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命安福窝 第一章 大龄姑娘婚事难
初夏的清晨带着水气,露水挂在枝梢将坠未坠,朝阳初升,天色朦朦胧胧,按说这天气不显燥热,但是楚清玟却反常的流了一身汗,里衣都湿透了。
丫鬟雪儿挽起了床帐后,将她换下来的里衣收在篮子里,递给她沾湿的帕子,道:“小姐,今儿晚上奴婢给您搧扇子,好叫您睡觉舒服些。”
楚清玟擦拭完手,将帕子放进水盆里,笑了笑,说:“不用了,是昨晚作了噩梦,才吓出一身虚汗。”
雪儿惊道:“这可不行,等会儿奴婢去厨房要点酸枣仁,今晚煎给您喝。”
楚清玟点点头,下床穿鞋,水盆里映出她的模样,未挽的长发齐齐梳在脑后,黛眉杏眼,脸庞白皙,面容姣好。
雪儿每次见自家小姐,都暗叹虞城人没眼力见,不识美人也罢,还因为小姐的姊妹而污蔑小姐的名声,让宝玉蒙尘。
楚清玟看雪儿正想什么想得入神,唤道:“发什么呆,来帮我梳头发。”
雪儿回过神来,拿起了篦子,兴致勃勃地说:“昨天秦夫人差人送帖子来,请家里女眷去秦府赏荷,好多家的公子也要去呢。”
说是赏荷,本质上就是场相亲宴。这种相亲宴多得很,从年头的赏桃会到年尾的赏梅会,其实都是在赏人儿,促成了许多段佳话,当然也有始终嫁不出去的,比如楚清玟。
虽说这次秦家送了帖子来,不过却是不安好心,且依楚清玟对大夫人王氏的了解,王氏定然会推托,声称她因病而不能前往。
因此她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如往常一样吃了早点便开始绣前两天刚拿到的绣样。
不一会儿,大夫人房里的丫鬟来唤她去前厅。
楚清玟应了声好,不急不慢地把绣线收好。
雪儿却匆匆忙忙翻箱倒柜,要把新制的夏衫拿出来挑,嘴里嘟囔,“总算等来了今天,今儿个定要让那些小姐知道什么叫艳压群芳!”
前厅里,王氏坐着品茶,楚清玟行了礼后,王氏让丫鬟把一封请帖给她,说:“这个赏荷会妳去吧。”
有些出乎意料,楚清玟心里惊讶,面上还是恭恭敬敬接过了,应道:“是,娘。”她在王氏面前一向如此,连句不都不曾说过。
王氏看惯了她低眉顺眼的样子,便多说了两句,“前两天马家来提亲,我没应也没推,若是妳这回还是如往常一样……”说到这里她便收了话,说:“妳自己看吧。”
马家半年前落户虞城,马夫人一心想跟虞城的官宦之家攀上亲戚,奈何官夫人们都看不上这种商贾之家。
这半年来他们也不是没听说过楚清玟的“盛名”,这是实在没办法了,才把主意打到楚家来。
楚清玟对此并没有什么不满,若说前两年,她也曾埋怨过、恐慌过,怕嫁不成、嫁不好,而随着年岁增长,她倒是越来越不在乎了。
就是嫁给商贾人家也罢,只要不逾矩,安安稳稳的,哪管什么地位,大家都是人,在哪不是活?
她把请帖收起来,规规矩矩地退下。
回到房中,只见雪儿已替她挑了身初夏衣裳,楚清玟不喜轻纱,就换成了春衫。
青罗裳绣裙,系水白色的腰带,勾勒出楚清玟的腰线,三件衣衫层层迭迭穿在身上,显得稳重而不失温雅,再挽个堕马髻,簪上白玉簪子,宛若青竹般清丽。
不一会儿,马车备好,楚清玟便携雪儿一同前往秦府。
楚清玟不喜欢和一众女子聚在一起,因此提早过来,下了马车后向门房递了帖子,由候着的丫鬟带她们前去后院。
她刚在小亭坐下,茶水还没上来,便看到秦娇娇带着婢女盈盈走了过来,她今儿个穿着水红色衣裳,与池中亭亭玉立的粉瓣荷花相得益彰。
楚清玟知道秦娇娇一定不会错过这次机会。
说起来两人还有点像—— 都嫁不出去,不过和楚清玟不一样的是,秦娇娇身为秦府嫡女,仗着家世样貌好,难免有些心高气傲,这才把婚事耽搁了。
秦楚两家是表亲,从两家正妻还待字闺中时就结下怨,到了小辈,楚清玟与秦娇娇之间也不太平。
“楚表姊。”秦娇娇在一旁坐下来,不屑一笑,说:“今儿个是哪阵风把妳给吹来了?我都好久没见着妳了。”
楚清玟抿唇一笑,“是有一段时间了吧。”她眉眼弯弯的,如露珠遇初阳划过花蕊。
今天让楚清玟来是想给各位姊妹做个陪衬,可是这副样貌着实碍眼,秦娇娇心中妒忌,拿着帕子捂着嘴,打量楚清玟的衣着,道:“妳这么穿不热吗?难道是因为嫁不出去,忧思过虑,瘦得不成样了,所以多穿几件衣服掩饰掩饰?”
楚清玟还以为这么久不见,秦娇娇总会有点新的话可以说,结果还是同以往一样从“嫁不出去”入手,不免有些失望。
雪儿听了恼火起来,楚清玟不甚在意地端起丫鬟新沏的茶,吹了一下才喝了一口,说:“心静自然凉。”
两人脸皮早撕破多年,秦娇娇说起话来便没再客气过,当下便说:“死人心才凉,妳可别自己诅咒自己,到头来还说我没提醒妳。”
楚清玟把茶盏放下,顺着她话里的意思说:“怪道妹妹也嫁不出去,灵婆为了保住灵力,都是终生不嫁。”
“什么灵婆?”秦娇娇一愣。
秦娇娇能与她这个“死人”对话,就是能通灵的灵婆,楚清玟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雪儿想明白了,噗嗤笑出来。
秦娇娇也反应过来,恼羞成怒,“就妳也敢笑我?虞城想娶我的人排队都排到城北了,而妳是什么货色!”
但凡口头上占不到便宜,秦娇娇就这副模样,楚清玟不为所动,本来就都是“嫁不成”,她无意抓着嫁娶这点说事,只云淡风轻地饮着茶,说:“我俩莫不是从秦楚之争就传下来的习惯,怎么每次都得吵上?”
大猫逗老鼠,约莫如此。
秦娇娇以为她讲的是父辈的争端,指着她说:“什么秦楚之争,就是妳爹给我爹穿小鞋!”
没等楚清玟说话,正好一个丫鬟远远跑过来,说是秦娇娇许久不见的闺中密友已经来了。
秦娇娇一喜,也顾不得和老仇人切磋便走了。
雪儿跺了跺脚,“什么叫老爷给她爹穿小鞋?明明是秦家陷害在先!”
“不必和她计较。”楚清玟摇摇头,“现在早过了那个年纪了,每次她同我说这些话我都觉得好玩。我说的秦楚之争是战国的事,赢家是秦,她却不知道,白白错过数落我的机会。”
因为早些年经常来秦府串门,楚清玟对秦府后院并不陌生,她知道虞城那些体面人家的公子小姐渐渐到来,便寻思着找个安静的地方避一避。
刚转出亭子,便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
“秦楚之争,赢家实为楚也。”
楚清玟脚步一顿,转过身,只见秦家大公子秦泓从亭角走了过来,她不由面露尴尬,都过去三年了怎么秦泓还这样?
“秦虽灭了楚又如何?得不到人心,大势必去。楚虽三户,能亡秦也。”秦泓身着月色襦袍,眉目还算俊秀,对着楚清玟遥遥一笑。
雪儿微微向前,把楚清玟挡在身后,行了个礼,“表少爷。”
趁雪儿拦着秦泓,楚清玟二话不说,赶紧转身离开。
秦泓叫了声“玟妹妹”,竟是要追上来。
这表哥对她有意,可是双方父母虽然表面维系着干系,实则皆不可能认了这门亲事,她回避他也是为了减少麻烦,毕竟她可没忘了二姊就是因为私会男子才成为虞城人的笑柄,她要倍加小心才是。
“玟妹妹,我没跟着妳了,妳慢点!”秦泓在后面喊道。
楚清玟不理他,走过好几个回廊,没见雪儿跟上来,忽然听到叽叽喳喳的笑声。
好巧不巧,回廊处,一群少女正谈论着什么,大笑出声,领头的正是秦娇娇。
秦娇娇正和闺中好友余诗儿讲要如何对付楚清玟呢,转眼就看到楚清玟。
她掩住小口,道:“哎呀,是玟姊姊!”又向身边的女孩说:“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我说玟姊姊来了吧,妳们还不信我。”
少女们发出窃窃笑声,她们都知道等等秦娇娇要说什么,偷偷打量着楚清玟,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楚清玟淡淡一笑。
一行人走到亭内各自坐下,丫鬟端了茶水上来,荷香、茶香交汇在一处,倒是让人心神清宁,要不是时机不对,楚清玟真想躺着小憩一会。
按着方才与她们说好的,秦娇娇先开了口,“玟姊姊,这回再没给哪家公子相中,可别说是我秦家没给妳拉线。”
她想着自己用俏皮话暗里讽刺楚清玟,楚清玟定是哑口无言。
只是楚清玟又不傻的,她点点头,说:“借妳吉言。”接着也回了句,“可不能我给人相中了,妹妹还没有,就说我抢了妳的好姻缘。”
秦娇娇脸色沉下来。
楚清玟笑说:“我说的只是个笑话,妹妹大度,可别放心上。”
这一来一回,任谁都听得出是谁占了上风。
坐在秦娇娇旁边的余诗儿见秦娇娇失了势,连忙把刚才商量好的话说出来,“这回我去了泗州许久,不知道虞城现在变了多少。”
少女们叽叽喳喳道起新鲜事。
另一边,应邀而来的公子们沿着小路走到荷花亭后,便看见背对着他们坐下的少女们。
公子们不想惊动她们,不自觉把谈笑声压了下来,偷偷打量亭中人。
陆璟背着手,与其他公子不同的是,他的心思不在亭中。
他盯着湖上的荷花,正百无聊赖之际,就听表兄何棱道——
“宣谨,你也差不多该娶妻了,虞城水养美人,倒是挺有瞧头。你可别再说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别指望姨母那性子会帮你挑人家。”
陆璟心道无趣,却也明白不大好拂了表兄的好意。
他抬眼一看,便见一女子的侧脸莹润,在一众女子中,她只微微抿着嘴看着别人说笑,偶尔拿起杯子饮茶,堕马髻上的珠翠便轻轻摇摆。
她只是文文静静地坐着,陆璟却突然觉得此时她必然也是无奈的,巴不得快点过了这时辰。
何棱敏锐地发现陆璟不同以往那样敷衍,他咳了咳,笑着问:“怎么样,看上哪户人家的女儿了?”
“没有。”陆璟匆匆移开目光,反而像掩耳盗铃。
何棱大了陆璟近十岁,也知道陆璟母亲的性子,便自作主张帮陆璟张罗了这些相亲会,只是陆璟一直兴趣缺缺,既然今天表弟难得表现出点不一样的,那他更得上心了。
他叫来小厮,说:“去打听一下小姐们在说什么。”
不一会儿,两个小厮捧着果子送到亭中,便候在亭内没走。
此时亭里正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虞城的新鲜事,秦娇娇咯咯笑道:“还有一个好玩的事呢。”
“怎么说?”余诗儿问。
楚清玟喝了口茶,就看她们在这里一句接一句的。
“哎呀,听说过马家吗?”秦娇娇故意看了眼楚清玟,让其他人的目光也随之看过去,“半年前到了虞城,马公子差点就在青楼住下了。”
“竟是如此浪荡子。”余诗儿摇头惋惜。
“可不是,马家本来在边陲之地做生意,哪里见过虞城这样的好风景。”一个少女接过话,“一下子被迷住了也是没办法的事。”
秦娇娇大声问:“说来,马夫人前几天去楚家提亲了。玟姊姊,妳可见过马公子?我听别人说,马公子脸色蜡黄,成天佝偻着背,走路跟飘着一样,夜里见了还当是鬼呢。”
这些事楚清玟没听别人说过,不过马家跟“臭名昭著”的楚家提亲,她可以猜出事情必然不可能简单。
乍一听,说心里不厌恶这种富家浪荡子是假的,不过她自己也知道,闲言碎语最容易毁掉一个人的名誉,或许是感同身受,楚清玟竟替素未谋面的马公子说起话来。
她先问:“我不曾见过马公子,不知道哪位见过呢?”
余诗儿扬了扬秀气的眉头,说:“怎么可能见过,我们可不会私会男子。”
这话是在暗指楚家二女私会男子的事。
楚清玟现在已经不把家里这些糟心事看得太重,便不理会这点攻击,直说:“既然不曾见过,那么所谓传闻便是道听涂说,都是未出阁的少女,这样乱嚼舌头可真是不好看。”
一时没人再说话,余诗儿自觉作为待嫁之人,夫家又是泗州知府,说的话更有分量些,于是她反驳道:“若他不曾做过这些事,怎么会有这些传闻?”
“三人成虎。”楚清玟见这些人皆一脸嘲笑的模样,心里无奈,明知道这些人的德性,怎么自己还要没事找事干?
“好了,别说了。”秦娇娇假意出来劝和,“毕竟是这么久以来难得去楚家提亲的人嘛,玟姊姊会不喜欢听到大家说的真话也是正常。”
楚清玟抿嘴笑着说:“既然妳都知道马家提亲的事,还叫我来这里物色人家,好妹妹,有劳妳替我费心了。”
秦娇娇想跳起来说“谁替妳费心”,余诗儿连忙拉住她,因为远处的公子们都过来了,可别坏了印象。
看到公子们的身影,少女们放下看戏的心,纷纷矜持起来。
她们看向亭外,荷花可真是个好东西,假借赏荷,她们就能偷偷看那群公子哥。
此次赏荷会办在秦家,秦娇娇也跟着秦夫人学着如何操办,因此对来人倒也相熟,便小声替女孩们指明公子的身分。
“水绿色衣衫的呢?”有女子问。
“何家的,我姊夫本家。”秦娇娇回道。
“呀,那个穿着黑色锦衣的可真俊!”有女子注意到陆璟,惊讶道。
只见陆璟一身黑色锦衣,上有金色绣样,他眉宇英俊,鼻梁挺直,脸庞似经过精雕细琢般,一副混然天成的贵气样,在一群公子中可谓是鹤立鸡群。
其他女子也纷纷偷眼看,心急的便问秦娇娇,“这位公子是谁?之前好似不曾见过。”
“他?”秦娇娇想了想,心中一一数过请帖名单,突然惊讶地瞪大双眸,道:“难道是陆家公子?”
“陆家?”余诗儿反问:“可是京城陆家?都说与妳姊夫是表亲,这还是第一次见妳姊夫把他带过来呢。”
“没错了,是陆二公子。”秦娇娇紧张地捏了捏帕子,听说陆璟回了虞城的外祖家何家,她虽然下了请帖,但是万万没想到陆璟竟然会前来赴约。
如今见他丰神俊朗,一时有些懊恼—— 早知如此便不请这么多女孩了!
陆家是京城世家,历经五代不衰,可不是虞城人家能比的。先帝时期陆家急流勇退,自请削爵,圣上如今颇为倚重。
这陆璟是陆府嫡次子,十四岁就开始上战场,十六岁时挂了副将,带着三千精兵把突袭的北狄军打退,北狄军连让两座城,从那战役后,大梁对上北狄便无再败过。
若是寻常五大三粗的将军也难惹少女们心中荡漾,偏偏陆璟长得这么俊,家世又这般好,是大梁婚配界不可多得的香饽饽。
亭中的女孩们目光都被吸引了去,不停地议论着陆璟。
那模样确实俊俏,楚清玟也看了几眼,不甚在意地揪着葡萄吃,心道:再吃五个便不吃了,免得桌上都没水果了。
对陆家她可不敢抱什么想法,她现在只想回去看书,或者把绣样补好。
看着水面上的荷花,她突然感觉到有人看着她,抬头看了看,却不知道是谁,片刻后才把头低下。
陆璟不大自然地把目光转到了湖面上。
此时何棱派去的小厮回来了,把刚刚荷花亭内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末了挤眉弄眼道:“楚小姐也是心急,都还没进马家的门呢,就这么替马家人说话。”
陆璟想了想,说:“三人成虎,确实是这个理儿不是?”
何棱说:“欸,宣谨你刚来虞城不晓得,那马公子确实是个浪荡子,马夫人急着呢,就想替他娶个正妻让他收心。”接着又说:“楚家的名声不好,连累得楚五女到十九了还没人敢要—— 喏,就是在亭边穿青色衣衫的。”
“十九了?”陆璟惊讶,若是旁人不说,他倒以为她不过二八年华。
虞城这么大的八卦,这群公子们闲暇之余也有所了解,难得陆璟似是有了兴趣,他们便就着这个话头说了起来。
其中一位道:“哈哈,陆兄不知道,虞城没有人家愿意与楚家攀上亲。楚清玟的心机可深得很呢,说不定等一下就专门往你怀里扑,让你把她娶回去。”
陆璟不信,皱眉道:“怎么可能会有这等荒唐事?”
何棱笑道:“楚二女私会商贾之子,三女扑进泗州徐家大少爷怀里求人家娶了她,四女更厉害了,直接和男子私奔,你久居京城,定然没见过这样的人家吧。”
“楚清玟排行老五,要不是现在男子们都绕着她走,定然会做出更惊世骇俗的事来。所以说啊,楚家四庶,虞城四勿!”
公子们大笑起来,引得亭中少女们侧目。
其中一人突然又神神秘秘地说:“听说啊,她和她身边的丫鬟关系可不一般。”
何棱觉得这话不妥,咳了咳,说:“得了得了,想让那里的姑娘们知道你们在说什么吗?”
任由别人怎么说,陆璟都抱着怀疑的态度,他微微蹙着眉,再次看向亭子,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楚清玟已经没了影子。
陆璟更心不在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