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臣吉妻 第五章 天上掉下的亲事
马车上,承恩侯府的管事娘子坐在身旁,晴兰没说话,对方便也沉默。晴兰认得她,徐嬷嬷是祖母身边最得用的管事,从年轻就跟在祖母身旁,前世出嫁,祖母本想让徐嬷嬷跟着自己,后来徐嬷嬷生了一场急病,就此作罢。
她根本不想回承恩侯府,即使答应过王嬷嬷……但眼下由不得她点头摇头,侯府派出这么大阵仗,便是插翅也难飞。
也好,她正想和夏媛希算算王嬷嬷这笔帐。
即使心知肚明,王嬷嬷只是个下人,夏媛希不会因此事受到太大教训,但是要她什么都不做?对不起、办不到!
徐嬷嬷暗暗观察夏晴兰,眼中有几分讶异。这小小丫头居然这么沉得住气,半句话没多问,一个眼神没多给,无喜无乐也无半分惊慌失措?
细辨她的一举一动,徐嬷嬷是个人精,怎会看不出晴兰曾受过良好教养。谁教导她的?王嬷嬷?不可能,王嬷嬷虽心善却举止粗鄙。王氏?听说她很早就不在了,所以是气质天生?
不管如何,老夫人看见这孩子,必定会深感到欣慰。
徐嬷嬷只是个奴才,不懂得朝堂局势,但听老太爷、老夫人说过几嘴,倒比起旁的奴才明白。
贺巽深得皇帝看重,皇子们都想拉拢他,可他一心侍君,不愿站队。
老太爷心偏,有意辅助二皇子,他希望借由两个孙女的联姻,将贺巽和二皇子绑在一块儿。
决定李代桃僵时,老太爷还担心养在外头的孙女儿会亏了贺大人,如今看夏晴兰这番模样……哪就亏了?
说句实在话,比起家里的大小姐,二小姐还略胜几分呢,尤其是这副身段容貌,便是大小姐盛妆怕也不及,这下子老太爷、老夫人可以放心了。
“二小姐,到了。”徐嬷嬷轻声道。
回神,晴兰在徐嬷嬷的搅扶中下马车。
跨进那扇朱红大门,走入熟悉的园子厅堂,每走一步,心跳就越快,她厘不清心中感觉,分明是再熟悉不过的地方,却教她不安。
长得真好,虽说比起姿容,王柔儿更胜一筹,但这丫头那通身气度是王柔儿远远不及的,果然是流着夏家高贵的血液。
承恩侯满意极了,他顺顺灰白胡子,与老妻对视一眼后问:“晴兰可认得字?”
“认得。”
再次见到家人,心有不服。她该为前世的自己打抱不平,该怨恨起这一家子,但是她深感哀伤却无法生恨。
因为本是同根生?因为血浓于水?她不确定,现在的她更多的是无措。
“谁教的?”
“同村的一位大哥哥,他已经考上举子。”
举子?那学问必定不会太差,承恩侯更满意了,“念过什么书?”
“论语、大学、中庸……科举的书全念过,只是理解得不深。”
“女孩子家读那些做什么?有没有念过女诫妇德?”承恩侯夫人问。
读过的,在前世,但她摇摇头,道:“没读过,没有人教。”
一句话堵住两个老人家,可不是吗?有人教会她认字已经够好了,还挑书册?何况哪家的举子会读妇德女诫?
“这些年,你辛苦了。”承恩侯夫人慈爱道。
“不苦,王嬷嬷待我如亲孙女,处处照顾呵护,有一口吃的,总先紧着我。”
“是个忠仆,得赏!她人呢?有没有随你回府?”
“昨日过世了。”
承恩侯夫人一愣,叹道:“竟是个无福的……”
无福?晴兰忍不住失笑,轻描淡写的一句,便抹杀所有功劳?未免太轻省。
“回来就好,过去的事放下吧,往后你就是夏家的二姑娘,安心住下吧。”
“住下?为什么?”晴兰有些讶异,现在是唱哪出?
这种事哪里需要怀疑?有多少人想成为侯府姑娘,她一个小丫头,难道从不盼着认祖归宗?
“夏家的姑娘本该住在侯府,家里给你说了门亲事,你专心备嫁便是。”承恩侯夫人一副慷慨施恩模样,看在晴兰眼里有说不出的难受。
是施恩还是摆布,经历过一世,她岂能不知?
“夏家的姑娘本该住在侯府?难道在今天之前,我不是夏家姑娘?”她淡淡道。承恩侯叹,这孩子心底有怨呢,不能怪她,是他们做得不厚道,当初就不该为着名声,放任她们母女在外头自生自灭。
然而承恩侯越看晴兰,越是满满的欣赏,富贵在前能不卑躬屈膝,即使在长辈跟前也能据理力争,不被拿捏的性子,是个有主见的,这样的孩子日后必会大成。
徐嬷嬷说——几年前,世子夫人把田地屋宅收回来,二小姐不但没有向命运低头,还做起生意,买屋买田,把王嬷嬷当成亲祖母奉养。
由此可看出,她心软,谁待她好,她便百般回馈。
这孩子不输府里养大的呀,可惜没有早点眷顾于她,就怕日后不肯为娘家出力。
沉吟须臾,承恩侯问:“你想要长辈低头道歉?”
“何须道歉?我娘确实出身青楼,确实高攀不上承恩侯府,是她决定错误,所托非人。侯府对我们母女的处置并无不当。”晴兰淡声说。
这话教人怎么接?承恩侯轻咳两声,“过去的事无法改变,做人得向前看。”
就是这番道理?所以夏媛希死便死了,夏家只能向前看,继续为周懃尽忠效力,所以父兄升官封爵,并且得了个毫无血缘关系的皇子当外孙?她想笑,却笑不出来,只觉得丝丝苦涩在舌尖蔓延。
“抓住饼去不放,对你、对夏家都没有帮助。”承恩侯夫人劝道。这是要她识时务?悲凉在心中泛滥,说到底还是她的错,是她不懂得以大局为重。
“你莫不是以为我们让你回来,是打算把你贱卖?”
当然不是,夏家女儿怎么可能贱卖?必定是高卖了。晴兰心中冷笑不已。承恩侯刻意忽略她脸上的嘲弄,道:“你可知,我们打算把你许配给谁?”是周懃吗?再度成为他的妻子,她要不要把兰花醉给带上?没等她回答,承恩侯夫人接话,“我们替你挑选的对象是贺巽,眼下虽然他只是个四品官,但他有本事、有手段,又深得帝心,日后必定前程远大。”
贺巽?
竟然是他?晴兰心头忍不住一阵狂喜,这代表什么?代表过去的牵扯是注定?代表重生是老天为弥补自己所做的决定?
她还以为必须备下足够的耐心、一步一脚印,方能慢慢走到他身边、走到他心里,没想到他们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她无言了,却也欣喜了……
心如擂鼓,怦怦怦的声声敲动,糖儿、蜜儿、果儿……各种甜滋味在心头汇聚,她必须用最大的力气,才能克制住兴奋,不教快乐外溢。
看见晴兰脸上不自觉浮起的笑意,承恩侯和妻子对望一眼,决定添柴加油,说服这个刚返家的小孙女。
“贺府家风端正,家里只有一个祖母和十岁幼弟,你嫁过去之后立刻能当家理事,不受婆婆折磨,这门亲事多少人求而不得,若非你是夏家女儿,哪能得此机会?”承恩侯夫人。
她的意思是要晴兰感激知恩,若非承恩侯嫡女身分,哪得高攀?
承恩侯夫人深懂得女人心思,女人一辈子盼的就是平安顺遂,若能嫁个省心的婆家,日子就是掉进蜜缸里了。更何况贺巽年轻有为、俊逸非凡,是皇帝跟前当红的少年俊杰,谁不想与之为亲?
见晴兰卸下满脸防备,承恩侯莞尔,“往后你的事自有长辈作主,不必想太多,在家里住下来,与父母亲和哥哥姊姊好生相处,日后娘家自会是你的助力。”
助力?她不需要。
收拾起激动,笑容凝在晴兰眉间,她没忘记王嬷嬷的事。
“我可以嫁给贺巽,但不从侯府出嫁。”
承恩侯夫人听了直皱眉,都说这么多了,她还搂上性子啦?
承恩侯双目圆瞠,没见过这么固执的,茶盏往桌面重重放下,怒问:“为什么不?难道夏家嫡女这身分还委屈你了?”
“不委屈,但晴兰无法与杀人凶手同住在一个屋檐下。这些年若非王嬷嬷全心照料,说不定我这条命早已不在,圣人言『做人当知恩图报』,就算无法为嬷嬷报仇,晴兰也万万不能与凶手为伍。”
“你在说什么?难道这府里有杀害王嬷嬷的凶手?”
“没错。”
“是谁?”
“夏媛希。”她目光、口气都无比笃定。
承恩侯夫人一惊,急道:“你可知自己指控的是什么?”
“我有诚德堂的赵大夫为人证,有兰花醉为物证,在徐娘嬷去接我之前,我已命人将人证物证送往衙门,知府大人应该很快就会上侯府提领犯人。”她懂得官官相护之理,把人送进衙门,等同于无罪释放,以侯府的势力,必能顺利将此事彻底抹平,她这么做,只能让夏家人闹心,无法改变什么。
但她计划着呢,如果今生的夏媛希没本事为周懃赚钱谋划,杨媳会不会提早上场?夏媛希会不会更早成为弃子,得到鸠酒一杯?
届时,她再将毒杀下人、性格残暴的恶名以谣言方式传播出去,隐射的杀伤力远比真相大:…,夏媛希会得到什么样的下场?会不会比前世更凄惨?
她不确定,但她愿意促成这一切,竭尽全力地。
闻言,承恩侯匆匆起身,命人唤世子和大小姐到书房。
两天后赵大夫消失匿迹,夏媛希被罚禁足抄经。
惩罚不重,晴兰权当收点利息,因为本金……需要一点耐心。
贺巽在门前下马,秦管事赶忙上前请示。
飞快看过呈上来的礼单,他想了想道:“再加两个庄子,皇上赐的玉如意也送过去。”
“是。”秦管事拿着聘礼单子,小短腿跑得飞快。
这些天为了爷的婚事,宅子上下都动起来了。
大伙儿开心呐,贺府太久没办喜事,连平日不管事的老夫人也喜上眉梢,凡事都多问上几句。
白叔方轻嗤一声,对黑叙说:“老大这是想把家底全掏出去。”
黑叙瞪他,“又不是你的钱,你还妪门咧。”
起初老大做生意,想让他们参与一把,可两人根本没这等本事,白叔方小气箍门,计较又舍不得下本,舍不得孩子哪套得来狼;至于黑叙……更惨,他对钱大方,花钱的速度大概是赚钱的三倍半。
有鉴于此,贺巽改弦易辙,强逼他们念书考试。
但贺巽一关闯过一关,他变成状元时,两人才将将考过童生。
幸好他们武功学得不错,几年下来,在贺巽的帮衬下,也混到一个宫廷侍卫头衔,从此“跟着老大有饭吃”的观念根深蒂固,他们乐意当贺巽的影子。
“不是我妪门,是老大给的聘礼太多,光那两对大雁就够教人侧目,这会儿连皇帝赏的东西都要送出去,实在是……”白叔方摇头叹气。
他长得很白,眉清目秀的,像个小娘子似的,连计较起东西,也和娘儿们一般无异。
“你傻啊,聘礼越多,夏家的嫁妆自然给得更多,到时随着新娘一路进贺府,你说,老大是赔是赚?”
黑叙很黑,五官立体、眉浓目深,笑得阳光灿烂时,就见一口牙是白的。
“欵,有道理哦,你开窍啦?”
“拜托,是你脑子长洞,这么简单的事也想不通,难怪你爹不要你。”黑叙捅他一下,白叔方已经快两个月没回去了,家里竟连找也不找一下。
这还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他爹根本不晓得白子当官啦,还以为他是成天到晚在外头鬼混的纨裤,他那些兄弟姊妹甚至盼他死在外头,别给家里丢面子。
“去!我爹不要我,难道你爹就要你啦?”
此话一出,黑叙低头垂眉,可不是吗?就算家里知道他当上官,还是没人待见自己,谁让他娘是寡妇再嫁,府里上下都传着耳语,说他和将军爹长得不像,说他肯定是娘亲前任丈夫的种。
“算啦,别提这糟心事,去帮老大清点聘礼吧。”
“行!”肩膀一拍,难兄难弟一起往书房走去。
万客楼厢房,贺巽几人刚到,四空大师已经等在里头,酒钟子空了大半,几道好菜倒是没碰,他是个酒肉和尚,名声不显,但一身真本事。
贺巽坐下,四空大师从怀里掏出册子往他跟前递,道:“季家得收拾收拾了。”
他干掉手中美酒,喝完后啧啧两声又摇两下头,这酒和牵姝阁的状元红没法儿比,差多啦!
“季家?季尚书家吗?”白叔方问。
“季家好得很,乐善好施,颇有贤名,大师不会是因为季家施米没施到您的小庙,心理不平衡,想借老大的手找人家麻烦吧?”黑叙嘻嘻笑着。
四空大师不理他,翻翻白眼直接把酒倒进碗里,又干了,他旁的不爱,就好这一口。白叔方眼睛看着,心疼了,分明是牛嚼牡丹!那可是一壶十两的念奴娇,就这么给吞
了?
四空大师是贺巽考上状元那年找上门的,他毛遂自荐,愿意当贺巽的幕僚,几次对话后,贺巽惊讶于他对朝政的敏锐与熟悉,决心拜他为师。四空大师不乐意,道:“我收徒弟很挑。”
话虽这么说,但该教的半点不藏私,他用心辅佐,认真教导贺巽揣摩帝心掌理朝政。有他为助力,贺巽办差事半功倍、深得帝心,尤其大师搜集的资料,常透出不为外人道的内幕,顺利帮他拔掉某些人的暗桩。
因此不管大师同意否,贺巽都坚持喊他师父。久而久之,虽没有束修、没有行拜师礼,但一个坚持、一个默认,他们成了不像师徒的师徒。
细细读过大师递过来的卷子,贺巽寒声问:“上头写的可是真的?”
“还能有假,季蕤为讨好皇帝,以处女之血熬炼丹药,他至少杀害近三十名少女。”
“可恶!”白叔方一听,怒拍桌面。季蕤竟是戴着善人面具行恶徒之事的坏蛋,他倒要看看,他能瞒得过天下人耳目,能不能躲过天网制裁。
“这种人万万不能轻饶。”黑叙也道。
“他会得到该得的。”轻轻一句,贺巽定下季蕤的生死。
朝臣知晓皇帝沉迷道术,一个个都想炼丹上贡,岂知那些丹丸无助龙体康健,反倒会吃死人。
然皇帝对献药之人的恩赐,确实在京城造就一股风潮。
“季蕤善名在外,要是把他给『处理』掉,你这酷吏的名头肯定更加响亮。”四空大师夹一筷子鱼柳,嚼了嚼又是啧啧两声,远远比不上百味楼,这饭馆生意是怎么做下去的?贺巽微哂,他哪会在乎名声?倘若在乎,就不会成为皇帝手上的刀,只不过……刀所指的方向,十有八九是他自己决定的。
“这名头好着呐,我想要还得不到。”黑叙满脸艳羡,他也想当酷吏呀。
“师父,这消息打哪儿来的?”贺巽问。
起初他并不完全相信四空大师的消息来源,非要命人调查清楚后方才动手,但无数经验教会他,师父给的从来不是道听涂说。
“你管消息打哪儿来的,总之是再确定不过的事。现在你一出手,没人可以全身而退,我能不再三斟酌?”
四空大师横他一眼,这家伙年纪越大心机越深,他教导贺巽那么多学问,他运用得最好的却是坑人手段,眼看着他持之以恒地朝坑人坑人再坑人的这条路上稳步前进,想起那些被他坑得尸骨不存的人,他不得不抱以强烈同情。
“既然确定,师父很快就会听到季家的消息。还有,邹大夫那边……”
“你吩咐的事,他哪次没有做好?红的、黄的、绿的……各色药丸,全在这儿。”四空大师从怀里拿出一只木匣,推到贺巽面前。
邹大夫是个神医,弄出来的药丸能够养身健体,令人耳聪目明,每回有人进贡新丹药,贺巽都得想尽办法掉包,吃过邹大夫的“补体丸”,皇帝龙体越发强健,有时回过头想想,皇帝相信丹药能使自己长命百岁,他需要负一部分责任。
四空大师偏过头,突地倾身向前,“说实话,你是不是皇帝在外的私生子?”
噗!一口水没撑住,白叔方喷了黑叙满脸酒。
怎么可能嘛,别说长得不像,人家根正苗正,分明是已故忠勤伯的亲儿子。白叔方笑得东倒西歪,满身狼狈的黑叙也忍不住喷笑出来,唯有贺巽仍然一本正经坐着,端起茶水,淡淡看着四空大师,“不是。”
“既然不是,人家想爱炼丹吃丹、爱自寻死路,你干么想方设法,一门心思要他活?”贺巽微哂,因为周鑫年岁尚小,该学的事还很多,他需要充裕的时间来看来听、来学习,来让自己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他没解释,只是望向窗外,轻声回答道:“皇上必须活着。”因为时机未到。皇帝诸事不管,国政几乎全交到贺巽手上,有人批评他是权臣,有人说他包藏祸心,却也有越来越多识时务的加入贺巽阵营,他需要权柄来完成未完成的事。
模模鼻子,四空大师没追根究底,只道:“成亲后,找个时间到小庙坐坐?”他说小庙是真的小庙,四合院宅子,大门上匾额写着“小庙”两个字。
小庙不招待香客,小庙藏书多到惊人,比起庙宇,小庙更像书院。
去小庙坐坐?贺巽微有讶色,拜师至今四年,他也才进去过五、六次,每回过去,目的不是看书学习而是结识能人。
计算盐税亏空的廖师父,是在小庙认识的,擅长水利工程的田大师,在小庙里结缘的,善于布兵的李长疆……
他眉一挑,喜色流露,“邹大夫终于愿意见我?”
打师父从邹大夫那里取得各色药丸后,皇帝原本被折腾得七零八落的龙体,一点一点慢慢修补起来,他对邹大夫的医术深感佩服,几度想透过师父见邹大夫一面,但对方不同意。
“人家是神仙,哪肯沾染俗事?”若非他面子大、脸皮厚,硬逼着当人家的“至亲好友”,那些药丸……贺巽想都甭想。
“不是邹大夫,那是……”
四空大师笑道:“你不是很想知道我怎会找上你,怎会腆着脸毛遂自荐?”水到渠成,是该解答了。
“因为师父欠下某人恩情。”这点他很清楚,师父说过是为了报他人之恩才找上自己。但贺巽对那人存有戒心,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在不知对方目的之前,尽避师父待自己一心一意,但多疑的他始终无法真正放心。
只是每回问到这个,师父总三缄其口。现在,是时候了?
“想见他吗?”四空大师捻了捻胡须。
“当然想。”
“先成你的亲吧,待婚礼过后来一趟。”
贺巽才要应声,然隔壁房里一声拔高的“那人不行”打断他的话,那声音像待宰的鸡被掐住脖子。
是卢予橙的声音!
在晴兰消失的同时,卢予橙也不在京城里,不管贺巽如何多方打听也找不到两人,现在他出现了,那么晴兰是不是……想也不想,贺巽抛下筷子起身。
酒不行、菜也不行啊,万客楼里客人少,经营上确实有问题,得大力整顿才能改善情形。
自从知道要嫁给贺巽之后,晴兰请房玉和卢予橙出京,帮着把贺家开在各处的铺子全给逛过一轮,结论是——经营者不上心,管理者没能力。
情况再这么持续下去,几年前经营得风生水起的铺面,只能维持一个活不活、死不死的局面。
“晴晴,你别再逗橙哥哥,你没见他抓腮挠头心急的不得了,你好歹说说夏家接你回去是要做啥?”房玉放下筷子,推推晴兰。
“我都十四岁了,你觉得呢?”这不是明摆着吗?
“给你找亲事?”房玉见卢予橙皱眉松眉、松眉皱眉,一句话卡在喉间似的,便开口替他问:“你还没及笄呢。”
“这年头十三、四岁出嫁的女子也不是没有。”
“换言之,夏家已有安排?是谁?西陵侯府的陈三少?”
“那人不行!”卢予橙道。
“怎么不行?”房玉被他拔尖一嗓子给吓得大翻白眼。
“陈三少是个急色鬼,身边的通房姨娘都可以组一班唱大戏了,他给晴晴提鞋倒水都不配。”
卢予橙仍然喜欢经商,一间小小的书肆,让他经营成全周朝最大的书铺子,眼下已有十几家分店,他的铺子捧红了紫霞先生、南宁大师和权权姑娘,眼下他们亲手制的文房四宝,由他独家卖出。
去年他还开起木材店、砖瓦店,手下有一大群工匠帮他到处盖房,他还培养起许多庭院设计师,现在但凡兜里有几个钱的,都想请他造房。
如今卢予橙也算得上大商家,送往迎来的,多少知道名门贵户里那些龌龊事。房玉道:“陈三少不行,那徐尚书家的二少爷呢?够洁身自好了吧。”
“那人就是根木头,打三棍都放不出个屁,跟这种人过一辈子太憋屈。”
“李侍郎家的五少爷呢,风雅却不风流。”
“那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又蠢又笨,会作两首酸诗便自觉高人一等,嫁给这种人没前途。”
“赵太傅家的长子呢,十八岁考上三甲进士,有几分本事,会说话会做人,不是块木头,身边没有通房姨娘,可以了吧?”
“他是庶子,还有个性情刻寡的嫡母,晴晴嫁过去肯定会被磋磨。”
房玉说一个,卢予橙反对一个,每个反对都让晴兰心头渗入几分微甜,这才是亲人啊,事事为她着想的亲人。
“那贺巽呢?有本事、是皇上跟前的红人,身边没有女人,又没有父亲母亲,媳妇不会被磋磨,行了吧?”
房玉提到贺巽,晴兰心底震了震,他竟让玉姊姊点到名?
小脸微红,正想开口把话说明白,不料卢予橙却比她快一步说:“不行。”
“为什么不行?”
“因为他……太厉害,男人太厉害,女人会被压得喘不过气,一辈子憋闷哪能过上好日子?”
啥,这也算理由?房玉的白眼快翻到后脑杓,道:“依你的说法,晴晴谁都不能嫁罗?家世好的嫌家里乱,家世不好的担心人家贪晴晴的钱财,有爹娘怕被欺,没爹娘嫌教养不行,傻的不行、厉害的也不行,那你来说说,要怎样的人才配得上我们家晴晴?”
“自然是要真心稀罕晴晴的。”
此时贺巽推开门,冷冽的目光落在晴兰身上,他板起脸孔,等着她给解释。
解释她为什么凭空消失?解释她为什么让自己那么担心焦虑?解释她怎能不考虑他心情?也解释解释为什么人在京城,却不见他一面?
这回,他非要逼出她的身世家底,不管朋友还做不做得成,他都要掌握她的所有讯息,他不允许她第三次莫名失踪。
他的眼睛在冒火,他的怒气已经烧到头顶心,晴兰看得一清二楚,只是……不是不想见他呀,实在是所有的事全挤在一块了,她无暇去找他。
王嬷嬷的死让她心慌意乱,她想为嬷嬷讨回公道,进侯府本打算求得正义,却没料到把自己的终生给定下。
侯府可能怕她溜走,派了下人从早到晚跟着,她无法月兑身,好不容易今天逮着空儿出门,也只能先见见玉姊姊和橙哥哥,因为他们身负重任,要帮自己查看贺家产业。
尚未出嫁,她已经准备好接手贺家摊子。她打定主意,要比前世帮周懃那样更用心帮他。
谁晓得运气这么背,竟就让他给当场捕获了。
房玉瞪了卢予橙一眼,背后说小话被当场活逮了吧,就说日不能论人,夜不能议鬼,瞧瞧,这会儿多尴尬呀。
“晴晴你去哪儿了?老大找你十几天,只差没把京城给翻了。”白叔方跳上前问。看着晴兰越长大越美丽的容颜,他心像沾上糖似的,打定主意,等老大亲事办妥,就提起大包小包,领着媒人上百味楼求亲去。
“我回家了。”晴兰低声道。
贺巽冷眼,这是第一次她在他面前提到“家”。
她的家在哪里?有什么人?他试探过几回,她半句不答,这会儿想透底了?白子呵呵傻乐着,没发现老大的眼睛正在冒火,还上前拍拍卢予橙的肩膀表示亲热,卢予橙可是未来的大舅子呢。
“你没说错,我家老大确实很厉害,不过放心啦,老大会对媳妇很好的,绝不会欺压媳妇。”
媳妇?听到这两个字,晴兰应该害羞的,但她不想害羞,抬眼,甜美灿烂的笑容在脸上爆开。
她的美倾国倾城,美得有攻击力,美得窃人心,让人嘴角控制不住的上扬,想附和她的笑似的……但他在最后一刻刹住,硬把嘴角拉回原处,因为,他在生气!“走!”贺巽上前,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往外带。
四空大师始终站在门口,定眼看着两人,瞄瞄东、瞧瞧西,总觉得不对劲,是哪里兜不拢?未婚夫妻见面,不该是这种情形啊。
揉揉发红的鼻子,在两人经过身旁时,他抛给晴兰一眼神,晴兰回给他一个无可奈何的微笑。
耸肩,不想啦,儿孙自有儿孙福。
晴兰被拉着一路往外,小小的脚步跟在他身后,惴惴不安,望着他高大的背影……她想自己应该向他交底的,告诉他关于她的身世,告诉他再过不久他们就能日日相见、夜夜相处。
也许他会生气自己对身世的隐瞒,会觉得不被信任,但这关总是要过的,过了关便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也许他会高兴自己是侯府千金,高兴他们从朋友变成夫妻,高兴他们是要相伴一世的男女。
晴兰乐观地想象着,把准备要说的话反复在脑海中过三遍,打算等等一次说到位。
谁知才刚出万客楼,就看到徐嬷嬷领着家丁等在外头。徐嬷嬷看见二小姐被贺巽拉着,满月复疑问升起。
难道二小姐和贺大人认识?会不会贺大人一开始想求娶的就是二小姐?不对不对,外头根本无人知晓侯府还有个二小姐,倘若贺大人心里想的真是二小姐,应该会在皇帝跟前言明。
所以贺大人不知情?
徐惫嬷当机立断,不管知情与否,这会儿都不能让他们独处,她拦在两人面前,一把拉住,晴兰急急道:“府里遍寻不着小姐,老夫人心急得晕过去了,小姐快随老奴回家吧。”祖母晕了?她的身子一向强健……晴兰蹙眉,不解地望向徐嬷嬷。
徐嬷嬷眼色使过,两个丫头上前,不由分说地一左一右拉起晴兰,飞快地将她塞进马车里。
贺巽不想放开她的,但还是放手了,他不想令她在下人面前为难,而且他们的举止确实超越男女大防,众目睽睽之下,他不想坏她名声。
过去他从没在意过这样的亲昵,但那是在自己的地盘,没人敢说嘴,也因为她还太小,小到无法让人做出非分联想。
现在人家府里的仆婢都在,还一双双眼睛盯着……怒气消失、忧虑生出,贺巽又开始担心了,担心回家后她会不会因为自己的亲昵,承受长辈训斥?他很少对人低声下气,但为着晴兰,他拱手为礼客气的问:“请问嬷嬷,府上哪里,在下择日登门拜访。”
所以他真的不知道二姑娘的身世?换言之,贺大人还不晓得夏府偷龙转凤的打算?太好了,徐嬷嬷无比庆幸自己的当机立断。
她抬高脖子,带上几分傲气,“不劳公子,今日之事老奴回府后必会『一五一十』报与我家老爷,届时老爷必会备上『厚礼』亲自登门。”
她强调了“一五一十”及“厚礼”,让贺巽耳朵微微泛红,果然啊,他习惯成自然的动作,惹火了晴晴家中下人。
“厚礼”是指棍棒刀枪吗?
他不能生气也不敢生气,谁家姑娘被男人这般随意模手碰脚的都会怒火中烧,届时挨着吧!
“贺巽定在府中恭候大驾。”拱手一揖,他谦逊诚挚。
马车上,晴兰轻喟。要解释的时机错过了,也罢,按原定计划,待洞房花烛夜再揭晓谜底吧。
拉开车帘子,她对着贺巽猛挥手,扬声道:“我们很快就会见面的,到时你想知道什么,我通通告诉你。”看着她的笑脸,这回他顺随心意,展颜回她一笑。
很快就会见面吗?也许他会先见到她的爹、先挨几个拳头,那么他可不可以顺口提出义结兄妹这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