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是良人我非贤妻 第一章
第一章
北跋王朝.立春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犹带着几分稚女敕的娇嗓,从九曲桥尽头的一处水榭里,断断续续传来。
听见有人正在背诵这首他最喜爱的词,原先朝着徐府主院东边而去的尹梓赫,行过隔开东西两侧跨院的园子时,又折返回来,循着背诵声的出处走去。
“小轩窗,正梳妆……”
水榭里,乌木长案上,摊着一本蓝皮书册,一道娉婷身影端坐于前,纤手执着一支羊毫笔,另一手压在白纸上,伏案书写。
循声而来,尹梓赫伫立在水榭入口,静静看着水榭里,背对而坐的纤秀人影,一边反复背诵,一边写下这首“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
“不思量,自难忘。”
听见背后这道低沉的声嗓,徐明璐一僵,停顿的笔尖,墨水浸透了白纸,逐渐晕染开来。
啪答,羊毫笔甩落在白纸上,无端画了一大撇。
一身淡紫撒花锦裙的徐明璐,猛然别过稚气的小脸,瞪大一双灵秀眼眸。
她几乎不敢相信此时眼前所见。
那一袭及地的碧色绣白鹤纹饰披风,更衬男子一身如玉白皙的肌肤。
发髻上的青玉环,与一头如墨的青丝相互辉映,宽阔饱满的天庭,高挺鼻峰,深邃眼窝,里头分镶两颗墨玉,彷佛能看穿世间所有的真伪,剔透清澈。
男子生得俊丽无双,又有着一副颀长精壮的躯干,方让人不至于将他错辨为女子。
他的皮肤细腻,神采奕奕,唯独眉间的折痕,泄漏了他的年岁。
不,他并不老。
过完今年中秋,他已届而立之年,算起来,已是北跋王朝历来最年轻的君王。
“我没见过妳,妳是谁?”
端详着水榭里一脸惊惶的女孩,尹梓赫不由得稍稍放下平日的威严,难能可贵的放柔声嗓。
徐明璐心知他的身分,但是她不能显露出来,只因对“徐明璐”而言,她只是不曾见过北跋皇帝的孩子。
然而她又怎能随意冒犯眼前那个万人之上的帝王?
思绪飞快一转,徐明璐歪着螓首,故作一脸迷糊神态,眨了眨秀眸,紧瞅着水榭入口的俊美男子。
“你又是谁?我也没见过你。”
她软糯的声嗓,配上那一脸童真,当真可爱极了。
尹梓赫将女孩的娇态尽收眼底,胸中有股说不出的柔软之意。
是孩子的缘故吧?唯有未经世事的孩子,方能有着这样天真无虑的模样,让人看着,亦跟着变得单纯。
“来者是客,妳怎么不开口请我入内?”
略嫌苍白的薄唇,徐徐扬起一抹笑弧,尹梓赫放下了心中的万千杂思,单纯的想与眼前这孩子聊聊。
徐明璐眨了眨秀眸,宛若糯米团子般的白女敕小脸,浮现了一抹困惑。
“贵客?我没听说今天会有贵客上门。”
“妳在习字吗?”
嘴上说着,尹梓赫已迈开步伐,敏捷的移动颀长身影,踏入水榭。
徐明璐暗自屏息,袖下的小手已然冰冷发着抖。
她万万料想不到,再与“故人”相见,竟然会是这等光景……
怔忡间,那抹碧绿色的高大人影已来到徐明璐面前。
她仰起细女敕的颈,秀眸失神的望着尹梓赫,看他弯,探出指节分明且宽大的左手,执起落在纸上的羊毫笔。
大手执笔,替她写下未完的那三个字︰自难忘。
低垂的两排乌黑羽睫,轻轻一颤,徐明璐胸口下的那颗心,似也随着尹梓赫的动笔挥毫而来回扯动。
他的字,一如从前,未曾改变。
苍劲飞扬,收尾内敛。亦如他的性格,曾经是那样温柔内敛。
一股苦涩涌上喉尖,徐明璐就怕自己一张嘴便会哽咽出声。
尹梓赫搁笔,撇首望向身侧端坐的女孩,嘴角那弯笑,已是许久不曾在他面上出现的温柔。
他望着女孩低垂的眼睫,秀挺的鼻头,微微噘起的红润双唇,心头顿时荡漾过一股久违的暖潮。
这个女孩长得忒是灵秀,一双乌黑眼瞳好似有诉不尽的千言万语,眉眼之间可见聪明早慧,尽避仍然童稚,却不显愚笨。
徐明璐扬眸,迎上尹梓赫凝神端详的目光,心口不禁深深一震。
当尹梓赫从她的眼中,读出一抹异样的惊惧,他下意识攒起峻眉。
“妳,为什么怕我?”
按她方才的回应看来,她应当不识他的身分,既是如此,她为何会对他充满忌惮与惊怕?
徐明璐心下暗惊,正欲扬嗓解释,远处蓦然传来杂沓的脚步声。
“微臣叩见陛下。微臣不知陛下便衣出巡,有失远迎,还望陛下饶恕。”
北跋王朝位居三品的户部尚书徐世彬,面色仓皇的领着一众家奴,在不大的水榭里跪了满地。
徐明璐一颗心儿怦怦跳,她睁大秀眸,怔望着无视那一地徐家人的尹梓赫。
尹梓赫一双墨玉似的眼眸,从徐明璐那张灵秀的小脸蛋缓缓挪开。
当他的目光不在她身上,他嘴角的那抹笑亦随之敛起。
他眼底那抹慵懒的光芒,转被一抹凌厉之色取代,当他转开身,面向身后齐齐跪一地的徐家人时,俊丽的面庞不见一丝温软,只余下不近人情的严酷。
徐明璐的心不断下坠,坠至深渊。
她总以为,只要别再碰见这个人,便能逃开自己的罪孽。
然而世事岂能尽如人意?
辗转走过人间一回,她又投胎至官宦之家,成了徐府最受人疼宠的么孙女。
原以为,只要一世安分,活在深闺之中,再也不去惦念前世尘缘,便能像只缩头乌龟,活得安然自在。
偏偏,偏偏上天又让她与尹梓赫相逢。
偏偏,偏偏教她亲眼目睹他的冷酷与严峻。
本该是一世明君的他,怎会成了北跋王朝的暴君……
莫非,当真是十年前的那个雪夜,令他从此性情大变?
怔思间,忽闻徐世彬高声喝斥:“璐儿,当今圣上在前,还不快些跪下!”
瞥见向来慈眉善目的徐世彬白着脸,神态惊惶,语气更是少有的严厉,徐明璐当下明了,即便是如徐世彬这般的老好人,亦甚是忌惮尹梓赫。
徐明璐掩下长睫,起身跪下,双手合袖高举齐眉,稚女敕的声嗓,琅琅响彻了静若死城的水榭。
“民女徐氏叩见吾皇,吾皇万岁。”
话音方落,忽觉高举齐眉的双手一沉,徐明璐讶然扬眸,对上尹梓赫掩眸微笑的俊颜。
不只是她,尹梓赫身后的徐家人,个个面露惊骇之色。
“陛下……”徐世彬惶恐张嘴。
“这是徐家的娃儿?”尹梓赫率先开口问道。
“回陛下的话,明璐是微臣的孙女。”
徐世彬睁大眼,紧盯着尹梓赫搭在徐明璐袖上的那只大手,生怕一个眨眼,他甚是疼宠的么孙女,便会让尹梓赫给撕了。
徐明璐望着尹梓赫眼中的温柔,心下恻然不安,她不明白,何以他会对自己露出这般神态。
“这个娃儿生得灵秀聪慧……今年多大了?”尹梓赫沉嗓再问。
由于他背对着徐家人,是以当他此话一落,那一众徐家人顿时面露惶然。
徐明璐代替徐世彬扬嗓道:“禀陛下,民女今年十五岁。”
“十五岁?”尹梓赫的声嗓听似带点诧异,面上却丝毫不见波澜。
“禀陛下,”徐明璐初生之犊不畏虎,一双盈盈秀眸,直挺挺迎上尹梓赫专注的凝视。“民女出生时尚不足月,自幼便比同龄的孩子来得瘦弱。”
“璐儿,不得无礼。”尹梓赫身后的徐世彬,见徐明璐一双眼直勾勾的望着皇帝,连忙出声示警。
尹梓赫却是扬了扬袖,淡道:“无妨。她不过是深闺里的娃儿,自然不懂这么多规矩。”
闻言,水榭里那一众的徐家人,俱是面露惊诧。
“陛下,这儿水气重,风又大,唯恐龙体受寒,实在不宜久待。”
方才让尹梓赫差遣,前去通报徐家人的李公公,躬身上前劝道。
“是啊,恭请陛下移驾正厅。”徐世彬应和道。
尹梓赫的心思全然不在旁人身上,他只是深深凝视徐明璐好片刻,而后才转开慑人心魂的墨眸,大踏步离开水榭。
徐明璐呆怔在原地,目光就这么追随着那抹高大的碧色人影。
湖上飘来一阵岚烟,白色雾气笼罩水榭,一时之间,朦胧了她的眼,亦朦胧了岁月年华。
她的思绪,随这阵烟雾飘回遥远的从前……
从前,从前,她,尚不是今日娇养于徐家后宅的徐明璐。
彼时,她仍是翰林医官院的医官使之女,自幼长于翰林院与太医局之间,随着一众医术精湛的叔伯们,钻研医理药学……
“守月,妳又在抄写太医局的药方了?妳这是打算让冉大人打断手才肯放弃,是不?”
饱含笑意的淳朗声嗓,自身后飘落,正伏案抄写的纤秀人影蓦然一顿。
冉守月怒目撇首,凝瞪着那一袭碧色锦袍,眉眼温润如月的俊丽男子。
“你又来找我做什么?昨儿个我不是说了,我不想再见到你。”
面对打从她十一岁起,便一同在大内宫巷里玩耍,甚至一起拜伍太傅为师,私下经常以师兄妹相称的五皇子,冉守月向来毫无半点敬意,更是经常冲着尹梓赫大呼小叫。
尹梓赫作为北跋宗室子弟,为当今皇后所出,皇室玉牒排行第五,却是皇帝最为看重的嫡系血脉。
皇城之内,任谁见着尹梓赫,无不尊敬恭顺,唯独这个同拜在伍太傅门下,随伍太傅习经练字的小师妹,总是不给他面子,经常给他脸色瞧。
“昨儿个我说错话,惹得小师妹心有不悦,这不就给妳取来了曾太医留下的药谱,好向妳赔罪。”
尹梓赫面上端着温润的笑,递出手里那一册泛黄的药谱。
冉守月娇瞪那张比自个儿还漂亮的俊脸一眼,一把抢过了药谱,随后伏回书案前,不再理睬尹梓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