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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不穿高跟鞋 第四章 记得初相见

作者:谢璃

范柔终于清醒了,醒在鸡鸣中。

先前醒来两次过,一次凌晨五点半,一次六点十分。第二次醒来她怒火中烧,顶着蓬头翻身下床,穿上夹脚拖,肿胀的眼皮未全开,凭着直觉和良好的运动神经火急穿廊下阶,从二楼哒哒哒直奔一楼,绕过空荡荡的客厅、米香四溢的厨房,“碰”一声推开纱门,冲向雾气尚未散尽的后院,对着被矮竹篱围圈起来的数只气宇轩昂的公鸡大吼:“我要杀了你们!我要杀了你们——”

从后追出的老妇扯住她手臂,惊吓地劝阻:“麦啦!麦啦!伊是无辜的——”

“无辜什么啦!我好不容易有个周末可以睡到自然醒,它们拼命叫拼命叫,我忍很久,就是叫不停,哪有这样的——”她忍不住跺脚。

“鸡不叫哪是鸡?妹妹卡忍耐——”

“姨婆你没事弄一堆鸡到我家做什么!”她恶狠狠怒视仍然扯着脖子啼叫的公鸡,随手就在沙地上捡起一根枯树枝充当武器,朝竹篱圈里就是一阵戳刺,鸡群受到惊扰开始绕圈子胡乱窜飞,慌乱地发出咯咯声;她脑袋有一半还在混沌中,臂肘笨拙不听使唤,兼树枝长度不足,没有一次构着目标,她益发光火,抬脚就要跨进鸡阵中活擒那些鸡只。

“厚!妹妹毋汤啦!”身子骨硬朗的姨婆猛将她拦腰掣回,从她手中强行抽回树枝,苦劝:“手下留情,是汝爸爸爱呷土鸡,叫人弄来的啦!”

她捧着昏沉沉的额头,万分恼怒,但撒气了一番,人也静下来了。

几只晨啼的鸡竟令她失控,若让她哥瞧见,还不嘲弄到至死方休。

不想再为难姨婆,她放弃追究元凶,“算了,我到别地方睡!”

“去我房间困啦!卡安静。”姨婆用胳臂肘推推她。

模索着到客厅另一角的小客房,她倒头躺下,疲乏涌入四肢,在充斥樟脑丸的气味中很快入睡。

待醒来天光已照亮整个客房,雀鸟在屋檐跳跃的吱喳声凊晰入耳。

睡饱了,脑筋轮转了,心情也开了,恼意全消。她翻身下床,看见五斗柜上摆满各色奇异的膏药和护贝过的小张佛像、几串佛珠,感到莫名的安心。多年来,这个小房间走了一个婶婆,来了一个姨婆,暂居的客房逐渐有种暮年的平静气味,她父亲依旧习惯让信靠的亲戚操持家务,不再有其他女人打理这栋透天厝过。

她拢拢一头扁塌的乱发,打算回二楼卧房进行梳洗。走出客房,绕过客厅,步上阶梯,一股异样的安静使她缩回前脚,在楼梯前止步。她朝偌大的客厅回头——有人,不少人,至少有八个人,分据在ㄈ字形的两排沙发上,他们目标一致,全朝向她行注目礼。

她父亲交游广阔,投资范围逐渐跨出传产领域,家中宴请宾客或亲友几乎是多年常态,不足为奇;她中学以后就在北部就读,即使偶尔返家仍不时在家中撞见这等高朋满座的景况,这已是家中固定的风景之一,她无从参与,也无所谓,撞见了便贴壁溜走,很少有人注意到她。

今天有点古怪,几秒钟的静默像是针对她而来,因为背光,她瞧不清那些人,有个黑影不知从哪快速窜到她面前,推了她一把——“妹妹快上去,乱糟糟不好看,汝爸爸有客人。”是姨婆,动作惊人的利索。

她恍然大悟,那些客人大概没在主人家见识过胆敢这般邋遢示人的女眷,忍不住多瞧几眼。她匆匆欠个身,并不觉尴尬,三并两步拾阶而上回房。

梳洗后,也没梳妆,想起这次返家的目的,她走到置物柜前,拉开其中一格抽屉,翻寻了一下,从中抽出一本相簿,倚在窗边,就着近午日光仔细翻看起来。

内页皆是手机拍下再特地冲洗出来的相片,规格一样,拍摄对象也一样,全都是同一名男子。拍摄当时男子极为年轻,大约二十五岁左右,各种身姿皆有,看得出身材颀长,微瘦,全身散发着浓浓书卷气。

地点偶尔在室内,多半在户外,户外光线良好,影像较清晰,背景几乎是在一道攀爬满绿藤紫花的墙前,前方有提供休憩的木条长椅和长桌。男子坐在长椅上,不是手拿文件阅读,就是手滑当时最新面市的平板电脑,有时一手支颐,专注盯着桌上的棋盘思索。拍摄角度有正面、侧面,以侧面居多,无论何种角度差别其实不大,因为男子的表情鲜有变化,总是低眉垂睫,神态温和从容。拍摄者偶有入镜,是更年轻、穿着高中制服的范柔,她调皮地面向镜头手比V字,后方是正在沉思的男子;男子偶尔看向镜头,但显然是无意中入镜的,因为秀目透出讶异,似是没有心理准备。

男子穿着淡雅低调,但衣料剪裁却极讲究,通常是一袭浅色衬衫,深色长裤,搭配一双皮革牛津鞋;随着气候变化,有时在衬衫上多罩一件羊毛背心,有时多一件软呢外套,男子对色彩有着敏锐的直觉,简单的合身衣物穿在身上总是和谐悦目,不修边幅和他产生不了关系。范柔当时虽女敕稚,也嗅闻得出那是某种纪律和教养的呈现,男子家风不同于一般人,至少和范柔家绝不相同。

男子五官秀气,如果不是有对墨黑的勾眉,轮廓会过于柔气。男子当年眉心还未习惯性地聚拢,眼神也尚未磨出精利,但已透出一股凉淡;脸上常挂着礼貌性的浅笑,有时嘴角微微一撇,不经意流露出意在言外的蔑意,在单纯的范柔眼里看去,那是浑然天成的酷,比她哥的逞凶斗狠来得酷多了。

当时的范柔不解事,这个外表毫无杀伤力的儒雅男子,行事手段的决绝远超过她的想象,即使大而化之的她在多年后仍未能全然释怀。

“你倒好,把我忘得一干二净,到底是贵人多忘事还是你有脸盲症?”手指划过相片里的脸庞,百思不解地咕哝着。

若是脸盲症也不坏,那么在他眼里她和那些耀眼的美女无甚差异;若是纯粹记不住,依他挑剔的性格,那就是范柔过于普通,普通到缺乏记忆点。无论是哪一种原由,他没将她放在心上是个不争的事实,这不争的事实有时令她气馁,有时又燃烧起她的斗志,简言之,这个男人没让她平心静气过。

她合上相簿,放进行李袋中,刚直起身,门板响起连串粗鲁的擂门声。

这种完全不担心门板龟裂的粗野敲门法非她哥范刚莫属,范柔没半点不悦,至少范刚终于在二十岁那年学会敲门,懂得敲门让两兄妹相处离文明稍近一步。

门一开,范刚那双不掩鄙夷的虎目将她全身扫了一圈,翻了个擎天白眼。

“打扮一下,换件像样的衣服,下楼吃饭。”两人单独相处时,范刚通常操了一口国语,字正腔圆的,市井气息也淡化几分。

“何必麻烦?我可以在房里吃。”她打量着范刚一身难得的西装,抿着嘴笑了。“有模有样的,今天来了什么大客人?”

“很重要的客人,爸爸要你下去认识一下。”

“……”她怀着疑惑扫描范刚的表情,范刚虎目回瞪,气势不减。“这次又帮我相中哪位大叔了?”

“你别大叔长大叔短,人家看到你刚才那副鬼样子没倒胃口就不错了,还很有气度地想跟你认识认识。我警告你,你就算装哑巴也得下去,等他约签了,你爱不爱理人家没人管你。”范刚咬牙放话完毕。

范柔忽然纳闷起来,她上辈子一定和她哥有弑亲之仇,她当真没见过如此积极和妹妹作对的兄长。

“哥,你还记不记得我中学同学林美吟?”她摩挲着下巴一本正经。

话题岔得古怪,范刚不甚耐烦道:“不就是家里开冰店那个!最近好像又胖了,真搞不懂好好一个女生是怎么把自己吃成神猪的,还每天笑那么爽!”

假装没听见神猪二字,她故作镇定,“我昨天在车站遇到她,她和我聊了一下,她说两家墓园线界的事爸爸一直没诚意处理,她爸决定要提告,告我们侵占,到时我们就得把围墙拆掉——”

“放屁!”拥有美人沟的下颚高高翘起,目露凶光,“墓地盖了三十年都没事,现在就有事了?”

“人家都找地政事务所丈量过了,我们是占了人家一公尺宽啊。”

“一公尺?为了一公尺让我们惊动祖先?”范刚龇牙咧嘴。“有没有搞错!”

范柔又纳闷了,她哥何时变成孝贤子孙了?以前没惊动祖坟也出了范刚这种后人,可见祖先庇荫有限,不过是请先人把寝宫右移一公尺难道就会降殃?

“不然买下来吧!”她貌似认真。“我们家又不是付不起。”

“他们想狮子大开口吧?这几年谁不想占我们范家便宜——”

她插嘴道:“林美吟没这么说。她说和我是老同学,不想看老街坊变仇敌,她爸冲动,她可以代表他们家跟我们家谈。我说我们家以后是我哥说了算,跟我哥谈就行了。她听了觉得有道理,跟我要了你手机号码,还说那就约在她家冰店好了,灯光美气氛佳,到时她会清场就只有你们两个,两人坐下好好谈开,顺便彼此认识一下。她说她常在路上看见你,跟你打招呼你都没看见,她很失望,她说你还是跟以前一样没变,又酷又帅——”

前方那张狠酷的脸慢慢由红转青了,她在那只壮硕的手臂抬高行凶之际往后抽身,“碰”一声将门关上,上锁。

“你给我出来!谁给你胆子帮我牵线?你活腻了——”范刚恼羞成怒地低吼,疯狂擂门,她摀着嘴笑跪在地。

“哥,为了家里你就牺牲一下美色,替我们家谈个好价钱嘛……咦!你很火大吗?我可是承认你有美色啊!等林家决定撤告,你以后看到美吟不打招呼也无所谓,记得见面时穿你那件紧身T恤,胸肌好好展现一下,还有积点口德,千万别嘴贱叫人家神猪,人家也是一张甜甜脸蛋……”她声线颤抖,脸颊肌肉因忍笑而扭曲。

“闭嘴!我叫你出来——”

“阿刚你番虾米?”她父亲慌张的粗嗓响起,怕惊动楼下客人低叱:“下去下去!拢给我下去!把客人放着像话吗?妹妹你听话,下去吃饭,敬个酒。”

她隔着门扇应诺一声,待笑气散尽,她起身重新绑束长发,换了件牛仔裤,脂粉未施,就这么走出房门,下楼,现身餐厅。

有那么短暂两秒她感到大圆桌旁列坐的宾客噤声片刻,她仰起素颜朝在座每个人点头微笑,跳过她傻眼的父亲和余怒犹存的范刚。

她父亲回过神,硬着头皮为“随和”的女儿介绍来客——“李议员、王老板、张董、刘协理……”她一一举杯敬酒,一一过目即忘。介绍结束,她父亲大概觉得女儿的出场有失颜面,也不帮她安排特殊座位了,随意让她挨着一名女客入座。她乐得自在,捧起饭碗,配上姨婆的无敌焢肉大口扒饭,眼前一桌准备了两天的家乡手路菜,若不吃它一轮着实太可惜。

她吃得眉开眼笑,还能一心二用,竖耳倾听,将过耳的席间对话过滤拼凑,一场官商交利于焉现形。范柔大致可以猜对身分,莫测高深的是某局长,话最多的是议员,最被礼让的一位手上资源最多,安静无声的是助手……她静听以往充耳不闻的酬酢语言,设法理解其中隐晦的代称——从前可以不懂,现在她必须要懂,懂了以后,以此类推,她就能明白她介意的男人平时都置身在何种社交圈里,与何人交手,那么,她会感到和对方的距离更近一点。

她望向她父亲,那张私底下可以温柔憨厚的脸,此刻变得豪气精明,谈笑风生;她和母亲一样,无从干涉父亲在外的所做所为,只暗暗希望神明护佑父亲一切顺遂——有舍有得,父亲不再追求感情,就赐他如意的事业吧。

用餐中,她意识到从餐桌对面投射过来的猎奇视线,对方完全没有遮掩的意思。长期在舞蹈教室带领学员,她不很介意各种陌生打量的目光。

继续埋头大吃,一盅鸡汤借她身旁空间上桌,她望向端汤的姨婆,灵机一动问:“这不是早上吵得我睡不着的鸡吧?”姨婆点头,她呆了一下,忽然后悔起一早拿树枝戳鸡的举动,投胎前最后一场报时被惊吓,那只鸡应该不太瞑目吧?

嘴里的食物忽然有些走味,范柔决定放弃那盅香气四溢的鸡汤,头一转,再次感应到对面仍在持续的注目,如果不是她太敏感,那双视线黏着力也太强了,无论她或站或坐、说话走动,并未稍有懈怠,是哪位贵客对她如此另眼相看?

忍不住朝源头望去,稳稳对上一双满含兴味的灼热眼光,属于一名中年陌生男士。男人定定迎视她,沉稳且大胆;她不明所以,报以礼貌性的微笑,随即掉开眼,不再任意张望。

退席后,她遗忘了那张脸,可记得那对眼神,心底涌上一股说不清的惆怅,并且突发绮思——那样的眼神,如果是来自夏翰青,会有什么样的感受?

想着想着,两颊彷佛自燃般灼烧起来。

夏翰青一现身在那扇灰黑相间的金属门边上,警卫眼尖,立刻通报住户,同时按了开门键,让夏翰青从侧门进入,一边有礼地欠身:“夏先生来啦!”

夏翰青礼貌地轻点头,熟门熟路地朝花木掩映的中庭步行。

眼前中庭面积不算广阔,楼层亦不算高,但整批住宅大楼位在精华地段静巷内,外观别致不落俗套,内部设计新颖,陈设走所谓的低调奢华路线,当初受他父亲所托购置时,唯二的标准是——富增值性、非名宅。

不困难,很容易便达成目的,他还全程监督了装修和迁徙过程,没有一幅画一副家具不悉心布置,完工后他父亲见状点头连连,从客厅景观窗望出去是蓊蓊郁郁精心栽植的大露台,比不上夏家的郊区宅邸林园的壮观,但望之足以心旷神怡了。

他造访的次数不少,每次停留不超过半小时,除非留下用膳,否则来去匆匆。

抵达其中一栋二楼住户门前,门扇已敞开,他直接步入玄关,反手合上门,朝客厅白色沙发上倚坐看电视的美妇颔首:“阿姨。”

“翰青来啦!”美妇将选台器扔一边,指着刚端出、文风未动的新削水果盘道:“吃一点,今天刚买的,还是要热茶?我让阿蒂泡……”

“不忙,水果就好。”他执起备妥的叉子,叉起一块金黄芒果放入口中,浓郁的甜香立即在嘴里散溢,但仅止嘴里,未化进心坎。他不嗜甜,吃了两块便罢手,面向美妇坐正。

“夏太太好吗?”美妇启口。

不单纯的问候。夏翰青抬起下巴,直视对方一双含水妙目。

第一次见到对方时,他年方十二,那张芳华正盛的秀丽脸蛋并未令他惊艳,反令他吃惊——那不正是活月兑月兑他生母的模样?只是更年轻、更羞怯。年轻羞怯的女子身边竟跟着一个牙牙学语的可爱孩子;当时直觉告诉他,孩子是他异母弟,他父亲不为人知地建立起另一个家庭。

夏翰青貌似生母多些,若不加以说明,他和女子两人并立犹如一对亲姊弟,但他对她从未生起姊弟之情,年少的他尚未全然理解男女情事,却仅有一种念头——女子只会是过客,就像他生母是他父亲生命中的过客一样,不会长留。

女子生得艳色绝伦,名字倒取得很宜室宜家,叫郭家宜。

多年过去,他倒是猜错了,女子留下了,非但留下,还在夏至善心中牢牢取得一席之地。她羞涩尽褪,秀丽依旧,以各种方式保有青春;年近四十五,举止比之年轻时更形柔媚,谈吐益发不俗,显然用尽了心机让自己月兑胎换骨。

夏至善的喜好很明显,他偏好这样的女子,他的外室或韵事对象,从脸蛋到身段彷佛系出同源,只是夏翰青生母任性一些,固执一些,胆敢主动求去。

“我妈很好,至少到现在为止。”他尽量回答得中肯。

他自年少与生母疏离,视父亲正室夏太太为至亲,家族亲友皆知。

“……”郭家宜听出他话中有话,支颐思索,一个偏头思量的简单姿势也能散发出丰韵,她嫣然一笑道:“这次至善出国考察,我不一定要去的。”

“爸爸既然决定了,阿姨就去吧。”

“翰青觉得这样好吗?我的意思是,我不曾公开露面过。”

“爸觉得好就行。”他答得很快。

郭家宜眨着未加工过的长睫,仔细端详他,像突然对他的相貌生起兴趣一样,大眼泛着不明心思,她弯起唇角柔声说:“翰青,这么多年了,你都没变啊,心里话藏得严严实实的,不累吗?”

“……”这是第几次听到类似的形容了?他对话里的弦外之音无心探究,大方承接她的目光,“阿姨多心了,我本就话少。”

他的寡言,一半来自天性,一半来自夏至善的形塑。夏至善不喜多话的孩子,自小教诲夏翰青静心观察,勿多言惹是非,这也是心直口快的小妹夏萝青不讨父亲欢喜的原因之一。他的寡言,让郭家宜从年轻时对他的百般讨好,过渡到客气疏离,再演变为如今见面时的旁敲侧击,言不由衷,她的态度转化和地位的转化自然是息息相关。家族里的年长女眷到这般年纪多半练就了一套生存本能,他见怪不怪,人前人后,对郭家宜绝不出言非议。

像想起了什么,郭家宜突然露齿笑了两声道:“真有趣,翰青你注意到没,夏家的女孩都生得像父亲,男孩都像母亲,你那些堂兄弟姊妹各个也是,无一例外;夏家男人都娶了漂亮女人,却只便宜了下一代男孩,真不知该说巧合或是祖坟风水的关系。你也是啊,你和至善真不像呢,里外都是,至善私底下话比你多,脾气也大多了。”

他怔忡一瞬——他对她的相貌论无意附和,不过是妇人之见;他一向认为生得好不过是锦上添花,生得好不如运气好,家里的芷青和丹青样貌是平常了点,但有父母庇荫,自小过得顺风顺水,没看人脸色过,照样觅得贵婿。令他感到惊疑的是,依她所言推敲,难道不单夏至善这一支,其他家族叔伯甚至下一代子女她都曾亲见过?若非他父亲有心公开外室,郭家宜万不会轻易露面,也无机缘见到夏家亲友,这是多年来的默契,也是夏太太能容让的底线。夏太太眼线多,好事者更多,郭家宜艳光照人,一旦出现极易形成话题,消息必然火速传到夏太太耳里,但近日家里却静悄悄,夏太太难道决心装聋作哑?他父亲又在打算什么?

他客套地搭腔:“我怎么能跟爸比?”

“青出于蓝,当然能,但愿斐青能和你一样,做得了大事。”

和他一样?他未接口,心神有些飘移,他自制力强,很快拉回正题。“斐青呢?我带了些资料来让他参考,就职日在下星期三,爸的想法和我一样,先安插在业务部门,如果不适应,再调其它部门。”

“这些我不懂,至善安排就好。有劳你了翰青,他在练鼓,我这就去叫他。”

和他一样?郭家宜的无心之语再度让他分神。

她永远不会知道,如果可以选择,他并不想象自己;他小妹夏萝青更不会知道,他曾经艳羡过她的丈夫,也是他曾经的挚友殷桥;殷桥当然无从理解,他并非因夺爱之恨而着手毁了这段友谊,而是殷桥的存在每每提醒了他,他们俩从根开始就不相同。他的步步为营,不及殷桥的坐等富贵;外人视他俩为同款的天之骄子,只有他心知肚明,他拥有的一切转眼间即可能化为镜花水月。

“大哥。”热情的一掌落在夏翰青左肩,刚循声回首,人已经来到他的面前。

二十三岁的夏斐青以朝后抛掷的方式落座,一身长手长脚立刻显得沙发过于局促。时光把一个稚弱小男孩转变为健硕的大男孩,现在的大男孩一点也看不出曾经老爱揪着夏翰青的衣角哭求着陪玩,他们身高相仿,容貌也有某种程度的相似,只是大男孩更形阳刚些,以及显而易见的——快活些。

是的,快活多了,夏斐青总是嘻嘻哈哈,胸无过夜愁,从未以眉头深锁、长忧远虑的模样出现在他面前过。夏翰青对手足的性情没有特别喜恶或要求,只是从弟弟身上看到了父亲的宠纵和偏爱。应该这么说,任何人都感觉得到,夏斐青生就一副由爱浇灌成长的模样。

“大哥,来之前怎么不先说?吃饭了吗?”咧嘴而笑的活泼明朗有种莫名的重叠感,重叠了另一张笑脸。

哪来的印象?夏翰青稍作寻思,范柔的脸貌霎时浮现。他下意识用力眨眼,眨去那张鬼灵精怪的笑脸,随口应道:“吃过了。”

“我们很久没一起吃饭了。”夏斐青头颅朝他凑近,几乎就要碰着他的额角,他反射性拉开距离,避免吸进年轻燥热的气息。

“是很久了,有时间我再约你,等这阵子忙完。”他敷衍了两句。

“真的?”晶亮的眸子闪着期盼。

从小,只要夏翰青给出了大大小小、虚虚实实的承诺,夏斐青总是用那对遗传自郭家宜的美眸望着他,再三确认——“真的?”

真的?不停地问,像讨糖吃的小孩,令夏翰青不解的是,他生性冷淡,对手足的热情付之阙如,拒绝的次数比应允的次数多上数倍,聪慧的夏斐青为何毫无所觉,一个劲缠着他作陪?直至成长,夏斐青的生活多采多姿了,不再痴等偶一为之造访的兄长,但只要有聚首的机会,这个大男孩仍习惯性地朝他靠拢,好似一株难得向光的盆栽,渴盼一点日光的照拂。

“吃个饭有什么难的?以后在公司见面机会就多了。”他顿了一会,又看向小他十岁的异母弟,试探地问:“你真不想再念书了?你想去哪里我都可以安排。”

“不了,我不是读书料,好不容易捱到大学毕业可以工作了,何必再受罪?”鼓棒在修长的手指间流利地旋转,说话时仍带着愉悦的笑意。

他低笑道:“好,那我先说明一下你的业务范围,深入的部分公司会有人指导,这些资料务必要熟悉,会更快进入状况。”

夏斐青用力颔首,圆滚滚的眼珠充满跃跃欲试的真诚。

夏翰青花了近一小时大纲式地提点公司组织和业务内容,两人有问有答,夏斐青聪颖,资讯吸收得相当快,很能抓到重点询问。夏翰青放了心,最后嘱咐几句后起身告辞。

“大哥,喝杯啤酒再走怎样?我们再聊聊。”夏斐青拉住他的手。

他注视着那对瞳仁,只一瞬,便掉开眼。

以往他总觉得动漫人物眨着闪闪星光的大眼画法太浮夸,此时竟觉得套在夏斐青脸上一点也不为过。年轻的夏斐青知道自己有一对能轻易让女人沦陷的眼睛吗?或许浑然不觉,那么他的无辜更添魅力;或许心头雪亮,那么未来将会有不少女人为之心碎。

他轻轻推卸弟弟的手,淡笑说了句:“我开车呢!今天不能喝,下次吧。”

那黯然失望的神色实非作假,他拍拍对方结实的肩,告辞离去。

走在廊道上,不禁思及年少时夏至善瞒着太太携着他探视外室,和幼小的弟弟作伴;虽未尽晓人事,初入夏家身分尚处于尴尬阶段的他,已懂得不可流露一丝不情愿状,毕竟父亲和他分享了天大的秘密;他谨守这个秘密,而父亲逐渐视他为不可或缺的臂膀、小战友。

在不长不短的停留时间里,他耐性教导弟弟拼图、识字、下棋、堆积木,有时陪看愚蠢的卡通节目,直到父亲在另一边温柔乡享尽温存,准备离开,他听到父亲叫唤,起身意欲离去,小男孩那一刻总哭丧着脸扯住他的衣角不放人——一个寂寞的小男孩,不放过任何一个玩伴,更何况这个玩伴是名正言顺的大哥。

夏翰青在临别那一刻,无心哄慰,不再逗弄,他淡漠地俯看小男孩,用力抽出被揪紧的衣角,毅然转头离开设备齐全的游戏间。

小男孩误会了,不负所托的夏翰青,从来就不是暖源,他那自十二岁起便已渐趋寒凉的核心,再难擦出火花。

无论再疲累,音乐一响起,强烈的节奏感从音箱迸发到空间里,震荡她的耳膜,她的肢体瞬时就有了自己的生命,不需思索,带领她的灵魂从简单到繁复的舞动,沿着指尖和腿劲散发青春,散发热力,散发——鸟气!

早起的鸟气,被谴责的鸟气,担心在夏翰青面前活像神经病的鸟气……这之中以被谴责的鸟气为最。

一大早赶到舞蹈教室,宙斯便把一张报表塞到范柔手里。

她半趴在办公桌面上,两眼心不在焉地在报表上游移,上头的数字不听使唤跳跃个不停,她眼睫眨了又眨,终于把一串数字兑换成有意义的解释。

对面宙斯以充满谴责的目光监督着她,她识趣地正襟危坐,挤出惭愧又难为的表情,用上乞怜的语气:“我知道这两个月招生状况不如预期,续约的比例也少了一点……这是过渡期,我保证再过一个月等我忙完了就可以恢复正常,你好心帮帮忙,我薪水可以暂时不领——”

“少了一点?”宙斯嗓门登时高亢起来,一双丹凤眼直竖,“少给我呼拢,根本少了三分之一,你当初说兼差不会影响到本业,结果勒?你的课能推的就推,下个月还排不出个结果,那些冲着你报名的学生当然就不爽了,新来的老师知名度不够,难道要我大手笔去挖角——”

“挖角?”她眼皮遽然一掀,“这方法是快多了,可挖角要钱,唔……钱是最大问题,我可以回家想办法——”

“范柔——”宙斯一喝,挂在颈肩上的白毛巾倏地一抽,朝桌面慨然甩去,“你到底还想不想干了?最近你是中了煞还是荷尔蒙失调?放着正事不干,荒废本业,只顾着算计你的无缘欧巴——”

“嘘……大哥息怒、息怒——”范柔慌张地左顾右瞄,确定办公室没有其他老师逗留,起身绕过桌面,执起宙斯双手,她刻意凑近那张忿忿的脸庞,圆眼浮起满满的真挚:“亲爱的宙斯大哥,真对不起,我保证以后绝不缺课,下个月课表就和这个月一样,我一堂都不少,以后就算需要调课也绝不找你,好不好?”

丹凤眼依然狠睨她,不发一语。

她再接再厉软语哄慰:“你最懂我了不是吗?下定决心的事只做一半永远都是遗憾,就像叫你现在放弃小蜜一样,你也不会痛快吧?”

宙斯霍地把手抽回,啐了一声,“你敢跟我比?我跟小蜜可是货真价实的交往,你是连个影子都没有,我劝你别再痴心妄想,省得赔了夫人——”

“小蜜的手机密码解了没?”她迅速打断宙斯,露出神秘的笑意。

“……”宙斯瞪眼。

“不是想知道是谁让她夜不归营的?”

“……”宙斯目光还落在她脸上,但几秒前的横眉竖目已缓和。不久,底下一只手徐徐拉开抽屉,从里头取出一只粉红色系着绒球吊饰的手机,默默递给她。

她笑了笑直接收进背包,语重心长道:“为了不让大哥戴上绿帽,小妹万死不辞下地狱了,以后还盼大哥——”

宙斯没好气地白她一眼,“还在演?快滚!你上课迟到了。”

就等这一句,她三并两步冲出办公室,赶到舞蹈教室完成第一堂课。如果不是为了课表难以调动,她通常不会接下早上八点的第一堂舞蹈课,挤压了公司上班的时间。

上完课,来不及冲澡,匆匆搭上捷运抵达临近公司的一站,剩余两百公尺她开始卖力跑步,脚不停歇一口气跑到公司大楼,待她止步在大厅电梯前已忍不住挥汗,浑身直冒热气。

她死命敲着电梯键——迟到了,迟到了!原想债多不愁,迟到一分钟和十分钟没什么差异,可今天迟到了足足半小时,就算潜进最靠出入口的座位不易被察觉,刷卡钟旁的总机小姐可不会轻易放过她。

范柔本不是那么在意他人眼光,但那位名叫安可的小总机有一对特别的眼睛,有一次范柔迟到了,安可的视线像乱针刺绣般地在她周身上下一遍遍戳刺,再状似不解地对空气呢喃:“我还以为董事长是最晚到的,没想到公司还有人更晚,那就是贵宾了,照理贵宾应该不需要打卡啊,真奇怪!”,心虚的范柔从没敢吭气。

电梯门一敞开,她低头冲了进去,上午十点钟,该上班的早都该就位了,没人和她抢搭电梯,头一抬,已有人替她按了同一层楼层键,她盯着上方数字键变化,满头热气,呼吸未平,后方蓦地传来凉飕飕的声音:“跑这么辛苦做什么呢?早点起床早点出门不就得了。”

她打了个冷颤。电梯来自地下停车场,刚才急着进电梯,没细看里面站在角落的男人面目,只瞥到一袭西装衬衫,这栋办公大楼这般装束的白领上班族多不胜数,她因此不以为意,可听这声音,又同个楼层,再暗吸空间里隐隐传递的气味……夏翰青怎么知道自己用跑的?

她朝颈背模了模,一手湿濡,难道他盯着自己冒汗珠的脖子?

慢吞吞回头,果不其然是那对凉凉的眼,正俯看着她,唇角微扬,笑意却微乎其微。

范柔暗叹,真是祸福相倚啊!最糟一次的迟到偏让夏翰青抓个正着,但就这样不期而遇却也让她喜出望外,两种心情在心底扰攘了一下,确定欢喜的成分多过忐忑不安,她侧让一边,朗笑着举手招呼:“夏先生早安。”

“不早了。”他淡讽一声,扫了眼她的笑脸后直视电梯门板。

“夏先生真精神。”她由衷赞了一句,没见过把西装穿得这么好看的男人,雪白的衬衫搭上海军蓝西装外套,把他缺乏暖意的脸烘托得分外清亮。

“……”他以异样的眼神又瞥了她一眼,没什么领情的意思。

“我自首,我迟到了三十分钟。”她举起右掌。

“……”他眼缩了一缩,微启唇,状似欲言又止。

“夏先生是不是在想该用哪一条规定罚我才好?”

“……”这次他蹙起眉头,眼底掠过愠火,目光落在她汗津津的面庞。

范柔暗自读秒,等候着对方发作。五秒后,夏翰青右手冷不防伸进口袋,掏出一块折叠整齐的手帕递给她,冷言:“废话少说,把汗擦一擦,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你刚从三温暖出来,没个正常上班的样子!”

口气是嫌恶的,她听在耳里却如沐春风,毫不客气便接过手帕,眉开眼笑地道谢:“谢谢夏先生。”电梯门一开,她做了个请的手势让他先行,随后踏出电梯。

手帕在手心里揪紧,她没往前额揩拭,目送他挺直背脊直走进办公室,她蹦蹦跳跳绕到打卡钟旁,大大方方刷了卡。安可瞄到她,果然使了个悠长的白眼,一边低喃:“特权,特权真是妙,老板心头好,打卡当参考……”

“安小姐,你会押韵欸,厉害!”范柔刷完卡,一脸惊艳地竖起大拇指。

第二个白眼飞过来时,她笑盈盈承接,步履轻松回到座位。

范柔从抽屉里取出自备的毛巾抹去一头一脸的湿汗,再把拿到的手帕在桌面上摊开。雪白的柔棉,银灰线条框边,简单无奇,熨贴过夏翰青的肌肤,握在他手心过,她像盯着神奇宝贝一样盯到出神,抿着嘴无声笑起来。

不是太难啊!这个男人像株坚实难撼的大树,但只要使出巧劲晃一晃,摇一摇,就会有果子掉下来;瞧她逗他一逗,他不就扔出个东西来了?

一整天范柔胸口彷佛充塞了满满的棉花糖,走路有些浮,笑容有点多。小林下午凑过来谈起客户又大放厥词,她眉眼弯弯没回呛半句,还大方搬出珍藏的进口零食飨客。

心情良好,工作效率奇高,下班前范柔便完成所有的交办事项,还留意到夏翰青提早离开了公司,经过她座位照例目不斜视。

范柔噙着不为人知的笑意过了一天,下班不管搭车、走路,手心里都握着那条手帕;回到住处,坐在书桌前,托腮闲望着那条手帕发呆。

她有个癖性,愉快时容易念及不太愉快的朋友,便从背包取出那只粉红色手机,反复看了半晌,然后低头双手合十,默祷:“我这都是为了兄弟的幸福,请别让我下地狱、别让我下地狱、别让我下地狱……”把道德魂偷偷压下,她检查了一下手机,厂牌相同,那就好办。

她取出数据线连接到电脑,启动特殊软体,开始进行萤幕解码。不用太费神,她成功进入了手机萤幕,先点进相片集,快速浏览了好一会儿,没看出蹊跷,再进line的通讯选项,立刻出现了长串好友名单——这个小蜜真是交友广阔啊

她眼前浮现小蜜那张娇俏的巴掌脸蛋。小蜜脸小骨架也小,一头及肩鬈发染了渐层的酒红色,大眼翘鼻唇红齿白活像个洋女圭女圭,若是出现在夏氏公司里肯定是那些臭男生大献殷勤的对象。

没想到阅女无数、潇洒无拘的宙斯,两年前竟栽在全身柔弱无骨的小蜜手上。只是交往半年甜蜜期一过,宙斯开始变得暴躁易怒、神经兮兮。小蜜在广告公司担任业务,成天忙得找不到人,不是跟客户周旋就是老板急召,宙斯老觉得一顶绿帽就要从天而降,至于绿帽来自哪里他也说不出所以然来,直觉上那位英挺又霸气十足的上司嫌疑最大,因为小蜜一接到电话二话不说必定奉召前往,糟的是小蜜还有两次夜不归营的纪录,让宙斯变得加倍神经质。

范柔过滤掉女性友人及群组,只进入疑似男性的对话框。对象繁多,她看得眼花撩乱,半个小时只浏览了一半,意外地倒是很快剔除了那位上司的嫌疑。

没想到长袖善舞的小蜜竟常被那位名为“人神共愤”的家伙钉得满头包,想来这名称是小蜜取的,在对话框里小蜜毕恭毕敬地尊称其“老板”。这个上司像得了躁郁症般,上几句温言软语地询问,接下来几句突然冷嘲热讽、尖诮无比——“我相信我的人话你们都听不懂,没办法,你们都活在异世界里”、“我是隐形人吗?还是你耳背?执行率只有百分之五十,五十,五十,自己大声说三遍!”、“你敢提奖金我可不敢听,我要是发下去公司就要败在我手上了”、“小姐,你这么有理想公司干脆让给你来管如何?”……

范柔看得目瞪口呆,忽然觉得夏翰青其实是个不坏的上司,至少没见过他气急败坏。小蜜真是辛苦,整个人简直低声下气到化成一颗球也偃息不了上司怒火。

她接连点进几位男性的对话串,尽是在分享吃喝玩乐的讯息或咒骂主管,看来纯粹是同事关系。她想,也许是宙斯太敏感,小蜜魅力无穷,外务多可以想象。

此时范柔的道德魂又悄悄地窜起,她决定中止查看,不再点进好友名单,转而寻思要如何编撰出好借口让宙斯放心。冷不防,萤幕上冒出了新的对话框——“我不后悔那天晚上留下你,请给我一个答案。”

范柔猛地打了个突,呆了一会,按进对话串,这个名字简缩为H的男子,说话温柔又贴心,和小蜜两人的对答并未有露骨辞汇,却富含余韵——“我看着你睡去的脸,此生头一次嫉妒起另一个男人”、“你不该留下来”、“你别怕,我不会让你为难”、“我现在无法思考,请给我时间”……

范柔陡然感到难以再窥视下去,快速退出画面,心脏噗通噗通跳,抓起闹钟看时间,她埋头在小蜜这只手机已一个多小时了,窗外暮色已降。

她收好粉红色手机放回背包,自己的手机正好响起,是宙斯来电,她暗叫不好,马虎想了个搪塞借口,一接听尚未开口,宙斯心急火燎的声音传来:“你解锁了没?”

“没——没,还没空——”

“那算了。听我说,你现在得把手机给小蜜送回去,她今天找了好半天,急得不得了,里面有非常重要的客户资料,刚打来催我替她找,你立刻送去,就说我在车座下找到的,我得上课,没办法亲自送去,由你送,听懂没?别露馅了!”宙斯一口气叮嘱完。

“送去哪啊?”她霎时心惊胆跳,果然做坏事没有强大的心理素质是不行的。

“她在这个地方和客户有饭局,我传地点给你……”

她点进对话框,把地址默记起来,匆匆冲出家门。

为赶时间,她在街边拦了辆计程车;如果没记错,那是一条高级餐馆和酒吧林立的街巷,她不算熟悉。

在街口下了车,她循地址一处处寻去,果真是一家钢琴酒吧,隐匿在一社区小公园后方,外观低调,招牌小小,险些错过。

推开银灰色厚实、具有隔音效果的金属门,萨克斯风的旖旎旋律迎面送进耳朵,眼尖的男招待立即迎上,现出职业笑颜,“小姐一个人吗?”

“我找人——”想想不妥当,换了个说法,“我约了人。”

“请问您的朋友贵姓大名——”

“陈蜜小姐。”想想不对劲,小蜜若不是常客谁知其名。她索性比手画脚,“就是长得像洋女圭女圭,比我矮一些,苗条一些……”

“小姐这边请。”男招待没等她说完,笑着欠身,伸手引领她进入酒吧。

范柔经验浅,这酒吧比她预想的高级许多,规模也大上许多。弧型的中央舞台上,蓝色华丽的水晶灯下,一名白人乐手在吹着萨克斯风,曲风极为迷人。

这类娱乐场所照例四处灯光幽微,人影幢幢,笑语飘扬,空气中弥漫着酒气、香氛、料理交织的气味;范柔不喜欢这种不纯粹的气味,也不喜欢每个角落都存在的脂粉味,她假装没瞥见送酒倒酒的年轻女子挨着宾客娇声低语,她低着头随招待走进窄廊深处,停在一间包厢门前。

“小姐请进。”招待敲了敲门板,替她开了门。

范柔摇手,“我不进去了,麻烦你请陈小姐出来一下。”

趁招待进房唤人,她好奇朝包厢内觑看。这间大概是VIP室,空间广阔,陈设华丽,全室灯光设计为间照灯,比外面的雅座区稍亮一些,酒气重一些,红色沙发上环坐着数名男男女女。杯觥交错中,她环视那些酒酣耳热的面孔,发现陪侍的莺燕们不仅生得美艳异常,穿着、举手投足亦超乎想象的端庄、优雅,完全月兑离刻板印象中的庸脂俗粉。范柔禁不住在心里赞叹——和那些幻美佳人一比,自己只能靠边站,这就是小林常向她描述的美人窝吧?难怪小林乐此不疲。

范柔乐得隔岸观赏,视线移动间,赫然和沙发右侧一双眼睛对上,双方目光对焦不过短短数秒,她却似被电枪击中,心跳骤停。她迅速掉开眼,惊异得合不拢嘴。

冷静!她一手抚着胸口,正想转身遁逃,小蜜已趋前拍她的肩,“总算来啦,手机呢?”

“在这。”她打开背包,因为万分紧张,掏了老半天才构着手机递给小蜜。

“谢啦!”小蜜忙不迭点开手机拉出资料,一边嘀咕:“真奇怪,怎么会掉车里?我连脚踏垫都翻过来了也没找着,怎么宙斯就找得到?”

“我走了,加油!”她握拳打气。小蜜不简单,为了合约,三不五时得陪大客户周旋在这种地方,一个晚上酒不知得灌下多少。

“你来这里做什么?”凉飕飕的男声无预警逼近。

范柔才转了半个身,僵住不动,慢吞吞仰起面庞,对着夏翰青那张未显出酒气的脸,装作他乡遇故知的惊喜:“嗨!真巧,真有缘,我们白天晚上都碰得到。”

“咦!你认识夏先生?”小蜜诧异地凑过来。

“她是我公司员工。”夏翰青看向小蜜。

“员工?你什么时候——你不是在……”小蜜歪着那颗美丽的脑袋指着她,范柔攫住那只食指,迅速往前拉了小蜜一把,急切地在她耳际低声道:“回去回去!什么都不准说,改天再跟你解释。”小蜜相当机伶,接收到暗示的眼色,配合地闭嘴返回座位。

范柔回头继续对男人打哈哈:“没想到夏先生的夜晚比白天更美丽,您继续快活,我就不打扰了。”低头就要往门外钻,夏翰青长臂一伸,她后背包提把被掣住,整个身子被倒拖走了两步。

“快活?”他极为不悦地俯对她,“你以为我在做什么?”

“我没别的意思,快活无罪,这样才能乐在工作,提高效率啊!”她一本正经奉承,一面拼命扭动后背包,夏翰青却没松手的意思。

“你胡扯的功力挺强的,不到业务部去太埋没你了。”

“我可不行。”她双手在胸前打个交叉,“当个业务每天小姐灌我酒,我灌客户迷汤,客户又灌小姐,小姐又……不是没完没了,我不是那块料!”

“谁告诉你这些的?”他似笑非笑眯起眼。

“这不是大小姐?我还想怎么这么眼熟,你也来玩玩吗?”

陌生的口吻蓦然从旁响起,带着调侃和逗趣意味,范柔和夏翰青同时朝声源望去,一名中年男子从沙发区迈步过来,夏翰青即刻松了手,向男人颔首,面有狐疑,“应总,您也认识她?”

范柔呆愕,从头到脚打量了男人一遍,男人身量中等,五官端正,形貌不算突出,但浑身绅士派头十足,笑容有种世故,尤其视人的眼神隐含令人无所遁形的精锐;她不记得这男人,但那眼神……那独特的注视方式在范柔模糊的记忆中浮影而出,和前方的眼神完全吻合。她想起来了!是上回家宴上隔着餐桌长久注视她的男人,她父亲的贵客,姓名无法对号入座的贵客。

今晚是怎么回事?认识的人全卯起来大会串?保不定她父亲和她哥也藏身在附近,那可就很不妙了。

“大小姐,不记得我了?”男人向前一步,满含兴味地望着她。

记得?不记得?当着夏翰青的冷面,她三秒钟之内必须做出决定。

男人继续道:“那一餐很令人难忘,尤其那盅鸡汤,你父亲——”

下一秒瞬刻,范柔冷不防抓住男人手腕,抛下一句:“借一步说话——”话音未落,便将男人拽出包厢。她低头疾走了一阵,险些撞上端盘的侍者,才猛然察觉自己的唐突。她立刻松了手,回头尴尬万分地望着男人。男人毫无惊色,亦无被冒犯的不悦,晏晏笑意依旧,甚至有扩大的迹象,最后还咧开了嘴,仰头放声笑起来,像遇上了欢乐逗趣的事。

她傻了眼,待他止声,忙道:“对不起、对不起,应先生,我只是想请您帮个忙——”

“你不记得我了吧?你不记得我还请我帮忙?”男人打趣。

“记得记得,您是我爸的朋友。”她努力陪笑。

“瞧你紧张的,有什么可以为大小姐效劳的?”

“就是——”她压低音量,“别让夏先生知道您和我父亲熟识。”

“为什么?”男人眉一挑,兴味的表情又浮现。

她迟疑了一下,避重就轻道:“我现在在夏先生的公司做事,他并不知道我父亲是谁。”

“怕他对你另眼相看?”

“算是吧。”

她觑他一眼,发现他颇为玩味地盯着自己看,她赶紧欠个身,“不好意思麻烦您了。”

“我帮了你,你怎么谢我?”男人沉吟一会问。

“……”她呆了一下。

没等她反应,男人露齿而笑:“简单一点,就请我吃顿饭吧,改天见。”挥挥手,男人转身泰然走回包厢。

她吐了口长气,加快脚步离开。

站在大街上,她意识到了什么,懊恼万分地拍了下前额。

这下她在夏翰青眼里就是个十足的无厘头了吧?

夏翰青很少有清闲的时候,既不清闲,却还是注意到了有闲杂人等出现在他视线范围内,可见对方有多碍眼。

他放下手中一叠未细读的报表,寻思了一下。

至少有三次了,看似晃荡或巧遇,实则欲言又止,满脸憋不住的心思。

第一次是一大清早,他一进公司就见范柔又趴在办公桌上补眠,他在旁边站了一会,瞥见她嘴半张的睡相,决定视若无睹,直接走向自己的办公室。但范柔身上彷佛装了雷达,在他跨步离开不久立刻醒来,到茶水间的冰箱拿了一瓶装满绿色液体的水瓶,旋风般冲进他办公室放在他桌上。

“这是综合蔬果汁,早上现打的。”她咧嘴笑,露出晶白的齿列,笑得满面阳光,没有一点惺忪残留。

“何必费事?我习惯喝咖啡。”他暗忖该如何婉拒她的无事献殷勤,没想到她立刻接口:“蔬果汁比较营养嘛!而且一点也不费事,我早上没量好材料,这是多打的。”

多打的?她连施个口惠的技巧都缺乏。

眉头不由自主抽了一下,他以手指抚额,镇定地打发她:“好,谢谢,这么不浪费是好习惯。”说完想闭门换掉一身运动服,见她还杵在原地,盯着他默不作声,他心生疑惑,指着果汁道:“你不会是要我立刻喝掉吧?”

“没有,没有,我回去做事了。”她猛摇手,回头一溜烟跑了。

他不禁想,范柔行事说好听些是独树一格,说难听些是欠缺教,待人接物连个起码的表面功夫都不及格,若要细细追究起她的动机,颇为费神又无意义,他很快将此事抛在脑后不再思索。

第二次是在茶水间,他将喝完的水瓶洗净准备物归原主,一回头便看见范柔,他当是巧遇直接将水瓶递给她,随口称谢就要离开,这女孩却挡在门口没有让道的意思,眼巴巴望着他。

“有事要说?”他索性直问。

“呃——那个——那天晚上……”她挠挠脑袋,似乎瞬间辞穷。

这可奇了,印象里她说话直接了当,少有犹豫,有几次甚至可谓出言不逊,今日忽然变得斟酌起来,他生出了一丝好奇。

“那天晚上怎么了?”

“那天睌上,你……是不是——”她看了看他,又嗫嚅起来。

“你想说那天晚上你发神经的事?”他已懒得委婉。

“……欸。”她忽然一脸尴尬起来。

“我无所谓,你不用挂心。”

“真的吗?可是我想解释一下。”她眼里流过失望。

坦白说,他一点想知道的兴趣都没有,虽然这个女孩经常有出人意表的行径,习惯成自然,只要与他无涉他都无心花时间听闻。

“我很乐意听你解释,但等会儿我要接待律师,有空再说吧。”他指着腕表。

再度打发了她,他回办公室准备,全神贯注在手上的法条资料。

范柔身影以另一种形式出现在夏翰青周围;她四处忙碌穿梭,布茶水,递送他需要的影印资料。他无意排斥范柔,但范柔送茶点、倒茶水一迳慢条斯理,且每隔十五分钟便进来添茶水,询问宾客需不需要咖啡,服务看似周到,但她老站在他身侧,随身沾附的那股香甜味很难令他无动于衷。他做菜做得好和嗅觉较常人敏锐有相当的关联,甚至已臻敏感的地步,这股气味颇为恼人,她何时能换掉这款香水?

接下来是午餐时间,他今日行程紧凑,无暇至外头餐馆用餐,便与职员们合订餐盒,结果送饭进来的人正是范柔。她把餐盒端端正正摆放在他前方,伫站着不动。埋首于获利数据报告的他感受到了两道快要射穿他脑袋的视线,不明所以地抬起头,和她那双骨碌碌圆眼对个正着。她也不闪躲,指着餐盒,“你的便当来了。”

省略敬称,直接了当,从何时起她对他说话益发月兑离职场关系了?懒得计较,他貌色如常道:“我看到了,谢谢。”他低下头。

“你不打开看看吗?”她紧接着问。

他一手支额,因被干扰而微恼,却又无端在这琐事上动气,毕竟对方是出自善意,即便是恼人的善意。他绷着脸掀开盒盖,略扫一眼,立时因里面豪华的内容而呆住——两块香煎小羊排,红藜饭,四道绝不马虎的精致配菜,色彩悦目地摆放框格中;这分明是有点名头的餐馆提供的高级便当。

“我不吃羊肉。”他正色望住她。

“咦!可是你做料理——”

“我做,但我不吃。”他掩不住喟叹,“普通便当就好,你拿走吧。”

“……”二话不说,她返身便跑。

再现身时递了个卤排骨便当给他,大概把自己的那份让渡给他了。

这次她赖站着不走,他已有心理准备。将报告搁下,他斜倚着扶手,无可奈何打量她,她抿嘴笑着,还是那双圆溜大眼不住盯着他。

如此没技巧地献殷勤他还是头一回遇见,如果再不让她把话说个干脆,他今天恐怕别想顺心做事了。

“坐吧,有话直说,我一点整要出门。”他走到客座沙发坐下,指着对座道。

“噢,一点钟?”她偏了偏脑袋,主动端起桌上两个便当移至小茶几上,对着他坐下,“好吧,那不耽误你的时间,我们边吃边说吧。”

他傻眼地看着她大方地抽出免洗筷就要进食,感到啼笑皆非。但板起脸训斥一名殷勤的女职员似乎有失风度了些,再说,训斥什么?未经恩准不可与长官共餐?对于一个内心不存在分寸规矩的人而言,训斥除了对牛弹琴,浪费时间,还可能招火;改天和她的直属长官谈谈即可,这点倒不必由他负责。

按下无奈,他回头取了自己的环保餐具,勉为其难面向着她用餐。

“刚才那位律师好像常来我们公司,挺漂亮的那位。”范柔闲散问起。

“那是我们的商务律师。”他不经意答。

方才与他亲洽商务的是位叶姓女律师,来自与公司合作多年的律师事务所,年纪与他相仿,两人因购并案接触频繁。叶律师有过多次战功,近年逐渐挑大梁后,已不再跟随老律师担任副手,和客户单独见面的机会增多。

“唔,她模样温柔,却能言善道的,工作起来应该很厉害吧?”

“嗯,公司不会请没有口碑的律师。”

他不否认姣好的面貌为叶律师在业界加分不少,人很难不被第一印象影响。叶律师专业部分无庸置疑,难得的是品味良好,一袭粉领套装尽显干练却不失女性柔媚,穿着注意细节,做事自然不会大而化之。

“——你猜她耳朵上的钻石耳环有没有一克拉?”范柔又问。

“哪来一克拉,顶多五十分。”他不假思索。

“是吗?看起来不小呢。”

“那是错觉,周围一圈是白金饰环,花瓣设计有扩大效果。”

“你很欣赏她吧?连小小耳环都瞧得这么仔细,说得出细节。”

“……”他蓦然抬起头,瞅住她,隐约有个错觉,眼前的小助理似有几分套话的意味,刚才一个钟头内她进出办公室难道都在观察他和访客?她平日里的粗枝大叶也是他的错觉?他坦言道:“是很欣赏。说得出细节是因为那对耳环是我亲自挑选送她的,公司对表现良好的合作对象一向很大方,以鼓励他们加倍努力。”

“……”她眉一挑,嘴弯弯笑了,“嗯,叶律师聪明,懂得投桃报李,随时都戴着。”

“戴不戴是她的自由,我无所谓。”

她垂脸拿起免洗筷开动,吃了几口饭,忽道:“哪天我表现良好你也会送我东西吗?”

“……”他一口饭含在嘴里,勉强吞咽后应声:“公司不会亏待员工。”

“到时候我只要电影票就好了。”她语气认真。

再说下去谈话就走调了,夏翰青明智地转移话题,“你今天想告诉我什么?”谨慎起见,又道:“提醒你,如果会影响食欲的话题就另找时间再说吧。”

“不会的。”她直接抓起一支小羊排就啃,入嘴细尝,两眼圆睁,满面惊喜,直嚷:“真好吃,你不吃太可惜了。”

“不爱吃的东西有什么可惜的。”他不以为然,夹了一块辣萝卜干配口白饭吃下,“别人趋之若鹜,你看一眼就烦的东西,再珍贵你也不想碰吧。”

她滋滋有味地吮了下大拇指,转了转眼珠子,颔首表示同意,“说得有道理。几年前我哥电脑有个档案夹安了个蠢名字——盗墓笔记,里头下载了数不清的A片,我替他扫毒时顺便把它们全删了,他知道了把我暴揍一头,要不是我爸拦着,现在坐在你面前说这件蠢事的就是个枉死鬼了。我哥大言不惭地说里头有他苦心搜集很久的经典,要我想办法还原;我当时肿着一只眼睛看他一副像被盗走了千年古物的激动样,简直不敢相信有人把那种东西当生命在保护;我猜就是那些伤眼的垃圾让他这个人没办法完全进化,女朋友一个换过一个。我哥那个笨蛋不知道就是因为他乱下载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才老当机,还说大不了再换一台电脑,你说这是不是像那句成语形容的——朽木不可雕?”

夏翰青未听完,连续咳了好几声才把卡在喉咙里的萝卜干咳出,范柔见状迅速倒了杯水给他,还体贴地为他拍拍背,递纸巾,“小心点,这家腌萝卜挺辣的——你呛得挺厉害,脸都红了。”

他以纸巾掩口,示意她回座,待神色恢复后,忍不住叱责:“再怎么说那是别人的隐私,你不该没经过本人同意就擅自处理。”

“他把电脑交给我就该知道没隐私了,况且我是受托替电脑除害啊。”她振振有词道。

为免消化不良,他决定模糊焦点,“看来你父亲挺护着你的?”

“唔。”她抓起第二支小羊排,继续努力啃食,“他爱屋及乌嘛!”

“嗯?”这成语用得怪。

“他超爱我妈啊。”她吃了满嘴油腻,继续说:“所以我哥一直超不爽,没事就找碴痛揍我,我就找我爸告状,我爸就痛揍他,他再找机会复仇,我又想办法让他被狠K一顿……总之那些年我们的兄妹情就在这种暴力循环中畸形发展起来了,到现在他看见我两手就发痒。”

始料未及听了一出家庭剧,夏翰青心里不很舒坦,他保持沉默,见她说得不痛不痒,略寻思,发现了不对劲之处,“等等,你爸爱你妈天经地义,你哥该感到庆幸才是吧?”

“我们不同个妈啊!”她扬眉,“大妈去世好几年后爸爸才娶我妈的,听亲戚说追了许久。”

“……”他恍悟点头,低声附和:“你爸很幸运。”

她耸肩,“村里人可不这么想。我妈嫁给我爸十几年后也病逝了,他们说我爸克妻,我爸就再也不娶了,依我看我爸才是倒霉鬼。”

交浅言深,他不打算再接腔,低头吃了一会饭,定睛一看,发现简单的饭盒里多了一样配菜,正狐疑着,对面一双夹了一撮茄子镶肉的筷子正巧递过来,把第二样配菜放进他饭盒里,动作大方自然,没半点迟疑——她竟问也不问,直接把他当熟透的老友看待,浑忘他是长官,而且是不怎么赏识她的长官。

他左右思量,若加以推拒,两双筷子在空中你来我往委实太难看,决定视而不见,尽快结束这一餐。

“我想你应该没揍过你妹妹们吧?”她漫不经心问。

“……”他动作明显一顿,取了纸巾拭去唇角的油渍,淡瞟她后哼一声:“家里不允许有这种事发生,再说,有很多方法比动拳脚有用多了。”

“唔……”她两颊圆鼓鼓,若有所思,待缓缓吞咽后,神似遗憾,“你是个聪明人,我要是有你这样的哥哥就好了,也不会小小年纪就被打破头。”

他闻言不可思议,暗暗揣度她说词的可信度,但见她神态怡悦自得,像在聊今日天气,未有半分乞怜的意味,一时不知该如何恰当表态。

半晌,范柔注意到他没举筷,抬脸遽见他僵硬的表情,勾唇笑嘻嘻,“嘿,你在想我是不是在瞎掰吗?我没骗你,你模——”猝不及防,她倏然攫住他左手掌,微倾头,用劲按在自己脑袋瓜右侧,指尖穿过发丝触及头皮,摩擦过一道约莫三公分不平整的微凸棱线,确实存在着一条疑似缝合过的愈合痕迹。

他乍然抽回手,又惊又恼,想这女孩简直没点分寸,和异性间毫无设防之意,她以为头皮就不是身体的一部分了?

“没骗你吧!”她得意洋洋,彷佛视那条遗疤为幸存者标章。

“你不会逢人就展示你的头皮吧?”他不以为然冷讥。

“当然不!又不是多酷的刺青,多半是发廊的洗头小妹发现的。”

“我刚不是提醒你会影响食欲的话题别在这时候说吗?”他忍耐地闭了闭眼,疤痕奇异的触感还留在指月复上。

“噢……”她伸伸舌,垂下头继续把剩下的饭菜扫入口。

夏翰青不是滋味地想,这女孩口无遮拦,思路奔放,若任由她自由发挥,永远也进入不了正题。他主动发话:“言归正传,你今天原本想和我谈什么?”

“噢,差点忘了。”她直起身正襟危坐,抽了纸巾把唇瓣擦拭一番,清清喉咙道:“有两件事。第一件是周五那天晚上,我拉着应先生拔腿就跑的原因,我不希望你误会我和他——”

他举手示意,制止她说下去。“我明白,那是你的个人隐私,不需要向我报告。再说,我不认为他想追求你算是难言之隐,你的反应也未免太大了。”

她愣了愣,搔搔脑袋。“追求?应先生说的吗?”

“当然。人家比你大方多了,有什么好别扭的?”

应先生?她连这个男人的名字都一无所知,什么理由不好编却瞎编出这追求的理由?“不是吧?他大我这么多,你也相信?”

夏翰青轻扬唇角,哂笑道:“那又怎么样?他今年有四十一了吧,可不是个简单角色,几年前亲手把一间快衰败的半导体厂起死回生,不但经营得有声有色,连跨业投资都很成功,现在身价非凡。他是离过一次婚,可多数靠近他的女人都不在意这一点,不信你可以问问你的好朋友陈蜜小姐。对了,托你的福,应先生那天签了广告合约,陈蜜拿到了业绩。”

她听得傻眼,像是不太能理解他的话,月兑口道:“你觉得这很重要吗?”

“哪一件事?”

“身价非凡。”

“那就要看从谁的角度而言了。公司和他是合作关系,他的条件当然重要。至于你呢——”依他的观点,她那不按牌理出牌的天性还是和小门小户的对象在一起为妙,让她驾驭名门富户恐怕会是个灾难。

“我怎么样?”她忽然凑得很近,整张脸蛋快要贴上他,两眼圆睁,像要偷听一桩不得了的八卦消息。

“至于你——”他身子拉远些,他快要看清她脸上的毛细孔了,“我没有意见。”

一晃眼,他捕捉到她脸上稍纵即逝的强烈失望,她垂下长睫,意外地沉静下来。他纳闷起来,难道她希冀他说出什么金玉良言不成。

范柔继续缄默,拿着一双筷子在饭盒里戳啊戳的,像在生闷气。他等了一会,打破沉默:“你还没说完,第二件事呢?”

她抬起头,脸上多了几分坚定,“第二件是——总经理要退休了,下星期三要发布继任人选了吧?”

他淡眸骤然聚焦,沉声问:“谁告诉你的?”

她看住他,吸了口气,“这不是公开的消息么?”

“不,这是昨天才订定的消息,根本还没曝光。”

“谁说的有什么关系呢?这是既定的结果啊,全公司上下都知道你是当然人选啊。”

“你懂什么!”他微露鄙意。

众人以为的理所当然,殊不知是夏至善在董事会的角力和费心布局的结果,半年前一度由前总经理人马占上风,致使夏翰青益发低调,积极立功避过;看似风平浪静的人事案底下根本是暗潮汹涌。

“就当我不懂好了,反正结果就只有一个。”

范柔不过是一个小职员,说起公司重要决策却如此笃定,他心起疑窦,朝后靠向椅背,审视她孩子气的脸孔。“你提起这件事的目的是什么?”

她朗笑道:“目的就是,先和你打声招呼啊。等你升任总经理了,底下会有许多助手,安插我一个应该不成问题。我经历少,不求秘书这个位置,那就秘书助理这小帮手好了,比起总务部,我想总经理室应该有挑战性多了。”

“你这算求官?”他万分诧异。

“算不上官啊,只是调个单位。”她神色泰然自若,好似要的只是一块饼。

范柔开门见山毫不含蓄的私人要求令他不禁以崭新的眼光衡量她。

这些日子以来,他在她身上寻不出任何工作上的企图心,靠着关系谋个小职位他尚可睁只眼闭只眼,但待不到三个月就要求调职,且不拐弯抹角找人说项,反而直接向正主子提出,这该算是直肠子没心眼还是另类天兵?抑或——她算准了他必会接受这项人事安排?

“首先,我要告诉你的是,人事命令公布前,一切揣测都没有意义。至于你提出的人事要求……”他挺腰凑向前,略低嗓道:“看在我父亲面子上,给你一个提醒,没有人这样直接要东西的。”

“呃——你的意思是让我找人关说?那多麻烦!我们又不是不认识!”她眨着眼,目光清亮坦率,没半点羞赧。

他按住抽跳的太阳穴,面转峻色,“这和我们认不认识无关,这和我的习惯有关,我没有接受关说的习惯,你该先打听清楚。”

“我不是关说,是毛遂自荐。”

“……”他再度失笑,缓口气道:“请问你自荐哪一点?”

“我可以帮你。”

“帮我什么?一个小助理能做的难道能翻天?”他不禁刻薄起来。

她噘起嘴,“别画地自限嘛!我们应该学着打开想象力才对。”

这次他终于迸笑出声,不得不承认,公司里能引他发笑的人屈指可数。“真抱歉,我实在想象不出来,就算我真需要助理也得按规矩来。”

“——总可以考虑一下吧?”

他呵口气,决定不再浪费时间,“如果我说我不答应呢?”

她歪着头,眸子晃了晃,咧嘴笑:“那表示我猜对了,你和我想象的一样。”

“……”这唱的是哪一出?她花样真不少。

她伸手握住他表面,探看了一眼时间,“一点钟了,不耽误你的时间了。”着手收拾起两人的餐盒,她起身看了看他,不放弃的表情,“可是夏翰青,拜托你再好好考虑一下吧,一下下就好,不然你会有小麻烦的。”

这话……他怀疑自己听错——她竟直呼他名!

视线随着她从容离开的背影移动,他望着门口愣了好一会儿。

不仅如此,她还威胁他。她威胁他?当着他的面?

他三度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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