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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午夜蓝 第二章 寄生兰之歌

作者:谢璃

苏非亚以为外面下了雨,不停地有恼人的嘈杂声逼进耳朵里,构成她梦境里的背景音效。梦里下着淅淅沥沥的雨,她站在街头,举目四望,空荡荡的街道偶有车辆奔驰而过。她浑身湿透了,两手抓着裙角打哆嗦,心里很紧张,不是畏冷,是丢失东西的紧张,却想不起来丢了什么,只知道很重要,她非得找回来不可。有人擎了一把伞靠近她,为她遮挡住雨水,还递给她一把新伞。  

“说了很多遍,怎么老是忘了带伞?”  

一场受助童与资助人(或说是认养人)的欢乐见面会,她一个月前就被通知当天必须一大早前往基金会参予活动。  

十一岁的苏非亚百般不愿意,她不是不向往见面会的欢快,只是时机不对。  

从踏进那栋砌着红砖墙面的楼房阶梯,童话般的应景音乐就温柔地飘进耳里;硕大的耶诞树矗立在接待室左侧,树身上挂满金色闪亮的球。四处张望,可以看见大量色彩缤纷的气球被安置在每个角落,两面玻璃长窗贴满美丽的雪花和耶诞树图案,长型桌上早已摆放了一盘盘各色精巧饼干和糕点;来回走动的工作人员头上都戴着一顶红色耶诞老人绒布帽,到处分配受助童一顶棕色的驯鹿角头饰。  

每个人都喜形于色,热情问候着相继到来的认养人和受助童,那片刻时光,让苏非亚有种无比幸福的错觉,以为自己会一直幸福下去。  

但不要是今天,如果不是今天就好了,换作任何一天举办见面会她都乐于参予,但社工阿姨特别嘱咐阿嬷送她过来,她不得不来。  

下了摩托车,承接了阿嬷的警告眼色,走进那道绿叶装饰过的大门,她小心翼翼不让任何人碰触到她。  

一名年轻的社工姐姐在苏非亚胸前别上名牌,万分歉意地告诉她,她的认养人临时有事不能来了,但已托人送来礼物,请她千万不要失望,活动即将开始,有志工阿姨会带着她玩。  

听到“玩”这个字眼,她开始紧张兮兮,放在外套口袋里的左手始终没有伸出来,报到的人越来越多,多到她快没有足够的活动空间。她左闪右躲,尽量不让移动的人群摩擦过她的肩臂,但很困难,她太瘦小,缺乏存在感,一个不注意就会被大人忽略,推撞到身躯,然后她得费很多力气深呼吸让左臂的疼痛减缓。  

她得暂时溜到外头去,等活动结束再进来接受礼物。  

刚想走开,一波强烈的饥饿感涌现,提醒了她,她早餐只吃了碗清粥。  

不假思索,苏非亚从右口袋掏出预藏的塑胶袋,张开袋口,右手飞快地朝桌上抓了几把饼干,两块蛋糕,顾不得挤压变形,全数扔进袋里,再从胸口塞进外套内藏掖,她弓着背贴着墙,慢慢溜出接待室。  

她很熟悉这栋楼的设置,很快钻到了后门。外面是停车场,她找了个干净位置,挨着一面墙蹲好,掏出装满食物的塑胶袋,放在地上,单手抓出饼干,大口大口吃将起来。  

很难忘怀那些沾了女乃油的手工饼干滋味,她后来对烤饼干情有独钟和这次的经验月兑不了关系,她的味觉封印在这一刻,填补饥饿也填补了幸福。  

当她捏着一块不成形的碎蛋糕送进嘴里,一阵冷风吹袭,同时传送了一股令孩子排拒的味道,她辨认出是烟味,正朝她蹲坐的角落逐渐聚涌。她皱皱鼻子,循风的来处望去,看见了距离约五公尺远的地方,有名男子正好整以暇抽着烟。  

男子背靠着墙,屈起右脚,轻松地交抱着双臂,朝前方虚空吐着烟,似乎感应到苏非亚的视线,他转头望过来,两人目光交会。  

因为心虚,没敢看清对方,苏非亚回过头将蛋糕继续啃完,接着站起身,压低头,朝左侧一扇长窗向内张望,确认游戏活动仍在持续,她放下心,吮干净右手指头上的女乃油,靠着墙等待。  

男子抽完烟,踩熄烟蒂,提起地上的背包,信步走过来,停在她前方。她首先瞧见了地上那双漂亮的深蓝色跑鞋,接着是膝盖有磨损破洞的牛仔裤,她年纪虽小却也懂得那是流行时尚而非过于破旧;再来是未扎进裤头的白色衬衫,外罩一件敞开的深蓝色飞行夹克。这时候,她才发现男子十分高大,纵使她挺直了腰,头顶才堪构着他的胸口。最后她仰起头,看清了那张脸。  

一张相当年轻的脸,比学校新来的老师都还年轻的脸,也比学校所有的男老师都要端正俊秀的脸。他目光炯炯,嘴角眼底带着一种凡事满不在乎的笑意,似乎有双臂抱胸的习惯性动作,此时正充满兴味地打量着苏非亚。  

“是你啊!谁让你出来的?小孩。”他乍然开口,声音比想象中沉厚。  

苏非亚相当讶异,这个人像认识她似的。  

她闭紧嘴巴不答,谨记学校老师耳提面命的,不随便理会陌生人的搭讪,但忍不住盯着他看,看那两道少见的浓眉盘踞在微凸的眉骨上,随着他的表情上下挑动,灵动有趣。  

“嗯?你一定是偷东西被罚站,对吧?”  

“才不是。”她忍不住驳斥,说完瞬间脸蛋胀红,她方才的吃相分明被这个人全看见了。  

“那怎么不进去玩勒?闹什么别扭?”  

她转开脸,装作没听见,一面祈祷这个人最好赶快走开。  

“不说算了,反正刚好就是你,我还有事,懒得再进去了。”说完蹲在背包里翻找,取出一个长方形礼盒,银绿色包装纸上头布满小小雪人图案,紫红色缎带花底下黏附一张书写了她名字的卡片,直接递给她,“拿去吧,你的杨姐姐托我拿给你的耶诞礼物,她今天有事来不了。”  

这个人为何知道她是谁?她瞪圆了眼,迟疑地看着偌大尺寸的礼盒。“你知道我的名字?”  

“这不写着?”他指着她胸口的名牌,发出嗤地一声,“靠!非哑?谁那么天才取的这个名字?”  

从懂事到现在,即使名字被调侃了几百次,她还是红了脸。  

想了想,她伸出右手,侧身向前,试着将礼盒取巧地夹在腋下,男子却倏地抽回,扬眉不以为然:“没礼貌。用两只手,没有人教过你吗?”  

“……”她看着男子,内心挣扎几回,缩回手,撇过头,决定放弃礼物。  

“嗯?我大老远送这个东西来,你宁可不要?”男子极为意外,“小孩子强什么?这有什么难的?”他伸手抓向她始终没离开过口袋的左手,用劲抽出来。  

剧烈的疼痛霎时窜通整只手臂,她低吼一声,疼得弯下腰,也逼出了热泪。  

“你的手——”男子发现了不对劲,“站好,我看看。”  

苏非亚摇头拒绝,蜷缩身子背向他,只听到男子道:“好吧,我进去问问里面的人,怎么让个受伤的小孩站在外头,总得有人负责。”  

“不要去——”她回头阻止,惊恐异常,“你不去我就让你看。”  

男子点头,耐心等待着。她略靠前,勉强挪抬左手,肘臂成弓曲状,显然无法伸直。男子屈膝托住她的左手,小心翼翼将袖口往肘部推高,露出红肿的肘弯,突兀得像一截肥圆的莲藕,他指头轻按其上,苏非亚反射性内缩。  

“恐怕骨折了。”男子像个经验老道的医生果断地宣告,抬起她的下巴,神情异样,“你外星来的啊?真能忍,什么时候搞的?”  

“昨天。阿嬷有带去看医生了,说明天再去打石膏。”  

“嗯,这决定也很天才,为什么不是昨天?”  

“……”她垂下眼皮,不知该如何作答。  

“因为今天有见面会?”吊着一只打石膏的手臂必然引起话题。  

“……”她开始感到羞耻。  

男子将她袖子拉好,左手掌轻巧地挪回她的口袋放妥。  

“阿嬷怕社工知道?”男子问。  

“……”  

“谁弄的?”  

“……”  

“嗯,怕人知道,那就是你家里人了。喂,你告诉我,我保证谁都不说。”  

“……”她掀眼看他,他笑容和蔼,声音轻快,像在讨论一件有趣的事。  

“我哥。”她咬牙。  

“你哥?”他眉一挑,咧嘴笑道:“你哥最近在练功哦。”  

终究是年少,迟来的委屈令苏非亚放弃了隐忍,她一股脑说出:“这次不是。他以为我拿了他的东西,把我的房间翻得乱七八糟,还把我的小乌龟从窗户丢到马路上被车辗过去,我很生气,把他的飞机模型踩烂,他就疯掉了,说要用他的必杀技给我一个钢铁的教训,就酱。我阿嬷说我错在先,如果我跟社工告状,社会局会把我带走,送给奇怪的人家收养,她一辈子都不会领我回家。”  

男子听罢若有所思,盯着她出奇地安静,他从背包里翻出烟盒,抽出一根烟点着,直起身,重新靠在墙上,望着远处,半眯着眼慢慢抽着烟,烟灰都掸在地上。苏非亚想起学校宣导的禁烟规定,这个大学生模样的男生躲到这来就为了抽烟,在他的身上,她体会到了一点甘犯禁忌的滋味。  

一根烟的时间结束,男子拍了拍手掌,像要拍掉手上的灰尘,后来苏非亚才明白,那是男子标准的预备动作,预备实践一件事的动作。  

“走吧,打个电话给你阿嬷,说我送你到医院,也请她打个电话给社工,就说提早接你回去了。”男子抓起背包拎在肩上,递给她手机。  

“可是,阿嬷不知道你是谁——”  

“就说我是你的认养人。”  

苏非亚接过手机,迟疑了几秒,按下号码。  

多年后她数度回想,当时为什么轻易答应?是持续作痛的伤处难耐?还是外人不常有的关注?抑或是——男子偶尔闪现的漂亮笑容,像乏人照料的庭院角落里萌生的动人花朵?  

男子的休旅车在冬日下闪耀着保养过的金属光泽,她费了点劲爬上座椅,生平第一次坐上弥漫着真皮气味的高级座车,忍不住张手触模,新鲜感让她浑忘的疼痛。  

苏非亚当天随即裹上了石膏,医生把始终不发一语的男子当作家属怪罪,也一并谴责前天趁护士分心带着未治疗的孙女离院的阿嬷。  

间中男子打了几通私人电话,一旁的苏非亚听见他说了两次自己的名字,读音近似这三个字——任以潇。  

任以潇,但她后来都喊他大哥。  

驱车回到家门口时,她同父异母的兄长正从外头回家,绕过车头,没发现苏非亚,迳自进了家门。  

任以潇倒是注意到了那名身材壮硕、方头大耳的国中生,其实很难不注意到,因为他一头一脸都挂了彩,脸上未愈的爪痕纵横交错,深浅不一,有的三条并列,有的贴上了ok绷,令人怀疑他曾和一只野猫激战过。  

“那是你哥?”任以潇看着她。  

“嗯。”  

“谁的杰作?”  

“……他活该。”答案不言而喻。  

她扭头看着窗外,只听见身旁的人忽然纵声大笑,笑得她一头雾水。  

任以潇拍了她的头一下:“很好。”  

“很好”,两个字在她的年少经验里绝少代表着鼓励或激赏,多半属于警告或威胁的前置词,后面通常紧接着——“你完了”三个字。她来不及搞清楚任以潇的真正意思,他已利落地开门下了车,按了门铃。  

良久,阿嬷姗姗来迟,端着不耐烦的表情应门。  

留在车座上的苏非亚始终不知道那天任以潇和阿嬷说了些什么,但那一晚罕有地风平浪静,没有秋后算帐。她顺利地吃完饭,服了消炎药,在房间里写完功课,上床前拆开了礼物,里面躺着一只雪白的绒毛小熊。  

她叹了口气,单手抓着触感舒适的填充玩具摇晃了一下,那个她已记不清长相的认养人杨姐姐一定以为她会开心得不得了吧?不知道这只熊的命运将是四肢分家,面目全非。她并不想藏好它,仅仅三件简陋家具的房间也藏不了太多东西,她把绒毛熊放在床头,她那破坏狂兄长在门口就可以一目了然。  

没有人知道其实她什么都不想要,只想要赶快长大,做一个自由强壮的大人。  

然后她想起了任以潇,她再也不会见到的人,那年他二十岁。  

一个以奇异方式走进苏非亚生命中的男人。  

但小女孩猜错了。  

五个月后的某一天,她再度见到了他。  

那一天,她背着空荡荡的书包,拐进住家的巷子里,低着头蹒跚而行。  

书包空荡荡,是因为放学途中遭到了埋伏。前天在校园外扫时,因言语奚落她的相貌而被她推落升旗台下的男同学,吆喝了几名帮手,左右夹攻,狠推了她和另一名女同学一把,抢走了她的书包,取走了里面的课本和作业簿,嘻嘻哈哈扬长而去。苏非亚膝盖擦破了皮,跑不快,转眼便追丢了那些男生。  

回家路上,她边走边揣想那些男生会如何整治她的课本,明天如果交不出作业又会吃上班导哪些排头?  

想得心情万分低落,她拿出钥匙开了门,闷头踏进那座几乎被旧脚踏车、二手缺损家具和破轮胎掩埋,当中却奇异地竖立一棵耸天玉兰树的小庭院。  

脸未抬,她细瘦的右臂膀被用力拽起往上扯,属于中年妇人尖锐的责备声在上方响起,“你又死到哪里去了?放学多久了现在才回来!害人家一直等——”  

苏非亚想开口解释,那只铁箝似的掌却不由分说,捉着她穿过庭院,拉开纱门,往客厅快步前进。  

“阿嬷很痛耶……”她原本使劲扭月兑着手臂,几次后知道挣扎徒劳无益,认命地随其拖拉。  

站定在客厅中央,阿嬷立即朝窗口方向客气地欠个身,操起少用的台湾国语道:“任先生,拍谢,阿非来了啦。”  

苏非亚这才意识到家中来了客人,她随之回头张看。  

正值日落时分,整个家位在边间老公寓的一楼,仅有的遮荫就是屋前那棵硕高的玉兰树。此际,夕阳倾尽它隐没前的万丈辉芒,散射于地表,穿越层叠的枝桠和叶隙,透过窗玻璃,洒落在男子身上,在他周身镶上一层炫目的光晕。男子背着余晖,静静观察苏非亚,两手盘在胸前,上身微倾,背抵窗框,一腿伸张,一腿屈靠于墙面,那随兴姿态,让苏非亚瞬间忆起了他的名字。  

“大哥。”她以直觉叫唤和她有一段岁数差距的年轻男子。  

任以潇穿了件长袖白衬衫,卡其布休闲长裤,缺乏表情的面容依旧悦目,他微蹙眉心,低下腰,专注打量着她,像在打量奇异的生物。  

半晌,任以潇向她递出了右手,“手都好了?”  

苏非亚交出行动自如的左手,让他掌握两秒,直接给了答案。  

借着交握的手势,苏非亚闻到了他身上的鲜冽气味,她只分辨得出松针与柠檬薄荷的成分,那是她生活环境里难得接触到的特殊气味,充满了距离感,却又令人回味再三。  

她悄悄深吸了一口,感觉如此新奇,内心涌现了一股无以名之的快乐。  

“大哥怎么来了?”她看了眼表现不寻常的阿嬷,警觉心使寒毛直竖。  

“我是你新的认养人啊。”  

她愣了一瞬,领会了什么,又感到纳闷——认养人是从不到家中探访的。  

对望一阵,任以潇想起了什么,“来,这给你。”伸手从脚边的提袋中取出一只包装可爱的精致纸屋型盒子,递到她眼前,她双眼霎时一亮,身子定住不动。  

“还不说谢谢?”阿嬷高声提醒。  

“谢谢。”她接过手,随即拉开其上的金色缎带,掀开盒盖。  

盒内的有限空间技巧地置放着三种迷你蛋糕,造型、口味各异,大小有若手心,每一种都令人垂涎,她咧嘴笑了。  

“生日快乐。”任以潇对她道。  

“……”她怔住,不知所措。  

生日?多稀有的名目,只有尊贵的小孩或幸运的小孩才过生日,这个人不但知道她的生日还远道而来为她庆生?  

想必是基金会社工将她的档案资料都告诉了任以潇,他特别为她捎来蛋糕。  

头也不抬,她目不转睛盯着盒子里的小蛋糕——好可爱,应该先吃哪一种好呢?她全都舍不得吃进肚子里。  

她经常在学校附近一家高贵的烘焙坊里见识过相似的产品,透过玻璃橱窗,可以清楚看见美丽的灯光打在有着梦幻品名的一排诱人蛋糕上。近在眼前,每一次都热切想象着女乃油滑过味蕾,融化在舌尖上的滋味。此际,她实实在在拥有了它们,而且一次三种,不太真实的幸福感瞬间充塞了小小心房。  

苏非亚尚未到考虑形象的年纪,迟疑了几秒,五指伸进盒子里抓了一块蛋糕在手上,张口就咬,触口那一瞬,外层的女乃油仅仅擦过她的上唇,糕体陡然消失在手上,莫名失了踪。  

眼一扫,前方有道影子飞快地窜至客厅另一端,显然就是祸首。她了然于胸,盒子往旁一放,迅速绕到沙发后,拦截住那道比她高上大半个头的身影。  

但已太迟,她目睹蛋糕两三下消失在前方一张敞开的大嘴中,内心又惊又怒,顾不得有外人在场,手脚并用,使劲一推一绊,把未及防备的对方撂摔在地,接着直扑向前,朝对方脸上胡乱抓扯,嘴里直嚷:“……还我!还我——”  

蛋糕进了嘴自然就出不来了,对方吃了痛,也不甘示弱,开始挥臂反击,才一会儿工夫,两人在地上滚作一团,打得难分难解。  

任以潇在一侧目瞪口呆,那名发育良好的少年一身孔武有力,不可小觑,苏非亚无惧少年体能上的优势,即使被压制在地,仍奋力抽出双手反击;少年蛮性彻底大发,使劲掐住妹妹的脖子。怒火攻心的阿嬷大步向前,一掌推开孙子,拎起苏非亚领子朝上一拽,顺势甩了她劲道十足的一个耳光,把瘦小的她甩飞两步远,断然结束这场没头没脑的家庭纠纷。  

“冲啥小?客人在你嘛敢乱来,呷你一点东西是会少一层皮?嘎我动手动脚!”阿嬷一面叱责孙女,一面检视满脸指甲抓痕,狼狈不已的少年。  

苏非亚马尾全散了,衬衫下摆扯出了裙头,她一手捧着热辣辣的左颊不吭声,回身拿起剩下的两小块蛋糕塞进书包。  

阿嬷很快意识到自己失态,赶紧向面色不豫的任以潇解释:“不好意思啦任先生,让你看笑话,他们平常就这样打打闹闹,我很习惯了,你千万不要介意,他们好的时候很好啦——”  

“鬼才跟他好——”苏非亚抢白。  

“你还讲?”阿嬷转头厉骂。  

任以潇忍耐地闭了闭眼,挥挥手,缓颊道:“阿嬷别骂了,犯不着生气伤身,这年纪的小孩不就是这样?我可以看看她的房间吗?”  

“可以、可以,不嫌弃请尽量看。”阿嬷一面陪笑,一面走到客厅左侧角落一扇紧闭的房门前,再对孙女使个眼色,“动作还不快一点!”  

苏非亚瞥了任以潇一眼,低下脸,极不情愿地走过来,不明白他为何有兴趣参观自己的房间。她领着任以潇进入房间,回身把房门关上,还顺手按下不牢靠的喇叭锁,把蛋糕取出放在书桌上,放心地大快朵颐。  

所谓的房间其实是杂物间辟出来的斗室,至少有三分之一的空间堆满了纸箱和弃用的椅子,剩余的地方勉强摆了一张窄小的单人床,一张陈旧斑驳的书桌,一具歪扭的塑胶衣櫉,在瓦数不足的日光灯照射下散发出积累已久的颓败气息;唯一可以透露出小女生心性的对象,就在灰白墙面上张贴的两张漫画海报上。  

室内空气闷窒,任以潇皱紧眉头,站在床尾打量全室。他走近窗台,推开玻璃窗,一股气流霎时灌进屋里,为空气注入不少鲜氧。  

两块小蛋糕终于安全下肚,苏非亚舌忝舌忝唇缘,然后离开椅子,没理会任以潇,转身走到床头和墙角间的一小块空间,趴跪在地,开始动起双手拨弄东西。  

从任以潇站立的角度看不见小女生在忙碌什么,他好奇地移步过去,赫然发现那里存在着一方天地——在一具木造箱子上,竟搭建出一座繁复的木制轨道网络城市,层层叠叠极富巧思,间中点缀着模型迷你房舍、树林、人偶、交通号志,应有尽有。苏非亚手里抓着一截火车厢,在起伏环绕的轨道上任意滑行,游走在她打造的梦幻城市里。  

他陪着屈蹲下来,大为意外道:“你喜欢玩这种东西?”  

苏非亚点头。“我爸过世前送我的。”  

“你盖得不错。”他由衷赞美,小女孩拥有良好的空间概念。  

“……本来更漂亮的。”彷佛被戳中痛处,她咬牙切齿地从床底下拉出一个沉重的纸箱,任以潇凑前一看,惊见里面堆满不计其数的断裂轨道和车头残片,以及被分尸的人偶。  

“你哥真是你克星。”  

她十分不以为然,“根本是胖虎。”  

任以潇笑:“胖虎不算什么,别随便招惹你阿嬷。”  

“她不是我阿嬷。”斩钉截铁说着。“她是巫婆。”  

“……”任以潇沉吟,过一会儿道:“你们俩看来常打架?”  

“他经常找我麻烦。”一脸不满道:“老师说,这叫活得不耐烦。”  

任以潇直起身,朝身上拍了拍,像要拍去沾附上的不洁物,苏非亚发现,从今天第一眼见到他,他已经做了三次这项动作,彷佛这屋里充满了致病的细菌。  

苏非亚见怪不怪,阿嬷向来懒怠做家中清洁工作,课本里类似窗明几净的形容词和这个家可是一点关联也没有,但只要上门来的外人露出一丝丝嫌恶或闪避,好强的她不是不自卑。  

任以潇在逼窄的空间内来回踱步,回头对她道:“这样打架不是办法。”抬抬下巴,“他块头可不小,你总有一天会倒霉的。”  

“我不怕他。”她小脸神色果决,“我会拜师学武功。”  

“武功?”他啼笑皆非,“哪来的师父?”  

“我同学的哥哥,他答应要教我武功,不过我得先筹到一千块。”  

任以潇嗤笑一声,“你同学的哥哥多大年纪?”  

“八年级啊。”  

“你哪来的钱?”  

“……”她不说话了,回头继续滑动她的火车头。  

“小孩,用偷的可不行。”他睨视她,轻扯唇角。“你那位阿嬷不简单。”  

“我没要偷。”她立刻红了脸。  

“你应该去拜正式的老师,学正式的防身术,比方说像跆拳道或柔道之类的,那会比较妥当。”  

“……”  

“不过,照这情况,还没筹到钱你可能就被揍死了,埋在前院也不会有人知道。”他从身上取出皮夹,抽出数张千元钞,递给她,“来,拿去,给我一张空白的纸和一枝笔。”  

如假包换的钞票就在眼前,小女生惊异不已,她顺从地接过钞票,从来没有碰触过这么多钱,纸钞的专属气味窜进鼻腔,紧紧捏握在手,感觉真是奇妙。  

她兴奋地眨了眨眼,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纸笔拿出来,给我。”他朝书桌前坐下。  

她动作迅速,撕了一张作业簿纸平放在桌上,乖巧地递上一枝原子笔。“大哥,要写什么?”  

“借据。”正色看着她。  

她愣住,对一个毫无金钱支配权的小女孩而言,那是相当陌生的词汇。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钱是我借给你的,借据就是证明,不能耍赖。”看出小女孩的疑惑,任以潇扼要解释,“明白了吗?”  

听懂了一半,可一知半解的事总是隐藏着陷阱,苏非亚不似同龄的孩子那般天真,这是自幼吃多了亏的结果;虽说这个男人的行径到目前为止算是友善,理当不会害她才是,但她还是坦白供认:“我没钱还。”  

“没要你还,但有条件。”  

她满脸问号,任以潇眉一扬,不再多言,回头提笔。只见他稍思索片刻,快速写了几行字,然后交给她过目,“念出来。”  

字体奔放率性,辨识有些困难,幸好任以潇体贴地在某些生字旁附加了注音,苏非亚瞪大眼端详了好半晌才念出所有内容。  

“借款人苏非哑于*年*月*日,兹向任某人借款伍仟元,约定用以支付学习跆拳道学费,并以学费收据为凭证,日后如学习有成,无须还款,倘若不实花用,本人同意连本带利归还任某人一万元整,不得反悔,口说无凭,特立此据为证——”结结巴巴念完文诌诌一串文字,虽非平日熟悉的遣词用字,苏非亚仍可猜测个大概——眼前这个年轻人是怕她拿了钱胡花而拟了一条制约她的办法,她大约了解了整张借据的用意,但还有不解:“可是,什么叫学习有成?”  

“就是——”任以潇起身俯望她,用只有两人才听得见的耳语道:“不费吹灰之力撂倒那些招惹你的人啊,就像——你家那只胖虎。”  

错愕万分,苏非亚瞪着年轻男子。  

从未有长辈以这种奇异的方式教导她,他们要不是不痛不痒地打发掉告状的苏非亚,就是进行冠冕堂皇的道德劝说,当然不管出自何种动机,比起阿嬷不分青红皂白的飞来一掌都要好上千百倍。  

“同意的话就签名,签了名就要做到,做不到就还钱,还不了钱我就找你的巫婆阿嬷要。怎么样?划算吧!”不似玩笑,这个男人一派正经。  

对视良久,苏非亚惊奇地发觉,任以潇正偷渡一种非正规的方式帮她对抗这个世界,他待她如同对等的友辈,这稀有的态度让她获得了难得的尊严,她打从心底滋生出莫名的气概,全身顿时热血沸腾。  

老师说得对,一个善良的人倒霉透顶的时候就会有好运降临,任以潇一定是为她带来好运的使者,她当然愿意守约,没有什么比这份看重来得珍贵。  

有模有样地签上稚气十足的姓名后,苏非亚开心地露出了童真的笑容,由衷道出感激:“大哥,你真好心。”  

“这倒说不上,”任以潇将借据折好放进口袋,耸耸肩,俊秀的脸上并无得意之色,只挑了一下浓眉,“我今天不过是心情好。”  

“不过是心情好。”苏非亚说完淡淡笑开,“他喜欢这样,把一切都轻描淡写。”  

子薇听得呆了,回过神后问道:“你不奇怪吗?你阿嬷让一个陌生人进出家里,全没防范,不过是二十岁的年轻人,有什么好买帐的啊?”  

苏非亚不是不怀疑,尤其她渐渐成长到了婷婷少女的年纪,褪去了更多的天真,懂得世间没有太多偶然的相逢,奇迹般的幸运很少无故降临。  

她发现,基金会的社工自任以潇出现后即很少再造访苏家,见面会成了遥远的记忆,杨姐姐的称谓不再出现在话题里。最明显的是,阿嬷手头似乎更宽松了,至少每一餐在胖虎哥大胃口的扫盘后,她都还吃得饱,要零用钱也没那么困难了,三次中有一次会勉强答应,问题是家里可没有多出工作人口。她千方百计想从阿嬷口中套问出答案不成,想了想,只好用了险招。  

“老师说我们家是低收入户学费可以减免,我说我们不是啊,我有大哥照顾,没饿肚子过,老师说哪来的大哥?要请区公所访查,如果是真的就要取消资格——”  

话没说完,后劲强大的一巴掌已甩上左颊,苏非亚仰跌在地,在眼冒金星中听见一串气急败坏的斥骂:“你这带衰囡仔,乱讲话,没气死我不甘愿厚?靠低收入户那一点补助有啥路用?没任先生的钱你呷虾米?”  

嘴角渗进了一丝甜腥味,苏非亚第一次挨揍不感到难过,第一次确知任以潇不再透过基金会认养她,而是以秘而不宣的方式接济了苏家,金额若干不得而知,理应比基金会大方,阿嬷懂得权衡利害,一段时间后干脆拒绝了社工的访视和后续的认养申请。  

但是为什么?苏非亚不懂。  

再次见面时,她吞吞吐吐问任以潇:“大哥给阿嬷钱是觉得我可怜吗?”  

“可怜?”身形出月兑得更挺拔的他听闻后笑了,“你哪里可怜了?”他煞有其事地端详她,因为前所未有的挨近,她发现他的睫毛长且密,“你有潜力啊,明白吗?那点钱算得了什么?我可是在开发你的潜力。”  

“打架的潜力吗?”她自作聪明接腔。  

带着满腔热血进了道馆学习跆拳道和防身术的苏非亚,半年后,第一个受试对象自然是恒常将她当沙包练的兄长。前三次双方均有挂彩,第四次胖虎哥横遭两次过肩摔后请了半天假。当然,苏非亚胜出的次数愈多,被阿嬷甩耳光的次数就愈多,直到阿嬷得了风湿性关节炎才鲜少动手,改为禁足。苏非亚不到一年就晋升黑带,小小房间里摆放了大大小小到处征战比赛的奖杯奖牌,任以潇见状笑而不语,苏非亚认为那是赞许的意思,练得加倍起劲。  

“打架?”任以潇嗤之以鼻,“傻瓜,你想进黑社会?不如叫阿嬷先埋了你比较快。”他接着解释,是要她努力成为一个独一无二的,优秀的女孩,“所以,下次段考再没进前十名,我就把借据给阿嬷让她还钱;还有,我已经请阿嬷这两天到户政事务所把你名字最后一个字给改了。看了就烦,人如其名,懂吗?”  

借据?子薇再度从苏非亚口中听到这名词陡然抬眉,“这个人挺爱签借据的,不知情的人会以为他不是在当铺工作,就是讨债公司成员,你当时怎么不担心他卖了你呀?”  

所谓的借据当然指的不是十一岁时签的那一张,后来任以潇以同样模式让苏非亚签了数不清的借据,名目繁多,花样百出——体重增加五公斤(以利飞踢),保持一点零视力(他讨厌戴眼镜的女孩),练习骂人不带脏字(以胖虎哥与阿嬷为对象),把家里打扫干净﹙除了胖虎房间以外﹚,阿嬷开打开骂不准抵抗回嘴(磨练精神与耐力),练习烹饪(摆月兑阿嬷可怕的手艺),每天洗头发(没有人欣赏邋遢的女生)……一旦她没有依约兑现承诺,他二话不说把借据让阿嬷过目讨回那笔钱,想当然耳,苏非亚便领受到阿嬷一顿好打。  

一顿好打让小女孩有一段时间非常困惑,这位一个月左右出现一次的大哥似乎真心待她好,却又毫不吝惜让她遭受皮肉之痛,在她简单的逻辑世界里,没办法理解这样的误差,有时候她万分期待见到他,有时候又非常害怕面对他,怕因偷懒而验收不过彼此的约定而挨揍,而挨揍前他总是面无表情扬长而去。  

“这个人——真是莫名其妙耶。”形容不出中肯字眼,子薇索性这样下评语。  

“是啊莫名其妙。”苏非亚点头接腔,又顿了顿,“但是,有时候又觉得,他其实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少艾岁月,任以潇同时参予了她生命中一些重要的转折,以致她分不清他扮演的角色,她该以怎样的心情想起这个人。  

比方说那一天,满十三岁前一个月的那一天,他承诺亲自带她看场电影、吃顿饭,作为跆拳道比赛冠军的奖赏,所以她可以名正言顺在外头玩上一天,美中不足之处是胖虎哥也在受邀之列,任以潇这样解释:“这样你回到家会好过一点。”  

因应胖虎哥超乎常人的胃口,任以潇主张选择德州大牛排飨宴,胖虎哥大喜过望,有一个星期停止找妹妹的麻烦。当天现烤黑麦面包一上桌,他大掌一抓,全不顾烫,一口一个,眨眼间一篮全下肚,苏非亚只抢得一个,狠瞪着前方那张胖敦敦的脸,任以潇轻咳一声道:“在吃的事上斗气就太孩子气了,你是这样的女生吗?”她低头不说话,心里盘算着明天给哥哥一个过肩摔。  

五分熟牛排上桌,胖虎哥两眼发出精光,在牛排上倒满酱汁直到看不见肉块,举起刀叉,划大饼般分切了几大块,再豪迈地叉起塞进嘴里,两颊瞬间高高鼓起,他卖力无比地咬嚼,两侧嘴角嚼出了酱汁,像只气魄万千的肉食动物。任以潇以欣赏动物奇观的神情盯着胖虎一阵后,冷声对身旁的苏非亚道:“你敢有样学样,下次别让我看见你。”原想跟着大快朵颐的她立即缩回了手。  

“仔细看,跟着我做。”他亲自示范如何从左侧叉住牛排,右手拿刀,食指如何按住刀背施力,沿着叉子右侧切开,肉块大小符合一口量即可,不可盲目的倾倒酱汁,肉块沾适量盐粒最能尝出肉质美味,吃完再切,吃是品味,不只是填饱肚子。  

在任以潇的目光制约下,苏非亚吃完别扭的一餐,内心悄悄欣羡起吃得红光满面的胖虎哥,他舒惬地吃完三球冰淇淋后,还意犹未尽问:“等一下看电影可以吃爆米花吗?”任以潇爽快地点头答应。  

等待购票时,苏非亚坐在戏院附近的长椅上喝着饮料。秋日暖阳洒在身上,偶尔一阵凉风掠过,快乐飞扬的心情难以言喻,即使瞥见胖虎哥在附近一个摊位前排队买猪血糕的身影,也不感到碍眼了。  

喝完最后一口饮料,就在这一刻,一股异样的湿热感冷不防出现在**,她不安挪动臀部,不相信自己会失禁,她完全没有尿意啊。再试着挪动一下,另一股湿热感来袭,毫无误解余地,她惊骇莫名,伸手朝裙底一探,看见了指尖上怵目惊心的血色。  

她僵坐不动,六神无主,直到胖虎哥擎着一支猪血糕边吃边走过来,唤她:“喂,要开演了,过去找大哥吧?”  

她说不出话,直楞楞看着他。胖虎哥困惑地搔搔脑袋,伸手推了她一把,“耍白痴哦?还不走?”她抓紧椅座,不敢移动分毫,胖虎哥见状,直觉妹妹闹脾气,不客气地再推她一把,“欠揍哦?”她隐忍着不动,两眼已泪汪汪,大庭广众下胖虎哥不便使拳头,撂下一句:“你完了,我叫大哥修理你。”  

待任以潇闻讯大步走过来,倾着头狐疑地审视她,她下巴抖了抖,终于失控溃堤,掩面哭起来。他当机立断,把一张票交给胖虎哥,打发他先进戏院,接着在苏非亚身旁坐下,直截了当道:“不许哭,直接说。”  

她抽抽噎噎地说了几句,口齿糊成一团,也不知他是否听清楚了,只见他立刻起身,月兑下外套,迅速拉起她,两只袖管在她腰间打结,衣身完整包裹住她沾染到初潮的白短裙。他让她等着,消失了几分钟后,回来时拿了一袋东西交给她,简短地吩咐:“走吧,到楼上找洗手间去。”  

在洗手间打开那袋东西,她赫然看见了一包卫生用品,一条簇新的少女内裤,一件小洋装,任以潇竟为了她买这些女性贴身物?她真想一头撞昏自己。  

那天直到回到家,苏非亚没敢再看他一眼。后来那件外套洗净后,她也没有特意归还他,一直挂在衣橱里,直到多年后她北上读大学,仍然保管妥贴,放在她的衣箱里,天凉了偶尔披上身,洗濯时只靠双手搓洗,从不用洗衣机。  

回顾起那些往事,苏非亚脸上自然散放着异彩,声音不知不觉放软,她细腻温柔的描述,带着低回眷恋,一张病容甚至浮上了晕红,平日里经常走神的她,显然是惯性地沉浸于回忆中。  

子薇听懂了什么似的眨眨眼,一会儿叹口气,满脸可惜道:“真是的,你那天应该建议他买张乐透的,一个男人一辈子难得遇上的事竟让他遇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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