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是良人我非贤妻 第五章
第二章
一顶宝盖流苏的宫辇,由六名身着宫服的太监扛着,在皇城之内一路行来,甚是招摇。
自从八年前新帝继位,便大刀阔斧的易改许多礼制,选纳后妃便是其中一项。
北跋王朝过去三年一次采选,选入宫的采女多为女官,偶尔会有女官被帝王临幸,跃升为妃嫔,而这些采女多是来自民间的良家女。
至于皇族贵胄的婚配,自然多是从贵族之后择选,因而三年一次的采选,往往会一并拣择贵族之女入宫,先让帝王筛选饼后,余下的贵族之女便会按照礼部所评定的品级,为皇亲贵族的年轻子弟婚配。
然而新帝继位之后,便将采选澳为五年一次,同时入宫的贵族之女,亦不再先让皇帝筛选,而是直接让礼部与内务府评定后,为贵族子弟作合适的婚配。
人们都说,新帝专情至深,敬重发妻,因而放任后宫空虚。
又有一说,新帝忌惮许家在朝中的势力,进而不敢让许皇后心生怨妒,方会改易选妃礼制。
日子一久,许皇后膝下始终无出,人们又开始有话说了……
民间流传一说:许皇后善妒易怒,把持后宫,通过外戚之势暗中威胁皇帝,不让皇帝龙幸其他妃嫔。
至于事情真相如何,怕是只有深宫内苑的人才晓得,外人至多只能从流言蜚语窥探一二。
徐府后宅里,专辟给徐家小姐所居的明月阁里,丫鬟给徐明璐梳了个花髻,簪着五色琉璃珠翠,又替她上了一层薄薄的胭脂,遮掩去她脸上的稚女敕之气。
徐明璐刚换上一袭月牙白滚毛短袄,是真丝撒花夹棉马面裙,衬上她眉宇间的沉静,整个人好似一朵高洁莹白的茉莉。
当她缓缓自内间走出来,等候在外间小厅堂的徐世彬,一看清她那身雪白装束,随即拧起了眉头。
“宫中送来了数件衣裙,你怎么偏偏选了这么一件不吉利的?”
“爷爷错了,这白色是陛下最喜欢的颜色,璐儿穿上这一袭装束,肯定能讨陛下的欢心。”
徐明璐挨到徐世彬身旁落坐,揽着老人家的手臂,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一般,女乃声女乃气的撒起娇来。
徐世彬膝下只有一子,未曾有其他子嗣,对这个聪慧的孙女,几乎是当作女儿一般在疼爱。
他曾经盘算过,待到徐明璐满十六岁后,便向荣亲王府求亲。
多年来他在官扬上并无太多盟友,唯一走得近的,便只有同样历经两朝帝王的荣亲王。
荣亲王府世子只大徐明璐两岁,幼时在贵族子弟间虽然不算醒目,但这几年来,荣亲王府世子不仅赢得数回贵族间一年一次的射猎比赛,更是国子监里出了名的才子,当真是文武双全,日后大有前途。
且不说别的,荣亲王是先帝的堂弟,当年先帝能顺利夺嫡,荣亲王隐身幕后献策献计,可以说荣亲王便是先帝的亲信心月复,方会赐与荣亲王府世袭爵位。
只要老荣亲王一合眼,荣亲王世子便能继承爵位,成为荣嗣王,凭借着荣亲王与皇室之间紧密的情谊,可以想见,荣嗣王肯定是能受新皇重用。
“大人,王公公已经催了两次,我们可不能惹王公公不悦,日后他可是要替我们传讯的人。”
徐世彬的妻子林氏亲自过来通报,一看见挨在白发苍苍的丈夫身旁的徐明璐,顿时悲从中来,老泪纵横。
“女乃女乃怎么哭了?”徐明璐连忙上前安慰老人家。
“璐儿,我们的好璐儿!”林氏万般不舍的抚过孙女的脸颊。
“女乃女乃,我这是入宫,又不是上战扬,您怎么哭得这般伤心。”
徐明璐心下明白,对于徐家而言,他们不愿见到徐明璐入宫,只因徐世彬的官衔算不上是什么朝中要臣,徐家没必要靠着孙女爬上龙床求荣。
徐家人的野心说大不大,说小亦不小,他们但求一世安荣富贵,因此早想着要将徐明璐嫁与皇族子弟,但绝不会是龙椅上的那个人。
只因前朝后宫全让许家把持,后宫大权,许皇后一人独宠,任谁被皇帝看中,绝非是件好事,只怕……这一入宫将会是无福有祸。
“谁也模不透陛下的心思,更不明白陛下怎会让你这样没名没分的入宫,你在宫里可千万要谨言慎行,凡事忍让,务必别得罪后宫妃嫔。”
林氏千交代万叮咛,徐世彬则是全程沉着脸,一语不发。
两老与其他女眷,将徐明璐送出了徐府大门,目送着一身洁白似雪的单薄人儿,在宫人的扶持下,缓缓坐入宝顶宫辇。
“徐大人,咱们这就出发了,您多保重。”王公公向徐世彬打了声招呼,随即吆喝着太监们,扛着宫辇便往南边的北跋皇宫而去。
徐明璐掀开了锦帘,透过小窗往外望去。
徐世彬与林氏俱是红着眼,他们身后的徐宗昌则是满脸不耐,简氏一脸看好戏的风凉,她的生母冯氏早已低下头,哭得不能自已。
徐明璐只是朝窗外挥了挥手,秀丽脸蛋端着一抹笑,道别了养育她十年的徐家人。
对于那座碧丽堂皇的宫阙,她并不陌生,更甚者,那座皇宫比之徐府要来得更熟悉。
冉守月自幼长于太医局,太医局是皇城之内最靠近皇宫的官所,她几乎可说是在皇宫里长大的。
凭着太医局的叔伯对冉守月的偏袒,以及与那些皇族子弟的同窗交情,她这个医官使之女,可是皇城内的一个小红人。
十年烟雨,十年生死,多少往事付诸于尘与土,死者已矣,生者却仍不安宁……
谁说君王多薄幸?如今的北跋皇帝,金枝玉叶,尊贵非凡,却是世间少见的痴情种,被他放在心尖上的人,无论爱与恨,终其一世都被他惦记着。
她很想知道,冉守月于他而言,是爱比较多一些,抑或是恨多一些,
但,没有爱,何来恨?
他当真是痴情刻骨,方会在冉守月死后性情丕变,成了这个严酷无情的暴君。
只是,冉守月的背叛与离弃,是不堪的事寅,她又该拿什么样的颜面去见他?
能多瞒一刻便是一刻吧!倘若能隐瞒至死,他永远不必知道她是冉守月,那便让她用徐明璐这条命,静静待在他身畔,偿还前生所有罪孽。
小窗外,徐明璐端坐在宫辇里,回想前世点滴,嘴角上扬,静静流泪微笑。
宫辇在皇宫北侧的玄武门停下,王公公向守门的禁卫军出示令牌后,方又重新摇摇晃晃的抬入青瑶宫。
一进青瑶宫,赫见另一顶宝顶流苏宫辇停在庭院,王公公一眼便认出那是来自凤祥宫,属于皇后专属的座辇。
“徐姑娘,皇后娘娘来了,且快些出来晋见。”
在王公公的眼神示意下,年轻的宫人搀扶着徐明璐下了宫辇,边低声提点。
徐明璐心口一窒,没想过入宫后第一个见的人,竟然会是许靖宜。
霎时,过往两人交手的回亿,犹然历历在目——
初相见时,作为前朝枢密使的孙女,自幼受到许家栽培的许靖宜,堪称是贵族之中最出类拔萃的女子。
她心高气傲,颇为骄纵,两人是在国子监碰的面,彼时,许靖宜见不得她是皇城里的小红人,便向她下战帖,与她比书画比琴艺。
“冉守月,你少在我面前耍威风,告诉你,你充其是也只是一个四品的医官使之女,而我则是日后的一国之母!”
书画琴艺全输给了她,许靖宜那时不甘心的红了眼,忿忿不平的嚷道。
后来她方晓得,原来先帝有意赐婚,将许靖宜嫁入东宫。
说实话,冉守月并未把许靖宜的得意放在眼底。
只因冉守月对尹梓赫并不上心,她只当他是同门师兄,当他是一个温吞软弱的兄长,根本不曾将他的示好放在心上。
如今,故人重逢,当真应验了许靖宜那席话。
只是令许靖宜恨得牙痒痒的冉守月,早已香消玉殒,她心底可是会好受一些?
寻思间,徐明璐已随宫人进到青瑶宫的正殿明间。
入内,迎面就见熟悉的故人端坐于红木罗汉榻上,许靖宜一身正红色缬凤纹滚狐毛短袄,是妃色织如意吉祥马面裙,发顶上的鎏金凤冠看起来沉甸甸的,好似快压断了她纤细的颈子。
不知是阔别多年的缘故,抑或是许靖宜最后停留在她回忆里的模样,太过年轻娇横,此时已贵为一国之母的她,看上去竟然有些苍白憔悴。
“奴婢叩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宫人率先跪地行礼。
抑下心底的怔讶,徐明璐伏地跪下。
“民女叩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起来吧!”
与记忆中大相径庭的声嗓缓缓飘落,初时徐明璐还愣了下,不由自主的抬起眼,望向罗汉榻上的皇后,再三确认。
过去的许靖宜,说起话来中气十足,尽避聪慧过人,但性子相当娇蛮。
如今的许靖宜,尽避精神奕奕,两眼却有些空乏,没记错的话,她应该小了尹梓赫三岁,比起冉守月还要小上一岁。
然而眼前这个母仪天下的许皇后,看上去竟然显得有丝苍老。
许靖宜同样在端详伏跪于地的徐明璐。
半个月前的某日,皇帝自个儿便衣出访,前往勘查位在皇城之北的太庙,那日返宫后,内务府那头便来了人上凤祥宫禀告,说是皇帝看上了徐尚书的孙女,下了旨令接徐氏入宫。
坦白说这并不稀奇,这天下本就是属于皇帝的,皇帝要什么样的女人都可以……只是,她曾以为自冉守月死后,尹梓赫便不会再要其他女人。
看来,是她错了。
许靖宜端详起那一身洁白无垢的徐明璐,记忆深处的一角忽尔被触动。
记忆中,那个慧黠爽朗的冉守月,初次在国子监现身时,亦是穿着一身莹白素雅的装束。
“你是徐尚书的孙女?”
许靖宜的目光紧盯着那名犹带稚气的女孩,说话的气息略略喘了起来。
“过来让本宫瞧个真切。咳咳……”
话未竟,许靖宜捏着绣帕掩面咳了几声,一侧的嬷嬷与宫人随即上前提醒皇后娘娘留意身子。
徐明璐走近,看清了许靖宜的面貌,这才发觉她的面容异常苍白,分明是带有病色。
徐明璐忍住了想上前为许靖宜把脉的冲动,双手紧扣在腰侧,端着一脸天真懵懂来到许靖宜面前。
“好了,好了。”许靖宜有丝不耐地推开为她拍背的嬷嬷与贴身宫婢。
当她的目光落定在徐明璐脸上,神思顿时浮现一丝恍惚。
“不像……一点也不像。”许靖宜喃喃低语,“可为何会让本宫想起了她?”
徐明璐心下一凛,面上充装天真无邪的问道:“皇后娘娘觉着璐儿像谁呢?”
“放肆!”许靖宜身后的嬷嬷,陡然发出一声威吓。
许靖宜不以为意,拉过徐明璐细女敕的小手,道:“本宫真没想到,徐尚书的孙女竟然如此稚幼。”
“回皇后娘娘的话,璐儿不小了,今年刚满十五。”
许是面对昔日故人,尽避彼此身分有别,可徐明璐仍是用着不卑不亢的语气同许靖宜说话。
蓦地,许靖宜发觅,眼前这个徐明璐,虽然容貌并无一分半毫酷似冉守月,可她说话的神态,乃至于自信从容的语气,竟然像极了那人。
许靖宜深深的望了徐明璐数眼,而后扬起一抹复杂的笑。
那笑,不似示威,亦非妒怨,却又说不出是什么样的笑。
就好似,单单只是一个毫无意义且空洞的笑。
看着这样宛若一具傀儡木偶的许靖宜,徐明璐心下越发迷茫。
这个出身高贵,家族近乎掌握泰半皇权的许氏女,何以不见昔日的意气风发,亦不见当年的娇贵蛮横?
是她顶上的凤冠太沉重,抑或是多年的后宫生活磨蚀了她的年轻锐气?
无论是什么原因,徐明璐都看得出来,眼前的许靖宜活得并不快乐。
而她猜想,许靖宜眉间的那许浓愁,绝对与尹梓赫月兑不了干系。
“原来是这样……本宫终于明白,为何陛下会执意召你入宫。”
许靖宜眼中流露着轻怨,却明显不是针对徐明璐而发。
她心下了然,许靖宜的怨,起自于尹梓赫的无心无情。
过去数年间,宫中发生的大小事,她皆能透过徐世彬的嘴套出来。
她听说过太多关于皇后如何识大体,又是何等的聪慧贤良这一类的褒赞。
但她从未听闻,帝后之间情深意重,相互扶持这类的赞扬。
“回皇后娘娘的话,请恕璐儿愚昧,璐儿不明白为何陛下会让璐儿进宫?”
望着那一脸貌似天真的徐明璐,许靖宜不动声色,心中反复琢磨着,这个徐家女娃儿,日后会不会在宫中兴风作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