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神与殇 第二章 双行
就像是习惯,尹娃做生意时间一到,无赦便会站在街市口,等她。
自然而然接过她肩上货匣,替她分担重量,随她大街小巷游走,吆喝什货。
一日、两日、三日……日日不曾中断。
她招呼客人时,他安静沉着,站在一旁看书。
书嘛,当然也是销售中的商品,她特意再三叮嘱,不能翻出痕迹、不许弄脏,才允许他一本接一本地读。
有些客人处于抉择难关,不知该选甲钗还是乙钗好,在她眼神示意下,他会适时开口,称赞客人簪戴起来真好。
看——这一招忒管用,目前战果辉煌,从无败绩,总能让客人笑吟吟掏钱买钗。
他生得一副诚恳温良貌,说起话来,轻轻浅浅,不油嘴滑舌,还带有数分忠厚,教人误会他绝不可能说谎,他说好看,一定就是真的好看。
但……生得诚恳温良,一旦遇上她这类生意人,要教坏他,不过是区区几日的工夫。
加之他身形高瘦修长,任何衣料朝他身上一比划,暗淡灰蒙的色泽,也瞬间变成“风华内敛,沉稳于心”的高雅颜色;乌龟色腰带,一系上他的腰,那股青绿则化为“风揺青玉枝”的咏竹佳句,翠且温润……
一头乌黑长发,更胜丝绸,束冠簪笄绑纶巾,无一不好看,用来展示商品,最最合适。
即便他什么也不做,光是面带浅笑,随兴往眼前一站,就是一副美好光景,赏心悦目。
街市的鼎沸嘈杂、人潮汹涌,之于他,全无影响。
街边作画的穷书生,甚至悄悄替他绘了墨像,画下他敛眸读书的模样,明明他身旁站着尹娃,穷书生都能自动视之无物,只画他一身俊逸宁馨。
“你看书速度未免太快。”她刚送走一对母子,转过身,便见他又换了另一本欲读。
相较头一日,他翻开第一本书开始,读没几句就——“尹娃,此字何意?”、“尹娃,这儿我大懂”、“尹娃,什么叫青楼,药又是?”。问题一箩筐,时不时要她解惑,到现在,他已能毫无疑问地读完一整本,提问次数大减,害她颇觉落寞。
“那本好看吗?”她又问,坐在他身边,替自己槌脚。
“好看,很有趣。”他不擅评论,心得很简单,但餍足的神情,代表着满意。
他像一个空水缸,渴望一瓢瓢注入清水,来多少,接收多少,阅览过的书、双眼看见的事、亲身经历的体会,全是那些清水,灌注了他、丰富了他。
“你这样啪啪啪读过,真知道书里讲什么吗?”一目十行也不及他神速。
“我读很快吗?”他自己并无察觉,很本能背出其中一页,她吃惊,取了书对照,还是他替她翻到正确那页,重新又背了一遍,像个乖乖任夫子抽考的好学生。
念完,等着她夸奖他,闪亮亮的眼神,意图太明显。
以为他是胡乱翻书,打发时间,过目不过脑,没想到,他逐字不漏,她倒也是意外。
看来,得再多进几本书,才够应付他的求学欲。
不过她卖得好的,全是些风花雪月的谈情论爱,或是孩童喜欢的彩图书……那些对他来说,怕是内容太浅,要不要也进几本《论国治策》、《男儿凌云志四方》、《鸿鹄飞》之类的向学书?
容她再好好深思吧,与钱有关的事(商品卖不出去),皆非小事。
费神深思之前,还是先解决今日的小食,填填肚子重要。
她拉开货匣下方暗屉,拿出木盒。
盒体方方正正,并无任何花哨雕饰,打开盒盖,里头铺垫着青翠芭蕉叶,叶上,是捏成半圆的蒸米团,作料很单纯,白饭与少许盐,沾些辣椒油,里头包有捣碎的卵黄。
从一开始的一颗蛋对分,到后来,特地替他多煮一颗,再至担心他吃不够,开始装填满满一方盒,有时是甜糕,有时是咸团,有时是烙饼,赚得多时,还会夹上几片薄薄猪肉……
习惯,真是种要不得的东西。
先前说好,让他去邻摊赊帐吃饭,最后,却都是跟着她一起吃喝。
他倒是好养,几乎不挑食物,喂什么吃什么,她手艺也不好,煮不出啥大菜。
“喏。”她拿走一块,其余全给他。
不是故作娇羞小鸟胃、不敢吃多,而是食量确实不大。
日日用餐时间不固定,有时两顿当一顿吃,忙碌起来时,不吃更是常事,将她的胃给弄坏了,吃太多,反而胀得难受,无法消食。
自从他跟了她——这说法,似乎不太好……但众人眼中所见,确实相当贴切——该吃饭时,总有他提醒,教她想忘了用膳这档事,也做不到。
以往可以“懒得吃”或“晚点吃”,现在却“不得不按时吃”。
仔细算算,如此作息规律,她有多久没遵守?
孤家寡人时,她饱了,全家饱,少吃一顿又饿不死人,多跑几趟生意,多赚几枚铜钱,更加要紧。
添了他这么个累赘,会喊饿、会指着食摊上的食物说“尹娃,我想吃”、会把饼递到她嘴边,只消她张口,便能咬下,还有余力招呼来客,吃饭与做生意丝毫不冲突,她自然不抗拒,由着他喂,等客人走了,她肚子也饱了。
真像回到儿时,吃喝冷暖,全有爹爹留神,一边忙什货生意,一边还会顾及她的需求,怕她饿,怕她冷,怕她在人潮中走散……
角色虽有些错乱,她明明是照顾人的那方,却反而更像受他照顾着……
照顾?就凭他这个不知从哪穿来的傻大个儿?
哼哼,该扣的膳食费,她还是很认真有记下,一笔一项,从不马虎,平均分摊。
“谢谢尹娃。”他用双手捧过木盒,颇有“臣妾深受皇恩眷宠,感激不尽,此生必定肝脑涂地,为吾皇奉献一切”的恭敬模样,惹她发笑。
看,还是她照顾他比较多嘛。
什么被他所照顾,仅是错觉——她这般独立坚强不依赖人,哪需要谁照顾。
内心豪迈想着的她,浑然未察,她吃掉手上那块米团后,他一边解决方盒内食物,一边又喂了她不少口,就连沾在她唇边的米粒,也是他轻手拈去。
“我觉得,还是你好看。”他像猛地想起了什么,突然道。
“没头没脑的,说这干么?”她嘴里咀嚼米团,一脸不解。
他正专注看她,仿佛眼中只有她,轻声说着话时,眸色温润,似隐隐含光,她说不上来,那是依赖还是孺慕,又或者是钦佩或崇敬?
尹娃被瞧了有些颊热。
想着八成是米团上,抹了太多辣椒油,才会这样,耳根子热烫烫的。
无赦补充道:“方才,我说那姑娘系红丝带好看,可是,它更合适你。”如果可以,他希望客人别买走,这样尹娃就能留着红丝带了……
哦,原来是说这档事呀?尹娃立马明白。
“傻呀,合适我有啥用,卖得掉,才最要紧,夸我不如多夸客人两句,你先前一直做得很不错,要继续保持下去哦。”拜他“好看”两字之赐,她多做成了几笔生意呀,嘿嘿。
也不怪女客人不敌甜言蜜语,方才他说她好看,虽然不实用,听了确实舒心,心花萌绽。
没有人不吃这一套的。
而她,如花的少女年纪,当然也爱美,可是与生计相较,外表的妆点,一点都不重要。
与其饰物漂漂亮亮戴在她身上,倒不如换成铜板,丰盈丰盈她的小钱囊,更具实质功能。
兴许以后,她拥有一间店铺,不再沿街叫卖,她就有闲情逸致打扮自己,涂丹红、抹脂粉,当个妖娆老板娘。
“说谎好累人。”有时他强逼自己欺骗客人,皆须偷偷瞟往尹娃,当自己的夸奖,全是针对她,才能顺利离口。
“这哪能算说谎?这叫日行一善,嘴里多说好话,让别人心情好,多大的善举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们不做坏事、多说好话,至少也能造造浮屠的半片墙吧。”她自有一套说服良心、说服他的胡说八道。
浮屠,佛塔也。救人一命的功德,远胜砸钱替寺院造一座七层高的佛塔,那么口出善言,教人心胸愉悦、眉开眼笑,拥有整日欢喜,起码值浮屠的半块砖瓦。
“以后再有红丝带要卖,我买,若红丝带是我送你的,你就不能再转手卖掉……”
闻言,她不但不感动,反倒斜眼睨他,眼神里,自然不会是受赠时的动容,只有想教训他的厉光。
果真她双臂朝胸前一环,训人的话语,麻利月兑口:
“你到底以为你有多少银两能挥霍,乌叔早上说得没错,你成天跟着我打转、瞎忙,我也付不起你工资,你摆我这儿的卖发钱若花光光了,你怎么办,坐吃山空,钱也不会从天上掉下来,你应该要去找份工作,养活自己。”
虽然有他作陪,一块叫卖什货,让时间过得飞快,半点也不无趣。
偶尔觉得他烦人,缠着问些很呆的古怪问题。
偶尔觉得他单纯,像个不解世事的纯净孩子。
偶尔又觉得……他似深潭,沉不见底,明明是少年模样,却有一种酝酿陈年的风韵。
少年人不会有的老成风韵。
既像个孩子,又似是历经岁月风霜的长者,集诸多矛盾于一身。
“工作?”他此刻的神情,正如她心中的“孩子”模样,困惑,无知,茫然。
“你有没有擅长做些什么?”
他默了默,摇头。
“虽然你说过,你待的那儿,除了树就是树……你是樵夫吗?还是果农?猎户?”所有靠着山林维生的职业,她全先瞎猜一轮,不管对错。
他的回应,仍是揺头。
“罢了,我再替你留意,看看有没有店家张贴雇佣红纸,也要你做得来的。”最先想到的工作,几乎全是劳力活,搬货、割稻、扛米袋、赶猪只,倒不是靠劳力挣钱有啥不好,只是她试图想得更深了一些些……
无论如何想,脑中都是一片空白,无法将素洁无瑕的他,置入气喘吁吁扛米袋、抑或是踩入泥水,与稻谷奋战的场面,太突兀、太违和了。
他应该……像两天前,一场突来午后雷阵雨,毫无预警落下,她急忙收拾什货,生怕货物遭打湿,而他,只顾及她。
以衣袖为伞,在她头顶上方,形成遮蔽,为她阻挡风雨,护着她往屋檐下躲。
她正幸货物没湿,他也在庆幸着没被雨水浇淋,那一副扞卫珍宝无损、成功自满的得意。
那样的工作,最最合适他。
尹娃呆了一会儿,默默哧笑想……就是小白脸吗?
她毕竟是年轻小泵娘,忍不住轻吁了一句蠢话:“要是你头发能每十天就长长,卖了当发鬄,起码甭担心生计。”留在身边剔毛待售,不愁吃食用度,养着他倒也毋须挣扎。
“这个我可以。”他马上接话,双眸亮了亮,颇为认同她提了好建议。
尹娃面窘,心想:我胡说八道,你也能当真?我刚说完那句蠢话,自己都想搧两记耳光,叫自己清醒清醒,面对现实呀!
她还能维持微笑,轻拍他的肩:“你傻我不傻,羊毛都没长这么快。”
“可是我真的……”
“尹姑娘!”
欣喜叫唤,打断了无赦后言,两人同时望向声嗓来处。
富丽华美的马车停下,浓紫色缎帘掀揭开来,后方是一名相貌端正、俊美尔雅的年轻男子。
无赦不识得他,尹娃倒是熟稔,展颜而笑,起身一福:“董公子。”
来者,正是董承应,成碧灵心心系系的未来夫君。
董承应下了马车,快步抵达她面前,目光略带担忧,将她自头到脚瞧一遍,口中解释道:
“我今早回城,方知前几日,碧灵找过你麻烦,她有没有为难你,是否有哪儿受了伤?”
董承应表现出来的忧心,并非虚假。
“谢董公子关心,我无事,成姑娘只是找我过去,想挑挑喜欢的什货,可惜我商品一般般,没能获得成姑娘青睐。”尹娃不想跟董承应告状或埋怨,仅仅轻巧揭过,不愿闹大。
要知道,成碧灵寻她晦气的主因,正是董承应,若由董承应去替她出口气,成碧灵和她结的梁子,岂不顶天立地、至死难消。
“我不信她只是想买东西,碧灵的个性,我很清楚。”董承应蹙起眉。没说的是,街边什货,怎可能入得了成碧灵刁眼,尹娃这说词,不足采信。
既然您大少爷很清楚,就该知道,女人的战争,男人越蹚浑水,只会加剧战火呀!况且,您根本是始作俑者!
——尹娃很想这样呐喊。
然董承应确实待她不错,她没道理迁怒他,成碧灵的所作所为,该要自行负责,不能算在他头上。
不过,她真心希望,他别对她好,省得成碧灵又有理由恨她。
“我代碧灵向你道歉,她被娇宠惯了,以为凡事定要顺她心意,回头我说说她,不许她打扰你。”
“别,千万别说她,她哪听得懂人话……呃,我意思是,也不是多大事儿嘛,成姑娘出手大方,我没有半分损失,与其董公子叨念她,不如将那些时间,拿去陪伴她,我想,成姑娘会更愿意乖乖听你劝导。”
“你被碧灵吓坏了吧,只想息事宁人,不愿再招惹风波……”董承应以为她的反应,属于怕事的唯唯诺诺。
吓坏是没有,不愿招惹风波是真。
没两天就有人上门搞事,哪个生意人乐见?本钱再粗厚,也禁不起这般折腾。
尹娃只回以微笑,亦不辩驳,就让董承应如此误会吧,反正也无妨。
董承应由怀中取出黄锦盒,递向尹娃。
“这是?”她并未伸出手,只是问着。
“去邻镇谈生意时,偶然瞧见的首饰,想着应该很合适你。”每每董承应外出,总不忘随手带些新鲜小玩意儿回来,有时是吃食,有时是书籍,尹娃推拒过许多回,董承应依然自顾自地买。
礼多人不怪,但董承应的礼一多,成碧灵就作怪。尹娃很清楚这一点,自然更不可能去接。
正思忖着,该如何拒绝,眼前白影一晃,无赦已挡在她眼前。
他远较她高出许多,完完整整将她遮掩于身后。
“尹娃不收,尹娃讨厌别人乱花钱,去别家买首饰赠她,不如直接跟她买东西,她才更开心些!”
呃,居然一字不差道毕她的心声,他越发懂她了。
但大剌剌说给旁人听,都不替她留几分颜面吗?
尹娃想由他身后探脑,反驳几句,说说自己实际上没这么市侩,偏偏他挡好、挡满、挡得密实,仿佛背后长了双眼,她挪左,他跟着挡左;她挪右,他跟着挡右。
“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只是便宜的玉铃铛发串,戴着活泼灵动,我瞧尹姑娘货匣里并无这项货品,才买来相赠。”董承应知尹娃性情,太过金贵之物,打死不收,所以即便玉铃串所费不赀,他也定要贬其价值,好说服尹娃接受。
边说,董承应边打开锦盒。
红艳绸缎衬托,银夹缀着两颗小巧玉铃铛,雕工精致,指甲大小的铃上,精刻着花鸟,围绕一个福字,很是讨喜。
无赦怕她心动,毕竟玉铃铛发串确实好看,他这些日子随她叫卖兜售,多少见闻姑娘家喜好,若连他都觉得这东西不错,怕是尹娃……
“尹娃,不要收……”他侧过身,探掌去握尹娃的手,声音有些软、有些祈求。
他虽不懂人世男女馈赠物品,具有哪些涵义,纯粹知道,他不喜欢。
不喜欢有人想讨好她。
不喜欢她戴上别人送的东西。
不喜欢那男人瞧尹娃的眼神。
全都不喜欢。
她任他软绵绵握着,没动手甩开,望向锦盒里的发串之前,先睨无赦一眼。
他一脸犯错等挨骂的无辜,加上哀求她别被人收买的希冀,揉合成一种微妙眸光,让尹娃倍觉眼熟……呀,是庙口前的大白狗嘛。
每次大白偷吃庙里祭祀食物,狗赃倶获时,它就是这副可怜兮兮样。
他得寸进尺,揺了揺她的柔荑,蠕唇,欲言又止。
即使他不说,她也能猜到他会说些什么,定是阻止她收董承应的礼。
这哪要他多嘴,收了玉铃铛发串,她还想有安生日子过吗?
玉铃铛发串美虽美矣,却妥妥是招鬼铃呀!(招成碧灵这只麻烦鬼)
尹娃收回视线,淡淡瞧了发串一眼,默默估量完毕它的价值,便挪往董承应面庞,笑道:
“董公子实在不用破费,我扱少佩戴首饰,若偶尔簪簪,也都是我货匣里贩售的商品,董公子是出色商贾,定也明白,爱用自家货,方能说服客人下手嘛。”
略顿,她还替玉铃铛发串想了个更合适的去处,补上:
“你这发串,不如拿回去,赠与成姑娘,有助于增进两人感情。”最好是你亲手簪上,成碧灵还不乐得魂儿都飞了。
成碧灵恨她恨得真没道理,听听,她如此宽宏大量、不计前嫌,提醒董承应,多花些心思在成碧灵身上才好。
无赦闻言,笑靥立绽,眉宇间的阴鸷,顿时消失无踪。
忍不住重重握紧她的手,一时忘记拿捏力道,掐疼了她,惹来她一瞪,赶忙松开。
“这位公子是?”董承应并非此刻才发现他,如此月兑俗之人,无论身处何地,皆难掩光华。
“朋友。”尹娃回答。
朋友?
董承应明白,尹娃看似待谁都和善,实则颇有距离,自划一道鸿沟,可以靠近,却不能随意跨过,一如他与尹娃相识数月有余,她态度皆是不冷不热,更遑论牵手或拉扯。
若是普通朋友,怎能容许在大街上将她握得紧紧,而没被甩开?
“一个有点烦人的朋友。”她咕哝补充,嗓却带笑。
“以前似乎不曾见过,在下董承应,不知公子如何称呼?”客气一揖身。
“他初来乍到,以前不曾见过,实属正常,日后应该有机会常常遇上。”仍是尹娃回话,无赦只顾朝她傻笑。
偷偷探手替她揉手腕,推散他方才握得太出力的浅浅红痕,董承应那番客套询问,他压根没空理睬。
董承应骨子里流着商贾血脉,善于察言观色,深谙此时不宜追根究柢,况且,他也并无立场。
又随口与尹娃寒暄几句,要她忙于生计之余,也多多照顾自己,若有需要,可随时来寻他相助。
而后,董承应便坐上马车离开。
厢帘甫落下,他声嗓微寒,向小厮交代:“去查查那男人底细。”
天底下,没有董承应想查,却查不出来的人。
正因为是商贾身每一笔生意、每一个合作对象,若不深知底细,又岂能轻易交付信任,
他培养出一组暗访队,无论目标何人,只消发话下去,不出一日,欲查之人的祖宗八代、兴趣嗜好缺点、平生点滴、家中情况,清清楚楚誊录成册,交到他手中。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今天,却尝到头一回败绩。
凡走过,必留下痕迹,这句话,不适用在那男人身上。
他像是凭空而降,未有行踪足迹,莫名出现、莫名存在、莫名地……就来到这座城镇。
关于他的身家、来历,竟是半点斩获也无。
好,过往查不着蛛丝马迹,改由近况着手,他居住何处、与谁深交浅谈、最常出没之地,总能牵扯出头绪。
暗访队跟踪了无赦,发现他泰半时间,全与尹娃在一块,乖巧随她叫卖什货,并未和其他人接触。
独独一件事古怪。
傍晚时分,他与尹娃在街市口分道扬镳,目送尹娃渐行渐远,他便会再迈步,往她离去方向前行,不教她察觉,那般的小心谨慎。
此举何意,董承应不懂,他是在跟踪尹娃吗?
再深问暗访队,暗访队给的答案,却是摇头,面有难色答道:“每当我们追上去,他就不见了。”
董承应蹙眉:“不见了?此话怎讲?”
“属下无能,没能跟上他行踪,他躲藏速度真的太快,前一瞬间,还近在眼前,眨了个眼皮子,他便……消失了。请少爷恕罪!”暗访队长屈膝请罪。
董承应默了默,扬手,要人退下。
属下的本领,他心里有数,他们没那么不济事,否则又怎够资格,留在暗访队效力。
寻常人想逃过他们的追踪,没几分武功底子,不可能办到。
那男人看起来……一点也不像练家子呀。
X
翌日,董承应亲自尾随无赦,果真如下属所言,见他甫与尹娃分手,待尹娃转身走远,他就悄步跟了过去。
董承应亦带领属下,追赶上前。
原来下属们一点也没有夸大。
明明雪白身影,正在眼前缓行,衣袂随步履翻飞,夜风微凉,拂撩他墨色长发轻舞,丝缕分明。
不经意眨眸,林荫步道上的颀长人影,已消失眼前,似雪消融,无影无踪。
怎么可能?
即便是轻功,也做不到如此神速。
快得犹若……鬼魅。
董承应难以置信,也才会有了隔日的再度上街,与尹娃告状一事。
“他每日都跟着我回家?”尹娃想再度确认,她没有听错董承应的语意。
董承应表情严肃,如临大敌,颔首:“不只我看见,我身旁奴仆们也都亲眼目睹,他的确趁你不留神,尾随你,行径诡异,用意不良。”
尹娃眸一飘,落回无赦面上,他头低低的,不敢看她,想来此事不假。她直接问:
“你真的跟着我,为什么?”
“我与你同方向……”声音颇小。
“既然同方向,你干么在街市口和我道别?”就一同走便好呀。
他抿了抿唇:“你不骂我,我才说。”
唷,书读多了,学坏了,胆肥了,敢跟她讨价还价。
“你不说,我现在就骂你。”她叉腰哼道,她可不是软柿子。
“……我夜里睡在那儿。”他头压得更低,心虚小眼神瞟走。
“哪儿?”她没听清楚。
“你家屋顶。”这四字,声嗓小到不能再更小。
尹娃一时愣呆,没反应过来。
他落脚何处,这么久以来,她倒真忘了关心一问。
或许,下意识里,逼自己别管那么多,总觉得……干涉他越多,越非好事。
对他太过关心,一步一步,超出了朋友范围。
先是管吃管钱,再来管住避睡,日后,还有什么能不费心去管?
只管了吃吃喝喝,他一个“穿过来”的人,人生地不熟的……等等,他刚说,他睡在她家屋顶?!
“我家屋顶怎么睡人?!没枕没被,屋瓦又脏又硬又不平坦,你是鸟吗?!”筑巢筑到她头顶上了?
“不难睡的,我觉得极好,而且还能听到你哼歌……”他都是边听着她的歌声,愉悦入梦。
她在家做些女红时,绣绣帕、串串珠,确实会胡乱哼唱些曲儿,全是不成调的东西。
她忍住想揉眉心的冲动:“你怎么上去,呀……窗边有棵树,你爬树的吧?”
他没吭声,明白这个问题,不好诚实回答。
尹娃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气他傻,也笑他傻。
“前几天,夜里倾盆大雨,下了许久,你就呆呆在屋顶上淋雨?”回想那夜,雨声扰得她睡不好,雨势颇惊人。
“嗯。”他又是那副无辜神情,温驯点头。没说的是,雨水沾不着他半分。
她叹气,为他的不知变通:“你怎不敲门,求我留你躲躲雨?”
“我怕你生气。”他的口吻,简直像个委屈至扱的小媳妇。
“你淋了一夜雨,不晓得寻个地方遮蔽,挨骂也是刚好。”她朝他臂上一拍,很使劲,权当泄愤。
光思及她绻在被窝,盖得浑身通暖,他却在屋顶,任雨洒淋……
这货,半点不让人省心呀!
几岁人了,还不懂得照顾自己!
欠骂!
董承应觉得两人话题重点偏离,有必要好意出声,提醒提醒:
“呃,尹姑娘……他该骂的是不轨,不仅跟踪你返家,还徘徊于你住居附近,你一人独居,怎知他是不是在寻找时机,意图闯入你家行窃,或是更龌龊——”
“哦。”尹娃随口应应,听得不怎么上心。
董承应所言那些,旁的人也许会做,但无赦……蠢到一定想都没想过。
他跟着她回家,选择她家屋顶睡,十成十就只是无处可去,外加太依赖她,没有第二个原因。
“况且他形迹可疑,我尾随他时,他竟由我们几人眼前消失无踪,快得犹似妖物……”董承应仍想警告她,要她对无赦产生防心。
“妖物若像他这样温吞,早早就饿死了。”她才不信无赦动作能快若妖物,若突然消失在董承应眼前,应该是失足摔进哪处坑洞,错被当成使出隐身术,哈哈。
瞧,他遭她贬低调侃,也只会傻笑,当妖当成他这德性,未免太惨了。
“尹姑娘……”董承应想开口。
“董公子,我跟客人约好要到府看货,不能与你多聊了,先走啰。”后头那三字,同时是说给无赦听,要他背起货匣,快跟上。
此时不逃,更待何时!
“尹姑娘!”董承应根本留不住人,只能眼睁睁看着,她领着人跑开,全然不买他的帐、不听他的劝,“娘”字语音未尽,化为一声长叹,吁吐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