,主子这后辈子要过得多憋屈艰难。
但老夫人、侯爷、侯爷夫人,甚至府里的其他人,都觉得主子一个孤女能成为世子夫人就是滔天的富贵,是前辈子烧了好香。
主仆俩心思各异,走过长长回廊,一入垂花门,就见到红瓦亭台旁一个颀长身影,男子衣着华贵,相貌俊逸,只那双略微狭长的凤眼隐隐冒着怒火。
高伟伦是刻意在这里等俞采薇的,对于这个几乎由祖母一手拉拔大、有女圭女圭亲的表妹,他不曾喜欢过半分。
俞采薇神情从容地走到眼前,朝他福了一福,“表哥。”
高伟伦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美虽美矣,但她那淡然的气质着实令他不喜,根本不见半点温柔婉约,一点都比不上他放在心尖上的可人儿。
他咬咬牙,忍着沸腾怒火,问道:“妳跟祖母提及婚事了?妳就那么急着想嫁给我?”
“谁急呢?尽往自己脸上贴金!”银杏低声咕哝了一句。
俞采薇没听清楚,但看小丫头翻着白眼,也能猜出不是好话,便警告性地看了她一眼。
银杏咬唇低头,不再多嘴,但心里还是替主子感到不值,表少爷心里自有一道白月光,这是兴宁侯府公开的秘密,主子也知道,却还是听从老夫人的安排。
俞采薇直视着高伟伦黑眸里的厌恶,淡淡地道:“采薇并未跟外祖母提及婚事,不知表哥何来此言?”
高伟伦黑眸微瞇,就是这种不咸不淡的冷静态度让他憎恶,从她身上,他能看到祖母的影子,让他想到小时候祖母对他的种种严格管教,那时,他就跟自己说,他要成为有本事的人,娶个温柔小意,像母亲一样的女子。
长大后,他也幸运地遇到这样的女子,心上人出身以诗书传家的杜家,幼承庭训,就是一朵温柔的解语花。
然而祖母却突然告知他与俞采薇有女圭女圭亲。
被生性严格又精明内敛的祖母带在身边长大的女子,如祖母翻版的俞采薇将成为他的妻?这是多么可笑,多么荒唐!
但不管他如何抗议,在兴宁侯府,祖母的话就等同圣旨,他几次堵到俞采薇面前,直言不要这桩女圭女圭亲,这女人却总是回他“婚姻大事,是外祖母决定的”,意思是他该去找祖母而不是找她。
哈,他若是能改变祖母的决定,还需要来找她谈?
他知道她想要这桩婚事,能成为侯府的世子夫人,可不是比一个投奔外祖家的表姑娘有地位的多?
“妳就继续装吧,我母亲已经找人去算黄道吉日了,还想选最近的一个日子成亲。俞采薇,妳没有自尊吗?我不喜欢妳,不想娶妳当妻子,我有心仪之人的事,整个侯府谁人不知?可妳偏要坏我姻缘,还妄想让我好好待妳,我告诉妳,妳敢嫁,我就敢让妳一辈子守活寡!”终究是压抑不住翻腾怒火,他口不择言咆哮而出。
银杏一听,火气也上来了,她猛地上前一步,可话都还没说就被主子拉住了,她忿忿的看着主子。
“表哥这些话,还是找外祖母说吧。”俞采薇口气仍旧冷淡。
她早就发觉表哥对她不喜,寻常见面时,两人尚能维持表面和谐,可当外祖母硬将两人的一生绑在一起后,表哥便视她为厚颜无耻的坏女人。
其实她也曾向外祖母提及过表哥心中有人,婚事是否要再考虑,得到的结果却不尽如人意。
魏氏回她道:“天下男女情投意合的少之又少,宠妾灭妻的也有,妳舅舅疼宠如菟丝花的舅母,夫妻俩是恩爱,但被婆母所不喜,日子又能过得多舒心?我只瞟她一眼,她就要哭不哭……”
说到这,她顿了一下,目光睿智的看着俞采薇,“侯府中馈,外祖母如今勉强管着,妳舅母还能躲在妳舅舅的羽翼下过活,可轮到她要管这么大的侯府时,妳好好看着吧,看看妳舅舅还有没有那么大的耐心去呵护什么都不会的娇妻。
“人生,有舍就有得,妳是板上钉钉的侯府世子夫人,未来的侯爷夫人,外祖母知道这婚事让妳委屈了,可惜伦哥儿是个死脑筋,无法将妳放到心上,但外祖母盼妳能看在老太婆的分上,帮扶他,一起撑起侯府的未来。”
这几年,外祖母管家有多辛苦,她是看在眼底的。
对所谓的女圭女圭亲,她心里是有一丝期望,期望外祖母在得知表哥心有所属后,会取消这桩亲事,但各个管事向外祖母禀事时从没避着她,她就明白,她高估了外祖母对她的亲情。
“君子不夺人所好,妳就非要赖上我不可吗?”高伟伦咬牙切齿地瞪着她,双手握拳。
面对他的怒火、他的质问,她总是云淡风轻,让他总有一种自己像个稚儿无理取闹的憋屈感,他还要说话,就见父母从对面的花道缓缓走来。
俞采薇一见他眼神有异,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就见到了舅舅跟舅母。
兴宁侯府的侯爷高宗佑约莫三十多岁,蓄着小胡子,是魏氏的独子,貌相俊雅,一袭玄色长袍衬得他身材高大,而他身旁只到他肩膀高度,相貌清丽柔弱的娇小女子,则是他的妻子叶虹。
“舅舅、舅母。”俞采薇向侯爷夫妻行礼,她身后的银杏也跟着行礼。
高伟伦憋着股气,闷闷地喊了一声,“父亲、母亲。”
俞采薇见他一副欲言又止,再次向高宗佑夫妇行礼,“舅舅、舅母,采薇还有医书未看,就先回院子。”说罢,她再看向高伟伦,同样一福礼,带着银杏离开了。
从头到尾,高伟伦都没给过俞采薇一个好脸色。
高宗佑蹙眉,见俞采薇主仆走远了,目光才回到儿子身上,一出口就是训斥,“再过不久采薇就是你的妻子,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这是对将来要为你生儿育女的妻子该有的态度吗?”
高伟伦没有驳斥父亲的话,反而是不满地看向母亲,“儿子听闻母亲请人看了黄道吉日?”
“你祖母说你年纪到了,采薇上个月也办了及笄礼,你们的婚事就该提上日程了。”叶虹软糯地回答道,不安的眼神却看向自己的丈夫。
高宗佑对上妻子那双水汪汪、写着委屈的大眼睛,他一颗心就软了,伸手握住她的柔荑,柔声安慰,“没事,妳做得很好。”接着,他再看向儿子,表情明显不悦,“这是你祖母交代你母亲做的,你质问她做什么?”
闻言,高伟伦脸上有着抑制不了的怒意,他曾多次跟父亲抱怨这门亲事,也直言母亲温柔婉约,与父亲鹣鲽情深,是他自小就羡慕向往的,如今事与愿违,父亲却不肯替他出声,还要他屈服,叫他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父亲,儿子知道,祖母决定的事谁也改变不了,但儿子就想再拚一拚,等升官后再考虑成亲,这一点,还请父亲极力替儿子争取。”
他知道此举只能将婚事往后延,但他相信,一旦他站到更高的位置,能证明自己的能力后,可以求得祖母撤了这门亲,他与心上人就可以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高宗佑看着儿子,想起他私下对这桩婚事的种种排斥,再低头看着将柔弱身子靠着自己的爱妻,想到后院里的两个姨娘,虽然各有风采,但不得不说,男人还是喜欢柔弱,全心全意只有自己的女子。
母亲生性严厉,鉴于慈母多败儿,儿子自小就被带到母亲身边教养,个中滋味,他最清楚,毕竟他也是这样过来的,也能理解儿子为何会抗拒性格像母亲一样的女子为妻。
自己能娶到心尖上的人儿,是他生平第一次忤逆母亲,甚至不惜绝食抗议才有的结果。
但这些年来,他不得不承认,这柔弱动人的女子能当自己最爱的解语花,却无法当一个称职的当家主母,也因此,母亲不得不继续执掌中馈,才能让这偌大的侯府维持下去。
这也是他无法答应儿子解除女圭女圭亲的主因,若让儿子再娶一个如同爱妻一样柔软胆小的妻子,当家重任就会继续压在母亲肩上,所以他无法成全儿子,否则就太不孝了。
“侯爷,你就答应儿子吧。”叶虹怯怯地要求着。
高宗佑孝顺,已违反母亲心愿娶了心上人,所以儿子的婚事他不敢再有意见,只是看着儿子眼中的期盼,还有爱妻眼中的祈求,他到底心软了,“好吧。”
“谢谢父亲。”高伟伦一揖到底,心里盈满喜悦,他知道自己多争取到一些时间来解除这桩讨厌的女圭女圭亲了。
高宗佑的袖子又被妻子拉了拉,他低头对上她微红忐忑的眼睛,轻拍她的手,“我知道,我会跟母亲说的。”
闻言,她瞬间笑了。
高宗佑又心疼了,他知道她一向畏惧婆母,更害怕婆母交代她做的任何事,就连掌中馈一事,她也做不来,但他不怪她,她虽出身安国侯府,却是丧母嫡长女,自小就在后娘手底下小心翼翼地求生存,养成她逆来顺受的个性。
妻子不仅做不来当家主母,就连生子也吓坏她了,哭求着太可怕,她不要再生了,是他私下喝避子汤,即使母亲作主又纳了两个小妾,他也再无子嗣。
可这些年来,看到老母亲派人四处寻来生子秘方,不管是给他或妻妾服用的,从期待到后来的失落、不再提起,高宗佑心中是有愧的。
思绪间,他已带着妻子来到富兰院的堂屋向母亲请安。
魏氏坐在罗汉榻上,他跟妻儿坐在左下首,早到的两名妾室则坐在右下首。
老夫人看着自己的独子格外高兴,她对叶虹这个媳妇的确不喜,生得柔若无骨、楚楚可怜,哪里有一点当家主母的气度?
她心累的按按眉间,兴宁侯府日渐没落,若让孙子再娶一个如同媳妇一样的小白花,一旦她这老骨头双脚一伸,这个百年世家就会败了吧?
这一日,是侯府固定的请安日,高宗佑与老母亲聊些家常后,便让妻儿先离开。
魏氏顿时明白,儿子有正事要谈,不然他哪舍得让直黏着他的妻子先离开。
不意外,还是高伟伦的婚事。
高宗佑说了想将儿子的婚事延一延,也将高伟伦的原话转述一遍。
魏氏喝口茶,敛眼想了想,她要让小两口成亲,本意是想让孙子定下心来,别再去想杜家姑娘,她也是想含饴弄孙了,只是俞采薇要入凌阳王府三个月,婚事的确得再延一延。
她放下茶盏,看着儿子,“好吧,日子就再往后延,不过,我已经跟采薇提过,接下来三个月,免了她的请安,让她好好待在院里绣嫁衣。”魏氏拧眉,“那孩子好静,等闲也不会外出,这日子延后之事就不必跟她提了,免得她多想,以为我们不想认这桩婚事。”
“儿子明白。”高宗佑连忙应和。
“还有,让媳妇儿跟伦哥儿就别去琉璃院了,免得说了不该说的话。”她不忘叮咛。
“儿子会同他们说的。”
高宗佑目的达成,先行离开,只是一向强悍的母亲如此好说话,他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稍后,他转述母亲的意思给妻儿时,母子俩的神情都松了口气,听到魏氏的交代,更是频频点头,绝不会往琉璃院去,殊不知,这便是魏氏的打算了。
皇帝寝宫内,空气中有着淡淡的龙涎香,层层纱帐内,雍华帝正陷入一场恶梦中。
梦境里,刺骨寒风夹杂着漫天飞雪,四周响起铮铮刀剑的撞击声、厮杀痛呼的叫声,空气中有浓浓的血腥味,地上都是死状凄惨的尸首,金碧辉煌的皇宫内,刀起刀落,飞溅的鲜血洒在宫庭里,接着有人大喊——
“攻进来了!快逃啊!”
金銮殿里的宫女太监们匆忙逃窜,后宫嫔妃惊叫逃跑,瞬间,一大群叛军冲进来,一刀又一刀的,一声声长刃入体的声音传来,一个又一个的人倒地,鲜血染湿了地面。
血腥残酷的杀戮画面在梦境中不断播放,雍华帝看到自己正护着父皇逃至寝宫,身后的侍卫拚命相护,但仍有叛贼杀了他们且尾随而至。
“快,那里有密道。”父皇正要打开密道门时,一柄长刀突然从父皇后背穿出胸口,父皇低头看着那柄血淋淋的长刀,回过头,难以置信地瞪着他……
“父皇!”
雍华帝在梦里叫了出来,同时也从梦境中惊醒过来,他陡地坐起身,拭拭额上冷汗。
“皇上又作梦了?老奴听到皇上喊了先皇。”总管太监倪宽急急走进来,一见雍华帝里衣半湿,忙喊了外面的小太监端盆温水进来,他则先拿帕子擦拭雍华帝鬓边的汗水。
“今日不用早朝,没想到多睡一会儿,竟又梦见先皇遭难的那一日。”
倪宽听他声音沙哑,连忙先去倒杯温茶给他喝。
“皇上要放宽心,事实发生那么多年了,太医们也说了,皇上是自责太深,当日没有保护好先皇,才频频梦到那日情景。”头发花白的倪宽说。
雍华帝没再说话。
小太监端来温水,倪宽拧了毛巾为雍华帝擦拭身子并伺候洗漱着衣。
待雍华帝用完早膳后,就有内侍来报,说蒋老太医求见。
“一定是兴宁侯府有消息了。”雍华帝对着倪宽道:“去御书房吧,对了,再派个人去请皇后。”
“是,皇上。”
倪宽出去吩咐后,跟着雍华帝去了御书房。
蒋老太医过来,也是为禀报俞采薇愿意医治凌阳王一事而来,甫回禀完,门外就传来太监恭敬的声音,“皇后娘娘金安。”
御书房门一开,雍容华贵的皇后走进来,她向先皇上行礼后,蒋太老医也朝她一揖,“老臣参见皇后娘娘。”
皇后苏妍谨微笑,“蒋太医,免礼。”
雍华帝随即将蒋老太医的爱徒,兴宁侯府的表小姐将替凌阳王医治的事告知,末了还说了句,“这次朕可是抱着极大期望,蒋太医对俞姑娘这个徒弟可是赞不绝口。”
“那真是太好了,陛下。”苏妍谨露出端庄笑容。
“俞姑娘身分上比较特别,她已有婚事在身,所以蒋太医会对外宣称,她是宫中派出的女医,日后若是在什么场合遇上,皇后便帮忙圆过去就是。”他是护弟出名的帝王,对凌阳王这个弟弟的大小事都特别上心。
“是,臣妾懂得。”苏妍谨点头道。
随即,雍华帝又同过去找到新名医医治凌阳王一样,娓娓道来他对凌阳王的诸多不舍与心痛。
在蒋老太医眼中就是老调重弹,再看着适时安慰着帝王的皇后,端庄大气,是极为称职的国后,可惜的是,膝下仍虚,尚未为帝君生下一儿半女。
只是在帝王眼中,最疼爱的从来都不是后宫的后妃,而是备受奇毒折磨的凌阳王,因而朝中重臣都知道,不管得罪谁都不要得罪凌阳王。
这一份让天下人都感动万分的兄弟情,蒋老太医身为多年的旁观者,总觉得不够真实,一如当年那场叛贼血洗皇宫的动乱,有着太多令人不敢推敲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