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掌佳茗 第七章 重生难置信
又是天气晴好的一日。
阳光暖暖地洒落,种在凉亭边的几株桃树,枝头已结了数百个花苞,想必再过一段时日,便会盛开满树芳华,缤纷灿烂。
这日,又是春喜领着几个小丫鬟在凉亭里的几把竹椅上铺了厚厚的软垫,竹桌上也摆开了一色煮茶的器具。
只是这回,不再是大女乃女乃哄着小少爷下棋玩乐,而是与大爷相对而坐,大女乃女乃唇畔喰着笑,大爷却是一脸冷凝,如冬季的严霜。
春喜与小丫鬟们完成任务,都不敢多留,自动退到了凉亭外数丈处,远远地候着传唤。
月娘望着神色淡冷的陆振雅,颇有些无奈,却还是盈盈笑开,起身打开桌边一个白瓷茶罐,拿起一个木制的茶则,盛了些许茶叶,放在一只粉彩茶荷上。
“爷,这便是妾身日前与你一同亲手炒制的龙井茶。”
陆振雅点点头,伸出手来,月娘会意,将茶荷稳稳地放至他手上。
陆振雅手心捧着茶荷,他目不能视,只得用手拈起一片长形茶叶,轻轻抚着,凭指尖去感觉茶叶的翠女敕细致,感觉那苗峰尖削、芽长于叶,接着又将茶荷放至鼻前,嗅闻茶叶散发出的淡淡清香。
这赏茶的姿态可谓闲逸淡雅,不见一丝急躁,不愧是公子温润如玉,月娘看着,忍不住心生赞叹。
“爷觉得这茶叶可还行?”她柔声问。
他语气淡淡。“不错。”
“那就容妾身献丑,亲手泡一杯茶给爷品尝。”
此时在炭炉上煮着的水壶已滚沸,正发出咕咕的声响,月娘提壶离火,先将滚水倒进一盅茶海里,待滚水略凉后,再冲入茶壶。
“你用什么水泡茶?”陆振雅问。
“这是上好的茶叶,自然也要用好水来冲泡,俗话有云,『茶性发于水,八分之茶,遇十分之水,茶亦十分矣,反之若是八分之水,便是遇了十分之茶,茶只八分』,所以我用的是这附近最是清冽可口的山泉水。”
“嗯。”
月娘一边解释,一边将些许茶叶从茶荷拨入一只粉彩盖碗里,接着提起茶壶。
“爷,我要开始泡茶了。”
月娘缓缓注水,水量只先略盖住茶叶,接着提杯轻轻地转晃数圈,让茶叶在水中浸润,一瓣瓣青翠的女敕芽吸了水,慢慢舒展开来,越发显得碧绿如玉,清新可壹口。
“爷可闻到了,这舒展的女敕芽已经初绽茶香,渐渐转浓。”
“嗯。”
“接下来我要冲水了。”月娘提高茶壶,冲水入杯,水声如珠玉泻落,十分清脆悦耳,皓腕翻动,连续三次将茶壶下倾并上提,手势优雅而流畅。
陆振雅听声分辨,神色一凛。“你这是……”
“此乃『凤凰三点头』。”她浅浅一笑。“用此法冲茶,可使茶叶与茶水上下翻卷,茶汤的浓度更能均匀,颜色也能更显清亮。”
陆振雅心一沉。
他当然知道这是“凤凰三点头”,事实上当年他致力于研究炒制龙井,亦曾反覆试验该如何冲茶才更能彰显出这极品茶叶的特色,这便是他钻研出的诀窍之一,他以为只有少数人知晓,想不到这女子亦如数家珍。
“茶冲好了,请爷品尝。”月娘将盖碗茶递给陆振雅。“小心烫。”
陆振雅接过茶,拿起碗盖轻轻一拨,一碗茶汤澄清如碧,芽叶女敕匀,旗枪交错,上下浮动,纵然他眼睛看不见,也能从那扑鼻的茶香嗅到一丝爽冽,再啜了口茶,细细品味,口感鲜醇,喉韵回甘。
这盏茶,极好。
几乎是太好了。
陆振雅默默品着茶,神色越发深沉。
这朱月娘,绝非寻常女子,更不可能仅仅只是个出身乡野、无知无识的村妇。
其实从与她初次相见那日,他便察觉到了异样,当时她一开口就问他明前茶和雨前茶的分别,对炒制龙井茶的手法也头头是道,分明对茶道颇有浸婬。
接着在大喜之日的喜堂,她当着一众乡亲的面与那苏景铭针锋相对,丝毫无惧,甚至一口伶牙俐齿逼得潘若兰当众失态,只能随着苏景铭仓皇败退。
再来是元元失踪一事,府里那么多下人,谁都找不到元元躲在哪里,偏她就找到了,而且他后来私下问过春喜,听说她是主动在前头提着灯,领着春喜一路往那雪萤纷飞的偏僻之处寻去的,过程中丝毫不见迟疑。
那处地方,就连自己从小在这陆家宅院长大,印象中也只去过寥寥几回,她一个初初嫁入陆家的新妇,又是如何知道府里有那般僻静的所在,更别说还能找到那个隐密的树洞?
还有她向宋青推荐的神医,以及日前展现的炒茶手艺,桩桩件件都表明了她身上的异常。
一个在乡野间长大的女子,能如她这般聪慧机敏吗?
这盏甘冽清醇的龙井茶,证实了他的疑虑。
她不简单。
莫非娶了个心如蛇辙的前妻还不够,这个母亲特意为他寻来冲喜的女子也同样是为了某种目的才刻意接近他?
他陆振雅,究竟要被枕边人背叛几次?
这次绝不会了,他若是还重蹈覆辙,只能说死有余辜!
陆振雅狠狠地咬牙,胸臆情绪越是激烈翻腾,面上的表情越显得淡冷漠然,他慢条斯理地放下茶碗。
“可以说了吗?”他语声清冷。
“说什么?”月娘涩涩地苦笑,还想逃避现实。
“那日你说让你帮着炒完这批明前春茶,你便会告诉我你的真实来历。”
“说到这个,我炒完茶后累极了,昨儿一整日都迷迷糊糊地在床上躺着休息。”事实上是躲在屋里不敢见他。“都不晓得那些茶后来怎样了?”
“正在做最后的封装,过两日便会送上船去,虽然这回向宫里进贡的数量是少了些,但若说是茶叶收成不甚好,也勉强能搪塞得过去。”
“那就好。”
他看透了她的拖延战术,冷冷一哂。“还不想说吗?”
“这个……实在是不好说。月娘幽幽叹息,也为自己冲了一盏茶,坐下来浅啜几口。
“昨儿妾身在屋里想了又想,百般为难,实不知该如何向爷解释。”
“从实招来便好。”
“问题是如果我说实话,爷根本不会信啊!”
“你又知道我不会信了?”
“因为这一切……着实匪夷所思。”她若是坦白跟他说自己是四十余年后的鬼魂重生,他不斥之为无稽之谈才怪!
“恐怕是你不知该怎么编故事,才能骗过我吧。”他冷笑,手掌一拍桌面。“说吧!是谁让你来的?”
“什么?”她一愣。
“我早就奇怪,母亲怎会无缘无故信了一个游方道士的话,去乡间寻了个农家姑娘来替我冲喜,又是谁替你算的命格,说你命中带福,旺我们陆家?”
她有些傻眼。“所以你是认为这一切都是有人设计的,游方道士说的话是假的,我的命格也是假的。”
“难道不是吗?”他淡定地反问。
当然不是!她很想这般理直气壮地辩驳,但转念一想,别说他不信了,就连自己也难以置信,真有如此巧合的事?
但她可以肯定,就朱家那怯懦的一家三口,是想不出这样瞒天过海的诡计的,也没胆去骗身家背景比他们高贵许多的大户人家,如果这其中真有什么阴谋,他们也只是遭到利用的棋子。
“爷,不是我家的人,他们做不出此等大胆的欺瞒之举。”
“他们做不出来,那你呢?”
“你原本是打算与自己从小相识的情郎私奔的,不是吗?”
“他才不是我情郎!我跟那姓张的一点关系也没有!”开玩笑,这可关乎自己的清白,绝对不能让自己的夫君有所误会。
“你何必如此激动?莫不是心虚?”
月娘一怔,见陆振雅眼神无波,面无表情,心中越发漫上一股苦涩。看样子,他的确对她生了疑心,而且不是普通的怀疑。
“你就一点也不信我吗?”她涩涩地问。
“你至今依然不肯口吐实言,要我如何信你?”
“如果我说,我就是仰慕你呢?”
“仰慕?”俊唇嘲讽一挑,彷佛听到了什么荒诞的笑话。
“我确实仰慕你。”她喃喃的,半心酸半惆怅地吐露心事。“在我很小的时候,你就是我心目中唯一值得敬重的男子,是这世间不可多得的好儿郎。”
“很小的时候?”他语气更讥讽了。“多小?”
“从我八岁那年开始。”
“八岁?你可别说当时你一个稚龄女娃,就懂得知而慕少艾了?你是从哪里听说我的?莫不是你家人带你进城游玩,你恰巧见过我一面?”
“不是的,我那时不曾见过你。”
“那是听旁人说起我了?”
“也不是旁人说的,是我自己知道的。”
“如何得知?”
她抬眸睇了他一眼,神情幽微而复杂。“如果我说,我是从一本手札里认识你的,你相信吗?”
“手札?”剑眉微微一蹙。“谁写的手札?”
月娘深吸口气。“你写的。”
“一派胡言!”陆振雅脸色沉下。
她苦笑。“我就知道,你不会信的。”
“朱月娘,别与我玩把戏了!”他似是逐渐不耐起来,声嗓变得严厉。“你说你看了我的手札,那你倒说说,是什么时候看到的,里头写了什么样的内容?”
她深深望着他,悠悠启齿。“龙井茶色绿、香郁、形美,味甘,余初次品尝,是在十八岁那年,当时与家仆出行,适逢滂沱大雨,向一农家求宿,主人煮了一壶自家种的茶……”
才听她念了几句,陆振雅已是愀然变色,忍不住开口打断。“这是我从前写的日记,你从哪里看来的?莫非你私自潜入了我的书房?”
“爷的书房门禁那样森严,我如何能进得去?”
“那是谁偷出来给你看的?”
“爷连自己贴身的仆从都不信任吗?你觉得谁会偷出那本手札给我看?宋青?还是司墨、掌砚?”
陆振雅暗暗掐握掌心,眉间郁郁。
她说得对,如果连宋青、司墨与掌砚他们几个都不能信任,那他身边还有谁可信?
只是若不是有人将他写的日记给她看,她如何能背诵出那些内容?
“你说的手札是什么样子的?”
“书皮是靛蓝色的,纸张用的是最好的澄心纸,穿书的线用的是清水丝线……”
陆振雅听她描述,越听越是暗自惊骇,那本手札是他失明前写下的,里头除了记录一些
他制茶品茶的心得,也偶有生活琐事及趣闻,后来发生了意外,眼睛看不见,他便让宋青帮着装订成册,书皮及用纸确实如她所述。
“你说的手札在哪里?拿出来!”
“如今不在我手上。”
“那在谁手上?”
“在我及笄那年,嫡姊诬赖我偷了她的红宝石簪子,嫡母派人来搜我闺房,混乱之间……那本手札便被丢入炭炉里,一把火烧了。”
当时,可把她心痛得几欲呕血,后来凭着一股愤懑的执着,三日三夜不睡,将那本手札的内容默写了出来,只是那最珍贵的原本,已不可再得。
“你说你看的那本手札被火烧了?”
“是。”
可他分明记得,自己数日前在书房休憩时,还曾从暗格里拿出手札来抚摩了好片刻。
他确定自己的手札还在,那她看过的且遭祝融烧焚的那本,又是谁的?
他暗暗磨着牙。“朱月娘,你不觉得自己这番话漏洞百出吗?你说自己是八岁时得到我的手札,但你八岁时,我年方十六,又如何写得出那段十八岁时的遭遇?再者你说在你及笄那年,手札因嫡母派人来搜你闺房,意外被烧了……你分明是朱家唯一的女儿,你爹只娶了一个正妻,又哪来的嫡姊与嫡母?况且若是我写的手札果真被烧了,那我如今放在书房里的那本,又是谁的?”
“你放在书房里的那本,自然是你的,而我得到的那本,也是你留下来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定定地望着他,容色端凝。“陆振雅,我知道我接下来说的话很是离奇,甚至你可能会觉得荒诞无稽,但我敢对天起誓,以性命担保,我说的绝非虚言。”
他轻声一哼,嘴角扯开一抹不以为然。“你说吧,我听着。”
月娘暗暗调匀呼吸,一字一句,慎重非常。“朱家拿来与陆家合婚的,其实并非我真正的生辰,我出生于大庆三十三年八月初六。”
“你说大庆……三十三年?”
“是,也就是现在离我出生,其实还有二十年。”
陆振雅张口结舌,震惊难抑。
陆振雅将月娘禁了足。
其实也不能说是完全禁足,至少她还是能在正院里闲庭漫步的,只是对外就说她是忧心夫君的身体,特意斋戒一旬,日日都在正院偏厢的一间小佛堂抄经,陆老太太感念儿媳的诚心,免了她每日的请安,并和蔼地吩咐儿媳好好地抄几卷经,到时她们婆媳俩就一起去城外的大静安寺听住持师傅讲经,添些香油钱,为陆家阖府上下祈求福泰安康。
这理由倒是编得很好听啊,连婆婆都被他绕进来了。
月娘不得不佩服自己的夫君,虽说明眼人约莫都猜得出她之所以闭门躲在院内抄经,其中必有内情,但这顶好妻子好儿媳的高帽朝她头上盖下来,也算是让她颜面有光不是?
于是她也很识相地配合作起戏来,夫君亲自去制茶坊监督那批明前龙井贡茶的封装货运,她就乖乖来到小佛堂里,先是跪在蒲团上,喃喃念了一卷《药师如来经》,接着便在案边坐下,文房四宝准备好,果真认认真真地抄写起来。
只是她写的不是佛经,而是早已深深刻印在她脑海里,陆振雅那本手札的内容。她知道陆振雅并不相信她。
也难怪,莫说是他,连她都觉得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遭遇极是怪诞离奇,借屍还魂也就罢了,还穿越时间的长河回到四十四年前?
正常人都难以置信好吗?
何况陆振雅并非粗疏之人,他心思细腻,深谋远虑,又曾遭受过枕边人背叛,到如今仍深受病痛的折磨,这样的他,若是被她三言两语一说便信了她,她才会觉得他傻得糊涂呢!
他认定了她是在说谎,也怀疑她背后有人指使,接近他是怀着不可告人的心机,而她百口莫辩,只能默然以对。
这世间谁对谁的信任,都不是平白得来的,她与陆振雅之间有什么情分?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吗?还是曾经同甘共苦的患难之交?
她不过是一个与他成亲之前,尚且谋画着与同村小伙子私奔的陌生女子,嫁给他未及满月,又屡屡表现出各种不寻常之处。
骂她一句一派胡言已经算是客气了,将她关禁闭,让她抄写佛经也只是刚好而已。
她能理解他,至少还愿意给她一段观察期,没直接将她赶出陆家,否则他随意找个借口将她送回娘家,她一个没权没势的乡下丫头,又能如何?
她感激他,但不代表她就这么认了,他不信她,她就要做到让他全心全意地信任他为止。
就从默出他的手札开始。
她可以默出他写过的,甚至默出他还来不及写的,月娘一边默写着,一边在脑海组织回忆,过了片刻,她逐渐入了神,纸上的簪花小楷像是浮动了起来,一个个墨黑的字团在空中飞舞,再落下来时,便成了另一种苍劲有力的字迹,如笔走龙蛇,端逸又潇洒。
那是他的字迹。
或者该说,是他双目失明前写的字,笔锋精妙,力透纸背。
待他眼睛看不见后,他就不写日记了,只偶尔请人代笔,记录一些重要的事,她猜想最后几页那些笔势偏向龙飞凤舞的草书,大约是宋青代写的。
直到他确定了自己油尽灯枯,逃不过英年早逝的命运,才又亲手写下最后一篇,将自己中毒失明的来龙去脉娓娓道出,字字血泪,句句痛悔。
他写得极乱,许多字甚至交错重叠在一起,怕是根本没期待有谁能看到,只是宣泄心中愤懑而已,岂料这本手札会意外落入后世一个小姑娘手里,还被她藏在身边好几年。
月娘觉得,这就是她与陆振雅的缘分。
冥冥之中,是有一条红线将她与他牵在一起的,所以上天才送她回到四十四年前来寻他。
嗯,应是如此。
月娘对自己微笑颔首,舒开了胸怀,从容不迫地地默写起来。
春喜捧着两碟厨房刚做好的点心过来,见大女乃女乃一脸愉悦灿烂的笑容,不禁一愣,目光扫向一直静静守在一旁帮忙磨墨送茶的秋意,以眼神问她大女乃女乃这是怎么了?被大爷禁足还这么开心?
秋意表情不变,只是对春喜微微一笑,表示主子们有矛盾,不关她们这些做丫鬟的事,还是装作不晓得为妙。
两人打了一阵眉眼官司,反倒是月娘一抬头发现春喜,打断了两个丫鬟的无声交流。
“春喜,你是来送吃的吗?正好,我肚子也有些饿了。”
“大女乃女乃,这是厨房刚做好的枣泥山药糕及玫瑰豆酥,奴婢知道大女乃女乃喜欢,特意拿过来给您尝尝。”
“太好了!秋意,这茶冷了,换一盏来。”
“是。”
秋意提起在炭炉上温着的茶壶,重新倒了一盏茶来,月娘接过,方啜了一口,还没来得及吃点心,便见一个小人儿宛如炮弹似的冲进来,见她一手拿茶,一手拿点心,一副悠然自在的模样,忍不住气愤得跺了跺小脚。
“你怎么能一个人躲起来吃点心?居然不找我!”
“哎呀,是我们元元来了。”月娘笑意盈盈。
陆元却嘟着嘴,小脸颊鼓得像青蛙似的,相当不满。“你笑什么?我可是来审问你的。”
月娘秀眉一挑。“姨是哪里做错了?要元元小少爷来审我?”
“你说话不算话!”
“我哪里说话不算话了?”
“你还装傻!你不是跟我打赌每天我们都要相处一个时辰吗?我今日和祖母吃过早膳后就一直等,你都没有让人来找我!”
原来小家伙是为这个生气了。月娘弯了眉眼。“姨不是不找你,是等着你自己来找我呢!瞧,你这不就来了?”
“你……欺负我!”陆元气呼呼地,站在她腿边,小手授着腰,小脸高高昂起来瞪她,分明一个矮不隆冬的小豆丁,气势倒是摆得挺有模有样。
月娘乐了,放下茶点,忍不住伸手就将这可爱的小孩抱坐在自己腿上。她这举动做得自然无比,陆元却是一怔,小脸顿时发起热来。
“谁、谁准你抱我的!”他傲娇地挣扎起来。
“啊啊啊!”她故意委屈地喊。
陆元吓了一跳。“怎么了?”
“我的手腕……好像折到了。”她揉了揉自己的手腕,装着可怜。
“真的吗?”小男孩被她唬住了,连忙自清。“我没怎样啊,我只是……小小地动了一下……”
“不是元元的错,是姨方才一直在抄经,手本来就酸了。”月娘微笑,温柔地拍拍他的头。“那元元别再动了好不好?”
陆元被她又抱又模头的,小脸红通通的,偏还要装高冷。“不动就不动,哼,你也太弱了,才写几个字手就酸了。”
“我今天可不只写了几个字,我写了好多字。”
“那你都写了什么啊?”
她笑着逗他。“就算我给元元看,你能看得懂吗?”
“你取笑我!”小男孩懊恼了,挣扎地又要溜下去,月娘连忙紧紧搂住他。
“好好,我们元元不生气了,是姨说错话了,姨嘴贱,自罚一杯好不好?”说着,她分出一只手来拿起茶盏,啜了一大口。
这样也能算是惩罚啊?陆元瞪大眼,简直为月娘的厚颜无耻感到赞叹了,一旁两个大丫鬟也看得偷乐,就连秋意也不禁悄悄抿着唇微笑。
这大女乃女乃还真有趣,每次都把小少爷逗得傻愣愣的。
“元元渴吗?要不要也喝杯茶?”
“我不要。”
“这是今年的明前龙井,是姨亲手炒的茶喔,你爹爹为了奖赏我,才留了一些给我,其他人都没有喔。”
“你会炒茶?”陆元吃惊了。
“嗯哼。”
“原来你这么厉害啊!”
“你才知道。”
见月娘一脸志得意满的神态,陆元眯了眯圆亮如墨玉的瞳眸,深深觉得自己不可以见识如此狭隘,就这么被她给唬到了,会炒茶有什么了不起的?爹也会炒茶,而且肯定炒得比她好!
“我才不稀罕呢!”他故作不屑地抬起小脸蛋。“喝你的茶,我还不如去吃山上的野果子。”
“你吃过山上的野果子吗?”
春喜噗嗤一笑,忍不住插嘴。“是奴婢有一回和几个姊妹上后山摘果子玩,小少爷非要跟着去,奴婢只好答应他,采了果子回来给他尝尝看。”
“这样啊。”月娘对着陆元笑。“那野果子果真好吃吗?”
陆元哼哼两声。“肯定比你的茶好吃!”
这小鬼头!月娘又好气又好笑。
“其实这山上不仅有野生的果子,也有许多野生的山菜,拿来凉拌做菜,也是极好的,还有野生的蘑菇,元元可见过?”
没有。陆元眨眨眼,却不肯承认自己“见识浅薄”。
“那蘑菇啊,是在树干上长出来的,一朵比一朵大,还有的色彩鲜艳,很漂亮的,不过那些漂亮的蘑菇,多半有毒,另外山上也能掏到蜂窝,野蜂蜜可好吃了,又甜又香,甚至还有野生的茶树……”
月娘蓦地一顿,脑海灵光一闪。
野生的茶树,她记得好似在哪里读过……对了,就是陆振雅的手札,他请人代笔写的那几篇,其中有一段便提到他曾偶然于陆府后头那座山上发现有野生的茶树生长,其叶味涩,经过炒制后却别有一番风味。
月娘寻思至此,一颗心忽然怦怦跳起来。
那段文字写得极简略,并未详细解说制作野生茶树茶叶的过程,只是下一篇刚好就写到他听闻逍遥子神医的盛名,特意去求医……
逍遥子性喜品茶,嫌弃陆家现有的这些茶名贵是名贵,也没什么特别了不起,莫非陆振雅能求到神医来诊治,便是以陆府后山那野生茶树所新制的茶叶为礼?
她要试试!必须得试!
月娘几乎耐不住满腔兴奋,转头问两个大丫鬟。“大爷人呢?你们谁去告诉他一声,我有事要见他。”
春喜与秋意闻言一愣,父换一眼。陆元听月娘问起爹爹,也立时瞪大了眼,绷起小脸,认真地听着大人对话。
秋意上前解释。“大女乃女乃,大爷今日不在府里。”
“他不在府里?去哪儿了?”
“今日要将贡茶送上船,大爷去码头了。”
“那他何时回府?”
“码头在城外,大爷不欲来回奔波,今夜怕是就在那附近找间客栈歇息,不回府里了。”
那怎么行?她可等不及!
“姨,你有什么事要找爹吗?爹忙生意时不喜欢有人吵他,你还是乖乖等他回来吧!”
陆元女乃声女乃气地提醒着,显然是怕她一时情急,惹恼了他爹。
“那好吧。”月娘极力压下失望的情绪,她也明白自己心急了,只是能求来神医妙方的机会或许就近在眼前,却不能马上去试验求证,她实在焦躁难耐。“春喜、你去厨房那边看看有什么,多备一些茶点送到我房里去,我陪元元下棋。秋意,你找个小厮到前院传话,问看看大爷究竟何时回来。”
“是。”
两个丫鬟衔命告退后,月娘将陆元放下,收拾起桌上笔墨,陆元看着她的动作,眨眨眼,欲言又止,一双小手握在一起,挥成小结。
月娘察觉他的异样,柔声问:“怎么了?是不是有话想跟姨说?”
“姨,这几天元元都没见到爹爹,每回要去向爹爹请安,他都没空见我。”小人儿闷闷地道。
月娘听出他话里的委屈,蹲下来与他粉嘟嘟的小脸面对面。“因为爹爹很忙啊!元元不难过,等爹爹这阵子忙完了,我们再同他一起用膳好吗?”
“我才没有难过呢!就是……”小人儿扭着白胖胖的小手指。“就是有点担心爹爹。”
“元元为何要担心爹爹?”
“你们大人都当我傻的,可我知道,你们都在哄我。”陆元气哼哼地。
月娘一愣。“我们哄你什么了?”
陆元咬了咬唇,好半晌,才扬起略略泛红的眼瞳,泓然欲泣。“我知道爹爹生病了,而且他的病一直不好,还……越来越重了。”
说着,陆元不觉哽咽起来,白女敕的琼鼻红通通的。
月娘心一紧,连忙伸手拥抱他哄着,“元元不哭,我们不难过喔!”
“我才没有哭呢!”陆元呜咽一声,瞥扭地推开月娘,背过颤抖的小身子,不想被人看出自己的脆弱。
爹爹说过,只有胆小鬼才爱哭,他是小小男子汉,要勇敢,不能随便掉眼泪。
月娘约莫能猜出这倔强的孩子是怎么想的,越发心疼,从后头模元元的背脊,轻轻拍抚着。“元元莫担忧,爹爹的病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什么时候会好?”陆元伸手抹泪,悄悄吸了吸鼻子,这才回过头来质问地瞪着月娘。“你说啊!爹爹究竟何时才会病好?什么时候才可以多点时间陪元元?”
月娘怔怔望着满脸控诉的小男孩,一时语窒。
陆元更气恼了,用力挥开她的手。“我就知道,你们一个个都在哄我!我问你,爹爹的眼睛是不是看不见了?”
月娘一震。“是谁跟你说的?”
“没有人跟我说,我自己听来的……他们都说爹爹的眼睛看不见了,我想去找爹爹问,爹爹却不在。”
陆元边说边哽咽,月娘怜惜地望着他,伸手欲搂他,小男孩挣扎了几次,终是被她搂在怀里。
“爹爹是因为生病,眼睛才看不见的,等大夫把他的病治好了,他的眼睛也会好的。”
“真的吗?”陆元吸吸鼻子,可怜兮兮地。
“真的。”月娘模了模他的头。“爹爹的病一直不好,主要是他这个病很少见,得请到一个很厉害的大夫来医治,他的病才会好。”
“那我们快去请啊!”陆元拉着月娘的手。“那个很厉害的大夫在哪里?我们快去找他,求他来治爹爹!”
她也想啊!如果可能,她真希望现在就能去把那位老顽固逍遥子请来,求他治好陆振雅的寒毒。
陆元见她愣愣地出神,又急又慌,不停摇晃她的手。“姨,我们现在就去好不好?我们去找那个很厉害的大夫!姨——”
陆元焦急地喊着,月娘一怔。
“你刚刚喊我什么?”
陆元也愣了愣,这才发觉自己无意之间竟喊了她,小手错愕地掩住自己的唇。月娘握着陆元纤细的肩膀,忍不住有些激动,这还是这瞥扭的孩子初次喊她,虽然她最希望的,是这孩子能真心地认自己为“娘”,但愿意喊她一声“姨”,也算是有进展了。
她温柔微笑,陆元看到她的表情,又羞又恼。“你不准笑我。”
“姨不是笑你,姨是高兴。”她拿出手绢,轻柔地替小男孩擦去颊畔泪痕。“元元如果希望我们能早点请来那个很厉害的大夫,就帮姨一个忙好不好?”
“要帮什么?”
“你帮帮姨一起来玩躲猫猫。”
“躲猫猫?”
陆元愕然,月娘则是俏皮一笑,灵动的明眸眨呀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