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月缘 第三章
肚子真的好饿!肮里敲锣打鼓得好比早上迎亲时的阵仗。
她已经很久没这么饿过了。在箕县时饿肚子是家常便饭,但进了万家以后,却从未落过一顿,她原本干瘦的身形因此很快便丰润来,气色红润得光泽可见。
她偷偷掀起半截红盖头,环视新房布置,到处红色一片,喜幛、窗花、喜烛、酒杯、百子被、鸳鸯枕……还有自己从头红到脚,一整个喜气洋洋。
这寝房好大啊,大概有她箕县老家睡房的三四倍大吧。
她站起来到处走动,才发现自己坐着的床榻只是寝房的一部分,往外延伸别有洞天,外面也有厅桌、书房一样的摆设,书房靠里侧还有一架大炕床,只是不像寝床那样有高高的天板与床幔罢了。
换言之,这整间院落,都是主人私底下休憩的地方,不只是睡觉用而已。她算开了眼界。她在万府的闺房也只有这儿的寝房大而已,没有书房;书房是大小姐才有的,而且是在别苑,没有跟大小姐的闺房相连。
再往窗外一望,好大的中庭花园,居然还有小桥流水!这也是主院落的一部分吗?这萧家堡的偌大宅邸,看起来似乎不比万府来得小啊。
她踅着踅着,又回到寝房,坐回喜床,那个新嫁娘该坐的位置。坐在床缘,晃着脚下两只红色绣花鞋,百无聊赖,数着桌上的红汤圆、红面桃、红豆汤……馋涎都要滴下来了。
忽然发现窗纸上有个人影出现,她赶紧盖好头巾,正襟危坐。
房门被推开了。明月的心跳愈来愈快!她的夫婿不知长得怎生模样?
房门关上,脚步声朝她而来,但走到寝房桌边就坐将下来。明月凭借着穿透红盖头的些微光线,可辨知他的人影位置,却看不出他在做什么。
房内陷入一片安静,他没有动,所以她似乎也就不能动,那么现在是……敌不动我不动?呃,这成语好像不是这样用的。
总之,喜娘有跟她说,新郎官进房后,他们要吃汤圆、喝合卺酒……吃汤圆是她最期待的,但是在那之前,他要先掀了她的红盖头吧?
安静了半晌,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明月肚子再次响了起来。静悄悄的房里,这咕噜声就更清晰可闻了。她胀红了脸,却无法克制,只好用手紧压着肚月复。
这样一来,新郎官终于把头转向她的方向了。
看着坐在床缘的大红人儿,他其实没有半点喜悦之情,虽然今晚是他们的洞房花烛夜,但,他的心情是复杂的——让她嫁给他,是委屈她了。
八年前,萧家堡锣鼓喧天地办了场大喜事,萧豫昭的大姊嫁给了椋县富贾万家的嫡长子。
原是两人情投意合、相思相爱,终于到了提起亲事的阶段时,万府二老请人合了生辰,这才发现八字不合,当下立即断然否决亲事。
但是两人情深不愿分离,万家长子“以若不允婚,将终生不娶”来逼迫二老点头,二老无奈,只好让他们成亲。
大姊进万家门之后,想当然尔是过得极为艰难,虽然有夫婿护着,但不得翁姑意的媳妇是很难有立足之地的,无论她再怎么尽心尽力都无济于事。万府二老明里暗里处处苛待刁难,连府里下人都仗势没把她这个少夫人放在眼里过。
没想到命运弄人,两年后,夫婿害了场急病,竟一病不起,撒手人寰。悲伤愤懑的二老直指是媳妇克夫,更以无嗣为由,下了休书,将媳妇赶出万府。
回到萧家堡的大姊,述说两年来的遭遇,整个萧家堡上下气到差点没率众去踩平万府。
大姊压下众人怒气,不愿再生是非,只叹自己福薄;同时也发现,自己已然身怀六甲,是夫婿的遗月复子。
八个月之后,大姊临盆,竟是难产。产婆救了儿,却没能救到娘。娃儿一出世就成了孤儿,双亲无靠。
萧家人咬牙切齿,对万府的恨意更加高炽,决定养下这娃儿,让他姓萧,一辈子不让万府知道他们万家有后。
五年后,萧家长子被拔擢荣升,官拜掌印将军,奉皇命攘夷。那场战事十分激烈,萧豫昭虽然不在武将之列,仍率领萧家堡自家训练有素的镖师阵队赶赴战场协助大哥破敌。
虽然凯旋归来,但大哥也受了重伤。
在知道自己撑不过去时,大哥遗言:“豫昭……大哥此生命短,萧家堡就交给你了。你大姊的遗孤……是我最放心不下的,无论如何你都要保住他,他一辈子都是萧家人……绝对不要让万家好过……”
萧豫昭握住大哥颓然失去生命迹象的手,一滴眼泪也没掉。他心已冷,已经没有什么能再失去的了,双亲早已不在,如今长兄长姊陆续故去,他跟甥儿一样成了天涯孤身。
皇帝诏命抚恤,萧豫昭奉诏上朝觐见。
“萧将军为国捐躯,追封『绍晋大将军』、赏万金。你助兄破敌有功,朕想让你接任萧将军之位,意下如何?”
“谢陛下恩典。可惜草民武艺远不如兄长,实难胜此大任。兄长一生未曾娶亲,如今萧家只剩草民一脉,但求归故里振兴家族,于愿足矣。”
皇帝抚了抚须,目露精光。听其他将士所言,这萧豫昭武艺绝不在兄长之下,谦却召任,应是无心仕途,实为可惜。
“萧氏一门,只剩你了?”
“是,陛下。”
“那么,你娶亲了吗?”
“尚未娶亲。”
“需要朕赐你良缘吗?”皇帝拈须微笑,既然要振兴家族,开枝散叶是最快的方式了。
闻言,萧豫昭一凛,脑中突然浮现一个念头,一个疯狂的复仇之计。他再度磕下头。“草民惶恐。草民已有倾心之人,愿陛下成全。”
“哦?是何处人氏?”
“乃椋县商人万钟泰之千金。”
“很好,朕赐婚。”
“谢主隆恩!”低着头的他,嘴角挑起一抹冷笑。
他已然可以想象万家二老听到赐婚时的表情会有多么惊恐了。他们绝对会回想起当年是怎样苛待媳妇,如今自己捧在掌心的女儿要嫁入萧家,会遭逢到什么样的对待已是不言自明,只能眼睁睁把女儿送出门,却无计可施。
他要让他们一辈子活在这种心疼不舍与无边的懊悔之中!
大红龙凤烛烛泪垂,渐渐变短。
萧豫昭心思纷扰不停。万家千金其实并无过错,但子背父债天经地义……真的是天经地义吗?他又有些踌躇了。
看他一直坐着不动,她实在不懂他到底是想怎么着,一整夜就这样坐到天亮吗?所以她得饿到天亮?想到这里,她不禁心下叫苦。
突然,萧豫昭站起身,拿起桌上的秤杆,走向她,轻轻地把她的红盖头挑了起来。两人四目相对,一瞬间气氛是凝滞的。
她终于看到她的夫婿了。
比她想象的要俊逸千百倍,尤其是那双桃花眼,被他凝视着就像是要落入深潭一般,心跳难以自制、双颊发烫。她没读过多少书,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总之,他比箕县那些草莽粗野男人要好看得太多太多了。
他凝视着她。不愧是万家的掌上明珠,是个少见的美人儿。
想当年大姊要嫁过去之前,他曾跟着大哥去过一次万家,一来拜访未来亲家联络感情,二来看看大姊以后要生活在怎样的地方。
当时,他曾注意到万家千金在厅堂门后躲躲藏藏藏地偷看,用团扇半遮着脸,只露出两颗圆亮的眼睛;后来是她的贴身丫鬟来唤,她才进内屋里去的。
当年的小女孩如今出落得如此标致,女大十八变果真不假。
她被俊朗的他直盯着瞧,怪害臊的,不觉垂下眼睫,露出羞涩的笑容。这一笑,更牵动了他的心,一时竟失了神。
直到她饿扁的肚子再度响起来,他才回神。
“你还没用膳吧,过来。”
这次她露出的是大喜过望、如偿所愿的笑容。终于可以吃了!两三步冲到桌前,眼睛看着满桌膳食发光发亮。
看她急成这样,他也不自觉地悄悄嘴角微扬,看来是真的饿了。
他帮她把凤冠拿下,端起盛着汤圆的碗,舀起一匙递到她面前。她看着他的动作,一时不知该怎么反应,这是要喂她的意思吗?
彷佛看穿她的心思似的,他说:“是要喂你没错,礼俗规定的。”
她小心翼翼地吃了汤圆,满脸幸福。真是太好吃了!正想再多吃点时,他却把碗放下了。
看得出她眼里的失望,他补充:“汤圆不能吃完。”
“这也是礼俗规定的?”
“是。接下来换你喂我了。”
她端起碗,舀了一匙给他,看他吃下自己喂的汤圆,不知怎地,心中有种害羞又喜悦的情绪。
吃完汤圆,他倒了合卺酒,两人很快地交杯喝完,她坐着不敢乱动,等着他指示下一个礼俗,但眼睛还是忍不住飘向桌上……
“没事了,你还想吃什么就吃吧。”
她开心地举箸开始用膳。看着她吃,他竟有种奇妙的感觉……似乎每样东西都很美味。
没错,桌上那些吃食其实都很普通,但看她入口时的表情,会误以为那是什么难得一见的山珍海味。难道是在万家山珍海味吃到腻,现在吃到这么普通的食物反而觉得很有新鲜感?
他单肘撑在桌上,以拳头支颐,用极为放松的姿态歪着头看她。这别致的小美人,像只饿坏了的小动物,完全没有一点富家千金会有的矫柔造作。
快速地把肚子填饱到一个程度后,她才猛然惊觉到她这样好似不大妥当。夫婿就在一旁看着,说不定会以为她是饿死鬼来投胎的。
“吃饱了?”他问。
她羞怯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没有先进食?还是以为你的相公故意要让你饿肚子,先来个下马威?”他话语里有着挖苦。
“喜娘有说新嫁娘更衣上妆后最好不要吃食,怕会弄坏了妆,还有……吃食过后,想上茅房也很费事……”
“上茅房?”
“你瞧,这身大红霞帔,好漂亮的,穿着进茅房弄脏弄臭沾了秽气的话,多可惜是不?”她站起身来,转了一圈。这可是她穿过最好的衣服。“喜娘还说,嫁衣一辈子只能穿一次,万万不可月兑了再重穿,所以我也就不能月兑了它上茅房了,这样一来只好不让自己有机会想上茅房了。”
“所以你从早上到现在滴水粒米未进?”他心下暗讶。
“嗯。”
难怪她会饿成这样了。这千金大小姐到底在想什么?他真不懂。
接着,她忍不住偷偷打了个小呵欠,吃饱了就想睡……呃,应该是她也累了一天了,虽然具体来讲她什么也没做,只是一直坐着枯等而已,从坐轿子换到坐新房,从头坐着等到尾,全身筋骨都硬梆梆的。
但是洞房花烛夜有这么早结束吗?应该还有些什么事要做吧?她觉得直接问他比较快。“那个……接下来还有什么事要做吗?”
他看她那一脸天真的傻样,知道她是认真地在问,不是在开玩笑,不禁很想捉弄她。“你出嫁前,都没人事先教过你洞房花烛夜要做什么事吗?”
“嗯……”她歪着头寻思,“啊!我想起来了。喜娘有说过,会有人来闹洞房。对吧?”她向他确认。
“你以为我会让人来闹洞房?哪个嫌命太长的敢来闹我萧某人的洞房?”
她看着他严峻的表情,知道他不是开玩笑的,果然武夫都很凶狠。
“好吧。那……我们可以歇息了吗?”她是真的想睡了。
他目光一炽。“你在邀我歇息?”
“你也累了一日了吧,早些歇息的好。”她转身坐到铜镜前,解开自己的发辫,开始仔细梳理如云青丝。
看着她的动作,他内心起了动荡。她是如此地无戒心,清澄的眼睛显示她单纯无垢的个性。她不知道她嫁过来以后的命运吗?他忍不住起身走到她身后,双手环住她,胸膛轻轻地靠着她的背。
她倏地一惊,停下梳头的动作。这……他抱着她是……内心不禁慌乱起来。是了,她有听说过夫妻之间会有肌肤之亲,所以他抱着她是很合理的事,她不该大惊小敝。
只是,这心跳如擂鼓、脸颊开始发烫是怎么回事?
他闻着她的发,把脸埋在她刚梳开的青丝里。这香味好诱人,再度加深拥抱她的力度,把她深深圈进怀里,汲取她的温暖,而这温暖是属于他的。
她动也不敢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被动地等待。他一手端起她下颚,让她侧转过头来,并印上他的唇……
她睁大了双眸,脑子里轰隆一声!这就是肌肤之亲吗?他他他……这这这……这就是传说中的亲嘴儿吗?
他细细地吻着她的唇瓣,并用舌顶开她的唇齿,探了进去……
她脑子再度轰隆一声,比刚刚更大声!这这这……他他他……他把什么东西放进来了?她刚刚吃了东西,没漱口,嘴里应该……味道很不好吧?早知道肌肤之亲是要做这种事,她就会先去把嘴巴洗干净啊……
她的手紧抓着他的臂膀,他感受到她全身传达出来的紧张,故而放开她的唇,停止吸取她的甜蜜。两人额头相抵,他轻轻地叹了息,他该拿她怎么办才好?他的心绪乱了。
见他抱着她不动,她心想:结束了?僵硬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只留下满脸潮红,与满怀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悸动。
男女之间的情事她还是第一次接触,真实体验到了如此亲密的交缠,好让人羞窘。她不禁想着,当初要是被卖去勾栏院,每日送往迎来要跟多少男人做这种事,她就觉得恶心想吐。
但,她的夫婿给她的感觉还不差,她不讨厌他的亲吻……
他放开她,毅然地转身。“早点歇息吧。”便往书房走去,留下她傻不愣登地坐在那里。
她不禁追了出去。“你要去哪里?你不睡吗?”
只见他往书房里侧那张大炕床上一躺,闭上了眼。他不用睁眼也知道她就站在他身边候着,于是冷着声音说:“我习惯一个人睡,有人在旁边翻身出声响什么的,我会睡不着。”
“那我不翻身,我也不会打呼磨牙……”应该吧。老爹从没说过她睡觉时有什么怪癖。
“说什么傻话。去睡吧。”他转个侧身,脸朝里面。
她以为夫妻是要同床睡的,怎么……唉,或许她的夫婿真的就是没办法跟人同床睡,有些人是很浅眠的,就别勉强他了吧。
虽然内心有着淡淡的失落感,却也悄悄地松了口气。老实讲,突然要她跟一个今天才第一次见面的男人睡同床,她还真睡不着呢。
快步地走回寝房,简单理好头发,月兑了厚重嫁衣,只着衬衣,扑到那软绵绵的床被里去,没两三下就睡沉了。
而在书房炕床上的那个人,却是一夜辗转难眠。
满脑子都在想,他不能碰她,不能让她有受孕的机会。要是她生了男丁,有朝一日难保万钟泰那自私的老家伙不会强逼着她带孩子回到万家去,毕竟万家无后,如果他们要血脉,恐怕会不择手段;而她,说穿了还是万家人,何时会背叛他都不奇怪。
不只大姊遗孤的存在不能让他们知晓,不让万明月孕育子嗣也是断绝万家希望的方法之一。当年他们以大姊无嗣为由将她休离,现在他要让他们尝尝自己女儿也无嗣是什么滋味。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他不会让他们省心过日子的。
只是,他希望自己能把持得住。他发现自己跟她相处时,会莫名地被牵引,原本拟定的计划也会因她那不可预期的反应而跟着修正。
就好像……他今晚原本只是想跟她喝完合卺酒后就各自就寝的,哪知她的各种特别反应竟让他停驻,最后甚至忍不住吻了她。
失策。他恼怒于自己居然没能控制住。是怎么了?一点也不像平常的自己。怎么会为了刚过门的妻子心旌动摇?就算她稍具姿色又怎样,又不是没见过更美的女人。
在她熟睡之后,他再次悄悄地进了内寝,掀开床帐,看着她酣睡的容颜。他知道,她跟那些倾国名花不一样,她就像朵小小白白、幽香的茉莉,虽然没有牡丹般的华光四射,却是纯洁可爱,不由得惹人怜惜,吸引人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