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宅妙医 第一章 魂飞千里
受天城位处西北,城垣雄伟完整,街道整齐平坦,为中原与关外通商的商业重心,是久远以来的商道枢纽。
此地物产丰饶,南有祈北山脉为其屏障,白河、沙亭河及兰河自东、南、西三汇流于此,形为一片沃野,其间有十八渠五十沟、灌溉便利,因而农牧兴盛。
因商业活动频繁,金流畅通,往来受天城的客商及商队来自五湖四海,三教九流的人都有,由于长居及客居此地的族群繁杂,受天城的民风比起中原更显开放及活泼。
受天城内有东南两条大路将城池分为四个区块,东大路是商业区,各家商号及票号林立。南大路因官道由南城门往西而去,故为旅栈、饭馆及各种小型商号集中地。
南城门巍峨耸立,突出高大,由城门高处望去,整个受天城尽收眼底。
往城的东北角一眺,可见一黑瓦覆顶、黑墙耸立,三面有参天巨木包围的雄伟宅邸,那便是富甲一方的穆府所在。
穆氏一族在西北定居已有近两百年,先祖原只是一名棉花商号的跑街,后来攒了一点钱便开始自营皮货小买卖,几代的积累下来,慢慢地完整了穆家的商业版图,如今掌管家业的是穆家大房穆知学的独子穆雪松,时年二十有四。
穆家由买卖皮货发家,如今营运多角化,包含玉石、牲口、粮秣、牛角、象牙、皮货、丝绸、瓷器、良种马、铁、金、银器、药草、香料,甚至是罕见典籍的输入及输出皆有经营。
穆雪松自十四岁便跟着父亲走商,充分发挥其能力及所学,是难得一见的商业奇才。他二十岁时,正式接手穆家家业,如今已四年,成就卓越斐然。
时序刚进入初秋,但穆家上下已开始准备过中秋的事宜。
这些事,自然是由着穆家主母—— 穆夫人于敬恩,以及穆大小姐穆雪梅合力张罗。
穆雪梅是穆雪松的姊姊,只年长他一岁,今年二十有五。
她十五岁订亲,十六岁出嫁,由于成亲四年一直未有身孕,婆母便不断往她院里塞通房,面对院里一票女人她气不过,便与对方和离并回到娘家。
这事虽在受天城里也喧嚣了一段时间,但心高气傲的穆雪梅并没理会,这主要也是因为娘家父母及弟弟的支持,有娘家当靠山,她的日子过得可一点都不憋屈。
至于已届婚龄的穆雪松至今仍未成亲,院里亦是清幽无人,外头甚至谣传他喜欢的不是女人,而他也一点都不在意。
严格说来,穆家姊弟在这民风开放的受天城可是活得极任性又自在。
穆雪松的马车一到门口,穆府的人便迎了上来,他下了车,小厮玉华跟随员周信便紧紧地跟上。
穆府为一五进大宅,采口字型往外连推三圈,建构出一完整围龙宅邸,建筑配置严密,具有极强大的防御功能。
穆雪松住在宅邸东北角楼边的院子里,此处幽静隐密,名为“寻静斋”。
寻静斋里有一大两小的房间,还有一间小伙房,以及小庭院。平日在府里时,穆雪松几乎是不出院门的。
进了大门,他沿着东行道,穿过长庭,一路往父亲的崇儒院而去。
今儿回府尚早,他决定前去请安。因为平日公事繁忙,他并不是天天去父母亲那儿请安的。
当他行至横屋之间相通的回廊时,他的眼尾余光瞥见一个身影。
他微顿,停下了脚步。
“少……”
玉华想出声,穆雪松给了他一记安静的眼神暗示。
“谢……谢……公子……”
猛地睁开眼睛,她躺着不动,有些迷糊的看着眼前所及的一切。
怎么会突然梦见那天?
她在床上先揉了揉手脚,稍微活动一下睡僵了的身子,然后才翻身起床,坐在床沿。
看着这熟悉又陌生的屋子,她不自觉地轻叹了一口气。
“咦?”丫鬟小单轻手轻脚地走进内室,见她已午睡醒了,动作也就大了起来,“宁小姐醒啦?要不要洗把脸,精神一点?”
“……嗯。”她顿了一下,才回应了小单。
小单动作利落地侍候她洗脸,还倒了杯热茶送到她手中,这也是她不习惯的事情之一—— 被侍候。
活了十六、七年,她还不曾被侍候过,在心里叹口气,她起身朝屋外走去。
“宁小姐,您去哪儿?”小单问。
“我出去透透气。”她说着,信步往外头走去。
宁小姐……虽然已经十来日了,她还是无法习惯这个称谓。为什么她会在这边呢?远在京城的自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不是小单口中的宁小姐周学宁,她不是属于这个家的人。
她叫尹碧楼,家住京城十里巷,她爹名叫尹常川,在京城开了家“蹈武堂”武馆,平日里靠着教授一些学生武术跟替人调筋理脉及整骨以维生计。
可不知为何,十几天前一觉醒来,她魂飞千里,入了这个名叫周学宁的身躯,住进当年害得她爹娘私奔中原的穆家。
周学宁是穆知学恩师周文开的孙女,周文开的独子周凤翔跟穆知学又是拜把兄弟,十多年前周凤翔与妻子在一次马车意外中丧生,但襁褓中的周学宁却在母亲的保护中活了下来。
周文开临终前将唯一的孙女托给穆知学,盼他代替周凤翔将这周家仅剩的血脉留下。那年,她才三岁,如今已经十六。
周学宁哪里去了?为什么她会宿在周学宁身上?难道说她跟周学宁交换了身体,如今的周学宁成了她尹碧楼吗?
自她醒来的那一天起,她每天都想着要离开穆府,离开受天城,无奈她虽出入自由,但只要一出门便有丫鬟小厮跟前跟后,很难从他们眼前开溜。
想翻墙而去,穆府又守备严实、墙高十余尺。
想她爹可是一跳就及六尺的高手呀!若她当初习得她爹的武功,要离开这穆府也不是什么难如登天的事,偏偏她爹明明武功高强却不肯让她习武,只让她学了一些寻常的、皮毛的防身术。
因为她爹希望她像她死去的娘那般温婉娴静,担心习武会让她变成粗野姑娘,于是她只能在她爹授课时在边上偷瞧,跟着打上几招,可若被他或是其他学生们发现,大伙儿就会笑她打的是三脚猫功夫,出去会丢了她爹的脸。
她若不服气,闹脾气了,大伙儿就会逗她,说些“姑娘家学什么拳脚功夫呢?姑娘家最要紧的就是嫁个好人家,从此相夫教子,有个依靠”这样的话。
她虽是女子,可她不输男子呀!她在女塾读书的那几年,品学兼优,夫子还不只一次惋惜,她若非女儿身,必有一番成就。
生为女儿身,彷佛宣告了她此生都难有成就,无法为自己做主似的。
她与爹相依为命,她爹那些调筋理脉及整骨的功夫,她都学得不错。若有她爹不方便接触的妇人或姑娘,也都是由她上阵。
她虽只是爹的副手,可深受求治的女患者信任及赞扬,然而当她想再学得更深、做得更多时,爹却总是说:“妳是女儿,爹不求妳出人头地,只盼妳嫁个好儿郎,一世无忧。”
这个好儿郎,她爹已经有了人选,那便是她的师兄安放天。
安放天是京城名贾安东山的庶子,行二,因为生母为身分低贱且失宠的歌妓,在家中毫无地位,亦无抬升的机会及可能。
安放天是她爹的关门弟子,拜师学艺,踏入尹家门时,她才十二、三岁。他是个能言善道,长袖善舞,总能逗人开心的人,生为独生女的她,一直为多个有趣的兄长而欢喜,直到……她爹意欲将她许给师兄。
她师兄在安家毫无地位,在掌大权的正室底下,日后恐得不到半点安家的余荫庇护,而她爹因无继承衣钵的儿子,便想着让师兄与她成婚,将来能将他辛苦创立的蹈武堂经营传承下去。
她并不讨厌师兄,可对他却没有过兄妹之外的任何情愫。
“碧楼,妳师兄是个可依靠的人,若将妳交给他,爹也就放心了。”她爹跟她这么说时,她十五岁。
她以为自己会点头,乖顺地听从父亲的决定,可她没有。
“爹,嫁人是女子唯一的路吗?”
“不嫁人,妳想做啥?”
“我想做有能力为自己做主的女人。”
听着她的话,爹笑了,带着点伤人的不以为然。
“碧楼,妳说什么傻话?爹将妳拉拔长大,盼的就是能给妳找个让妳衣食无忧,护妳惜妳一辈子的好夫君呀!”
“若我自己有本事,衣食无忧有何难?我不甘心连争都不争,就这么碌碌无为的过一生。”
她爹瞪大了眼睛,“妳想争什么?”
“爹,在您这些弟子之中,有谁像我这般专注且努力地学习?又有谁像我这般能代您上阵?爹,我可以的,我能……”
“碧楼。”她爹打断了她,“就算嫁了放天,妳还是可以做这些事的。”
她原也几乎接受了她爹的说法,认为日后即便嫁给师兄,她还是可以做她想做的事情,但后来发生了一些事,让她意识到那是不可能的。
有次,师兄骑了匹马来,她希望师兄能教她骑马,可师兄却说姑娘家骑马是粗野且不成体统的行为。
又有一次,师兄发现她在练习扎针,而且是扎自己,便说她是自讨苦吃,她故意对他说:“要不,师兄让我练习可好?”
他几乎是跳起来的,而且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她,“这不是讨痛吗?碧楼,妳别一天到晚老想着这些事,做些女子该做的事便可。”
于是她知道师兄不是能成全她的人,不是能听她说梦想的人,不是她希望能共度一生的人。
直至今日,听她说梦、且把她的梦当一回事,给她鼓舞及支持的,竟然是多年前那个送书给她的陌生人……
走着走着,她不知不觉地来到东侧的庭院,正要往回走,忽见一条大黑狗从矮树丛后冒了出来。
“虎子!”看了眼四下她喊牠一声,牠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便朝她跑了过来。
她蹲下来,伸出手,虎子便将牠那颗毛茸茸的大头蹭了过来,两只晶亮的大眼巴巴地望着她。
这偌大的穆府里,唯一让她相处起来没有半点困难的就只有这条名叫“虎子”的黑毛獒犬。
虎子是六年前,穆雪松出关做买卖时带回来的。当时牠是一胎幼犬里最小最弱的,那狗主本想放着牠自生自灭,穆雪松说要,狗主于是便宜卖给了他。
虎子当时还没断女乃,穆雪松便用羊女乃喂养牠,将牠一点一点的养大,最后成了穆府护卫犬的主力。
从前的周学宁是对猫狗牲畜避之唯恐不及的人,虎子在府里六年,她总是有多远躲多远。
可如今宿着这身子的是她尹碧楼,她一点都不怕狗,甚至自小就有着驯服猫狗牲畜的天分。那些她无法对谁说起的梦想,她总是对着牠们说,牠们不会打击她否定她,好像在牠们面前,她的梦都能实现般。
“虎子,你说我该怎么办呢?”她说着,不自觉地抬头看着这西北的天空。
“呜呜。”虎子像是听懂她的话般,露出同情的眼神。
她一叹,“为什么我会在这里?我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爹他……”说着,她眼窝一热,无助又焦虑的眼泪差点夺眶而出。
她想回家,她想知道自己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若是她真跟周学宁交换了身躯,总有法子解决吧?
然而这般荒诞、犹如乡野奇谈般的遭遇,她如何对穆家人说,然后求他们放她回家?要是他们不信,觉得她根本中邪,说不定会把她关到道观里,或是对她施什么奇怪的法。
再者,假若他们信她是尹常川的女儿,会放她走吗?当年她娘随着她爹私奔,可是丢了穆白两家的脸面,要是她落入穆家手中,他们又会如何对她?
这事,怎么做都不成呀!
“虎子。”她一把抱住虎子,贴着牠强壮又毛茸茸的身躯,“我好想回家……”
“欸!”
突然,她身后传来男子的声音。
她吓了一跳,整个人跳了起来,一回头,只见穆雪松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并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她。
糟了,他应该没听见她刚才说的话吧?
穆雪松看着她,再看看她身边像只小马般的虎子。
他刚才看见了什么?这丫头向来只要是有毛的、四脚落地的,她都是有多远就逃多远,可现在她竟然在跟虎子说话,还抱着牠?
“妳什么时候跟虎子好上了?”他问。
看着眼前高大俊伟的穆雪松,她不自觉地暗咽了一口口水。
周学宁虽不知道上哪里去了,可她十六年来的记忆都还在这颗脑袋瓜里。
因此她知道穆知学有意将周学宁许给穆雪松,就像她爹想把她许给师兄一样。不同的是,周学宁恋慕着穆雪松,可她对师兄并无任何男女之间的情愫。
然而因为有着周学宁的记忆,她也知道穆雪松是如何无视周学宁……
是的,这穆雪松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前前后后看起来都是个迷人的货。他允文允武,既是商界才子,同时也是骑术高手,还是受天城竞马搥丸赛事上的常胜将军。
他有着健美高大的身形,还有着浓眉星目加上高挺鼻梁的深邃五官,浑身上下散发一种睥睨天下、高不可攀的气息。
而周学宁的视线总是追逐着他,彷佛她是为了他才出生在这世上似的,但他却总是无视她,对上眼了,也像是在看着一只猫或一条狗似的。
喔不,他对那些猫狗可比对周学宁亲切多了。
周学宁真够傻,怎么会恋慕着这种冷心货?要是她,才不如此卑微呢!
不过,如今她宿了周学宁的身,对他及这家子也还没有足够的了解,更还没想好自己该如何进行下一步。
安全起见,她得要尽可能活得像是周学宁,别让人对她起了疑心。
“我、我觉得虎子也没那么可怕……”她试着解释自己如今为何跟虎子有好交情,“牠……牠其实面恶心善。”
面恶心善?他还真没想过这四个字可以用来形容一条狗。
“那个我、我还有事……先走了。”她说完,起身便急着要走。
其实比起虎子,她觉得他更可怕。
他有一双鹰隼般锐利的黑眸,不多话,让人模不清猜不透他在思索着什么。这十来日,她已多次跟他照面,虽无话可说,却常常被他突然撇过来的目光惊吓到。
他是这偌大的穆府里,她最得谨慎应对的一个人。
“慢着。”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臂。
她彷如惊弓之鸟,整个人一震,然后猛然甩开他的手,甚至退了两步之远,用一种像是在看着脏东西般的眼神看着他。
迎上她那眼神,他不自觉地蹙起两道浓眉,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望着她。
“什么时候我变得像鬼一样可怕了?”他浓眉微虬,“妳怕我比怕虎子多。”
他们是一起长大的……不,他是看着她长大的,从前她总是追在他身后跑,他也非常照顾她,拉着她的手、抱着她、背着她……
他们一直很亲近,直到他发现她对他的感情,直到他爹娘有意将她许配给他,他才慢慢地疏远了她、冷淡着她。
“男女授受不亲。”她说。
闻言,他哼嗤一笑。受天城因为民风开放,只要不违伦常道德,男女之间的接触并没有过度“吹毛求疵”的要求及规范,她虽不似他姊姊般热情奔放,几乎肆无忌惮,但也不至于如此忸怩作态。
在他眼前的周学宁还是那模样,巴掌大的小脸、晶亮的眸子、挺俏的鼻梁、樱桃小口……长得一副人畜无害、乖顺温婉的模样,可为什么,他却觉得她有点不像周学宁?
“妳当真?”他一脸兴味地问。
“……”她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行为举止很不“周学宁”,不禁有点慌。
受天城不似中原,是个开放又活泼的地方,除非是已婚的身分,不然未婚男女之间的相处是很江湖儿女的,即便周学宁没豪迈到什么都不在意,却也没拘谨到什么都在乎。
她知道自己该活得像周学宁,可她骨子里毕竟是尹碧楼,一时之间实在很难适应。
“从前,我们不都是手拉着手,在这府里跑来跑去的?”她那不知所措,莫名焦虑的样子让他觉得新奇有趣。
从前,她怕极了虎子,但总期待着能接近他。
现在,她不怕虎子,却对他如此生分畏怯?
“不光是我,就说成庵吧,他也常常拉着妳的手东跑西跑,蹦上蹦下的。喏?”说着,他微弯子,指着自己右额接近发际的地方,“这不就是有次成庵带妳爬上树去,妳一个失足从树上摔下来,我为了接住妳,才刮出的一道伤。”
看见他额头上的那道伤疤,她想起那件事。在周学宁的记忆里,那是生命里多么重要的一件事。
她想,周学宁对他的情愫便是那样生出来的吧?尽避她当时只有十岁。
“我……我已经不是当年的孩子了。”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解释。
“噢,不是孩子了?”他笑视着她,眼底却有着强势的探求,“也是,姊姊在妳这年纪时都出嫁了。”
“小姐,夫人找您……”这时,小单寻着她而来了,见她跟穆雪松正在说话,小单怯怯地喊了声,“少爷……”
这十来日里,她是第一次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小单,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喔不,她真希望小单能更早出现。
要是小单早点来寻她,她也不会在穆雪松面前表现得像是一只被捏住了的兔子般,奋力挣扎却又无法逃月兑。
“小单!”她一个箭步冲向小单,并紧紧地勾住小单的手,“咱们去崇儒院。”说着,她几乎是拖着小单跑掉的。
看着她们离去的身影,穆雪松若有所思。
这时,一旁的虎子呜呜两声。他看着牠,蹙眉一笑,“虎子,你说她是不是有点不寻常?”
虎子像是响应他的问题般,又呜呜了两声。
“是吧?你也觉得她怪吧?”他说。
崇儒院花厅里,人称徐三爷的徐海端正在帮她把脉诊断。
这位大夫是穆雪松挚友徐白波的叔父,在家行三,徐家五代行医,先祖亦在太医院担任要职及授课。
徐家子孙多数行医,术德兼备,受人信任及景仰。
周学宁自幼便有心疾,穆知学跟穆夫人可是用了心在照顾她、医治她。尽避徐海端曾断言她恐怕活不过十五,但他们夫妻俩还是不曾放弃,不管是多么稀有、多么昂贵的药物,只要徐海端说的出名字,他们便想方设法、上山下海的去找。
终于,把她给养到十六岁了。但即使她已一年未再心疾复发,穆知学跟穆夫人还是每个月礼聘徐三爷到府把脉诊断,并给她开些治疗及补气赡养的方子。
徐海端的手轻轻地搁在她的手腕内侧,仔细地查诊着,时而皱眉,时而思索,好一会儿才将手收回。
“徐三爷,如何?”一旁的穆夫人等不及地问。
徐海端笑视着穆夫人,“夫人不必忧心,宁姑娘好得很。”
“是吗?”穆夫人一听,笑逐颜开。
“不是寻常的好,是非常之好。”徐海端说着,疑惑地看着她,“宁姑娘这是练了什么休养生息的功吗?如今妳心脉强而有力,血气亦流通无阻,像是活生生地换了个身体。”
尹碧楼愣了一下,是因为她宿在周学宁的身上,才让这副病弱的身躯也跟着焕然一新吗?那么若她两人真交换了身体,如今在京城的“尹碧楼”不就病恹恹的?唉呀,那么她爹该要多担心呢!
“那肯定是徐三爷给我们学宁开的方子有奇效呀!”穆夫人的喜悦溢于言表。
徐海端笑视着她,问:“不过宁姑娘这心疾虽有解,却似乎有心事烦忧,这阵子是不是都没睡好?”
她讷讷地说:“是,这阵子是没睡好……”好厉害的医术,连这个都能诊出来?
“唔。”徐海端点点头,开始写起方子,“这回,我给妳开个安神助眠的方子吧!”
徐海端开完方子,穆夫人便差人拿着方子去抓药,并让人送他回去。
徐海端前脚一走,穆夫人就欢天喜地的拉着她的手,“真是太好了,妳刚才听见徐三爷说的话了?”
看着穆夫人那欢欣安慰得眼眶泛泪的样子,尹碧楼心头微顿。
穆夫人是真真切切关心着、在乎着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呀!凭着周学宁的那些记忆,她知道穆家两老是多么为这个恩师所托的孩子担忧操心着。
那些关怀跟付出,绝不是矫情、绝不是演戏,而是实实在在、发自内心的。
望着眼神里满满母爱的穆夫人,尹碧楼的心窝不知不觉地暖着。
她打出生就没了娘,从来就没感受过母爱,尽避她爹已经倾其所能地给予她关爱及呵护,但总还是觉得缺少了什么。
成为“周学宁”的这十多天来,她强烈的感觉到穆家人对她的关怀,可……她也没忘记当初是穆家逼着她爹娘得远走他乡。
她娘亲名叫白静儿,是穆老爷姨母的女儿,是他的静儿表妹,同时也是与他有婚配的未婚妻。
说来,穆知学与白静儿并没真正的婚契,只是两家早有默契,也已口头约定,没想到白静儿爱上虽有一身武艺,却得为了五斗米而屈身穆家商号当跑街的尹常川。
两人的邂逅来自于一次白静儿与丫鬟上街时,遭到一胡商调戏,尹常川及时出手为她们主婢二人解围,一问之下,方知他是穆家商号的跑街。之后,白静儿为表感谢,亲自缝了一双温暖的新鞋送给尹常川……
两人郎情妾意,爱火正炽,却被穆白两家发现并极力阻止,当时白静儿想以死威逼父母,绝食了好一阵子,整个人病弱得快不成人样。
尹常川不肯放弃,最后穆白两家竟向官家施压,于是受天城城守大人勒令尹常川在期限之内离开受天城,且永远不准回返。
后来是打白静儿小时便照顾着她的嬷嬷心软,协助他们私奔,远走高飞。
但白静儿当时为爱绝食,弄坏身子,落下病谤,变得体弱多病。
辗转到京城后,他们成亲并租了间小宅子落户。
那些年,尹常川与白静儿互相扶持,不畏生活艰辛,白静儿希望尹常川能以武展才,便变卖了自己的首饰让他办了间武馆,开堂授业。
一眨眼,十二年过去了,白静儿却因为体虚身弱,一直到二十八岁那年才终于怀上女儿,然而她的生命也在二十八岁那年生产时结束了……
这么多年来,她爹总是告诉她—— 她娘是让穆家人害的。要不是他们苦苦相逼,她娘不会弄糟身子,也不必随他浪迹天涯,更不会因为身子不好而在生产时血崩过世。
是的,她听她爹说过穆家的千般不是,也真心地认为穆家是他们的仇人。可这十几天,她却感到疑惑,穆家人对待一个非亲生己出的小泵娘是如此的真诚热切,一点都不像是冷血残酷的人呀!
除了往日里就对周学宁冷淡的穆雪松,每个人都十分和善的对待她、关怀她,就算是倨傲娇蛮的穆雪梅,对她都是好的。
难道是她爹误解了什么?或是……喔不,她爹才不会搬弄是非,用子虚乌有之事构陷他人呢!
然而能够信守承诺,无所求地照顾着恩师孙女的人,又怎会是善妒冷酷的恶人呢?
就像前几日,府里一名丫鬟的家里托人送来口信,说是她娘亲重病,又因家贫而无法就医诊治,因此加重病情。穆老爷跟穆夫人得知此事,不只让账房拨了款子给丫鬟,还准她一个月的假,好让她回家去尽孝。
对待身分低微的下人都能如此宽容且慈悲,这样的人怎可能是她爹口中横断冷酷,将人逼到无路可走的恶人呢?难道这其中有着什么她爹不知道的误会?
“学宁呀……”这时,穆夫人牵起她的手,紧紧地捏在手里,眼底竟噙着激动的泪水,“想当初妳心疾初次发作时,徐三爷便断言妳无法活过十五岁,可我跟妳义父不愿向老天爷认输,无论如何都要跟老天爷抢下妳,万幸呀万幸,妳终于也长到了现在……”
“娘,您这是做啥?”一旁的穆雪梅见她母亲哭哭啼啼地,忍不住笑出声,“干什么如此感伤?学宁这不是好好的吗?”
“娘这是喜极而泣呀。”穆夫人抹去激动的眼泪,笑视着周学宁。
她一脸欣慰道:“刚才徐三爷说了,妳活生生像是换了个身子,健康得很,义母听着真是欣慰,总算我们的努力没有白费……如今妳身子养好了,日后嫁给雪松,就能给穆家添几个白胖的娃儿了。”
穆夫人此话一出,她的心忍不住揪紧了一下。
嫁给穆雪松?他又不爱她。就算他真扛不住爹娘的威逼劝诱而娶了她,也不是真心想跟她白头到老。
不,她才不想走进这样的婚姻里呢!
可如今她宿着这身子,周学宁该尽的责任义务都落在她头上,要是日后她真得嫁给穆雪松,那可就惨了。
不成,她一定得想法子回到自己的身躯上。
“学宁,妳怎么魂不守舍的?”穆夫人见她对于“嫁给穆雪松,生几个白胖娃儿”的话题毫无反应,甚至还面容忧忡、若有所思,不禁感到疑惑。
她回过神,尴尬地笑笑,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或搭腔。
“娘,学宁她肯定是想到雪松不想娶她,所以开心不起来。”向来有话直说,从不修饰的穆雪梅语带玩笑地说。
她知道,穆雪梅不是存心糗她、笑她,或是泼她冷水,只是说出实情。
“啐,妳胡说什么?”穆夫人轻啐一记,眼底彷佛写着“妳给我住口”。
穆雪梅不以为意地挑眉一笑,“我没说错呀,雪松是不肯嘛!”
“雪松只是太专注生意上的事情,这才暂时不想成家立业。”穆夫人当然也明白自己儿子的心性,之所以这么说,完全是为了安慰钟情穆雪松的周学宁。
“娘,雪松可不是谁能压着头的,他不肯的事,谁都甭想逼他。”穆雪梅说道:“与其冀望他点头答应,还不如给学宁另觅亲事吧!”
“这……”穆夫人一时也答不上话,只是瞪大眼睛看着口无遮拦的女儿。
他不肯的事,谁都甭想逼他?很好,尹碧楼倒真心希望穆雪松能挺住,可别屈服了—— 至少在她顺利换回自己的身体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