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卷一) 第二十五章
冬天来了。
在天地最为寒冻的那日,他收到了一封信。
信是白露送来的,他展信后,久久没有言语,过了好一会儿,才把那封信,小心的重新收折好放回信封里。
白露没看过那封信,可她知信里写的是什么,银光也写了一封信给她,告知同样的消息。
她等着他吩咐,可他只是把信搁在一旁,看着窗外飘落的白雪。
白雪飘啊飘的,眼前着窗外的人,好似也变成了冰雪雕的人一般,动也不动的。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语音沙哑的吐出一句。
“我知道了,你帮我谢谢银光。”
她看着眼前那再次重新提笔,继续书写着那本医书的男人,张嘴欲言,但最后仍只是安静的退了出去。
那一天,她一直待在这儿,等少爷开口让她备车,可他什么也没说,她也没有提,她与他都知道,他的身体经不起远行。
若是在春夏,即便是深秋,他定也要走上这一回;若是在一年半前,他定眼也不眨的就起身赶去。可如今,他这身体,堪不住半点颠簸,走不了千里。
屋外下着雪,屋子里好静好静。
她没办法多做什么,只能为他磨墨拿纸,替他加炭热茶。
一整天,他没再开口说过一句话,她起身到厨房去为他炖煮药粥,待她炖好了药粥,却在廊上看到阿澪站在那里,看着少爷的房里。
白露端着药粥走上前去,那巫女却没有如以往那般掉头就走,只是动也不动的站在原地,白露来到她身边朝门里看,才发现少爷不知何时已停笔,他抬手支着额、遮着眼,可她能看见,一行清泪无声滑落他俊美的脸庞,落在那纸上,晕开了墨迹。
未完全合上的门,在眼前被人轻轻关了起来。
她抬眼,看见那巫女看着她,然后将手从拉门上挪开,轻触着她端粥的手。
你回去吧。
阿澪清冷的声,在脑海中响起。
他不需要你在这里,今天不需要。
白露看着那双漆黑的瞳眸,她知道阿澪能听见她在想什么,她知道她能读心,所以她在心中想着,告诉她。
孙大夫死了。
有那么一刹那,阿澪屏住了呼吸,瞳眸收缩了一下,跟着她像被烫着了似的,将触碰着她的手抽回,转身回她自己的屋室去。
雪仍在飘着,下着。
白露没有去开那扇门,只是又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才缓缓举步,回转厨房去。
她知道,阿澪是对的。
少爷不需要她在这里,今天不需要。
他需要的是安静的、好好的,为他师亦友的忘年之交哀悼。
所以,她把药粥放回厨房灶上锅里,洗了碗、擦了桌,把能做的事都做了,然后轻轻的把门关上,拿起放在前头门廊上的伞,走下阶梯。
地炉里的火炭,徐徐燃烧着。
回屋的阿坐在矮桌旁,却无法忘怀方才所见。
还以为,那男人八风吹不动,就是天塌下来了,他仍能以笑相迎。
她能读心,经由触碰就可以,可若那情太强烈,即便没有碰触对方,她也能知,能清楚从空气中感受到人们的情绪。
儿时,大巫女曾说,这是她的天赋,是神赐的礼物,让她能够切身懂得他人的伤、他人的痛,那是身为白塔巫女最需要的能力。
可后来,她才知,这能力不是礼物,是灾厄。
垂眼,她看着自己洁白无瑕的双手。
因为能读心,她见过太多的恶,痛过太多的病,感受过太多的无力与伤心。
曾经,因为能与人同感,她用尽全力去帮忙,去为人消灾解厄、祈福颂歌,她不求人们感激,只要看到人们不再伤心,不再受苦,她便已足够。
有那么一段日子,她真的这么想。
她可以看到那一双双含泪的笑眼,可以看见那一张张早已模糊不清,却充满感激之情的脸,可以看见许多手,紧紧握着她的手,传达他们的真心。
她以为那是真心。
曾经真的那么认为。
人皆愚眛,自私贪婪。
可她还是能感觉到他们与她们的情,能感受到此时此刻,他盈满一室的伤痛与遗憾。
她偷看过他的心,这些年,看了许多次、许多回,不用刻意回想,她就能看见那个老头,看见多年前,孙大夫牵握着他的小手,教他识宇认药,教他认穴拿针。
那和蔼可亲的老头没有阴阳异能,没有高强武功,他有的只是一颗执着认真、救世济民的慈悲心。
老夫没有鬼医和齐大侠那样的绝世才能,老夫思索许久,知道我唯一能做的,便是整理所知的医学知识。
记一点是一点;写一些是一些……
孙大夫或许只是个普通人,却是他一生中,影响他最重要的一个人。
恍惚中,还能看见方才杵他门外时,他的泪,一滴又一滴,滴在纸上,落在字里,将一切晕染开来。
悄悄的,这些年,他的笑,上了心,浮现眼前。
他握着她的手,拥着她的身,让她在惊惶害怕时,躲藏在他曾待过的世界,见他曾见过的风景,看他曾遇过的人。
人皆愚眛,自私贪婪。
可或许还是有些人不是,或许孙大夫不是。
或许……鲜是……
泪,又一滴。
轻轻震动着空气,烧灼着心。
她看着自己无瑕的双手,然后缓缓抬眼,看向那被收在墙角的长盒。
白露穿越茫茫雨雾,走过森林,在漫天飞雪中,来到码头。
三婶在那儿等着她,看见她独自一人,三婶没多问,他没坚持要去太原为孙大夫送终,她们都松了一口气。
她走上码头时,三婶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是人就会生老病死,他知道的。”
是的,他知道的。
可她知,少爷本来可以好好去送孙大夫一程的,当年孙大夫那头虎蓝蓝老了,他甚至将其从太原接回来照顾,让那头虎在这儿养老,就连五年前它过世那时,他也特地出了岛,到药堂里,彻夜未眠的顾着它、陪着它,直到它安心的吐出最后一口气。
一头虎他尚且如此,何况是那从小疼他、宠他、教他的孙大夫。
他原可以去为老人家送终的。
若他没遇见阿澪,若他没受伤的话,他就可以。
可如今,他只能待在岛上,坐在屋里,哪儿也不能去。
白露撑着伞,跟在三婶身后,上了船。
三婶撑着篙,送她穿越湖面,到得中途,她却蓦然听见琴声悠悠响起。
白露一怔,回首看去。
那一曲,诤诤琮琮,如流水、似清风,在雪中飘散着,却让闻者想起春日的暖阳、夏日的午后,想起旧日的美好时光,忆起过往的温暖回亿。
流淌的琴音,莫名裹住了心。
不是少爷,她知道,那琴不在他那里。
是阿澪。
她吐着氤氤的白烟,感觉热气蓦然上涌,盈在眼眶。
听着那温柔的琴音,白露看着那片片飞雪,轻轻随着琴音,落在湖里,消融于无形。
八年了啊……
就连她都要以为,少爷错了。
可听着那飘散在雪中的琴音,她知道他是对的。
能弹奏出如此温柔曲子的人,不可能没有心,不可能不懂情。
船靠了岸,她看见阿魅不知何时已赶来,等在那里。
她上岸时,他走上前来,抬手拭去她颊上的泪。
“是阿澪吗?”他问。
“嗯。”她点点头。
他接过了伞,牵握住了她的手,却没急着走,只和她一起站在湖边,看着那座岛,听着那抚慰人心的温柔琴音上了天,一曲又一曲。
琴声幽幽,穿透了墙。
听到那轻柔的琴音,他抬起了眼。
眼前的一切依旧模糊不清,可他能清楚听见那琴音,缓缓响起,一声又一声,流泻而来,回荡一室。
简单的曲调,没有半点激昂,只有无尽的温暖与平静。
他听着,扬起了嘴角,热泪却又滑落眼眶。
与孙师父相处的旧日过往,历历在目。
他能看见他老人家的笑,看见那双慈悲的眼。
万物,皆有心。
不应有分,不该有别。
他老人家说过的,他清楚记得。
搁下笔,他将桌案上的纸取下,小心的换上一张新的,压上了纸镇,然后再一次提笔,在那温柔琴声中,慢慢的写下一个又一个的字。
那一日,他写到深夜。
再回神,琴音已停。
桌案前,那穿着黑衣的女人,静静坐着,一只苍白冰冷的小手覆握住了他执笔的手。
她看着他,黑眸深深,没开口。
他看着她,喉紧心紧,没出声。
她取下他的笔,为他洗了笔,替他擦去手上墨迹,给了他一碗温热的药粥。
他接过手,却因为握笔太久,写了太久,手有点僵,微抖着,没握稳,她帮着他握住了那碗粥,替他舀了一调羹,送到嘴边。
她的手很小,白玉一般无瑕,却一点也不冰冷,只透着暖。
他看着那药粥,张嘴吃了。
这碗粥,他吃得很慢,不只因为没有食欲,也因为吃着还得咳着。他吃一口,咳几口,她却没有半点不耐,只静静的等着,等他咳完,再喂他一口。
她没有抬眼,他没有看她。
这一夜,没有讥讽,没有愤怒,她只是沉默的顾着他,为他收拾碗筷,整理书桌,铺床展被,熄去灯火,只留地炉里的火炭,散发微弱但温暖的光芒。
她替地炉里加了新炭,再起身时,他原以为她会走,回她屋里去,可她却只是来到他身边,扶着他起身,帮着他走到铺好的床被那儿躺下。
当他躺好,还以为她这回该走了,那女人却也躺进了被窝。
他凝视着屋梁,感觉她握着他僵冷的手,轻轻摩挲。
他不曾转头,她垂眼依旧。
不知过了多久,僵痛的手指,终于温暖起来,他在冬夜中,悄悄握住了她的手。
屋子里好静好静,只有火炭燃烧的声轻响。
他闭上眼,热泪静静再滑落,可心中的憾痛,渐渐的平复了下来。
夜深。人静。
心微疼,却也微暖。
她凝视着上方的屋梁,久久。
当她闭上眼,也有热泪无声滚落。
卷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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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少爷》卷三 作者:黑洁明
04、《少爷》卷四 作者:黑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