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水求嫁 第六章
迦楼阁西院的厢层里,灯火通明,寝房内断断续续传来金铃与银铃的抱怨声。
“郡主,趁着您还未与公子军正式成亲,您还能回心转意,只要您去请求卫王下令,您便能离开褚国了。”
“是呀!郡主,您今日也看分明了,那个公子军就是个烂泥,烂泥扶不上墙,纵然生得俊美,可他的言行举措尽是粗鄙无礼,浑身上下没有一处看得出是世族子弟……”
端坐在夔纹妆台前的佟若绫,看着贴身丫鬟动手拔去她发髻间的金簪步摇,而她面色从容,已无先前的怒意。
静静聆听着贴身丫鬟数落起湛常军,佟若绫始终没有答声。
最终还是金铃按捺不下,忍不住问道:“郡主难道都不生气吗?”
已散下一头乌云似长发的佟若绫,这才缓缓扬嗓:“气什么?”
“打从公子军见着郡主第一面起,便有意无意的一再折损郡主名誉,更轻浮的要您往后招呼其他男子,这分明是在欺负郡主。”
佟若绫望着镜中一脸忿然的金铃,悠然回道:“公子军年幼之时便来了褚国交质,他可以说是在褚国长大的,这些年来,他在这儿举目无亲,身边又多是监视他的褚人,自然没有合适的长辈予以管教,他会成了今日这般模样,倒也不奇怪。”
银铃不禁纳闷的追问道:“可是郡主在大堂上不也把公子军训斥了一顿?如此说来,郡主也受不住鲍子军的无礼,是不?”
“那是因为公子军口无遮拦,我不得已之下,方会当着褚王的面出言训斥,明儿个我自会向公子军赔礼。”
金铃与银铃闻言全瞪大了眼,道:“郡主何错之有?为何要向公子军赔礼?”
佟若绫站起娉婷纤瘦的身子,平举双臂,示意两人为她更衣。
见状,金铃与银铃连忙上前着手为她更衣。
佟若绫一边环视周遭,一边平静的道:“你们当知一个礼,我既然主动请嫁公子军,便是没有回头路。我知道自个儿的脾气倔,听不得劝,可我也不是一个意气用事的傻子,我本以为若能嫁给卫王,此生便能顺遂,后来我才知敖王是为了让我当内应,监视卫王的一举一动,方会努力游说我屈就以媵妾之身嫁给卫王。”
此话一落,金铃与银铃俱是一愣,良久无法接话。
佟若绫兀自换上锦白绣花鸟纹饰的寝袍,往铺着锦褥的红木榻走去。
“你俩已伺候我多年,又愿意随我出嫁,我也不瞒着你们。”
“当真委屈郡主了……”明白真相后的金铃与银铃,纷纷红了眼眶。
佟若绫笑了笑,道:“出身世族,自当有诸多无奈,唯今之计,只有下嫁公子军,方为我的处境解套,亦是唯一出路,何来委屈之说。”
说着,佟若绫复又叮嘱起两人:“往后咱们在褚国,靠的是公子军过去在褚国打下的人情面子,无论公子军待咱们如何无礼,他都是咱们唯一的依靠……”
厢房外,一名老太监手里打着灯,静静听着。
直至两名交班的侍卫步入西院,察觉了老太监的身影,讶异的出声问道:“徐公公怎么在这儿?”
发屋染白的徐公公转过身,迟缓的迈开步子,面上挂着慈蔼笑容。
“公子军让我捎吃的过来,免得饿着了郡主。”
说着,徐公公不忘抬了抬手中的一只漆篮。
“听说郡主的脾气大着,你莫不是吃了闭门羹?”侍卫与徐公公甚是熟稔的搭起话来。
徐公公笑答:“是啊,没想到郡主这么不给我这个老奴才面子,好歹我也在公子军身旁伺候了一辈子。”
“那公公手里的吃食……”另一名贪嘴的侍卫盯着漆篮。
徐公公顺水推舟的将漆篮递过去,道:“这里头是公子军让厨子做的枣泥饼,两位且拿去吃了吧。”
“多谢徐公公。”那两名侍卫不客气的接过漆篮,团园吞枣的吃了起来。
徐公公笑了笑,遂提步离去。
迦楼阁东院的书层里,湛常军歪着身子,盘起一只腿,坐在写字台后方的官帽椅上。
他一手提着画笔,一手撑着瘦削面颊,低垂美目,百无聊赖的描画着。
随后,书房外传来徐公公同守夜小太监交谈的声响。
房里的湛常军犹在随意涂抹着画纸,直至徐公公入内,来到写字台前,他依然没停下手边的动作。
徐公公自怀里捎出一只锦帕,往写字台上一搁,嘴里笑呵呵的道:“公子画得可是好,如此深具禅意,非是寻常人能轻易参透。”
湛常军探出撑着颊的那一手,利落的收起锦帕,同时执画笔的那一手未曾有过一丝滞怠。
而后,他用着无比得意的笑嗓回道:“是啊,我这画的是禅意,自然没有多少人能参透。”
“公子一身好才艺,教人好生佩服。”徐公公不住的夸赞。
书房外的守夜侍卫互觑一眼,纷纷掩嘴窃笑。
曼殊宫里人尽皆知,当年这个陪同公子军前来褚国交质的徐公公,简直把公子军哄上天,开口闭口便是一顿褒扬,简直是将自家主子说成了活菩萨转世。
在曼殊宫的太监宫人们眼中看来,这个公子军便是让贴身伺候的徐公公给捧杀了,方会让公子军成了这样一个不学无术的纨裤子弟。
公子军到底是质子,虽然自幼长于褚国,又与褚国的公子渊情同兄弟,可在褚人眼里,公子军依然是卫人,仍得严密提防。
不过,与其他三国的质子相比,褚人对公子军的防备自然少了些。
听见书房里传来徐公公的夸赞,以及湛常军得意洋洋的自吹自擂,守夜的侍卫遂在门阶坐下,偷懒打起盹来。
书房里,湛常军已放下画笔,摊开手里的锦帕,端详起上头的墨迹。
徐公公犹在笑道:“公子与郡主的大婚在即,实在是喜事临门,明儿个公子且领郡主上妙莲寺参拜,祈谢菩萨给公子天大的福分,抱得美人归。”
读罢,湛常军将锦帕交还给徐公公,他美眸一挑,眼底闪烁着睿光,嘴里却依然用着吊儿郎当的语气。
“这自然是好,我还能顺道领郡主在瓦市晃上一晃,让她瞧瞧褚国有多么热闹。”
语毕,湛常军起身,双手负于腰后,朱润嘴角上扬,心底全是些鬼点子。
徐公公瞥见那张俊丽面庞上的一抹恶意,不由得出声叮嘱了两句:“郡主毕竟是姑娘家,又是初次来到褚国,对这儿人生地不熟,公子可得将郡主看牢了。”
湛常军淡淡别睐,细不可察的轻轻颔首,随后貌似不耐的对空摆了摆手。
“我明白,徐公公莫要担忧。夜深了,徐公公且退下休息吧。”
“老奴遵命。”
徐公公躬着身退出了东院的书房,留下湛常军独自一人伫立在翦花窗前,望着自窗隙间透入的月色,神色冷沉的寻思起来。
鎏金佛像,捻花微笑,盘坐于寺内,俯瞰人间百态。
香火冉冉,香客如潮,佟若绫虽是一身淡雅雪白深衣,发髻间只簪了支金钗步摇,可她绝世月兑俗的美貌,仍是引来了上妙莲寺参拜的褚人驻足。
湛常军将手中的三炷清香往金炉里插去,便自顾自地往寺外走去。
“公子军,咱们郡主还没上香呢。”金铃连忙喊住了湛常军。
湛常军却是一脸不耐的回首,摆摆手回道:“这儿人多吵杂,一会儿咱们在佛寺门前碰头。”
金铃与银铃一脸荒唐的瞪大眼,佟若绫仍然耐心十足的伫立在佛像前,朝着佛祖虔诚敬拜。
褚国笃信佛教,因此褚国内佛寺林立,王城内就属这座由褚昭王下令建造的妙莲寺,香火最是鼎盛。
今早用过膳食后,湛常军便提议要带佟若绫上王城闲晃,佟若绫自然从善如流,在几名便衣侍卫的保护下,随他一同出了曼殊宫。
敖人也信佛,只是不若褚国这般虔诚,佛寺也不多,如今见着这般庄严宏大的妙莲寺,佟若绫自然想多逗留一会儿。
上好了香,领了寺里给的护身香囊,佟若绫领着金铃与银铃出了妙莲寺,却怎么也找不着湛常军的踪影。
“公子军莫不是故意把我们抛下?”
想起湛常军那一派轻浮模样,金铃与银铃很难不作如是联想。
佟若绫巡视周遭一圈,看见那几名随他们一同出宫的便衣侍卫亦在四下张望,想来他们也把湛常军跟丢了。
佟若绫别开丽颜,压低娇嗓嘱咐起金铃与银铃,“别嚷嚷,咱们从另一头走。”
闻言,金铃与银铃噤了声,并在佟若绫的眼神示意下,朝着位在妙莲寺东侧的一处瓦市走去。
踏入越发热闹的瓦市里,望着连绵不绝的店铺与摊贩,以及汹涌的人潮,金铃与银铃不禁有些发慌。
佟若绫却是一派泰然自若,无视旁人纷纷朝她露出惊艳目光,她身姿娉婷,款款徐行,好似身下是无人之境,安然自在。
“姑娘,来瞅瞅发簪吧。”
行经一处不起眼的小铺时,那名卖货郎扯开嗓子吆喝着,金铃与银铃到底年纪尚小,定性不足,又难得上这样热闹的瓦市,听见这声吆喝,自然而然地凑上前赏览起来。
佟若绫未曾察觉身后的金铃与银铃停下脚步,兀自往前走,行经一处挂满金铜面具的铺子时,不由得驻足睐去。
蓦然,一名脸上覆着鎏金面具的玄衣少年,双手负于腰后,缓缓自铺里走来。
佟若绫怔住,仔细端详起少年的衣着,随即辨认出少年的身分。
“公子军——”
娇脆的声嗓方扬,瘦削的少年忽尔大踏步朝她而来,并且一把握住她柔软的皓腕,拉着她便往瓦市深处小碎步奔去。
佟若绫尚且来不及深究,人已让玄衣少年拉着走,乌发间的步摇随之晃动,雪白裙摆亦微微翻飞而起。
玄衣少年将她带往瓦市尽头的一处空地上,一个戏班子正在那儿搭建棚子,两名稚童坐在方机上,手里摆弄着皮影戏偶,玩得正起劲儿。
玄衣少年松开了佟若绫的手,望着忙进忙出的戏班子,静默了一会儿,方扬嗓问道:“我听闻敖国郡主本是心系于卫王,为何求嫁于昏昧平庸的公子军?”
佟若绫怔忡片刻,月兑口反问:“你是公子军?”
尽避眼前的少年衣着与身形皆与湛常军如出一辙,可光听他这一席冷静且带些讽刺意味的问话,便可知眼前的人绝不可能是湛常军。
但,这怎么可能?
佟若绫微眯起秀眸,心底疑窦渐生,反复端详起玄衣少年,却是越瞧,越发觉着与湛常军并无二样。
仿佛能读透她心底的质疑,玄衣少年侧过身,鎏金面具下的眸光,好似两泓深不见底的幽泉。
“怎么,你希望我是抑或不是他?”
尽避覆着鎏金面具,依然能看清少年深邃的眼眸,那般睿智深湛的眼神,怎样也不可能出现在湛常军身上……
莫非眼前的玄衣少年,只是恰巧神似湛常军?
按捺下心底未解的困惑,佟若绫戒慎的盯着少年,问道:“你是谁?你为何知晓我的身分?又为何要把我带来这儿?”
岂料,玄衣少年面具下的脸庞扬开一抹笑,只是佟若绫自然瞧不清少年的笑。
少年缓缓朝佟若绫迈步走去,见此景,她后背一凉,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数步,一时退得太急,险些让裙摆绊倒自己。
玄衣少年出手拉了她一把,并将覆着面具的脸庞凑近她,嗓音温醇含笑的道:“如若我告诉你,我是公子军的孪生兄弟,你会如何?”
闻此言,佟若绫秀眸微地瞠圆,丽容却没有显露任何波折,犹然一派冷静。
玄衣少年不着痕迹的端详着她的反应,心底顿起几分赞扬。
看来,这位敖国的瑞懿郡主,远比他原先设想的要来得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