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是路人 第十五章
第八章
绣像是照着他的画绣的。
不知何时,他竟为她画了这样的一幅肖像,容颜栩栩如生自不必说,单是那一双眼睛活灵活现,连她自己都被吓着了,像在照镜子一样。
太监们说,从棠州回来,每晚,太子殿下忙完公务,便坐在这里画像,有时候一画就是一宿,直至天明时分才稍稍歇息。
现在,她不得不承认,令狐南真是爱惨了她。那样的情深似海,相比之下,她自愧不如……
“进展如何了?”凝思间,不知何时,他已站在她的身边,轻声笑道:“已经三天了,就绣了这么一点儿?”
她承认,的确太过迟缓。这三天,她心思全不在这上面,思绪翻涌万千,去与留之间,徘徊旁徨。
令狐南每日黄昏会准时来看她,与她一道用晚膳,说说笑笑磨蹭到三更天才离去。今日,也不例外。
“我很少绣人物的,”杨元敏搁下针,编了个谎,“所以会慢一点儿……”
“慢慢来,不要急,”他欺近,坏笑着说:“绣一辈子才好呢。”
呵,他打算囚禁她一辈子吗?早知道绣像不过是个借口罢了。
“饿了吧?”见她又是一阵发愣,他耐心道:“我请宫人准备了些点心,你肯定喜欢。”
说着,不容挣月兑拉她到桌前坐下,零食瓜果早摆了一大盘,他亲手为她斟一杯香茗。
很快的,点心就端上来了。杨元敏定睛一瞧,竟是再普通不过的豆腐花。她凝着眉尝了一口,不由得大惊—居然与棠州郊外平记的味道一模一样!
“好吃吧?”令狐南得意地看着她突变的表情,“我叫人把平记的厨师接进宫来了。”
“什么?”杨元敏瞪大双眸。
“他手艺真不怎么样,但看在这豆腐花的份上,我倒也不会亏待他。听说御厨们都很恼火,说这小子只做一碗豆腐花,薪金居然与他们平等,吵吵嚷嚷要辞职归田呢。你看,为了你我可得罪了不少人。”令狐南彷佛在说民间趣闻。
“殿下何必如此……”她侧过脸去,只觉得喉间哽堵,眼泪又要开始泛滥了。
“娘娘终于开始感动了?”他自说自话给她冠上头衔,“还有呢,我打算在宫里凿一片湖沼,专门养野鸭子,地点都选好了,就在南墙那儿。不过京城比棠州靠北,野鸭子们大概春天才能来了—”
“不要再说了,求你……”这不是在逼她吗?用柔情蜜语,强迫她留下来……
令狐南绕到她身边,半蹲子,缓缓握住她的手道:“三小姐,我答应过放你走,不过,要是你改变主意,我也欢迎得很—”
她忽然笑了,自入宫以来,第一次莞尔。然而,强忍的泪水也在顷刻间落下。
“又哭又笑,黄狗尿尿!”他刮刮她的鼻子,宠溺道。
“表哥……”她沉默片刻,不禁问:“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呢?这些日子,我想了又想,论相貌,我不出众,论聪明才艺,我也平平,为何你要如此……”
到底喜欢她什么?这也把他给问住了。
有时候,爱情就像不经意的风,微微吹过,掀起一片惊天海啸,然而,谁又曾问这风从何来?
“小敏,你还记得第一次绣的贡品,是什么吗?”令狐南抿唇问。
“什么?”记忆有些模糊,大概数目太多太久远。
“苔花屏风。”他笑道:“那时候,我还不是太子,有一天受了气,心里抑郁得不得了,偶然间,我看见你绣的苔花屏风,不知为何,当时心情一下就明朗了起来。后来,我一直把那屏风搁在床边……”
她静静听着,心下有些错愕。
“从那天起,我知道了杨家三小姐的名字,以后她的绣品我都会留意,甚至还叫人到民间四处搜罗。其实我只需要派人去绿柳堡替你画一张像,便可知道你的模样,但我不想那样做。因为,在我心里,你已经有了自己的样子。”
“什么样?”她忍不住问。
“我猜,你应该有晨曦般的笑容,温泉般的性格,聪慧却不外露,美丽却不张扬。”令狐南捏捏她的下巴,“看来,我猜得很对—”
杨元敏整个人顿时软了下来,无论她之前再多抵抗,无论是去是留,这一刻,她不再跟他作对了。
“表哥……”她贴近他的胸膛,倚进他的怀中,“我没你说的那么好……”
令狐南身躯一震,似乎没料到她会如此主动,很快地他反应过来,一把搂住她的腰,“小敏,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好,在棠州遇见你,我就发誓绝不放手—”
她乖巧地由他笼罩着,第一次,像猫咪一般听话。
令狐南只觉得四肢如有烈焰狂窜,猛地将她打横抱起,送至卧榻之上。
她“啊”了一声,还没来得及挣扎,已经被他狠狠堵住嘴唇,炽热的舌在她口里肆意翻滚,让她几乎窒息。
杨元敏抓着他的肩头,初时还有些犹豫,渐渐的,彷佛被他融化一般,意志分崩离析,闭上双眸,随着他沉沦……
这样的亲昵,在棠州时不是没有过,可那时候他的动作温和柔缓,哪里像今天这般汹涌?
小别胜新婚……呵,这句话,还真对呢。
她不由得微微笑了,感受他的深吻一路而下,由肩颈到锁骨,然后衣襟忽然敞开,肌肤顿时感到夜色的微凉。
她没有出声,只是颤抖了一下。或许就是这微小的战栗让他醒悟,高大的身躯骤然怔在那里。
“小敏……”他把头埋在她的颈间,歉然道:“是我不好,太急了……”
“表哥—”她贴住他的面颊,想说什么,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等我们正式成了亲,才配拥有你……”他话中有话地问:“小敏,你愿意等我吗?”
若非令狐紫把一切告诉她,大概她这辈子都不知道,为了迎娶她,他付出多大的代价。
她不记得自己是点头,还是默许。总之,熠熠的烛光下,那张俊颜满是喜悦,久违的明朗如同拨云见日,映耀着她的双眼。
之后,两人持续亲吻,或者轻啄,或者浓烈……直至他筋疲力歇,在她怀中酣然睡去。
夜半的打更声传来,杨元敏的眼睛忽然睁开,轻轻抽离身旁那暖暖的躯体,跳下床来。
早就和公主约好今夜逃走,她已经备好御寒的斗篷,就藏在床下。
不料,令狐南会留宿,不料,自己居然在他怀中沉沦了一番……还对他假意承诺,哄得他晕头转向。
明日醒来,他若发现她失踪,会勃然大怒吧?
逃走不是关键,被骗才真会要了他的命……但此刻,她也顾不得许多,为了大局,她必须离开。
穿戴好之后,她伏在床边,细细看他的俊颜。
似乎从来没有这样看过他,这样近的距离,这样仔细欣赏……她承认,他是自己这辈子见过最最俊美的人了,比亦诚还要俊上三分。
若能长相厮守,她每日对着他,必定百看不厌,然而,她不得不离开……
杨元敏吸了吸鼻子,只觉得他一片痴情自己却要辜负,将来下了地狱阎王定会判她不懂珍惜之罪吧?如此想着,眼泪又涓涓流了下来。
良久良久,她轻轻叹一口气,以绢帕掩住口鼻,将迷香撒进灯罩。
令狐紫说,这迷香只需一点点,整个东宫便会昏睡半日……明日他醒转时,她已经离京很远了吧?
脚下似有千斤重,依依不舍,然而,她终究狠下心来,没有再看他一眼,直出东宫而去。
马车停在与令狐紫约好的地方,她钻进车中,看见御寒衣物、大笔银票、零花碎金、出宫腰牌、通关文牒……无一不准备齐全,心下不禁感慨公主做事的周详。
车夫背着身子,帽缘压得低低的,也没说二话,扬鞭便走。
很顺利的,他们出了宫门,在夜色中赶路。杨元敏只顾低头想着心思,竟没察觉,马车已经急奔了数百里。
“车夫大哥,你走错路了吧?”待她发现方向不对,已经迟了,“绿柳堡在南边,这是往西吗?”
“殿下说,暂时不送姑娘回绿柳堡,他已经在西边准备好了宅院,请姑娘前去避一避。”车夫的声音如此耳熟。
“啊……你是……萧统领?”杨元敏认出了萧冀远,瞪大眼睛。
“正是属下,奉太子之命护送姑娘。”
“什么?”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不……不是绦玉公主吗?”
“公主做的事,怎能瞒得过太子?”萧冀远道。
令狐南早就知晓她要逃走?为何还能那般不动声色?
“太子殿下说,最近不大太平,姑娘出去避一避也好。”他继续解释。
“他觉得这样很好玩,是吗?”不当面拆穿她,是在跟她玩猫捉老鼠的游戏?杨元敏不禁动气,“那还不如强迫我留在宫里!”
“狄国的战事倒在其次,太子殿下是怕有人趁机作乱。”萧冀远进一步说明,“姑娘若出宫暂避,倒也能让太子安心。”
“趁机作乱?”他是指谁?
还没来得及多问,忽然萧冀远迅猛扬鞭,车身大幅摇荡起来,颠得杨元敏前俯后仰。
“杨姑娘,坐稳了,有人在后边!”他简短道。
是那些趁机作乱的人吗?她扶住车窗,强迫自己镇定。
此时此刻,她无须掀帘,亦可听到阵阵马蹄声在黑夜中呼啸而来,彷佛大漠狂沙席卷而至,惊起一场腥风血雨的恶战……
杨元敏总算见到传说中的废太子令狐霄。
他一走进来,她便觉得他与令狐南真是兄弟,那周身的气度,那深藏不露的微笑,还有那晶亮的眸子……彷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然而,听说他不是皇帝亲生,那么便与令狐南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了,但为何还会让她产生如此错觉?
“杨姑娘受惊了。”令狐霄对她笑道:“在下不过是想引二弟前来相聚一叙,请了他好多次,他都避而不见,只能求助于杨姑娘。”
令狐南说,有人会趁机作乱,指的就是他?
她不太清楚这兄弟两人之间有什么恩怨,不过,若皇位被弟弟抢去,不论是谁也会想夺回来的。
杨元敏缄默,举目打量四周,只见这里似乎是一间古庙,令狐霄显然派人打扫了一番,掸去灰尘,升了火堆取暖,在这寒冬的夜里并不太冷。
她的身下垫着一张长毛绒毯,隔离石地的冰凉,看来,他对她还算有礼,并没有伤害她的意图。
如此凝思之际,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猛地抬眸,令狐南那张焦躁的脸庞映入眼帘,让她心尖一颤。
“二弟来得好快啊。”令狐霄笑道:“我这里备了茶点,二弟饿了吗?”
令狐南的目光在杨元敏身上停留半晌,确定她无伤无恙,这才微微笑答,“大哥好久不见了,听闻你在江南一带活动,怎么忽然回京来了?”
“二弟,不要误会。上次在棠州,我并不打算伤你,是手下误会了我的意思,唐突了二弟。听说后来二弟为杨姑娘所救,我才放了心,否则真是作孽了—”
棠州?所以她与令狐南初遇时,他的神秘刀伤是拜这大哥所赐?她一直不曾过问,害怕触碰他不愿提及的隐私,惹他不快。今天,这个疑问终于得以解开……
“大哥此番进京,所为何事?”令狐南踱到杨元敏身边,轻轻拢住她的肩,似在安抚她的惊慌,“直接找我便可,何必吓着你未来弟妹?”
“我倒是一直想见见你太子殿下,可惜你总推三阻四的。”令狐霄浅浅一笑,“不过,别担心,弟妹与我无怨无仇,我自然不会伤了她。只要二弟能答应为我办一件事,我一定差人将弟妹妥妥当当送回去。”
办事?想必,是天大的难事吧?
杨元敏身子一紧,不愿意自己成为令狐南的负担。若他为了她答应什么出格的事……这辈子,她都会内疚。
“你要见父皇?”令狐南彷佛很明白大哥的心思,一击即中。
“没错。这些年来,我费尽心思想见见父皇,然而他一直避而不见。听说,是二弟你从中阻挠?”
“呵,”他忽然笑了,“大哥,你真以为我有这么大的本事?父皇若想见你,不必你千方百计,他自会招你入宫。”
“父皇一向疼我,”令狐霄俊颜忽然一沉,“若非当年有人诋毁,说我非他老人家亲生,我也不会沦落到今天这般田地—二弟,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怎么,大哥以为是我从中作梗?”令狐南眉一挑,“我有那么大的本事?”
“当初那张太医,不是二弟你引荐进宫的?”
“我是看重张太医的医术高明,才推荐他的,至于他有没有受人指使,暗中作祟,我真的一概不知。”他答得坦然。
“好。”令狐霄道:“且不论张太医到底如何,这一次,我见了父皇,自会找个可靠的太医再做一次滴血认亲,无论结果如何,我都认了!”
这一番对话,杨元敏听得迷迷糊糊,其中来龙去脉,一时间她也搞不清楚。只知道,令狐霄怀疑令狐南作祟,害他失去了太子之位。
真的吗?她毕生钟情的心上人真会如此阴险歹毒?虽然,她谈不上对令狐南十分了解,但他眼神清明,断不是那般奸险诡谲之人吧?
“父皇说了,他不愿见你,大哥,你该不会想让我挨骂吧?”他浅笑中,似有隐隐苦涩。
“我势单力薄,断不是二弟你的对手。”令狐霄亦阴森一笑,“不过,门外有数十名弓箭手都是我的死士,我一声令下,就算二弟有幸逃月兑,杨姑娘恐怕也会受些伤害。”
拿她的性命做要胁吗?呵,她一个来自棠州的小小女子,曾几何时,竟成了皇权争夺的筹码……这半年,她的奇遇还真是够了!
杨元敏忽然忆起小时候的梦想,当两个姊姊都在憧憬着长大后能嫁给非富即贵的翩翩公子时,她却觉得,能遇到一个普通人、贴心人,执子之手、平安到老,便是天底下最美满的姻缘。
得到越多,付出越大,心力憔悴,又何必呢?
“好,我答应。”令狐南低下头去,抿唇间做出了艰难的决定,“每天晌午,父皇会在池边钓鱼,这时他的精神最好,心情也最好,我们现在回宫,怕是还能赶得上。”
“好,有二弟这句话就行了。”令狐霄打一个响指,唤进死士,“你们一半随我进宫,一半留下照顾杨姑娘。若到了黄昏,我仍未归,你们知道该怎么办。”
是指该怎么处置她吗?杨元敏倒没担心自己,只是,害怕亏欠了眼前人。
“放心,我们黄昏前一定会回来。”令狐南握着她的手,特意对她说,“你好好睡一觉,昨夜,你都没怎么休息。”
昨夜,她一门心思算计他,他却如此说……这让她怎么过意得去?
杨元敏强抑住泪水,以免徒增他的担心。她听见火花的声音,在双方沉默间 作响,碰撞出一朵绚丽的烈焰,久久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