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良福晋 第十五章
第八章
她的身子好了,心却像病了。
回京这么多天,一直沉溺在莫名的抑郁之中,明知一切不可挽回,自己也并非有心设计玄铎,但她就是深深自责,无法自拔。
坐在花园里,看着一池秋水,总感到再无从前那般明亮碧绿,变得混浊和晦暗。
“公主——”失神之中,有人在不远处唤她,听得出,那是纳也的声音。
东莹抬头,望着这得胜之人并无想象中的意气风发,反而眉目间似有不快,步履沉重。
“大哥,”她起身,施礼道,“这是要出门,还是刚回来?”
“刚回来,”纳也瞧着她,用一种前所未见的奇怪神情,欲语还休,“听说……你病了?”
“已经大好了,多谢大哥记挂。”东莹笑道。
“我该早些过来探望,只是这一路上都住在帐子里,也不便过来,唯有回京以后再致意。”纳也踱到她面前,轻声道。
“真的无大碍,不过感染风寒。”她欠身回礼。
“听说……玄铎就是因为你病了,所以没参加第二试,让我猎得雪鹿。”纳也犹豫半晌,终于开口。
“大哥不必为此多虑,”她当即明白了他的来意,“玄铎就算去了,也未必能赢,世人皆知大哥最善骑射。”
“但总胜之不武,”纳也似乎并不情愿,“不如我去向阿玛和皇上请示,重比一次,如何?”
“也怪玄铎自己没个定性,被我这小病吓着了,比试不仅考的是技艺,还有心性,”她摇头,“我倒觉得,这一次,他是真的输了,大哥不必让着他,横竖还有第三试呢,到时候一较高下才是真。”
听了这番劝解,纳也一颗心才算放了下来,释然一笑。
“这儿风大,”他月兑下自己的披肩覆到她肩上,“病才好,别再着凉了。”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把东莹吓了一跳。这花园里人来人往,任谁瞧了去,在和婉面前乱嚼舌根,她是有理也说不清了。
不过,看纳也那神情,坦然自若、正大光明,她转念一想,自己也不必过于拘谨,不然反倒像有什么瓜葛似的,于是大大方方将披肩系好,施礼回谢纳也便罢。
她并不知道,假山石后,槿木丛边,悄悄立着一个人——
玄铎。
此刻他亦刚刚回府,经过花园,不想却老远地看到纳也与东莹在说话,本来他大可笑着上前加入话题,却隐约听他俩似乎在谈论自己,一时不便,就避到假山石后,以免双方尴尬。
其实就算纳也与东莹在一起说说话,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一家人同个屋檐下住着,哪能不碰面?只是……当他看到纳也将披肩覆到东莹肩上,不知为何,心里彷佛有什么蜿蜒爬过,让他极不舒服。
和婉的声音似在耳边旋绕,无端的猜测像蛀蚁一般涌至心间,他何曾变得如此多疑、如此小气了?
因为东莹那病来得太蹊跷?其实,他心里也一直迷惑,素来活泼好动的她,怎会禁不住旅途中那一点风寒?
爱着一个人,就会紧张她,就会患得患失,难怪他思虑重重。
他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完全没了昔日的洒月兑,一个细微动作就思量半晌,小人似的猜忌……
眉间深锁,挪动步子,却并没如常返回退思坞,直往董思成房里去。
他觉得自己实在可怜,长这么大,没一个能说知心话的人,董思成还算与他有几分杯酒之谊,但也只限于此。
万般负荷独自承受,还要维持笑脸相迎,有时候直觉得累死了,不知还能支撑到何时……
“贝勒爷怎么来了?不巧,我正有事要去王爷那儿商议。”
他才跨进别院的门,董思成却行色匆匆,差点儿与他撞个正着。
“不是才从宫里回来吗?还要跟阿玛商议什么?”玄铎涩笑道。
难道,他想找一个清净的地方坐坐也不成了吗?就连董思成这儿,也来得不巧。
“贝勒爷不知道……”董思成欲语还休,“一会儿再告诉你吧。”
“那你去吧,我且在你这里等着,喝一杯茶。”玄铎怔怔地踱到院中,却不进屋,只在那石桌旁坐下,怔怔出神。
“贝勒爷这是怎么了?”董思成发现他神态有异,又不急着走了,关切地上前问。
“也没什么……”玄铎只感到这满月复心思不足对外人道矣,世上也无人能助他,来到这儿,不过散散心罢了,以免一个人待着,胡思乱想。
“贝勒爷不肯说也就罢了,”董思成笑着,“看你心不在焉的,原还打算请您出个主意呢。”
玄铎抬眸,万分不解,“出主意?”
“我本想稍后再告诉你,不过现在说了也无妨,”董思成索性陪他坐下,命仆婢倒了茶来,就在这花树下浅饮。
“宫里又出事了?”不必问,玄铎便也能猜到七八分。
“上次回疆进贡了一副绣屏,其中描着个回族女子,皇上见了顺口夸了一句,没想,回疆那边竟会错了意,把这女子给送来了。”董思成苦笑地摇头。
“这不很好吗?”他莞尔,“皇上好艳福。”
“你知道这女子是谁吗?她可是回疆头领最宠爱的侄女,名唤原香。你说,这份礼,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纳入后宫,封个妃嫔,不就结了?”玄铎不以为然。
“万一送来的不是美色,而是细作呢?”董思成却道。
“哦……”他点点头,发现自己果然思虑不周,“这也有可能。”
“皇上是不敢把这女子留在身边的,想赐与别人,又找不着合适的对象。”
“皇亲国戚里挑一个,配得上她郡主的名号也就行了。”
“你忘了,方才说过,这女子也不知是否细作,万一随便把她嫁了,无论放在京中哪一家,都是隐患。”
“是该好好想想。”
“皇上的意思,打算挑个心月复之人,身份地位也配得上她的,风光赐婚,以后有什么风吹草动,皇上也能立刻知晓,防患未然。”董思成慨叹,“可惜,一时半会儿去哪里找这么个人呢?八旗中年貌相配的青年才俊皆已成亲,剩下的又非亲厚之人……”
玄铎眉心一紧,电光火石之中,脑中某个念头一闪而过。
假如……假如……是否能试探出她的真心?
他知道自己不该怀疑她,可成亲至今,她对自己的感情是否已经牢固,前路是否会有变数,一切的一切,都像走马灯上的谜,在他心底轮番旋转,不能停止。
这片刻,他做了一个生平最卑鄙自私的决定,彷佛掷出赌盅里的骰子,听天由命。
玄铎回到退思坞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灯光下,东莹不知在缝着什么,一针一线,着实认真。
“你去哪儿了?”一见到他,她马上站起来,笑道,“小厮说你早回来了,到哪儿转悠了这么久?”
“去董先生那儿了,有事商量。”他半真半假地答。
“哦……”听到董思成的名字,东莹脸上略微尴尬,转身避开话题,“阿玛说,今日大家都回来晚了,不必过去一同用膳,我单独给你传饭吧。”
“哪儿来的披肩啊?”他侧眸中,却见方才大哥的那一方披肩搁在椅上,想必是东莹一直披着回来的,心中不觉一酸,故意问。
“哦……这个……方才去给阿玛请安,额娘见我穿得单薄,顺手给的。”东莹心里没来由地慌乱,撒谎道。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说,大概多一事不如省一事,不想让他误会吧。虽然他并非多心之人,但她与纳也的感情一直是他心里的隐刺,自从上次秋围之后,她越发小心翼翼,不去触碰那根神经。
毕竟,她做了对不起他的事,虽然不是故意,但心中愧疚,让她终日惶恐。
“哦?额娘给的?”玄铎轻抚那披肩上的细绒,喃喃道。
如果说,之前他对自己的决定还有三分犹豫,这一刻,他是要完全豁出去了……若非她心里没鬼,何必说谎?
看来,她是真的还对大哥念念不忘……这个事实,他一直不敢面对,害怕触碰,整天笑嘻嘻地想敷衍过去,因为他知道自己一旦正视,便会钻入牛角尖,带来无尽折磨。
“玄铎,你怎么了?”东莹注意到他脸上微变的神情,关切地挽住他的臂膀,“是否……朝中有事?”
“没事,就是累了。”他勉强笑了笑。
“你看,我给你做一件马褂。”她似想起了什么,连忙捧起来献宝,“好看吗?”
“绣得很精致。”玄铎闲闲地看了两眼,无心于此。
“我绣了五年呢!”东莹却道。
“什么?”他一怔。
“这幅百骑图,上面绣有一百个男儿骑射的情景,神态样貌举动,各不相同,我整整绣了五年呢。”她笑着。
“好端端的,怎么想到绣这个?”他凝眉。
“是……打算送给未来夫君的礼物,”她含羞地低头,“我小时候,总有许多千奇百怪的想法。”
“咱们成亲这么久了,怎么现在才拿出来?”他却如此问。
“因为……”冷不防面对这样的问题,她却不知该如何回答,“嗳,没想起来呗……”
的确是一时没想到,可听在他耳里,却有别的意思。
是否,她一直不能确定自己的感情,所以迟迟不愿意拿出来?此刻终于愿意给他,是否出于内疚?
因为他秋围失利,她想补偿他吧?或者……因为感情对他不忠,所以想赎罪?
玄铎的怒意在这一刻爆发,一把将她抱住,灼烈的唇吻撬开她的樱唇,直贯而入。
……
万般迷惑中,她看见烛光被风吹拂,摇曳着两人的影子,投射在洁白的墙上。
东莹来到查哈郡王房中,照例在晚膳前请安,一进门,却觉得今日这气氛不同往昔,但哪儿不对劲,她也说不上来。
查哈郡王正与惠福晋在商量着什么事,窃窃私语,一见她进来,便骤然停止,表情极为古怪。
“公主,你来了,正巧,臣下有一番话想禀明。”查哈郡王微笑道。
“阿玛请讲。”东莹满月复迷惑。
查哈郡王刚要开口,却彷佛不知该如何往下说似的,只瞧一眼惠福晋。
“也罢,自古婆婆是恶人,今日这恶人就由我来做吧。”惠福晋叹一口气,拉起东莹的手,轻拍道:“我照实说了,公主听了若有什么怨气,只管往我身上撒好了,千万别怪……别怪……”
一语再凝住,让东莹越发诧异,“额娘,这是什么话,您有什么教诲,儿媳自当听着。”
“前儿回疆送来一名女子,本是他们的原香郡主,本想入宫为妃,与我大清永结姻亲,可皇上说,要找个年貌相当的青年才俊才不委屈了人家,但这八旗之中,该成亲的都成亲了,到哪里找一个合适的人呢?”惠福晋断断续续地道,“所以……”
东莹感到一颗心就快跳到嗓子眼里了,不祥的预感沉重地袭来,顿而失语。
“多亏了玄铎识大体,为国为民,打算主动向皇上揽了这苦差。”惠福晋看着她,小心翼翼地道。
“主动?”什么话她都没听清,唯独这两个字,似一根刺深深刺入她的心尖。
她喃喃重复,有片刻,甚至以为自己在作恶梦。
因为太爱他了,害怕失去,所以作了这样的一个梦吗?为什么还不醒来?只要掐掐手心,就会醒吗?
为什么会这样?他不是一直深爱着她吗?怎会不顾她的感受纳妾?
是了……为了家族的富贵荣华,查哈郡王夫妇一心想替皇上解忧,大儿子自然舍不得,索性就抛出一个妾氏所生的小儿子吧,反正他从不得宠。
而他,自幼就渴望得到家族的认可,自然会答应——定是如此。
“公主,你放心,那原香只是侧福晋,抢不了你的位置。”惠福晋看着她木然的表情,猜不出她的心情,只怯怯地劝慰,“你是公主,她是郡主,横也不必怕她,等她进了门,也不必客气。”
“对对对,想不睬就不睬便是,”查哈郡王打圆场,“玄铎对公主其实一片痴情,这次不过是出于国事需要,迫不得已……”
她该怎样回答?这突如其来的恶耗彷佛天外一闪而过的雷电,劈得她措手不及,她还能说什么?
如果换了纳也主动揽下这桩“差事”,眼前这对夫妇会怎么说?应该会极力阻止吧?因为他们知道,和婉绝不会答应,固伦公主不可得罪。
然而,却偏偏可以得罪她,两口子一齐来劝她……欺负她是没爹的孩子吗?
心下一阵凄凉,终于明白,什么叫世态炎凉。
此时此刻,最要紧的,就是强抑眼中泪水,不可泄露了悲伤的秘密。
“阿玛和额娘不必担心,”东莹听见自己沙哑道,“她若来了,我自当视如姊妹,多加礼让……”
她不是臭名昭彰的“恶福晋”吗?几时变得如此温柔和顺了?
自幼在宫中见惯了那些嫔妃的际遇起伏,她从小就发誓,今生就算死,也不会与别的女人共事一夫,为何要违背自己的誓言?
一切的一切,只因她太爱他了……爱到可以牺牲自我坚持,放弃强韧个性。
大夫说,她今生难有子嗣,难道也要让他为此绝后吗?
就算她再自私,也不能半点不替他着想……否则,他会怨她吧?
不要等到爱情变成怨恨才去补救,不如现在就暂退一步——退一步,海阔天空。
这样想着,心下也稍稍安定了些,但鼻尖仍然酸酸的,泪水随时而落。
“阿玛、额娘,没什么事我去传晚膳了——”她想快快离开,在露馅之前。
查哈郡王和惠福晋微微点头,东莹垂眸,迅速退出屋子,直奔到那廊道尽头的花荫底下,方才止步喘息。
她好难过……真的好难过……从小到大,未曾有过这样的心情,就算知道自己不孕时,她也不曾这样难过。
上苍刚刚赐予了她些许甜蜜,如今又要残酷地夺走,彷佛一会儿把她抛上云霄,一会儿又甩下来,跌宕得让人心惊。
不如从未拥有,或许能好受些。
“你答应了?”身后忽然传来低沉的声音,把她吓了一跳。
回眸间,只见玄铎站在那里,蹙眉看着她。
其实他一直候在查哈郡王窗外,倾听屋里的谈话。他多么希望她能当场拒绝,拿出昔日“恶福晋”的作风,哪怕只有一点也好——便可证明,她是爱他的。
然而,她却前未所有的温柔和顺,点头答应。
在她点头的一刻,他的心尖像落了雪,史无前例地冰冷。
她还在想着大哥吧?就因未能忘情,所以心里愧疚,所以同意世上任何女子都会醋意大发的事……
“你帮皇阿玛分忧,我有什么不能答应的。”她努力让自己绽露微笑,“多一个姊妹,也免得我寂寞。”
这个时候,她还能如何?使小性子、发脾气吗?一切无济于事,还会徒增他的烦恼,不如大方从容,至少不要给他太多压力。
“你真这么想?”他凝视着她,缓步上前,“不会吃醋?不会难过?不会伤心吗?”
“我哪有这么小气啊!”侧过身来,不敢看他,生怕露出破绽,“纳妾本就是极正常的事,别说你出身王族,就算一般平民小户,也有个三妻四妾的。”
“跟别的女人分享丈夫,你真的乐意?”他忍不住握住她的手腕,将她强转过身来,“看着我的眼睛,好好回答。”
“玄铎……你怎么了?”东莹尽量让自己心平气和,“难道不是你主动应承的?这会儿反倒像我逼你似的。”
没错,是她逼的,若非想试探她的真心,他何必如此?
本以为她会大发雷霆,亲自到皇上面前吵吵嚷嚷,阻止他纳妾,依乾隆的脾气,也断不会再为难他,没想到却是这番结局……
他,真的要娶原香了吗?
这着险棋,终究还是败了,败得一塌糊涂。
“最后再问你一次,你真觉得纳妾是一件极正常的事,不会吃醋吗?”他反反复覆,垂死挣扎一般,想得到不一样的答案。
假如,她此刻稍微流露出不情愿,他便会万分欣喜……然而,她镇定如常,甚至可以直视他的双眼。
“没错,”东莹听见自己语气极平淡地道,“我不会。”
就像遭到当头棒喝,玄铎有一瞬间几乎僵滞了。最后一块浮木从他眼前飘过,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溺水的人,即将窒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