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宠圆圆 第十二章 家国的责任
从前在邢府居住的时候,每逢闲暇的时候,汤圆最喜欢偷偷溜去大厨房后头一方葡萄架下坐着吃自己做的点心,配一盏清茶,要是葡萄成熟时,还能顺便摘几颗葡萄吃。
所以邢晖说要建这座青砖宅院的时候,她特别要求一定得在后院搭一个葡萄架,再摆一整套竹编的桌椅,平日午后坐着晒太阳,喝茶赏景,多惬意啊!
只没想到今日,她与赵灵钧来到这葡萄架下,却是愁眉相对,一点也没有快意的心情。
虽然她早就猜想过,能让曾任朝廷高官的邢晖收为义子,这孩子必不是个普通人,可也想不到他竟会是皇族血脉。
赵灵钧一脸愧疚,“干娘,对不起,我并非有意隐瞒你,只是……”
“我明白的。”她微微叹息,语声仍是一贯的和婉。“殿分敏感,确实不能随意透露。”
她这话说得真心,可赵灵钧听了却是神情一滞。“干娘为何不再喊我的名字了?”
汤圆一愣。
“我是钧儿。”赵灵钧一字一句地强调着。“你从前怎么喊我,现下还是同样地喊,不可以吗?”
这孩子,是担忧她心下存了芥蒂吗?汤圆打量赵灵钧略带急切的神色,心一软,嗓音放得更柔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我如何会介意?”赵灵钧敛眸低语。“我知道自己的身分,我也明白自己身上背负着替我父亲洗刷冤屈的责任,但这段时日我住在这里,真的很开心,如此平静自在的生活,是我自出生以来未曾有过的,我舍不得……”
说到后来,这历尽波折的孩子竟有些哽咽,汤圆顿感不忍,怜惜地握住他的手。
“我明白的,钧儿,你是个好孩子,干娘很喜欢你。”
他微微一震,扬起隐约泛红的双眸。“干娘,你还愿意认我?”
“无论你是什么来历,身上流着谁的血,在干娘眼里,你就是个保护妹妹的好哥哥,也是个勇敢又坚毅的好孩子。”
他已经十一岁了,不是个孩子了。
赵灵钧很想如此反驳,事实上,从他年满四岁,父亲亲自为他启蒙开始,宫里就没人将他当成一个孩子了,每个人都谆谆告诫着他要如何谨言慎行,如何提防戒,才能在那座人心难测的深宫里活下来。
即便他听从父亲遗言,硬是认了邢晖为义父,邢晖也从来不曾真正将他当作一个孩子来看待,更别说温世子了,他们都认为他已经够大,该有足够成熟稳重的心智了。
只有她,这个善良憨纯的小妇人还将他当成孩子来看待,允许他软弱,允许他像个孩子一样感到无助。
在她面前流泪哽咽,他觉得汗颜,却也有种一丝丝的快乐。
他呜咽地哭着,汤圆也由着他哭,她想像得出来,经过那般腥风血雨的宫变,这些年来,这孩子心里肯定承受了极大的惊惧,他能够忍到今日才痛快地哭一场,已经是顶顶坚强了。
温霖站在一旁,看着汤圆坐到赵灵钧身边,将泣不成声的赵灵钧轻轻搂入怀里拍抚着,心头不免震撼,也感到几分难言的酸楚。
待赵灵钧哭了片刻,情绪稍稍平复后,汤圆才抬头望向温霖。“世子爷的意思是想将这孩子带回京城吗?”
温霖迟疑半晌后,还是毅然点了头。“那把龙椅,应该是属于他的。”
“可他还只是个孩子。”汤圆蹙眉。“那担子,太沉了。”
“这是他的责任,也是宿命,他不能躲。”温霖咬了咬牙,语气如雷霆万钧。“九思也是一样。”
汤圆一颤。“你是说我夫君也得回京城?”
“你可知道就这半个多月,南方已经发生十数起暴动了?流民四窜,就连云县县城也因为实在无法收容,只得暂时关闭了城门,不许百姓进出。”
温霖字字句句犹如千斤重,汤圆难掩震撼。“原来情况已经这么糟了?”
“如今朝政败坏,民间灾变四起,若是从前的九思,绝不会眼睁睁放任不管的……我就不信,眼见黎民百姓正受苦受难,他的心真能如磐石坚硬!”
肯定是不能的,他的心必然正痛着、伤着,所以夜晚才会被梦魔所纠缠。
汤圆想起枕边人被恶梦惊醒时,那冷汗淋漓的模样,蓦地心疼难抑。
温霖继续幽幽说道:“九思十八岁那年,曾经描摹京城的景物风光,画了一幅长达三尺多的画卷,你见过吗?”
汤圆摇头。
“他跟我说过,那幅画卷就是他梦想中的盛世繁华,城廓街道、商店酒楼、农舍民房、桥梁河道,以及市井中的百姓生活,九思将每一处细节都描绘得栩栩如生,每一处风景都透出平静宁馨的味道,他说这才是真正的『河清海宴,时和岁丰』。”
河清海宴,时和岁丰……汤圆在心里默默念着。
这就是那男人最高远的理想吧,只是从什么时候起,这样的理想被他刻意抛却了、遗忘了?
她想起在码头再遇到邢晖时,他那潦倒颓废的形容与姿态,那时候的他,显然正自暴自弃着。
“他是累了。”她喃喃低语。“这些年来,他肯定很不好受。”
确实不好受。当今虽然用他,却也疑他,他在朝堂上得耗尽心力与那喜怒无常的皇帝周旋,才能勉强存活下来,保住自己的家族。
这些矛盾与痛苦,温霖起初不明白,但后来也逐渐领悟了,只是纵然自己能理解,也为好友感到难过,还是必须残忍地逼迫他重新站起来。
“我知道,他留在这桃花村,留在你身边,求的就是心安,就是知足常乐,但如今天下动荡,即便他这样躲起来,又如何过得了真正岁月静好的日子?总有一天,他会后悔的,一定会的!”
温霖信誓旦旦,犹如暮鼓晨钟在汤圆耳畔敲响,她震颤着,双手悄悄捏握成拳,赵灵钧察觉到她的紧绷,蓦地挡在她身前,懊恼地对温霖抗议。
“温世叔,你莫要这样为难我干娘!”
“就算我不为难她,她自己的心,能过得去吗?”温霖语气清冷。
汤圆苦涩地抿了抿唇。“温世子,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那你打算怎么做?”
她没有回答,只是盈盈起身,朝温霖福了个礼,唇畔温润着浅浅的笑意。
☆☆☆
那日在葡萄架下与赵、温两人谈话之后,汤圆就当作没那回事似的,一切照旧如常,教赵灵钧不免有些忐忑不安,温霖更是暗中急得半死。
只有汤圆自己明白,表面平稳的日常生活中,其实已隐约沉浮着浪潮,只等着哪一天爆发而已。
她不妄动,只是默默观察着自家夫君的一举一动,不放过他表情的任何一丝变化。
原本她就对邢晖的情绪格外敏感,这一用心衡量,更察觉出他的种种异常。
比如他时不时地会走神,写字时常常有些笔划用错了力道,绘画时也偶尔会泼了墨。
比如他越来越晚睡觉,有几日更是找了借口歇在书房,而她悄悄去打探,确定他根本彻夜不眠。
他不敢睡,是怕睡了又会作恶梦,梦见那些曾经对他有过期待的亲人吗?
他还喜欢上了入夜以后小酌几杯,虽然他酒量极好,也有节制,但他越是喝酒越清醒,她反而越发为他感到心疼。
千杯不醉,酒入愁肠愁更愁,那是何等磨人的滋味!
他闭门不出,彷佛怕自己出了门便会忍不住去注意周遭动荡的世情,可就算他把自己关在家里,她还是见到好几次他找那些个家里新买的奴仆问话。
表面上看似是以主家的身分在调查家仆的来历,但她看得出来,他更想问清楚的,其实是他们在路上颠沛的过程,尤其是那中年夫妇带着老娘的流民一家三口,当他得知原来他们本还有一双儿女,只是在路上不堪折磨病逝了,脸上那复杂深沉的神情,教她看了也跟着揪心起来。
彷佛是隐忍,又似是悲痛,更像某种深刻的自我厌弃。
到了阳春三月,枝头桃花初绽的时节,汤圆心中终于有了决断,她亲手做了几道菜,烫了一壶桃花酒,邀邢晖在后院的葡萄架下赏月。
“只有我们两个吗?”他有些讶异。
“你不喜欢吗?”她娇甜地一笑。“以前我在邢府当丫鬟的时候,有好几次看见你一个人在月下读书喝酒,那时候我常常会想如果自己能坐在大少爷对面,陪着你一起喝酒,那该有多好!”
她嗓音软软的,话里有种缠绵的味道,纵然已过了人间不知多少岁月,邢晖彷佛都能感觉到当年她那入骨的相思。
他忍不住打趣。“原来你那么早以前就喜欢上我了啊。”
汤圆突然一凛,粉颊微晕,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感慨,便被他看透了自己埋藏多年的暗恋。
“害羞了?”他又逗她。
她娇嗔地睨他一眼,为两人斟酒,又劝他吃了些菜,指着桌上的菜色问道:“你看见这几道菜,有没有想起什么?”
邢晖一怔,视线在桌上转了一圈,西湖醋鱼、芋头扣肉、开阳白菜、油烂竹笋、香酥鸭皮卷、韭黄春饼……
“这些菜,都是我爱吃的。”但也没什么特别啊。
眼看邢晖目光带着疑惑,汤圆嘟了嘟嘴。“我就知道你一定忘了,堂堂名门大少爷怎么会记得一个灶房丫鬟为自己送行的菜色?”
邢晖闻言一震,从久远的记忆库里翻出了浮光片羽。“我中了解元之后,祖父忧虑我年少得志,会失了本心,便不许我直接参加来年春阐,刻意送我出外游历,增广见闻……”
他想起来了,就在他出发前夜,这小丫头怯怯地提了食盒,送来这几样菜,他还将自己很宠爱的那只小猪鼠,托付给她照顾。
汤圆回忆从前,唇畔漾开了一抹淡淡的笑意,像是怀念,又似有几分惆怅。“后来你再回来时,已经是个风风光光的状元郎了,阖府为你庆贺,你也忘了府里某个角落,还有我这么一个丫鬟。”
她话里没有埋怨,嘴角还含着笑,可他听了,仍是感到一丝懊恼与歉意。
“对不起。”他坐到她身边,轻轻揽住了她的腰。“那时候我的脑子里真没想到这些。”
他想的只有将来的万里前程,只有如何施展满腔抱负,当时的他有多么踌躇满志、热血沸腾,如今想来,就有多么荒诞可笑。
邢晖忽然沉默了,汤圆也不知是否猜出他寥落的思绪,将酒杯递到他手里。
“这是丁大娘用村里去年的桃花酿的酒,你尝尝看。”
他点点头,与她碰了酒杯,一饮而尽。
“好喝吗?”她问。
有些甜,有些香,不是那种特别醇厚的烈酒,却让人想起青涩的少年时期。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他似笑非笑,借着几分酒意吟了诗句。
汤圆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也能感受到诗中的感慨之意。“你是不是想起从前的事了?”
桃李春风是甜美的,但江湖夜雨就有凄清之意了,十年的官场生涯,他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汤圆想,自己这么笨,大概是体会不了的,但她能感觉得到他心里还有那么点残余的火苗,还有些割舍不下的念想。
所以,她开口了。“夫君,你回京城吧!”
邢晖一震,霍然起身。“你说什么?”
汤圆暗暗深吸口气,也跟着盈盈起身,与邢晖相对而立,却是展颜而笑。“你回京城去吧,大齐的朝堂需要你,百姓更需要你。”
邢晖紧绷着身子,惊疑不定地瞪着她。“你如何会忽然有这种想法?是不是嘉鱼对你说了什么?”
“是又如何?”
他一愣。
她静静地直视他。“我是怎么想的,很重要吗?夫君怎么不问问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他暗自咬牙,神色阴晴不定,良久才涩涩地从齿缝间逼出嗓音。“我既然选择离开了,就没想过再回去。”
“可是如今时机不同了——”
“你别理会嘉鱼那家伙!”他皱眉打断她。“我早跟他说清楚了,我不会再管那些糟心事。”
“如果我希望你管呢?”她悠悠地问。
邢晖一凛,半晌才勉强笑道:“之前不是你当着嘉鱼的面说要把我留下来的吗?这么快就后悔了?”
她敛下眸。“我的确是后悔了。”
“你……”他气恼地瞪她,心海翻腾着。“莫要胡说八道了!我若真走了,你怎么办?”
她依然低垂着眸,没让他看出自己的情绪。“我就留在这里。”
“你不与我一同回京城?”
“那里不是我该去的地方,你是有大志向的男子,是去做一番大事业的,我跟着,只会拖累你。”
“圆圆!”他恼火了,提高了声调。
她悄悄咬唇,心头怦怦乱跳,好一会,她才找回了说话的嗓音,假作平静地抬起头来。“你走吧,不用挂念我,这么多年我都是一个人走过来的,就算你不在我身边,我同样能好好过活。”
还说多爱他、多舍不得他呢,原来没有他,她也能过得很好是吗?原来在她生命里,自己并没有那么重要,其实也是可有可无的?
邢晖愤怒了,他不知自己是因为不被需要受了伤,还是错付痴情失了颜面,总之当他看着那双明明该是氤氤着娇憨的水眸此刻竟是故作深沉,彷佛刻意要令他看不透,他就有种难以言喻的冲动,彷佛胸口有一座火山濒临爆发似的,痛得令他有些发狂。
“你这是打算过河拆桥了?”
汤圆咬了咬牙,胸臆一股激情澎湃着,语气也跟着尖锐起来,“那你问问你自己,你真能放着大齐的老百姓不管吗?那些流离失所、有家归不得的流民,你看了,心里一点都不难过吗?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能做点什么,或许大家就不用过这样的苦日子了?”
“这些与我何干!我不是圣人,解救不了这天下的苍生!”
“可我认识的大少爷,不是这种只会逃避现实的懦夫!”
“你说什么?”他难以置信地瞪着她。
他如刀的目光砍过来,她却是不躲不闪,勇敢迎视。“我的大少爷,嘴硬心软,最是良善的,他心中有抱负、有理想,他是个堂堂男子汉,他要让父母家人都以他为荣,让所有百姓都能安居乐业!”
“所以我如今在你眼里,就是个逃避现实的懦夫?”
“我只是不明白,你分明想做的,你也能做的,为什么不去做?”
“你当然不明白……”他的悔恨痛楚,谁能明白?他的隐忍难堪,谁又能体谅!
邢晖微微颤抖着,胸海汹涌翻腾,卷起千堆雪,隐隐之间又感到刺痛,连这向来最仰慕他的她,如今也要对他失望了吗?也要如同那些误解他的人一般鄙视他了?
汤圆见他恼得全身都颤栗着,甚至眼眶都有些泛红,不免惊骇心疼,心里暗暗后悔着,自己不该太着急,说了些过分的话。
她焦灼不安,伸手去拉他衣袖。“夫君……”
“你不是瞧不起我吗?还拉着我做什么?放手!”
他忿忿地甩开她,负气离去,那冰冷的嗓音犹如寒冬霜雪,冻得她无法动弹,只能茫然地目送着他,指尖在风中发颤。
她如何会瞧不起他?
“瞧不起你的,是你自己啊……”她低声呢喃,心痛难抑。
☆☆☆
春日,桃李芳菲,连微风也是和暖的,空气中浮漾着令人心情舒爽的清香。
本该是阖家欢乐的好时光,家里的气氛却比之前大雪纷飞时不知冰冷了多少,就连年纪最小的可儿都能察觉出情况不对,趁赵灵钧在房里练字时,悄悄拉着他问。
“哥哥,义父和干娘怪怪的。”
赵灵钧一愣,心中暗叹,搁下毛笔,低头望向那个正站在椅子边,仰着一张圆润小脸望着自己的小姑娘,她的眉眼秀丽,小嘴粉女敕如樱,却是整个揪成一团,烦恼得成了颗苦瓜。
赵灵钧不禁伸手揉揉她的头。“可儿也发现了?莫怕,义父与干娘只是吵架了。”
“他们吵什么呀?我看干娘好几天没理义父,义父也都不跟干娘说话,有时候他们明明在一个屋里,还要可儿帮忙传话。”小姑娘女乃声女乃气的,一脸纠结。
赵灵钧默然不语,其实他约莫猜得出义父与干娘在争执什么,这一切都怪他,若不是他有那样的身分,又无意间让干娘知晓了,也许他们夫妻俩如今仍过着之前那般平静恬淡的生活。
“哥哥,你怎么不说话呀?”可儿嘟着小嘴。“连你也怪怪的,温叔叔也怪,整天都不见人影,你们全部一起瞒着可儿、欺负可儿。”
“谁说我们欺负你了?”一道清亮的嗓音蓦地在门口扬起。“小丫头可莫要这样冤枉人!”
赵灵钧与可儿都是一愣,同时转过头,望向那个不知何时来到书房的男人,他摇着一把折扇,依然是一贯风流倜傥的打扮,脸上神情却掩不住一丝阴郁。
“温叔叔!”可儿奔过去,抱住他大腿软软地撒娇。“可儿不是冤枉你,可儿是想你了。”
“你真想我?”虽说见惯了风月,温霖不得不承认,这小姑娘撒起娇来挺得心应手的,教他胸口都颤了颤,忍不住莞尔。“可别哄你温叔叔。”
“是真的!”可儿用力点头。“可儿这几天老是见不到你,可想你了。”
温霖笑了,弯下腰去,一把抱起软绵可爱的小姑娘。“你想我什么?”
“我想你回来劝义父跟干娘别吵架了。”可儿糯糯地在温霖耳边低语。“他们两个好几天都不说话,可儿好担心呀。”
温霖闻言,面色一沉,往赵灵钧望去,半大的少年神情肃穆,温霖却能看出他眼神里藏不住的自责与懊恼。
“这不是你的错。”温霖放下小姑娘,冷静地对少年说道。“九思迟早得想清楚的。”
赵灵钧敛眸,掩饰眼底的情绪。“但我不愿是因为我,让义父与干娘的感情有了嫌隙。”
“与你不相干,是九思过不了他心里那关。”温霖淡淡一哂。“他们夫妻俩如今会陷入冷战,也是九思心中有了动摇。”
赵灵钧听出温霖弦外之音,急切地上前一步。“温世叔,我知道你对干娘有偏见,你总觉得她与我义父不匹配……”
“难道你就认为他们两个匹配吗?”
温霖语气清冷,赵灵钧一愣。
“在这个偏远的乡野间,他们或许勉强可以是琴瑟和鸣的一对,但九思从来不属于这里,他的志向在朝堂,他对宗族有责任,对国家有热血,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他那样的人,注定是要搏扶摇而上……你能想像他将自己永远困在这个小村落吗?”
不能。
赵灵钧默然了,无言以对,一旁的可儿见状,顿时着急起来,两只小手分别去拉赵灵钧与温霖。
“哥哥、温叔叔,你们两个说什么啊?可儿都听不懂。”
“傻丫头。”温霖拍拍可儿的头,勉力一笑。“你还小,听不懂这些是应该的。”
赵灵钧黯然望向可儿,握紧她小手,喃喃低语。“哥哥倒希望你能永远不懂。”
“为什么?”
因为有时候,不懂才是一种幸福。
一直静静站在门外听着的汤圆在心里替房内的人回答了这个问题。
有些复杂的人情世故,看不清、听不懂,反而更能活得轻松自在,一旦看清了、听懂了,就是无奈与苦痛。
汤圆幽然叹息,有种悲凉的预感,她最爱的男人留在她身边的日子,怕是不会太多了……
她悄悄转身离去,丝毫没察觉另一头,邢晖正目送着她清寂的背影,过了一会,他蓦地咬了咬牙,大踏步地进了房里。
房内几人见他乍然来到,都是一惊,可儿见他脸色不好,有些害怕地靠近赵灵钧,赵灵钧轻轻搂了搂她安抚着,温霖则是主动迎上前,与他深沉对视。
“你是不是想清楚了?”温霖沉声问,嗓音紧绷着。
邢晖冷静地颔首。“我已有决断。”
“那你……”温霖想问,又有些迟疑,怕听到自己不想听的。
赵灵钧也同样忐忑不安地注视着他。
邢晖闭了闭眸,沉淀心头所有跌宕难言的情绪后,才缓缓地开了口,众人惊愕地听着。
☆☆☆
汤圆刚在后院菜圃摘了几把大葱,正想着中午用来炒年前腌的腊肉时,丁大娘忽然脸色发白地来找她,说是住在村头的桂花嫂子意外跌伤了脚,下半身动弹不得,偏偏作坊的骤车让人拉出去送货了,想借她家的骤车来送桂花嫂子去镇上的医馆。
救人如救火,汤圆自然是应了,又见丁大娘前几日染上风寒,还没完全痊癒,想着桂花嫂子也曾帮过自己的忙,便主动开口说自己陪桂花嫂子去镇上就医,丁大娘就在家歇着,也不必来回奔波了。
事不宜迟,汤圆匆匆交代家里的仆妇几句,便让张叔拉着骤车,一同去桂花嫂子家里接人,赶赴镇上医馆。
待看过大夫,安置好桂花嫂子,将她交给她当家的照料之后,再回到桃花村时,已是日落时分了,天边彩霞斑烂,暮色无边。
汤圆下了骤车,由张嫂迎进院子里,她边走边问。“晚饭煮了吗?家里的人都吃过了吗?”
“这个……”张嫂欲言又止,一脸为难。
汤圆警觉到不对,停下脚步。“怎么了?张嫂,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
“就是老爷他们……”张嫂嗫嚅着说不出口。
汤圆心跳漏一拍。“他们怎么了?”
张嫂呐呐地颤着嘴唇,汤圆只觉心跳如擂鼓,再也承受不住,提起裙裳就往屋内疾奔而去。
屋内空荡荡的,不见人影,汤圆在前院转了一圈,穿过垂花门,来到后院,一间厢房一间厢房地寻找着。
“夫君!可儿!钧儿……你们都上哪儿去了?怎么都不应我一声?”
没有人回应。
最后,汤圆来到葡萄藤架下,仓皇四顾,张嫂掷躅着脚步过来。
“夫人,老爷还有少爷小姐他们……”
“他们都走了,是不是?”
张嫂默然点头。
汤圆蓦地头晕目眩,身子一软,差点站不住,她连忙扶住葡萄藤架,紧紧抓着,用力到指节都泛了白。
“我知道了,你先退下,让我……静一静。”
张嫂不安地看她一眼,想说什么,终究还是闭了嘴,转身离去。
不过须臾,这一方庭院就只剩汤圆独自伫立,暮色四合,霞光一点一点地逐渐黯淡,汤圆有种天地苍茫,不知何去何从的孤单与寂寞。
都走了,都离开了,就留下她一个人。
她明白的,也有心理准备的,总有一天他和孩子都会离开,他们会回京城去,那里才是他们挥洒人生的所在。
但即便要走,也可以先跟她说一声啊!为什么连道别都没有,连一声珍重再见都吝惜留给她?
他就如此恼她吗?如此毫无怜惜,丢下她不管?
“我知道你会走的,我也没敢妄想下半辈子都能与你一起过,有这段日子,就足够我回忆了,足够了……可是、可是……”
可她还是怨啊!还是舍不得,还是贪恋地想再多看他一眼,想他能再多留在自己身边一障。
“你不能这样的,怎么可以……就这么不见了?那我……怎么办?”
她该怎么办?该如何是好?自从她舍弃了那些有血缘关系的亲人,离家出走以后,她就告诉自己,这辈子就一个人过了,她不想成亲,不需要有男人相伴。
可他,就那样突如其来地来到她身边,给了她希望,给了她念想,然后又残忍地夺去了。
“你怎么可以……好过分,你太坏了……”
好坏、好坏,她怎会爱上如此冷酷无情的坏男人?真不该恋慕他的,连一点点奢望都不该有。
没有过奢望,此刻也就不会有心痛了,就不会有这种宛如毁天灭地般的伤痛与打击。
“怎么办?我怎么办……”
低低的呜咽从汤圆唇里逸出,起初是哽咽的、隐忍的,渐渐地忍不住了,啜泣不止,泪如雨下。
她软坐在地,像只受伤的小兽般抽搐着,哭声越来越大,到后来几乎成了嘶喊,令人不忍卒闻。
那样的哭声太折磨人了,彷佛声声都泣血,带着无尽的苍凉与无尽的寂寞。
邢晖强烈震撼着,隐身于石榴树后,怔怔望着那哭得趴倒在地的女子,她总是笑着的,就算被人欺凌羞辱了,就算她那些无情无义的亲人找上门来,她总能开朗地笑着,用乐观向上的态度面对一切,那傻乐的模样总令他又是气结又难免心疼。
他还是第一次见她这样哭泣,眼皮都哭得红肿了,像两枚核桃似的,声音都哭得沙哑了,抽抽噎噎地彷佛连气都喘不过来。
原来她并不总是那么坚强傻气的,她不是不会哭,只是未到最伤心的时候。她这样的哭声,终于引来了其他人,赵灵钧与可儿都来到他身边,就连温霖也眼神复杂地盯着这一幕。
“义父是坏人!”
可儿最先受不住,忿忿地推了他小腿一把,如小兔般地奔向她最温柔的干娘。
“干娘莫哭,可儿在这里,干娘不要哭了……”可儿惊惧又难过,投入汤圆怀里后,也呜呜地哭起来。
汤圆扬起朦胧泪眼,抱着怀中温软的小身子,仍犹如梦中,不敢置信。“可儿,是你吗?你还在?”
“可儿在,哥哥也在,大家都在。”可儿抽泣着。“都是义父,是他说要骗干娘的……”
所以他们没走,只是躲起来故意逗她的?
汤圆茫然抬起头来,透过氤氤的泪雾,她看见了她以为已经离开的人,尤其是最令她心痛也心伤的那一位。
邢晖大踏步地走向她,一把将她拉起来,揽入自己怀里紧紧抱着。“你这傻瓜!怎么就这么傻?”
“你……”她震颤地问道,仍是不敢相信。“没走?”
“你真的觉得我会丢下你一个人不管吗?你是真心将我当成夫君了吗?夫妻之间难道不是应该同甘共苦、携手同行?”他懊恼地问着,句句沉痛。
她怔怔地仰起头,含泪睇他,许久,终于能确定他还在自己身边,大哭地搂住他颈脖。
“你没走,你真的没走……你没丢下我……”
“傻娘子。”简直傻透了,傻得教他怎么也放不下。
邢晖心酸难抑,更加拥紧汤圆,恨不得将她嵌入自己骨肉里似的,下颔抵在她头顶,静静地落下男儿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