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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掌佳茗 第十一章 亲娘来拐人

作者:季可蔷

“陆家要买山头?”

敞亮气派的书房内,苏景铭站在一张色泽温润的紫檀木书案边,一边听着来人禀报,一边慢条斯理地画着一幅孔雀开屏图,他换了一枝画笔,沾了点彩墨,细细描绘着孔雀五彩斑烂的羽毛。

“是。”来人姓李,是一个年约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身上穿金戴银,下巴留着一把胡子,脸颊丰润,颇有些富态之相。

苏景铭瞥了中年男子一眼,心下暗暗冷笑。这李大掌柜是他趁着陆振雅刚刚中毒,来不及应对之际,从陆家重金礼聘来的,这几个月好吃好喝地养着,倒是让这个李大掌柜越发脑满肠肥了。

“李大掌柜,你见多识广,之前又与陆家颇有渊源,你觉得这是怎么回事?”苏景铭心里不屑,表面仍端出一副温文儒雅貌。“论理,陆振雅如今且顾着陆家的茶叶生意就颇为吃力了,怎会忽然有心去买一座山头?莫不是陆家要改行种果树了?又或者那山上埋着什么宝贝?”

“这消息也是小的偶然从一个官府朋友那边听来的,那片山头是无主的荒地,陆府正打听着怎么买下来。”李大掌柜顿了顿。“听说陆大爷那边发下话了,价钱好说,就是这土地过户的手续要办得越快越好。”

“这么着急?”苏景铭开始有点兴趣了,陆振雅如今那破败的身子,好生将养都来不及了,还琢磨着买地,莫不是那座山头里真有什么宝贝?

“小的也觉得奇怪,所以就私下托朋友去查了查。”

“哦?你查到什么了?”

“那座山基本就是座荒山,除了有一片杉树林还算值点钱,其他都是一些野草灌木,另外还长了几株野生的茶树……”

“茶树?”苏景铭一凛,打断了李大掌柜。“你说那山上有茶树?”

“是。”

莫非陆振雅看中的是那几株野山茶树?当年龙井茶默默无闻时,也是陆振雅第一个发现这茶叶的价值,难不成……

苏景铭阴着脸沉吟,李大掌柜见他神色凝重,主动从怀里翻出一个小木盒。

“大爷,这就是小的让人从那野生茶树上摘下来的茶叶,您瞧瞧。”

苏景铭迫不及待地接过木盒,打开来,先观茶叶的外形及颜色,瞧着就是那种极粗的劣茶,闻起来有股土壤的潮湿异味,再拈一片放进嘴里一品,顿时一股难言的苦涩漫开,他忍可不住呸了声。

“这是什么玩意!”

“大爷也觉得这茶叶难吃吧,小的与朋友也尝过,差点没吐出来。”

就这等粗劣的茶,陆振雅能看上?苏景铭不信。

“去查!”他明快地下指示。“打听看看陆家想用什么价钱买下来。”李大掌柜一凛。“大爷的意思是?”

苏景铭冷笑。“无论如何,都要抢先他们一步,我绝不让陆振雅称心如意!”

“是!小的这就去办。”

李大掌柜退下后,苏景铭又拿起几片野山茶叶仔细琢磨,反覆检视了好几遍,就是看不出丝毫特别之处。

难道陆振雅真能看出什么他没看到的好处吗?在茶道浸婬磨练了这几年,难道他看茶的眼光还是输给陆振雅?

苏景铭咬了咬牙,心绪顿时有些浮躁起来,再看桌上绘到一半的孔雀图,忽然就觉得怎么看都看不顺眼了,鸟喙画得太尖,鸟羽不够华丽,鸟眼也没有半点神采!

再想起昨日他派去京城活动的人回报,说宫里的那个大太监让自己的干儿子出面,表面上看似挺热情地应酬着,日日不是去吃酒楼,就是听花娘唱小曲,但只要话题一带到双方实质的合作内容,就推三阻四的,就是不肯给个准话。

很明显,那大太监对陆振雅及陆家还是有所期待的,对他苏景铭不过是暂且先吊着,当他是个替补,只要确定正主儿尚有利用价值,随时可以翻脸不认人,将他踢到一边去。

真当他是个脑子有洞的蠢蛋吗?

“该死!”苏景铭越想越怒,将桌上画卷随手一扫,拂落在地。

满地狼籍,他情绪不仅没宣泄,反倒更窝着一团火,重重喘了几息,他来到墙边一座博古架前,拉开一个暗格,取出一个雕花木盒。

木盒里,整整齐齐排列着褐色饼状小块,他掐碎了其中一片,搓成小丸,在烛火上烤软后,塞进一把镶金翠玉的烟管里。白烟缭绕,一时间,屋里满溢一股柔腻的甜香,苏景铭深深嗅了一口,总算觉得心情舒爽了一些。

潘若兰正好端了汤进来,一进门,就是满室甜香,她不禁暗暗蹙了蹙眉。她不晓得景郎吸的这是什么烟,但每回他吸了烟后,性情总是变得有些古怪,忽喜忽怒,教她难以招架。

“景郎。”她柔柔地唤了一声。

苏景铭躺在一张摇椅上,见是她来了,才刚舒爽了一些的胸口又憋闷起来。

这女人颜色长得好又懂得温柔小意,能从陆振雅身边抢得她来,他本是非常得意的,偏偏又来了一个朱月娘——根据他前阵子打探来的消息,陆家的明前贡茶之所以能顺利装箱送上船,就是因为有那朱月娘在,那些茶叶竟然都是她亲手炒的!

陆振雅怎能就那么幸运呢?自己分明把他的路都给堵绝了,就等他撞墙撞得鼻青脸肿,抑郁而终,岂料老天爷又给他开了一扇窗,让他得到了那个懂茶的朱月娘,陆家的未来也因而有了一线生机!

苏景铭瞪向潘若兰的眼神不免就带了几分恼。“你怎么来了?”

“我让厨房炖了人参鸡汤,特意送来给你喝的。”

他眼下正上火呢,喝什么鸡汤!

“你搁着吧,我现下没胃口。”

潘若兰察觉到他话里的不耐,芳心微微一颤,脸上笑容却更加甜美温柔,将汤盅搁到一旁,来到他身前,娇啼婉转。

“是哪个不长眼的下人惹恼你了吗?怎么发这么大的脾气?”

“怎么?我看起来像在发脾气吗?”苏景铭压了压心头火气,对潘若兰温煦地笑,却是笑出她心里一片寒凉。

这男人,她总觉得自己越来越看不透了,有时候甚至有些害怕……

她勉强定定神,不敢在面上显出异样,只是偎近苏景铭,撒娇地抱住他臂膀。“人家也是关心景郎嘛,你要是不开心,我这心情也没法好起来。”

“你倒是温柔解意。”苏景铭似嘲非嘲。

潘若兰怔了怔,抬头望向情郎毫无笑意的眼眸,身子不觉打了个寒噤。“景郎,你莫不是嫌我做得不够好?”

“怎么会?”苏景铭慢条斯理地将烟管搁在一旁,扬手抬起潘若兰光洁细致的下巴。

“兰妹如此善解人意,又一心为我着想,我苏景铭能得你这朵解语花陪伴于身边,真乃生平至福。”

潘若兰勉力扯了扯唇,不敢再看苏景铭含着嘲讽的眼神,低下眸来,喃喃低语。“我待景郎一片心意,你能珍惜那就好了。”

“我自然是珍惜的。”苏景铭笑笑,低下唇来,在那略显苍白的粉颊上亲了亲。“只是兰妹,有时候我真觉得自己很是对不起你。”

“怎、怎么说?”她语声微颤。

“你不顾一切地跟我,连自己的亲生儿子也抛下了,我实在不舍。”

“你是说……元元?”

“是啊。”

“宗儿聪明伶俐,与我又亲近,我有这个儿子就够了。”

“你总是做人亲娘的,说这样的话,岂不寒了孩子的心?”

“那……景郎要我如何做?”

“也没什么,我只是想,那孩儿应当是十分想念自己的亲娘的,或者你可以悄悄去见见他。”

潘若兰一震,脑海思绪蓦地有些凌乱。

上回,他便是用这借口要她私下去带走陆元,陆振雅为了追回自己的儿子,不得不与她见面,而她又利用陆元年幼无知,趁机在陆振雅的汤药里投了毒……这回,他又要她去找陆元了,究竟意欲何为?

“你不肯去吗?”苏景铭彷佛看出了她惊惧的心思,淡淡地问。

她迟疑片刻,看着他似笑非笑的眼神,气息一窒,终究还是不由自主地点了头。“我知道了,我会去。”

苏景铭满意一笑,又吻上潘若兰的唇,直把她吻得全身瘫软、意乱神迷时,才轻轻贴在她耳畔,蛊惑般地低喃。

“兰妹,你去见那与前夫生的孩子时,可否顺便为我做一件事?”

“你尝尝这味道,觉得如何?”

月娘将一盘刚刚炒好的茶叶端到陆振雅面前,拈起一片送进他嘴里,柔女敕的指尖在他薄润的唇瓣暧昧地抚过。

陆振雅忍住心头一阵莫名的悸动,将茶叶含入嘴里,细细咀嚼。“是去了七分苦味,但还有三分涩。”

“我也这么觉得……不过这三分涩,不能留着吗?”

“你的意思是?”

“我是想,若是经过适当的明火烘焙,说不定这三分涩能转成一种更厚重浓郁的味道。”

“那不如来试试?”

“好啊!”月娘欢快地应道,俐落地动作起来。

陆振雅站在一旁,听着她窸窸窣窣地发出各种声响,脑海隐约浮现出一道娉婷窈窕的倩影,如翩翩飞舞的彩蝶一般,美丽而轻盈。

虽然只是出自他的想像,他却觉得自己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那么鲜明地浮在他脑海里,印在他心版上,难以磨灭。

从小耳濡目染,他习惯了炒茶、制茶,也将这过程当成乐趣享受着,但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这乐趣也能变成一种甜蜜,一种岁月静好的幸福。

与她在一起,就算只是待在炒茶房里,就算只是反覆品尝着茶叶的各种味道,研究如何制出更好的茶,他却一点都不觉得枯燥,反倒有种未知的期盼。

期盼与她一同冒险,一同去发现,一同制作出一品绝妙好茶……

陆振雅沉思时,月娘品着刚刚炒出来的茶叶,忽然想起自己昏睡前,那逍遥子老神医将她悄悄拉到一旁,对她挤眉弄眼——

“实话说吧,老夫都是瞎掰的。”

她愣了愣。“晚辈不明白老前辈的意思。”

“就是啊,什么阴阳和合,什么浴疗进行时负责替病人按揉的人不能换手,那都是骗你们的。”

她顿时傻眼。“所以老前辈的意思是如果我替夫君按揉按得累了,其实可以随时换个人来搭把手?”

逍遥子一脸笑咪咪的。“跟聪明的小娘子说话就是不费功夫,话一点就通……哎呀呀,你可莫用这般眼神看老夫,我就是觉得有趣嘛,谁教你年纪轻轻的不知天高地厚,口口声声说为你男人豁出性命去也无所谓,老夫就想试试,你这话里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那老前辈如今可信了我的决心?”

“你如今都苦熬过七日的折磨,成功让你夫君身上的寒毒拔除干净了,我还能不信你吗?”许是见她笑颜如花,逍遥子不悦地咳了咳。“你这小娘子先别得意,老夫可是说过了,你要是没能耐将那野山茶捣鼓出些新的花样来,老夫这张刁嘴可是毫不留情的,到时我一个不高兴,在你男人吃的东西里加个什么料,教你无处哭去!”

“老前辈放心,,晚辈一定尽力,不会让您失望的。”

“口说无凭,我呀,就等着喝你的茶了……”月娘想着,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陆振雅蓦地回过神来,不解地扬声问:“你突然笑什么?”

笑我们两个傻瓜,都被那无赖老头子给捉弄了!月娘没敢跟陆振雅说实话,怕他会气得去找那老头子算帐,只是笑咪咪地摇头。“没什么,我只是……忽然想到元元。”

“元元怎么了?”

“那孩子说你的生辰快到了,捣鼓着说要送你生辰礼物呢。”

“是吗?”陆振雅不以为意。“他倒有心了。”

“爷,你怎么一副漫不在乎的口气?”月娘不高兴了,有些为陆元抱不平。“你不想知道元元准备送你什么吗?”

陆振雅淡淡一笑。“无论他送什么,我都会欢喜的。”

“是吗?”月娘眼珠一转,唇角蓦地扬起慧黠的笑意。“那我呢?”

陆振雅一愣。“你?”

“无论我送爷什么,你也会欢喜吗?”她软软地问,话里带着几许撒娇的意味。

他不知怎地,心怦怦跳起来,她会送自己什么呢?亲手缝制的荷包,还是名贵的文房四宝?

他发现自己竟有些期待……

“爷,你还没回答我呢,是不是无论我送什么,你都会欢喜?”月娘嗓音更软了,甜腻得教人起鸡皮疙瘩,陆振雅不禁红了耳根。

“胡闹!”

“我胡闹什么了?”月娘一脸无辜。

陆振雅也说不出来,总不能说是她胡乱撒娇,勾了自己的心跳得乱七八糟吧?若是让她知晓他如此轻易就能被她动摇,大男人的颜面何存?

他咳两声,清了清喉咙,正欲开口时,门外忽地传来一阵骚动,接着,春喜白着一张脸进来。

“大爷、大女乃女乃,小少爷过来制茶坊了!”

“元元来了?”月娘想了想,莞尔一笑。“他是不是又调皮了,闹着要来找我和他爹爹玩?带他来这里吧。”

春喜看了看月娘与陆振雅,欲言又止,陆振雅察觉到她的迟疑。

“有什么话快说。”

“小少爷在制茶坊门口……遇上了潘娘子,潘娘子一见小少爷,就抱着他直哭,说什么也不放手……”

陆振雅闻言,神色乍变,月娘更是心急如焚。

“爷,元元一定吓到了,我过去瞧瞧!”

语落,月娘匆匆随着春喜离去,陆振雅站在原地,双手悄悄紧握成拳,面色冷凝。

“谁准你抱我娘的?你走开!走开!”

一个长得圆滚白胖的小童尖声嚷嚷着,一双肉嘟嘟的小手用力推着陆元,死命地要将他推开,“娘是我的!谁都不准跟我抢!”小童气势凌人。

陆元被他使劲推着,却只是呆呆发着愣,小脸抬起,望着眼前哭得梨花带雨的美妇人,潘若兰被他看得有些慌,勉力扯了扯唇,温柔笑道:“元元,你不认得娘了吗?我们去年还见过呢。”

陆元悄悄握了握小拳头,深吸口气,一脸倔强地别过头。“我不认得了,我……没有娘……”

潘若兰闻言,气息一窒,心下顿时五味杂陈,却是哭得更凄楚了。“都是娘对不住你,这些年娘没能在你身边好好照顾你,你可知道娘有多心疼?”

陆元不吭声,一动也不动,倒是站在一旁的女乃娘钟氏伸手轻轻推了推他。“小少爷,她确实是您的亲娘。”

陆元用力咬了咬唇。“她不是我娘!如果是,为何那么久都不来看我?”

“娘怎会不想来看你?娘一直想和你多亲近亲近啊,是你爹不准……”

“你骗人!”陆元满腔委屈愤懑,终于忍不住宣泄出来。“明明就是你丢下元元不管的,你不要元元了!”

陆元愤然喊着,推开了潘若兰,转身就要跑,站在一旁的钟氏连忙拉住他。

“小少爷,您去哪儿?”

“我要去找爹,我要我爹爹!”

“小少爷,您莫冲动,您的娘只是想跟您说几句话……”

“我不想同她说话!”

“我也不准你跟我娘说话!”白胖胖的小童见陆元不给自己娘面子,更生气了,又来推他,凶巴巴地念着。“娘是宗儿的,谁都不能抢!”

“宗儿、宗儿。”潘若兰连忙揽住儿子。“元元是你的哥哥,你不能这样对他。”

“他不是、不是!”苏耀宗急了,幼小的他不明白总是揽着他疼爱亲香的娘为什么会忽然抱住别的陌生孩子,还一直哭着说自己好心疼,这让他感到一种深深的危机感。“宗儿没有哥哥,娘是我一个人的,我一个人的!”

苏耀宗嚷嚷着,挣月兑了母亲的怀抱,小脚狠狠地踢向陆元,见自己怎么都踢不动,越发气急,拿起手上抓着一个小陶偶女圭女圭用力往地上砸,陶偶落了地,碎成几片,苏耀宗捡起其中一片尖锐的碎片,就往陆元脸上划去。

陆元看在苏耀宗比自己小的分上,不欲与他计较,任由他推着挤着,一时没防备,眼看着碎陶片就要划破他的脸,下意识地伸手挥开,苏耀宗一个站立不稳,一坐跌在地,放声大哭起来。

“娘!他欺负我,娘!”

“宗儿,你怎么了?你没受伤吧?”

潘若兰见心爱的儿子被推倒在地,当即不舍,欲伸手揽抱他安慰,苏耀宗却已一骨碌爬起来,追着陆元一阵拳打脚踢。

陆元被打了几下,也恼了,侧身一躲,苏耀宗冷不防脚一抬,没踢中人,自己倒跌得狗吃屎,顿时又哭花了脸。

潘若兰一声惊呼,急忙伸手扶起苏耀宗,见他鼻子都撞流血了,心疼不已,忍不住转头责备陆元。“他是你弟弟,你怎能这么推他!”

潘若兰高举起手,眼看着就要往陆元脸上甩去巴掌,月娘急奔出来,乍见这一幕,又惊又恼,高声怒斥。

“潘若兰!你敢动手?”

潘若兰一怔,回过头来,月娘已闪电般地来到她面前,抓住她的手,神情凝霜。

“这是我陆家制茶坊的门口,你在此闹事,就不怕乡亲们指指点点,说你是个上不得台面的泼妇吗?”

一字一句,如冰珠般冷冷砸向潘若兰,潘若兰闻言一窒,视线一转,果然见到附近已经围了不少平头百姓看热闹,正纷纷低声议论着。

潘若兰只觉得脑门阵阵发晕,脸上羞得无法见人,这原是苏景铭算计好的,要她想办法哄了陆元跟她这个娘走,借此惹恼陆振雅,谁知她最疼爱的宗儿会忽然当众闹起来,教她一时也失去了分寸。

这下该如何是好?

见潘若兰傻在原地不知所措,月娘也懒得理她,蹲来,温柔地检视陆元全身上下。

“元元,你有没有哪里受伤?”

陆元摇摇头,也不诉委屈,也不哭不闹,月娘却能从他含泪的眼眸里看出这孩子有多心伤,她心头一酸,伸手轻轻模了模陆元冰凉的小脸颊。

“好孩子,你真勇敢。”

陆元原还倔强着,听她这么柔柔一句抚慰,反倒忍不住落下泪来。月娘越发不舍,捏了捏他的小手,盈盈起身,转身面对潘若兰,凌厉的气势逼得她不禁仓皇,后退一步。

“我、我没恶意。”她喃喃地澄清。“我只是想念元元,我只想见见自己的儿子。”

“你的儿子应该是这个只会坐在地上耍赖的小胖子吧?”月娘冷哼一声,眸光往苏耀宗圆滚滚的脸上一扫,满怀不屑,果然是有欠教养,长大以后才会成了个只会斗鸡走狗的纨裤子。

“你敢骂我!”苏耀宗人虽小,却还不傻,听出月娘话里的轻蔑之意,气愤地跳起身,指着她嚷嚷。“你才是不要脸的狐狸精贱货!”

“狐狸精?贱货?”月娘挑了挑眉,望向潘若兰的目光满是嘲讽。“原来这就是苏府给一个孩子的教养,信口张来就是这此租鄙的言语,倒是领教了。”

“这孩子还骂人贱货呢,其实他自己的娘才是。”路边也不知哪个大娘咕哝着,声音不高不低的,恰巧能让一群路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的,顿时一片笑声轰然爆开。

潘若兰更难堪了,为何自己每回面对这朱月娘都是落居下风呢?明明自己论出身论容貌,都不该输这个乡野丫头的……

苏耀宗见自己的娘亲一声不吭,又是不满,又是着急。“娘,你怎么不说话呢?你快帮宗儿打这个贱货,快啊!”

潘若兰察觉周遭看热闹的人目光更戏谑了,只好拉了拉自家儿子,低声劝道:“宗儿……你莫任性,乖,先跟娘一起回去……”

“我不要!宗儿要娘替我出气,不然就叫爹爹来揍她……”

“我陆振雅的娘子,谁敢对她不敬?”一道冷厉的喝斥忽地落下。

围观的众人都是一震,纷纷转头往声音来处望去,只见陆振雅一身宽袍广袖,缓缓踏步而来,一派淡定雍容,气度卓尔不群。

这就是传说中那个已经病得起不来身的陆家大爷?分明是气色红润,神采奕奕啊!

众人都看呆了,潘若兰亦是心乱如麻,月娘却是抿唇一笑,牵着陆元的小手来到陆振雅身边。

“爷,你来了啊。”她甜甜地唤一声,谁都看得出她对这位夫婿是万分依恋。

陆振雅顺势携住她的手,潘若兰只觉得眼眸一刺,不敢置信地瞪着两人亲密交缠的手,陆振雅向来清冷自持,她怎么也想不到,他竟会与一个女子如此当众亲昵,即使那女子是他现任的妻。

彷佛要更扯落她脸皮似的,陆振雅低头转向苏耀宗。

“你这苏家小儿,方才是你说要叫你爹来揍人的?”

苏耀宗想回话,却被他清冷的眼神一震,顿时不敢言语,弱弱地躲到潘若兰身后。

“苏家小儿,你替我传话给你爹,我陆振雅随时恭候他的指教,他若敢伤我家人身上一根汗毛,我必会让整个苏家加倍奉还,天地为证!”

陆振雅语声清朗,此番公然的对战宣言,如春雷乍响,在所有人心海都炸起了一片惊涛骇浪。

当事人却彷佛毫无所觉,一手抱起儿子,一手携着娇妻,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送下,悠然漫步,逐渐淡出。

匡啷!

一阵瓷器碎裂的声响划破了空气,潘若兰一动都不敢动,愣愣地望着眼前这个盛怒的男人。

自她认识他以来,他总是风度翩翩,一派温文尔雅,也是到最近,她才发现他发起脾气来竟如此吓人,而且这脾气发得似乎越来越频繁了……

“陆振雅真是那样说的?”苏景铭转过头来,阴惊的目光狠狠砍向潘若兰,教她不禁身子一颤。

“是。”她低低地回应,深怕声音略高了,就会惹来这个男人更加怒火焚烧。

“一个病秧子还敢向我下战书,他以为他自己一条小命还能熬多久?真是不知死活!”

潘若兰抬眸瞥了眼冷笑的男人,欲言又止。

苏景铭察觉了她胆怯的视线,懊恼地用力拍桌。“有话快说!我最讨厌人这么畏畏缩缩的!”

潘若兰又吓了一跳,手抚胸口,好似这般就能压着过分急促的心韵。“我看陆振雅今日那脸色,不像是个有病的人……”

苏景铭一凛。“你的意思是?”

“景郎,他身上的寒毒该不会已经解了?”

“你说什么!?”

“妾身也只是猜测而已……”潘若兰怕男人又发飙,怯怯地收回了自己的推测,讨好地对苏景铭笑了笑。“我这就是妇人之见,景郎莫在意。”

苏景铭却是脸色阴沉,眯眸似在思索什么,忽地咬了咬牙,对外头扬声。“来人!去请李大掌柜过来!”

“你说苏家正让人打听我们买山头的事?”

一回到府里,陆振雅就接到宋青紧急回报的消息。

“大爷,看来他们是想与我们争买那座山头。”宋青有些担忧。“会不会他们也知道那

山上有野山茶树的事了?”

“知道又如何?”陆振雅淡淡一笑,依旧是从容不迫。“茶叶人人能采,却不是谁都能炒制出好味道。”

“可是大女乃女乃说了,那几株野生茶树移栽不易,极有可能只能在那座山里种活,若是被苏家抢先一步买走了,事情可就麻烦了。”

“是有点难办。”陆振雅沉吟。“这事我来想办法,你让人继续盯着苏家的一举一动,随时来报。”

“是,那属下先告退了。”

宋青退下后,陆振雅缓缓起身,掀起珠帘,来到内室。

“元元,你还在哭吗?”

“……”

陆振雅耐心等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一道细细闷闷的嗓音。

“元元要自己一个人,爹爹别来吵我。”

“你要是心情不好,爹爹陪你说说话?”

“……”

“元元?”

“爹爹好吵!”小人儿懊恼地嘟哝。

陆振雅一愣,接着无奈叹息,看来他是拿这个瞥扭的孩子没辙了,也罢,还是等月娘来哄他开心吧。

被陆振雅寄予厚望的月娘人正在寿安堂,当着陆老太太与钟嬷嬷的面盘问陆元的女乃娘钟氏,确认是她私自带陆元出府,制造与潘若兰相遇的机会,又在她房里搜出一些珍贵的钗环首饰,都是潘若兰为了收买她特意送的。

钟氏还欲辩解,月娘请出与她一同服侍陆元的大丫鬟桂香,桂香指证历历,什么时候钟氏出府了,什么时候悄悄与人传信,俱是有凭有证,陆老太太听了不敢置信,钟嬷嬷亦是惭愧得抬不起头来。

“娘,自从上回元元失踪,钟氏知情不报,妄图私下了事,儿媳忧心她一错再错,连累了钟嬷嬷,这才嘱咐桂香好生盯着她,也是劝导规诫之意……儿媳是真没想到,钟氏竟然与那潘若兰悄悄有来往,一直在替她传府里的消息。”

“不是的、不是的,大女乃女乃,您听我说……”钟氏趴跪在地,哭着辩解。“奴婢并没做什么对小少爷不利的事,那毕竟是小少爷的亲娘,奴婢也是念在他们母子骨肉分离,心生同情,这才一时犯了糊涂……”

“那贱妇怎配做我孙儿的娘!”陆老太太气得浑身打颤。“她不是!”

“你这傻丫头,你明知那潘若兰心怀不轨,怎么就上了她的当啊!”钟嬷嬷见陆老太太真的恼了,又急又慌,用力拍打自己的女儿。

“娘,您救救我,救救我!女儿没坏心的,女儿就是一时糊涂……”

“你要娘怎么救你?你娘这一辈子都在老太太身边侍候,你伤了老太太的心,就等于是伤了你娘我的心啊!你让娘怎么替你说话?娘生出你这种不肖女,怎么对得起老太太?娘只能以死谢罪啊!”

“娘,都是我不好,是女儿错了……”

母女俩抱头痛哭。

月娘冷眼瞧着,心下有数,这钟嬷嬷倒是会说话的,字字句句像是自责,其实都在提醒婆母自己与她多年的主仆之情,再看看陆老太太一脸不忍,月娘知道,这事怕只能从宽处置了。

她想了想,婉声启齿。“娘,钟氏固然有错,但念在她这几年服侍元元也算经心的分上,也不好处置得太过严厉。”

陆老太太闻言犹豫,挣扎不已。“是不能太严厉,但她这样吃里扒外,也不能留在元元身边了。”

“正是如此。”月娘暗暗松了口气,幸好婆母还没心软到糊涂的地步。“元元也大了,前日爷才跟我提过,等他满了五岁,也该正式启蒙了,到时就让元元搬到正院这边来,儿媳亲自教养。”

“你是元元的继母,由你教养他也是应该的,只是元元……会愿意吗?”陆老太太可是记得,这倔强的孙儿一开始可是很反对爹爹娶这个后娘的呢。

“娘不用担心,儿媳会跟元元好好说的,若是元元不是心甘情愿,儿媳绝不勉强。”

“那好、那好,这事就交给你了。”

“至于钟氏,爷已经发话了,会让她夫婿去管着城外一处茶园,事多繁杂,不如就让钟氏一起去帮忙吧。”

“应该的、应该的,夫唱妇随挺好。”

月娘瞥了一旁仍与钟氏抱着的钟嬷嬷,语声更柔了。“其实说起来,钟嬷嬷服侍了娘大半辈子,可谓劳苦功高,如今她也有年岁了,娘是不是也该让人好好享享清福了?总不能让她到了晚年,还过不上几天清心如意的日子。”

钟嬷嬷闻言一凛,犀利的目光朝月娘望来,月娘只是假作不知,微笑地望着仍一脸迟疑的陆老太太。

“娘,您在我们家里是老祖宗,人人得敬着捧着,人家钟嬷嬷回到自己的家,儿孙满堂,也是个老祖宗呢!”

陆老太太一怔,半晌,吐了个长气。“你这话说得极是,我也不能太自私了。”她伸手拉钟嬷嬷起身,恳切说道:“这些年来你辛苦了,也该是让你清心养老的时候了。”

“老太太……”钟嬷嬷红着眼眶,心下一半是难过,一半是不情愿,但她明白,这事陆振雅都发话了,给女婿谋了一个管事的职位,她若是再不识相,怕是连最后与老太太这点主仆之情也会淡薄。“奴婢最后再给您磕个头吧!”

她跪下来欲行大礼,陆老太太连忙拉起她,只是含泪摇头,主仆俩最后也算是全了彼此的情义。

“这事你处置得极好。”陆振雅听月娘述说了事情经过,赞许地点了点头。

月娘嫣然一笑。“娘方才也发话了,自明日起,就将府里的中馈正式移交给我。”

“嗯,辛苦你了。”陆振雅没有反对,默认了母亲的决定。

月娘更加欣喜,一个媳妇能掌管一府的中馈,代表的是这个家对她的信任与尊重,也表示她在这男人心目中,有了一定的地位。

“不辛苦的,这是我应尽的责任。”她笑得甜蜜,顿了顿。“元元呢?”

陆振雅一默,指了指隔着一面珠帘的里间。

“他还在伤心?”月娘收敛笑容,放低了嗓音。

“嗯,看来受了很大的打击,一直不肯跟我说话。”陆振雅神情有些无奈。

“我去瞧瞧。”

月娘轻轻掀起珠帘,进了里间,果然见到小人儿正恹恹地躺在床上,用一团锦被将自己包成一个蚕茧。

她见了,又心疼又好笑,过去榻边坐下,伸手轻轻拍了拍那蚕茧,打趣道:“这是哪里来的蚕茧呢?里面躲着谁呢?”

陆元听见她的嗓音,躲在被窝里的小身子忽地一僵,一动也不动。

“我来打开瞧瞧,看看是什么东西躲在这里头……”月娘说着,作势欲掀开锦被,陆元一慌,将自己包得更紧。

“你别碰我!”细细的嗓音从被窝里飘出来。

“咦?这蚕茧还会说话呢!”月娘调侃。

陆元不高兴了,嘟着小嘴,语气闷闷的。“你很烦耶,明明知道是我还闹。”

“好,好,姨不闹了,姨抱抱元元好不好?”月娘没等小男孩答话,伸手就抱住那一团厚厚软软的蚕茧,柔声道:“元元,你以后搬来正院跟爹爹和姨姨一起住好不好?”

陆元正想挣月兑月娘,闻言,一愣。“我搬来这里?”

“是啊,你可愿意?”

小男孩沉默片刻,才又飘出一阵略显沙哑的嗓音。“元元在这里,不会打扰吗?”

“怎么会?姨姨巴不得每天都能看到元元呢!”月娘把被窝里的小人儿当成绒毛女圭女圭亲密地揉着。“元元想想啊,你要是住在这里,每天早上都能跟爹爹一起用早膳了,爹爹有空,也会亲自看着你读书写字,你要是读书累了,就来找姨姨一起玩,姨还能做好吃的点心给你吃。”

陆元一凛,终于从被窝里探出头来,一双哭得红肿的眼眸可怜兮兮地瞅着月娘,看得月娘心口揪疼。

“你为何要对我这么好?”小男孩怯怯地问。

月娘听了越发心酸,脸上却笑着。“因为元元是个可爱的乖孩子啊,姨姨当然要对你好了。”

陆元又沉默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哽咽。“可是我娘……不要我……”

月娘心头一紧,敛了唇畔的笑意,伸手轻抚小男孩的脸颊。“元元很想要她当你的娘吗?”

陆元用力咬着唇,不吭声。

“其实姨也很想当元元的娘……”月娘捧着陆元的小脸蛋,很认真也很诚恳地低语。

“还记得我们的赌约吗?如今一个月也到了,元元愿不愿意给姨一个机会,姨来当元元的娘好不好?”

陆元不敢相信地望着月娘,纤细微卷的眼睫毛颤动着。

“你……真的想当元元的娘?”

“嗯。”她低下唇,亲了亲小男孩的脸颊。“只要元元答应,我以后就是你娘。”

陆元一哽,泪水顿时潸然落下。“娘!你是我的娘,是元元的亲娘……”

“是,我是元元的亲娘。”月娘听出孩子话里的伤心凄楚,将他紧紧地揽入怀里,伸手拍抚着。“元元是我最乖最可爱的孩子。”

“那你答应我,你不可以、不可以不要元元……不可以像那个女人一样,丢下元元不管就走了……”陆元抽抽噎噎地要求着,每一句话,都让月娘心疼入骨。

她含泪低语。“不会的,我答应你,这辈子永远都是元元的亲娘,永远都疼你。”

“娘,娘……”

帘外,不知何时站着一个男人清瘦挺拔的身影,他默默听着儿子伤心的哭嚎以及妻子声声温柔的安慰,胸臆蓦地漫开一股难言的酸楚,墨深的眼潭,隐约似有泪光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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