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子吹箫逐凤凰(上) 第二十章
翌日。
赵玉轻轻地起身,感觉到倦极酣睡的妻子小手紧攥着自己衣袖,不忍惊醒她,便小心翼翼地褪下了袍子,温柔地看着她偎蹭着犹带自己体温与气息的寝抱,睡得越发甜香。
他修长指尖虚虚描绘过她弯弯的眉毛,挺翘的小巧鼻端,那长长卷起的睫毛浓密得仿佛两扇乌黑帘子,掩住底下清亮温暖明媚的目光。
双颊微微粉红,透着一丝终于丰盈起来的韵色……这三年来,她终于被他养胖了些,不再是德胜侯府后院那个缺衣少食,沉默寡言,清瘦得风吹就倒的小女孩儿。
她从木然呆楞,渐渐恢复了鲜活的生气,终于会笑,敢撒娇,有时还有小小的脾气……
真好。
他倾身下去,脸颊轻贴上她柔女敕的颊,大手抚模着她柔润的青丝,低喃若自语。
“……孤知道你担心什么,放心,孤决计不让任何人伤你,教你不快。”
须臾,在东宫另一端——
因喝了汤药正昏昏沉沉的钱倾颜陡然被推醒了。
“良媛,太子殿下来了,太子殿下来看您了!”
耳畔是贴身宫女又惊又喜的叫唤,钱倾颜喘了口气,自粘腻不堪的噩梦中惊醒过来,睁开恍惚的眼,还有一刹的未过神——
“谁,来了?”
“是太子殿下。”宫女几乎喜极而泣。
太子亲来,难道是原谅主子了?她们这些贴身随侍的奴婢也不会被牵连了?
钱倾颜昏浊晦暗的双眼乍然亮了,好似枯萎的花朵又逢春风雨露,娇艳妩媚复生,她勉强撑起身子,紧抓着贴身宫女的手,一迭连声道:“殿、殿下来了?我还没有更衣呢……来人,快伺候我梳妆……拿我那套先前新制的翡翠头面来,殿下还没瞧见我替戴过呢!”
几个贴身宫女被使唤得团团转,可就在她长发散落梳理了一半,那个高大修长身影已然跨门槛而入。
“殿下……”钱倾颜痴痴地望着那个俊美如松柏玉竹的男人——她的夫主。
他终于来见她了,他终于还是舍不得她的,对吗?
“殿下,您终还是来听我一句解释了。”钱倾颜泪光粼粼,哑声地道。
赵玉居高临下俯视着她,只觉可笑。“事到如今,你还有何可解释?”
“臣妾一心恋慕殿下,为了殿下,便是遭受再多胁迫凌辱……臣妾都能忍,”她哽咽道:“可臣妾却忍受不了您竟只因太子妃缘故,连臣妾的辩白都不愿听……”
“当初赵家将你送进东宫,又允你跟三皇弟、四皇弟暧昧不清,不就是打着脚踏双舟两头皆靠的主意?”赵玉负着手,冷冷淡淡的连眉宇也未抬。“如今你又做出这番贞烈姿态,是当孤眼瞎了吗?”
“臣妾何尝不知自己言行失据进退两难,可初始,我真真只想留在殿边,若不是他们拿殿下的安危威胁我……”钱倾颜凄楚哀哀地道:“否则,臣妾又如何肯以清白之躯侍奉二男?臣妾自幼熟读《女诫》与《女则》,又怎会不知女子贞洁比性命还重要?”
赵玉忍不住笑了起来,笑中带着一丝讽刺和不可思议。“孤,还是小看你了啊!”
脸皮竟厚若城墙至此,若改日羌奴敌袭,索性直接把她扔到前方去,说不定还能为大武万千兵士们挡上一挡,也算是积福了。
钱倾颜泪眼蒙胧,粉白憔悴的脸庞掠过难堪,面对他眸光中毫不掩饰的厌恶,脑中空白了一瞬,方才还理直气壮的种种情有可原之词,竟没了接续下去陈情的勇气。
“殿下——”
“别再打着为孤好的名义,掩盖你钱家的野心,和你渴望受男人迷恋的贪婪。”他嘴角微微上扬,眼神冷得像冰渣子。“孤,觉得恶心。”
钱倾颜像是被狠狠甩了一记耳光,眼中痴迷与自怜霎时间僵凝住了,不敢置信地楞怔望着他。
她自小就是钱家捧在手心、养于锦绣膏粱中,如珠似宝的千金贵女,便是被送进东宫为良媛,被迫隐没于太子妃的光芒荣宠之下,可也还有个深深倾慕她的四皇子爱怜着她、护持着她……
她满心满脑都想着,众人眼中盛世明珠般的自己,怎么可能得不到殿下的欢心?殿下,不过是碍于钱家与三皇子势力纠缠,这才刻意不宠爱于她——可殿下心底还是有她的,否则她怀了四皇子的孩儿,他如何只是命人圈禁住她,不肯教半点消息泄漏于世……这林林总总迹象,都证明他心里有她,所以他这才舍不得惩戒她的。
钱倾颜这些时日落了胎,身子受损,她每日每夜不愿面对自己的失败,将好好一盘棋下成了死局,便只能为自己画出了一个又一个美好的假象,活在这样的美梦里。
可今日,赵玉却活生生地掴醒了她的梦!
“不,我不是!”钱倾颜面色赤红得异常,她剧烈喘息摇头,手指紧揪着衣襟,只觉胸口痛得厉害。“殿下,臣妾都是被逼的,臣妾真正心悦爱慕的只有您啊,可他们逼我——”
“他们怎么逼你了?”他嘲讽地问。
她以为赵玉愿意信自己了,事到如今也不敢再虚言相欺瞒,慌张跌撞地滚下床榻,紧紧攀住他衣袍下摆,满面泪痕地哀道。
“殿下容禀……是三皇子知道四皇子和臣妾有旧时姊弟之谊,于宫中偶有相遇……便藉机用熏香和迷情酒致使……待臣妾、臣妾醒来,真恨不能当即就死……可三皇子说,东宫多年未有子嗣,殿下储君之位终究不稳,如若、如若臣妾能得有孕,又是赵家血脉子嗣,那么殿下就再不用面对朝野内外交迫……他、他也愿扶持臣妾的孩儿……”
可没想到,这一切竟然都是三皇子的阴谋诡计,他当初说得有多仁义,后来弃子之时就有多狠厉决绝!
她月复中的孩儿,没想到最后却成了自己的催命符……
“殿下……”钱倾颜痛哭不已,呜咽断续难言。“臣妾都是为了能留在您身边,都是为了东宫着想啊!”
几个贴身宫女颤抖跪在地上,面色惨然若死,在彼此眼中看见了惊骇与绝望……
听见这等丑闻,她们哪里还有活路?
这个主子……这个坑杀人的主子……简直就是祸害!
赵玉冷漠的目光落在那攀附着自己衣角的纤纤素手上,毫不留情地甩开她,后退了一大步,身后俊秀侍卫面无表情地上前,手底翻飞,瞬间就拿捏住了钱倾颜,只听得她吃痛尖叫了一声——
“狗奴才,放开我!我还是东宫良媛,你敢动我?”
俊秀侍卫不发一言,手下劲力越发紧了。
赵玉嗤地笑了,淡然道:“这个『良媛』,还真不值几个钱,只要孤一句话,说没就没了。”
钱倾颜又惊又怕又怒,眸底的迷恋总算在这一刻消散了大半,清晰无比地直目面前夫主的残酷与强硬,她牙关打颤起来,恐惧迫使愤怒蒸腾如火。
“殿下一意孤行至此,无视好人心,置东宫子嗣空虚不管,连臣妾为您受尽屈辱也丝毫不见怜,为了替太子妃出气,竟要拿臣妾祭旗……难道,您就不怕圣上震怒、朝臣非议吗?还有我钱家——我钱家是东宫臣属,您就不怕寒了臣下们的心吗?”
不再沉溺于自怜自伤呓语幻想中的钱倾颜,这一刻终逬发出属于京师贵女的锋利,字字句句,直指中心!
可惜赵玉已懒得再与她废话,“孤今日来,本想问问你,如此执意想见太子妃,打的又是什么主意,不过现在,孤也不想知道了。”
跟一个把路走绝的人,没甚好多说的。
死人,纵有再多的主意也属白搭。
“月令,”他对俊秀侍卫微一颔首,口气淡如清风。“明日,就报了东宫钱良媛病殁吧。”
“喏。”
钱倾颜呆住了。
赵玉瞥了眼两股颤颤伏地汗如浆出的宫女们,“钱良媛身患疫病,伺候之人染之八九,为皇城后宫安危所致,当大火焚之去疫。”
“属下领命!”
他对那几名面色灰败绝望的宫女淡淡道:“尔等家人,东宫会妥加安置,若无过错,必不牵连。”
宫女们顿时砰砰砰地重重磕头起来,哽咽道:“谢殿下……”
她们跟随钱良媛多年,个个手上也不干净,可到最后能不祸及家人,已经是殿下高恩厚德了。
赵玉转身跨步走出的刹那,钱倾颜忽然尖厉叫了起来——
“殿下——赵玉,你竟敢这样对我?你以为你心尖宠的太子妃又有多冰清玉洁,她幼时就跟我兄长有私情,如果不是——啊——”
众人眼前一花,再定睛一看,只见赵玉正用一方绫帕缓缓擦拭起手掌指尖,方才还疯癫般口吐狂言的钱倾颜,玉颈呈现一种诡异的姿态,渐渐地滑落倒地……
这下,连俊秀侍卫月令都屏息垂首,心下绷紧如弓弦,冷汗涔涔。
反倒是宫女们自知没有生路,依然静静跪伏原地,有种听天由命的释然。
然,心中也不禁隐隐有荒谬和幸灾乐祸感。
钱家这位大小姐,坑杀的何止奴婢,就连自家大公子都不放过……
呵呵,只可惜了恁事不知的太子妃了。
赵玉神情高深莫测,看不出喜怒,只是绫帕随手一扔,转身就走。
——月令蹑足跟随在太子身后,往日面上漫不经心的微笑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忐忑。
主子英俊侧脸不辨喜怒,颀长身躯缓步过青砖,大袖翩飞,似降世谪仙,又似如玉公子,任谁也看不出刚刚他手上才了断了一条活生生的性命。
“适才的事,不许有一字传入太子妃耳中。”赵玉脚步一顿,沉声道。
“属下明白。”月令想起东宫那性情温软善良的主母,迟疑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道:“殿下,钱氏——久病成癖,胡言不可信。”
赵玉沉默,再开口时,平静的语气里有着难掩的一抹温柔。“孤知道。”
这世上,再也没人比他更清楚,眠娘这辈子是永远没有可能和钱家子有任何牵扯。
这次,他“回来”的时候虽然未能及时阻止他们相遇,却已斩断了他们的夫妻缘分。
还能容忍钱家子至今犹在喘气儿,为的不是愧疚,不是愧疾于夺了他前世的妻,而是不愿妄造了杀业,惊动任何一丝可能唤醒眠娘关于前世记忆的危险。
钱家贪恋富贵,钱权官职……日后有自掘坟墓的时候。
他会出手,可不是现在。
李眠难得赖了床,浑身酸涩娇弱地磨蹭了好久才勉强起身,憨憨坐在床榻上依然睡意浓重,被宫人服侍梳头净面时还时不时打瞌睡。
“娘娘,二皇子府中李侧妃前来请安,被搁在东宫外。”春分姑姑自外头进来,先向主子娘娘欠身福礼,接过宫人取来的雪狐大氅,亲自为她披上,低声禀道,“李侧妃竟在宫门口便楚楚可怜地喊着求娘娘恕罪,求娘娘给她这个妹妹一条活路,别再示意二皇子妃责难她这个妾室……哼!也不知哪儿学来的刁滑矫揉做派,居然敢把脏水泼到您头上来。”
她被这么一通摆弄也醒了,看着春分姑姑那忿忿不齿的神情,反倒笑着安慰道:“李侧妃这是师承其母,多年修行,自然不同寻常,姑姑宽一宽心,咱们不气不气啊。”
春分姑姑被逗笑了,还是不免心疼道:“当初娘娘在府里可没少受这母女俩的搓磨吧?哼,老奴怎么也没想到军功赫赫、精明干练的德胜侯,居然将这样的一对母女捧在了手心之上?”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她对这个父亲的情分已自希望至失望,最后淡得几乎再生不起丝毫涟漪触动。“只要殿下仍有用德胜侯之处,我们还会是这个名分上的父女。”
反之,若德胜侯不再是殿下的助力,甚至成为对准殿下的一把利刃,那么这个父亲于她而言,就连最后的存在意义也无。
当年,她不也是早就被他舍弃了吗?
“娘娘……”春分姑姑看着面无表情的李眠,心里酸酸的。
“我后来才知,”她轻声道,“人想铁石心肠原来并不难,比的不过是谁比谁豁得出、狠得下心罢了。”
若论抵御算计,她永远不及德胜侯府任何一个主子,可她还能选择斩断亲缘、抽身离开。
“娘娘,既如此,李侧妃那儿咱们也半分不用顾忌名声,随她去嚷嚷,反正陛下口谕,东宫闭宫三月,她也只敢在宫门口撒泼了,难不成还真敢冒大不韪闯进来?”
李眠笑了,杏眼蓦地晶光湛湛。“不,我这个太子妃纵然不能踏出东宫半步,也不会叫个二皇子府小小妾室污了东宫的地儿,况且,我正等着她呢。”
闭宫三月也闲得很,出去逗弄逗弄、练练把式也挺好的不是?
见自家娘娘笑得眉眼弯弯,春分姑姑顿时豪气大生。“老奴虽是一把老胳膊老腿儿了,却也定要帮主子娘娘摇旗鼓阵、痛击来寇!”
别真当陛下斥责东宫,就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踩到东宫头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