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和离妇 第二章 久别重逢人事已非
萧图南同袁朝阳一般年岁,是秦王嫡长子,秦王跟皇上这个亲哥哥年龄差了快一辈,因此萧图南不是跟同辈一起读书,反而是跟着东宫的皇孙皇孙女一起长大。
袁朝阳永远记得自己刚入宫伴读那天,看着那样的高墙,那样没有尽头的宫道,心生震慑,她的祖父是四品太常少卿,虽然身分不低,但并没有常常入宫的资格。
开学那日,年龄小的公主,几个皇孙,皇孙女,一品门第的嫡孙,嫡孙女,有皇室血统的六七岁小孩,都是已经见过好几次的关系,只有袁朝阳一个四品门第,不知道该怎么主动加入他们。
她虽然小,但也知道这些人的身分都比她尊贵,她在这东宫学堂可得凡事小心,不能冒进,一个弄不好,袁家上下都要倒大楣。
正在忐忑,突然一个跟自己差不多高的男孩过来,男孩生得眉目清朗,让人心生好感,“妳是谁,叫什么名字?”
“民女袁朝阳,见过……”袁朝阳努力在脑海中搜寻着见过的画像,蔡国公的嫡孙?尤太师的嫡孙?高涵县子?还是二皇孙?啊,对了,“见过羽丰县子。”
东瑞朝规,王爷之子出生时就会给封号,为县子,食邑五百户,若是长大有幸被遴选为世子,就晋升为郡王,食邑两千户。
东瑞国传贤不传长,因此嫡长只是占个出生优势,并不保证一定能继承父亲的爵位,安平王爷就把爵位给了孺人的儿子,为了争取爵位,嫡出庶出都是拚了命的努力。
成为世子,将来是王爷,一个王爷食邑是五千户,跟一个县子五百户差了十倍,何况王爷的儿子就是县子,县子的儿子什么也不是,县子死了,这一户就成为平民,两户人家同一个王爷祖父,命运天差地别。
“妳倒聪明,我叫萧图南,妳第一次入宫?”
“是。”
“不用怕,我们都是好人。”
袁朝阳想笑但又不敢,这情况对一个六岁的小姑娘来说太难了,她木,是丢袁家的脸,她活泼,是丢袁家的脸。
萧图南拉起她的袖子,朝那十几个吱吱喳喳的孩子走去,拍了拍手,几个孩子顿时安静下来,刷刷刷的看向他们。
袁朝阳勉强挤出微笑,心想这什么情况?
就见一个穿着金色衣服的孩子道:“叔父,这是谁?”
萧图南清脆的说:“她叫袁朝阳,是太常少卿的孙女。”
袁朝阳真的想笑了,那穿金色衣服的孩子可比萧图南高了半个头,居然喊他叔父?不过想想,当今太子比秦王大几岁,一样要喊秦王叔父。只能说太后真厉害,都四十岁了还生下秦王,皇帝连儿子都有了这才当亲哥,导致后宫辈分很乱。
一个穿着绿色翠鸟衫的女童过来,“吾是永乐。”
小男孩过来,“我是青和县子。”
“民女见过永乐公主,青和县子。”
“这里我说了算。”萧图南虽然也是小孩,气势倒很足,“大家在一起是缘分,要珍惜缘分,当好朋友。”
在萧图南的引导下,十几个孩子的自我介绍进行得十分顺利,袁朝阳在家中都已经看过图像,现在只要把真人连起来就好,招呼倒也打得顺利。
萧图南拉她,不是拉手腕而是拉袖子,以免触碰到她的皮肤,年纪小小,彬彬有礼。
等言太傅来了,戒尺一拍,上课。
他们要学的课很多,四书五经,骑马射箭,袁朝阳原本以为萧图南是仗着辈分大,这才成为孩子头,开始上课考校后才明白,他读书过目不忘,一个晚上就能背出长篇策论,骑马射箭,箭箭红心,才六岁已经敢骑大马—— 他们其他人都还骑着小马。
袁朝阳是家中长女,弟弟妹妹一串,应付起这些贵子贵女倒也还行,青和县子就特别黏她,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后面转,听说青和县子回去还跟母亲敬王妃讨着要生个姊姊,敬王妃哭笑不得,生个妹妹都不好说,生个姊姊无论如何都没办法。
当然,不是每个都好相处,像是静心公主,琼祺县主对袁朝阳这个四品门第的孩子,都很不以为然,甚至试图划分小圈圈,能接受袁朝阳的一圈,不能接受袁朝阳的一圈,袁朝阳虽然年纪不大,但已经有几分小聪明,知道靠着萧图南这孩子王就对了。
果然,萧图南凡事喊她一起,又有永乐公主,青和县子一道,静心公主就算再怎么样,也翻不过浪来,五岁孩子能攻击别人的,只有说“妳好丑”这种程度而已,袁朝阳根本不放在心上。
她只想跟这些贵子贵女平安相处,不要影响到祖父的前程,那她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八岁时,他们一群萝卜第一次跟太子到城郊出猎。
袁朝阳骑着小马,在侍卫的保护下在山头跑了半个时辰,虽然皇家猎场已经特意放了猪仔这种显眼又不会飞的猎物,但山路颠簸,她什么都没射中,转眼箭筒已空,只能回到大营地。
袁朝阳下了小马,拿过温手巾擦了擦脸,就见常富县主靠过来,“朝阳,有射中吗?”
“没,看到好几次,什么都射不中。”
“我也是,那些猪仔看起来也不聪明,怎么逃得这么快?”常富县主拍拍自己两侧大腿,“山路真难跑,我现在大腿痛得很。”
“要不要进帐子用药草熏一下?免得过两天不好走。”
“也好,过几天家里还要请客,总不能跛着出去。”
旁边伺候的侍女听到,自然连忙把常富县主带进帐子熏药。
袁朝阳看着空空如也的箭筒,想着要不要再装满,难得出来打猎,什么都没射到,回去跟弟妹说,不被他们笑死,好歹猎只山鸡让他们见识长姊威武。
嘶——
一阵马鸣声,袁朝阳顺着看过去,就见萧图南在侍卫的帮忙下下马,他虽然敢骑大马,毕竟不过八岁儿童,身高不够,上下还需要人帮忙。
就见他喜孜孜过来,“妳打了什么?”
袁朝阳扁嘴,“什么也没有。”
“我打到一只白貂。”萧图南八岁的脸上有着藏不住的骄傲。
“白貂?”不是皇家特意放的猪仔,是森林里自然有的白貂。
白貂小,能爬树,又机敏,他们用的貂裘都是人工饲养在笼子里的,野生的貂哪怕是猎人都不好抓到。
萧图南清朗的脸上露出一抹假装出来的不经意,“我命人做个围巾,送妳可好?”
袁朝阳喜道:“好啊,我还没有白色的貂毛呢。”
就见萧图南动动嘴巴,掩饰不住的高兴,少年的心思昭然若揭。
若是让八岁的袁朝阳来说,那是非常让她心动的瞬间,她想,她会好好珍惜那条白围巾的。
袁家花厅。
知道了自己的轻纱被岑贵妃看中,袁朝阳十分欣喜,但看到监督人是从小的旧识萧图南,又觉得几分复杂。一起长大,人家已经是堂堂郡王,世袭罔替,子孙永远富贵,她却不再是官家小姐,连居住地都从城中搬到城南。
但总体来说,欣喜还是占比较多的。
那负责来送文书的官爷道:“内务府已经派人去秦王府告知,安排袁大小姐两日后巳正十分跟羽丰郡王见面,就在内务府,袁大小姐可别迟到了。”
袁朝阳连忙陪笑,“不会不会,您老放心。”
官爷说到这里,打开银票看了一下面额,笑了。这袁大小姐真的挺懂事,也不枉费他顶着大太阳过来,“看袁大小姐有诚意,我再多嘴一句,宫里传出消息,岑贵妃又有了,太医说依然是双生,皇上非常高兴,太后年纪大,已经许久不见后宫嫔妃,也破例召了岑贵妃进寿康宫看看。”
袁朝阳内心哇的一声,这岑贵妃厉害,进宫才几年呢,已经生了四个孩子又怀上,自家的东西被这样的贵人看中,他们袁家的将来……
袁朝阳内心怦怦跳,说不定自己可以成为京城第一个做出皇品的女商人。
真有那一天,她就不只在袁家横着走,她要在城南横着走,哈。
“我就说到这里,袁大小姐切莫忘记两日后要进内务府,那本官就先走了,袁大小姐不用亲送了。”
“是,听大人的话,多谢大人。”袁朝阳规规矩矩躬着腰,直到那官爷人影不见,这才把身子直起来。
郝嬷嬷凑上来喜道:“老奴恭喜小姐。”
“事情还没定呢。”
“至少是个机会,我们袁家进京百年,做布匹生意百年,这可是第一次这么靠近皇品,要是小姐拿下资格,总能堵住那些宗亲的嘴。”
没错,袁家是已经接受她和离在家当大小姐了,但宗亲不放过她,每次见面就要给她介绍,主意也很馊,就是嫁个人当正妻,买几个小妾,生孩子后去母留子,宗亲总说,这样她也儿孙环绕,一生美满。
美满个鬼,她最偏心了,跟她没血缘的小孩她真的疼不起来,何况还是丈夫跟小妾生的,凭什么帮男人养孩子?
然后宗亲又说,这样不喜欢,那就招赘,将来抱弟弟袁大丰膝下的仁哥儿养,这样跟自己就有血缘关系了。
有病,真的有病,仁哥儿有自己的爹娘呢。
最馊的还说,如果柳氏不乐意分自己怀胎十月生下的娃,就买几个丫鬟跟袁大丰圆房,让丫鬟生的过继给她。
袁朝阳真的听得疑问满头,大丰跟柳氏夫妻和美,她买小妾给弟弟干么,嫌弟弟日子不够清静吗?
总之宗亲真的超级烦,又没吃到他们家的饭,主意倒是很多,以前祖父刚过世时,就有个族中的伯祖要安排自己的孙子进他们袁家染坊当大总管,美其名是帮忙,其实就是想空手抢,幸好她外貌斯文的爹是个土匪性子,一顿臭骂外加命人用扫把赶出去,把那个族伯祖吓到不敢再提。
他们袁家这支只是爱读书,并不傻,不然袁佩娘早把自己四个许家儿子都塞进来当大总管了。
皇品,皇品!
袁朝阳觉得自己现在全身都是力气,背后有光,“唉,我得去见我娘。”
“得先去见太君。”郝嬷嬷连忙劝,“太君可是大长辈。”
袁朝阳想想也是,祖母虽然重男轻女,但对于她和离回家这件事情又十分护短,这几年总有媒婆上门说不象话的婚事,都被祖母一句“配不上我们朝阳”给回绝了。
有一户倒是不错,正七品门户,年龄也相当,男生是因为两度守孝这才耽误婚期,不过一打听,对方家里做生意赔了三百多万两,倾家荡产的赔,还欠一千多两,是奔着袁朝阳的嫁妆来的—— 她名下有十几间铺子,卖几间掉就能补这个钱坑了。
杜太君气得要命,直接拿茶盏丢媒婆额头。
袁朝阳想想,的确事先跟祖母说比较好,自己一时高兴过头,思虑不周,身为晚辈总该尊重家里年纪最大的老太太,想想就往三进的小跨院走去。
杜太君是商人的女儿,重实际不重规矩,他们袁家现在住的宅子一共三进,杜太君爱静,没住一进的大厢房,反而住了三进的小跨院。
一路上,光是幻想自己的轻纱得到皇品的封号,袁朝阳就忍不住笑,但又想着高兴得太早了,勉强自己憋着。
走进小跨院,两边围墙上爬着红色的凌霄花,太阳照射下说不出的鲜艳,也给这几步路的浅院子增添了几分生气。
袁朝阳走过去,轻轻扣了扣门。
很快的,门从里面打开,寇嬷嬷探出头来,小声说:“老奴见过大小姐,太君正在午睡。”
“那等祖母醒来,告诉祖母一声,我晚点再来。”
“是。”
杜太君在午睡,袁朝阳就急忙朝一进奔过去了,袁老爷跟袁太太住一进的大厢房。
袁太太见到爱女,笑容藏不住,“今日穿一身月白色,倒是精神。”
袁朝阳偎过去,“娘,女儿有好消息呢。”
女儿的撒娇,袁太太十分受用,笑容都多了些,“又买铺子了?”
“不是。”袁朝阳笑容越发灿烂,“比那更好。”
袁太太就不懂了,她是商人妇,对她来说生意上最好的事情就是赚钱,买铺子,还有比买铺子更好的?她想不明白。
“女儿的轻纱被宫中的岑贵妃看上了。”
袁太太脑海一转,突然大惊,“妳是说……”
“……有机会。”
虽然只有母女两人,但话也不敢说得太明,传贤不传长的国家,深受宠爱的岑贵妃,没有儿子的皇后,虽然已经有太子,但天威难测,改立不是不可能……岑贵妃若是生下这一胎,可能会晋为皇贵妃,什么是皇贵妃,那就是副后,可以跟皇后平起平坐的。
专门进供给副后的东西……
袁太太拍了拍自己的大腿,“我们袁家的好女儿,太给娘长脸了,下次谁要是敢给妳说不象话的婚事,娘就拿这个堵回去。”
“娘,还不是皇品呢?”
“就算不是皇品,但岑贵妃喜欢,那也值得娘在宗亲前面炫耀,我家的女儿跟儿子一样能干。”
晚上在花厅吃饭,自然由袁朝阳跟家人说了这个好消息,全家上下都是一阵欣喜,一笔写不出两个袁字,袁朝阳要是混得好了,袁家哪会差呢,说不定有朝一日又搬回城中大宅子了,一人一个院子,几个下人伺候,那可舒服了,不像现在,全家共住一个三进大院,虽然家务不用自己动手,但还是有点窄。
李姨娘讨好了几句,看着袁老爷心情好,提出能不能让顽劣的袁大心从寺庙回家,哭哭啼啼说都三年多了,他知道错了。袁老爷只说考虑考虑,袁大心当年故意推挤怀孕的柳氏使之跌倒,那可是袁老爷亲眼所见,没人诬赖他。
李姨娘见自己求没用,只是哭,她入门时受宠,给所有人下绊子,别说都姨娘,文姨娘吃亏,就连袁太太她都敢杠,现在年华老去,宠爱不再,袁老爷开始嫌弃她没读书,困境就显露出来了。
一顿饭,高高兴兴的开始,很扫兴的结束。
袁朝阳想,歌伎出身真的没办法,就是这点脑子,这点肚子,后宅女人若是只靠容貌,好日子没几年的,受宠的岑贵妃难道只是长得好看吗?岑贵妃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这才能盛宠不衰。
因为李姨娘一直在哭,所以杜太君第一个溜了。当曾祖母的人,已经懒得跟个歌伎出身的姨娘讲道理,李姨娘是儿子的侍妾,就交给媳妇去教,她年纪大了,只想看着昌哥儿,可姐儿,仁哥儿这几个孩子长大,看着柳氏这胎平安出生,其他的她都不想管。
袁老爷这个儿子还是懂杜太君的,知道杜太君为何不快,赶紧让昌哥儿送曾祖母回小跨院,昌哥儿童言童语说要牵曾祖母,杜太君脸色这才和缓起来。
袁太太见状,直接让大家回房洗澡睡觉,然后又吩咐柳氏身边的周嬷嬷好好照顾,周嬷嬷连忙答应。
袁朝阳跟袁大丰说了一些生意上的事情,这才回房。
梳洗,更衣,准备梦周公,躺在床上,却是怎么样也睡不着。
想来想去,都是文书上那行字—— 监督,羽丰世子萧图南。
就这样在床上翻来翻去,最后还是忍不住下床,怕吵醒守夜的大丫头良辰,还轻手轻脚的,移开脚踏板,从床下拖出一个箱子,打开,里面放着不少杂七杂八的事物,都是她小时候留下来的,而其中就有一条白色的貂毛围巾。
袁朝阳是个念旧的人,这些旧物都用樟木箱子装着,于是枯叶不腐,两张仙人纸牌也像刚拿到的那样鲜艳。
她拿起那条白色的貂毛围巾,都十七八年的旧物了,但她保存得很好,白毛蓬松,触手柔软,她想起那年秋天拿到时,是那样高兴。
七岁男女不同席,这条白色的貂毛围巾成了袁朝阳跟萧图南的小秘密。
入宫伴读多年,他们十几个孩子是一起长大的,袁朝阳觉得萧图南是很好的。
他曾经带她去市集玩,也曾经带她去放琉璃盏,元宵猜灯谜的市集是那样热闹,还有观音生日时庙中放焰火,他也带着她去看了,还给她买了红色的菩提串;皇上赏赐下来只有皇族有的贡品茶叶,她隔天就能从萧图南那里喝到—— 当然不是只给她,那样太尴尬了,他们都不是小孩子,还是得避嫌。
那日,东宫的宫女要煮茶,萧图南说他带了父王给的好茶叶。
放学,他们从东宫的学堂陆续出来,萧图南追了上来,问她喜不喜欢今天喝的白牡丹,喜欢的话他明日再带过来。
那年袁朝阳十二岁,萧图南也是。
少年已经比她高半个头,太阳下的羽丰县子清朗挺拔,眼神闪闪发亮。
若问少女时代的袁朝阳是怎么想的,那萧图南是很好,很好的。
袁朝阳想到要见故人就觉得肚子痛,但现实的情况也不容她矫情,不要说只是肚子痛,就算她整个人都在痛,她也会爬去内务府。
她一定,一定,要成为第一个女子皇品商人,看看那些讨厌鬼宗亲还敢不敢乱介绍对象给她,和离又不是大罪,无子也不是她的错,那些宗亲真不知道哪根筋有问题,什么破烂货都敢端来她面前,是个男的就这么了不起吗?她袁朝阳偏不屑,她就要靠着爹娘跟祖母的宠爱任性活下去。
也有宗亲不要脸的说—— “妳又生不出孩子,赚这么多钱干么,不拿来帮助一些日子过不去的族伯叔,我听说妳又买铺子了,正好,妳族伯想做生意,正在找店面,就租给自己人吧,自己人,稳当。”
自己人不叫稳当,自己人叫可怕,她和离后开始做生意,也认识了不少掌柜,大家的共识都是“除非同一个娘,不然都不稳当”。
真的,哪怕同一个爹都不稳当啊,“亲戚”算什么关系啊,对别人的人生指手画脚,还想染指她的铺子,一个月跟外人收十两不好吗,租给自己人,只怕五两都拿不到,还会被赖账。
她不愿意,宗亲又有意见了—— 这么看重钱财,不是好事。
啊哟,银子这么美,怎么会嫌少,她将来银子要给侄子侄女啊,大丰大富的孩子都是她给遗产的对象,银子放着又不会发霉,她干么急着给出去?
况且不做生意都不知道,女人能自由出门多舒服,人人喊她一声“袁大小姐”有多舒服,看着胡子花白的商行长邀请她参加商会有多舒服。
祖父致仕后他们从城中搬到城南,城中官宦人家多,比较保守,城南生意人多,加上还有异族人,民风相对开放,别说和离了,再嫁三次的女子都大摇大摆的上街,没人会多看一眼。
不是她袁朝阳在臭美,有时在布庄接待一些官家夫人,少夫人,她都能感受到她们的羡慕,她不是依附在谁身上的某少夫人,她就是她自己,袁家大小姐。她想花钱,自己有,不用看谁脸色,最好的布料,最好的首饰她都能用,就算用上最好的东珠,冰晶玉,也不用顾忌长辈会不会觉得她奢侈。
她觉得这样很好,当然很感谢家里的宽容,一般来说,和离要两家相谈,订亲要媒婆,和离也要见证,但她是突然带着和离文书就拉着嫁妆回家的,家人知道她和离后都说不出话,意外,错愕,等知道是无子的关系后,又混合了生气与羞辱。
有的家庭能接受女儿回家,有的家庭不能,这时候回家的女儿会被送去乡下,假装没这回事,即便袁朝阳自幼受宠,但也有点忐忑,而且袁家的庄子不在城郊,在江南。
当时已经致仕的袁老太爷开口了,“李管家,让人把大小姐的房间打扫一下,晚上多放一双碗筷,告诉其他人,大小姐回家住。”
一锤定音。
一家之主都发话了,其他人自然不会有意见,袁太太当时就冲上来抱着女儿,袁大丰也说“姊姊不要紧,我在”。
从此袁朝阳就舒舒服服的当回袁大小姐。
当然,刚刚和离回家,她也是很萎靡的,是袁太太看着不行,求袁老爷分间铺子给她管,好歹有点寄托,不然整天在家吃饱睡,睡饱吃,都快养成小猪了。
袁朝阳是袁老爷第一个孩子,从小就会跟大人甜言蜜语,袁老爷很疼这女儿,都没考虑就准了,又怕她奔波劳累,挑了最近的九号铺子。
袁朝阳把一身力气用在生意上,九号铺子果然蒸蒸日上,然后袁老爷又把十四号铺子给了她。
已经出嫁的袁朝婉那个羡慕啊,也撺掇着自己的亲生姨娘跟袁老爷要铺子,说一样是无子的女儿,给了袁朝阳布庄也该给袁朝婉,结果被袁老爷一阵臭骂,袁朝婉虽然一样无子,她却是别人家的媳妇,膝下也有抱养过来的儿子,祠堂上可是有孩子的人,铺子给了袁朝婉,将来就是外姓人的,无论如何都不可以。
袁朝阳是和离后才发现自己是做生意的天才,她给的花红多,工人跟卖布娘子那是拚了命的在工作,九号铺子跟十四号铺子,一个月的净利可以超过一百两,都进入她的小库房了。嘻,爹疼娘爱,就算和离妇,那也是很逍遥,她要把这逍遥进行到底,不让任何人,哪怕是萧图南都不能阻止她继续逍遥。
内务府。
袁朝阳自然没那样傻的准时到,她可是提早就到了,对于萧图南,宁可我等人,不可人等我。
一个姓柯的文吏把她引进侧堂后,便开始问起一些袁家布庄的问题—— 那轻纱的丝产于何处,染于何处?
袁朝阳恭恭敬敬回答,柯文吏很满意。
虽然是个年纪轻的官吏,但袁朝阳知道,这个就是内务府负责布料的人之一。
问完例行公事,柯文吏便说起今上励精图治,缩减了不少用度,官吏其实没以前那样好过了云云。
袁朝阳毕竟有十六年的官家小姐经验,早有准备,伸手跟随同的郝嬷嬷拿了信封,这就双手递了上去,“民女第一次进内务府,什么也不懂,还请柯大人多多指导,才不会出错,天气热,柯大人喝点凉茶。”
柯文吏笑了,“袁大小姐果然是明白人。”
“不明白,不明白,民女就是运气好,凡事还请柯大人多多照顾。”
柯文吏毫不客气看了一下信封里面,满意了,这袁大小姐的祖父曾经是太常少卿,官家出身果然不同,就是大方。
不一会,内廊传来声音,“羽丰郡王这边请。”
袁朝阳内心一突,萧图南来了。
虽然是一起长大,但这都好几年不见了,如果监督是永乐公主或者常富郡主就好了,她跟她们一直维持着好交情,不然青和郡王也行啊,他现在写信还喊她朝阳姊姊呢,当时十几个伴读,她最不想见的就是萧图南了。
袁朝阳站了起来,打起精神,就见另一个小吏引着一个身材挺拔的青年进来。
眉清目秀,面目俊朗,不是记忆中的萧图南又是谁?
只不过他的神色没以前那样清朗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看不透的神色,看起来很深沉,很不好接近,袁朝阳并不意外,自己肯定也不像十五岁时那样娇憨可爱,他们今年都二十五了,六岁认识,这都快二十年的时光。
袁朝阳原本还幻想能有一个平和的过程,但在看到萧图南那脸色后,她就知道不可能了。
他一看到她,俊俏的脸露出看到苍蝇的模样,明明白白写着很不想看到她。
袁朝阳识趣,也懂得商人地位低,行了礼,“民女见过羽丰郡王。”
“岑贵妃看中的轻纱就是袁家出产的?”
“是九号染坊的作品,用紫草跟赭石染色,九染九晒。”
萧图南皱眉,“本郡王可没问妳这么多。”
“是。”
“记得了,本郡王不爱人多话,以后我问,妳答,多余的东西不要讲,本郡王不感兴趣。”萧图南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
饶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袁朝阳还是觉得,唉,有准备跟真实体验到,还是完全不一样啊。他明明白白的嫌恶,真让她有点伤心了。
可是退后一步想,也不怪他,当然,更不能怪她了,她袁朝阳可是无辜的小白花,当然没有错。
只能说他们的缘分就是不能延续吧,伴读的男孩小伙伴中,除了青和郡王,她上个月还去参加泯东县子儿子的洗三呢,泯东县子都八个女儿了,终于来个儿子,他就跟小时候一样,一高兴眼睛就瞪得老大,然后会从单眼皮变成双眼皮,当时泯东县子夫人还不知道她跟永乐公主在笑什么。
如果她跟萧图南也一直维持着好交情就好了,不过想想不可能,有聚有散才是人生常态,虽然她不太能接受萧图南对她的态度这么差,但不会怪他,说来,是时光对他们不温柔,他们各自都经历太多。
她不是当年那个在东宫天真烂漫的袁朝阳,他也不是当年那个在东宫包容温和的萧图南。
其实能这样活着面对面已经不错了,当时一起读书的尚书令嫡孙朱有成,三族内都被偷贩私盐的伯父朱通连累,举家出京,三代不得回。
那一年,袁朝阳才十二岁。
昨天还跟朱有成一起上打猎课程,过去几年天天都在一起的人,突然间被遣出京,从官户成了罪户。
十几个孩子不懂得面对离别,贵子贵女一路行来,繁花盛开,没见识过不好的事物,这第一堂人生课程,众人哭哭啼啼。
那天出了宫门,上了袁家马车准备回家时,袁朝阳都是蔫蔫的,在大伙面前忍着的眼泪终于忍耐不住落下来。
当时锦帐一下掀开,萧图南窜了上来,“袁朝阳,妳别难过。”
“我就是想朱有成……”袁朝阳有句话没说,她还知道赵司徒的孙女赵熙喜欢朱有成,朱有成也很喜欢赵熙,昨天还门当户对,今天已经永远不可能,就算赵熙愿意远嫁,赵司徒也不会允许孙女嫁给罪户。
“袁朝阳,妳要明白一件事情,我们在京城,那就什么都会发生。”萧图南语气虽然严厉,但神色却是温和的。
相处多年,袁朝阳也不怕他,因此不管身分差异,直接别过头,“我偏不明白。”
“所以我才说,妳得明白,朱有成只是开端,以后妳的人生还会遇到很多别离,事事难过,妳要难过到什么时候?”
“我就是不想跟任何人分开。”
萧图南年少的脸上露出无奈又包容的样子,“皇伯父只处死了朱通一户,没株连三族,已经是看在尚书令多年忠心的分上,况且三代后就能返京,等我们老的时候,说不定还会收到朱有成的信,请我们照顾朱家刚刚返京的年轻孩子,他那么外向的人,肯定能调适得很好,别难过了。”
“我偏要难过……青和县子说,朱家财产都被充公了,这样日子是要怎么过?”
“朱家财产是充公了,朱老夫人跟朱夫人的嫁妆还在,至于日子怎么过,妳放心,我有办法。”
袁朝阳原本以为萧图南只是哄哄她,两人身分有别,她也不敢多追问,过了半个多月,她才从永乐公主那边听说,萧图南特意写信去敲打朱家落脚处的地方官,用的是秦王府的纸卷,盖的是羽丰县子的印章。
尚书令是被拔官了,财产是被充公了,一家是落魄了,但是嫡长孙朱有成在京城还有朋友,他们是县子县主,是公主郡主,是皇孙皇孙女,皇族贵人要搞死地方官是很容易的事情。
袁朝阳总算觉得好过一点,只要地方官不去挑事,相信朱家也不会自找麻烦。
之后永乐公主笑着跟袁朝阳说:“吾听宫女说,那日妳在马车上哭了许久,羽丰哥哥回秦王府就马上写信去了。”
“公主别听小宫女胡说,民女才没有哭许久。”
“那就是哭了。”永乐公主捏着她的下巴,“袁夫人把妳养得真好,这么多年娇憨不减,吾可太懂羽丰哥哥了。”
袁朝阳一下红了脸,十二岁已经懂得很多事情,当然也知道永乐公主在说什么,“公主别胡说。”
“吾哪是胡说呢,每年打猎,羽丰哥哥都只顾着妳的安全,从来不管吾,吾可是他的族妹啊。”永乐公主打趣,“以前不懂,这几年可是越看越明白了。”
袁朝阳少女心被说得心思动摇。
只是秦王府,世袭罔替的一品门第,萧图南又是嫡长子,她不过是四品太常少卿的孙女,她不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