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恩缘 第九章
下午,在开始讲学之前,他问孩子们:“在我还没来之前,你们都不用上书院,那平常都在做些什么呢?”
“在家,爹娘要我们做什么就得做什么。”
“对,有好多活儿得做,还得帮忙下田哩。”
“上个月我家萝卜采收,我娘说整亩田的萝卜没拔完不准吃晚膳!”
“我家没有井,每天都要去河边提水,要走好多好多趟才能把水缸补满。”
“我得帮忙照顾弟妹,最小的弟弟才刚出生几个月,得背着他洗衣服。”
大伙儿一个个抢着说自己在家得干什么苦差事,好像在比较谁比较惨似的。
全听完一轮以后,庞知瑞模模下巴道:“原来是这样子。你们年纪还这么小就得做这么多事啊,真是难为你们了。那开始上书院后,还得做那些活儿吗?”
“不用了!早上就来书院,中午娘还会送饭来,傍晚回家后就等吃晚膳了!顶多饭后帮忙洗洗碗就可以睡了。”一个孩子兴高采烈地站起来说。这孩子名唤弼高升,庞知瑞早就看出他是这群孩子的头头。
“这样啊……可是我看这书院应该快不能上了,你们又得回家干活儿了。”庞知瑞故意蹙眉,露出颇为哀伤的神色。
“为什么?”学子们全体大惊!
“你们也知道书院是张员外办的,我受雇于他,是有打合同的,要是他发现你们来书院根本就没在学习,只是整天玩闹,那我很快就得卷铺盖回家吃自己了,张员外是生意人,从来不吃亏的。”
“别让张员外知道就好了呀!我们全都不会说出去的。”弼高升说完,其他孩子就马上附和鼓噪着:“是啊是啊!”
“我也是这么想,可是张员外精明得很,没那么好呼咙的。他看你们学习的成果也知道,字不会写,书不会背,算盘不会拨,他只消随便叫一个出来试试,马上就露馅儿了。”庞知瑞继续佯装出愁眉苦脸的样子。
学子们全都安静下来了,脸色写满了不安。
“你们看看我,我这腿恐怕还得两三个月才能好得完全,走路都要借助拐杖了,若是不能教书,也不能干什么活儿,看样子得喝西北风了。托你们的福,我这些日子天天有饭吃,但之后恐怕要饿死路边了……”庞知瑞再下一道哀兵之策,动摇孩子们天生的善良之心。
“夫子!不会的,我们不会让张员外辞退您的!”弼高升按桌而起。
“高升,我知道你最聪明了,你有什么好主意吗?”庞知瑞故意问道。
“我们只要学习好,张员外就没话说了嘛。”说完弼高升转头对大伙儿喊道:“咱们要认真听讲学了!别害了庞夫子,知道吗!”
“好!”众人齐声道。
庞知瑞刻意露出感怀表情,夸大声量道:“你们真是一群好孩子!”
这时,外头有一道孅孅身影已经站在那儿很久了,迟迟没有露面,那是余儿姑娘。她是特地送东西过来给庞知瑞的,但看到他在教孩子们的场面,不知不觉就伫足聆听了,庞知瑞与学子们的对话,从头到尾全进了她的耳朵。
其实她这些日子以来,偶尔都会悄悄地来探望,每次总是偷偷看几眼就回去了。看到学子们不听使唤的情况,她总是在心里替庞知瑞担心;他太没威严了,会被孩子们欺负也是意料中事,但她也不知能帮他什么,只能看着干着急。
今日看到他与学子们进行了这场对话后,大伙儿真的乖乖开始听讲学了,她终于放下心来,不知不觉也跟着听课,听得入了迷,直到脚站得累了,才移动到竹屋外头大榕树下的石墩上坐着休息,继续远远看着他。
看着他,让她心里头有种淡淡的喜悦,是一种赏心悦目吧!他穿着他原本的那套衣服,看起来非常贵气,有种潇洒泰然的气质;坐在堂前讲学,又是风范油然自生,真是个翩翩才子啊,难怪村子里的女人们会趋之若鹜了,这儿从来不曾出过这类型的儒雅男子。
竹屋里,学子们不再吵闹,庞知瑞讲起学来就如鱼得水,不会被打断,洋洋洒洒的一长篇,时间倒是过得很快,直到一个段落,他停下来喝了口水,歇了一下,眼睛不经意地望了外头的景致一眼,这才发现余儿姑娘坐在大树下。
他心头涌上一阵不由自主的雀跃:她来了!她终于来了!他不知道自己这算不算望眼欲穿,但看到她的喜悦之情却是真真实实的。
于是连忙对学子们说:“你们下午表现得非常好,让我的讲学进度超前了很多,虽然还差半个时辰才可以散学,不过今日就先到这儿吧,多余的时间你们可以去外面玩儿,但是记得时间一到一定要立刻回家去。”
大伙儿发出欢呼声,很快地收拾好家当,吱吱喳喳的,像阵风似地跑出去了。余儿看到孩子们跑出来,也跟着站起身,正不知该进去还是不进去时,庞知瑞已经拄着拐杖走出来了。“余儿姑娘。”
“你别走动了,腿伤还没好不是吗?少动才好得快啊!”她慌忙迎向前,扶着他进屋里去。
“我几乎是成天都坐着啊。”他才想动一动,又被按着坐下了。
“平常都是谁照顾你呢?”
“张员外有派一个小厮,名唤大申,他早晚会过来,帮我做一些杂事,辅助我沐浴、换药等等,做完就又回张家大院,白日是不会在这儿的,反正我也是坐着讲学而已,不需要特别照顾。”
“你的伤好得如何了?”
“除了腿伤之外,其它的都好得差不多了,身子不再酸疼,背伤的结痂也月兑落得差不多,可以躺着睡了。有请大夫再来看过,这腿伤看情况是愈合得挺顺利的,但是等伤全好了以后,还要再练习走路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恢复原状,毕竟这腿太久没用,会使不上力的。我平常闲暇时会自己抬抬腿、转转膝盖,只要不动到下腿胫就好了。”
她专注地听着他说,心中的担忧渐渐放下,笑容就浮出来了。
“你担心我?”他温柔地看着她。
“当然是会担心的。我以前捡过从巢里摔下来的雏鸟,巢被风雨打坏了,也回不去了,我就养着它们,等到它们学飞了,我看着它们跌跌撞撞地飞出去,一去不回,心里很是挂念,不晓得它们能不能好好觅食,不晓得会不会被其他动物捕了吃了,现在是不是还活着……虽然外面那么多野鸟,就算路上看到了,我也认不出哪只是哪只,但总是会想的,好歹也是自己养过的雏鸟。”
“你真的太善良了,连鸟都要担心。”
“我曾幻想过,如果哪天它们飞回来,就只是单纯回来让我看看它们过得好好的,那样就够了,我一定会开心死的。”
他不由得也微笑了。“所以我也算是你捡到的鸟了?摔落坑谷的伤鸟。”
“啊,说到这个,我是送东西来还给你的。这些,是你的对吧?”她把一直揣在怀里的包袱递给他。
他打开一看,很是惊奇,里头包着他的衣物,是他当时挂在马鞍上的行李。“你怎么会有这些?”
“我上山去找的。”
“你上山了?!那儿有大虎啊!万一你遇上大虎该怎么办?!”他忘情地抓住她的肩头,内心一阵抽紧,简直不敢想象要是她没顺利回来……
“我没遇上啊。”她睁着大眼,一副他干嘛大惊小怪的模样。
“万一遇上了呢?你太莽撞了,没想过后果吗?!”他又急又怒。
“我觉得应该不会那么倒霉,我运气一向很好的,从小就算有什么不好的事,也都会刚巧的被我避过呢。”
“你!”他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我是看你摔下来的地方,推测是在山上的哪个位置,去到那儿时,只看到一具被啃得稀巴烂的马尸体,已经发臭长蛆了,不远处落了个破箱笼,里头的东西都散落出来,我一件一件捡回来,已经都洗干净了,有破的也缝补好了,但没看到财物类的东西……”
“我的荷包当时挂在身上,滚落时就不知掉哪儿去了。重点是!这些衣物有没有都不重要,不需要冒险去捡回来!”他真的是为了她不顾自身安全,贸然做出这么危险的事而感到十分气恼。
“可是你没有别的衣服穿……”她还试图解释,他却已经抢白了。
“我有!莲音姑娘有帮我重新请布庄裁制新衣了。”
“……是吗。”她眼神顿时变得黯淡。原来是自己多事了,她原本以为他会很高兴地感谢她,看来是白忙一场,他根本就不需要她帮他做什么。她这一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你要是因为这样而出了什么事,你娘一定不会放过我的,虽然不是我叫你去的,但你是为了我而去的,到时我能说一切与我无关吗?这恐怕不是欠债还清就能了事的,是人命关天啊!”
她听了内心不觉揪疼起来,他就这么怕她给他惹麻烦吗?不觉眼眶一酸。“总之,我没出事,你不用担心会被我娘责怪,你也不会再因为什么事而被拖在弓县里走不了……”说着,她就站起身,准备要离去,才一转身背着他,眼泪就不听话地滚下来了。
“你要走了吗?”他还想再多跟她说些话,怎么她就要走了?
“我还有别的事要做,不打搅你了。”她带着哽咽的鼻音回答,同时快步走出去。
一听到她的哭腔,他慌了。“你在哭吗?”同时追出去,但拄着拐杖肯定是跟不上她脚步的,他急得下意识想要用跑的,但腿不听话,就摔倒了。
听到他跌倒的声音,她赶紧回头来帮他,他抓住她的手,不让她走。“你为什么要哭?是我惹哭你的吗?我不是在责骂你,是担心你,我不要你出什么事儿,你不要误会……”
“我不会再为你做什么事了,免得害到你,往后我就算出什么事也都与你无关,我们只是不相干的过路人。”她咬着唇,把他扶起来,再次架回竹屋里。
“怎么会不相干!你对我而言是很重要的人,是救命恩人。”
“除此之外也没别的了。”她负气道。
听到她这么说,他胸口像被揍了一拳。他跟她之间“没别的了”?为什么这句话会让他感到很不是滋味?
“我们连故知友人也算不上是吗?”他有些丧气。
“友人……”她突然觉得这词儿好陌生的感觉。
“如果你当我是友人的话,以后可以常来看我吗?我在这儿,除了跟学子讲学以外,没别的人可以谈天。”
“不是有大申吗?还有学子们的亲人也会来,说话的对象很多不是吗?”
他有些不自在了,低哑着声音道:“是没错,但我跟你比较熟,该怎么说……比较好说话。不过如果你忙的话,也不用勉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