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负恶夫 第二章
玄丹国.洛桑镇
洛桑镇不大,依傍着镇上命脉──洹江而建,小镇多产白桑,镇上人家多取桑叶养蚕取丝,抑或以白桑辟造的各种木器维生。
小小一个镇,因精良的蚕丝与坚固白桑,闻名于玄丹国,过去在常阳城时,于缈缈便曾在布庄前见过自洛桑镇来的商人,兜售出自他们镇上的蚕丝。
那一卷卷细致且雪白的丝线,经过织娘的巧手,能够被裁制成一床暖被,亦能与丝绸一同缝制成避冬的暖袄,而且价值不菲。
然而,这两样物事之于于缈缈,都是奢侈不可求的。
以白桑与粗石砾砌建成的一间小酒肆,坐落于小镇东侧,面朝一整片桑林,背对洹江,位置算是有些隐密。
小镇虽不大,但由于人口稠密,又以贸易白桑蚕丝为业,因此常有他乡外客留居在此,镇上居民对于陌生面孔,倒也见怪不怪,态度亦算是和善。
只是对于这间一年前出现的酒肆,居民竟是有些忌惮的。
此时,一名纯朴的粗衣汉子,拉着一辆木板车,车上堆着一捆捆的药材,他将车停在酒肆前,收敛起往常爱插科打诨的不正经,一脸略嫌紧张地抬起手臂抹了抹汗。
他望了酒肆紧闭的大门一眼,犹豫片刻后,才缓步上前叩响铁制门环。
“于姑娘?我给您送货来了。”
须臾,坚硬的木门开启,一张秀净娇美的面孔出现在门后,王大石见着,不由得吞咽了下,想起镇上居民的绘声绘影──
“那姑娘生得花容月貌,非比寻常,与她一伙的男子更是英俊饼人,不似凡胎,说不准是哪里来的神裔。”
“是了!我就说,世上何来生得如此好看的人儿,打从他们来到镇上,我便能觉着那两人气质很不一般。”
“如若真是神裔,那我们可得好生厚待,万不能大不敬。”
鉴于此,王大石每回来给酒肆送药材时,总免不了一阵心惊胆跳,生怕哪儿做得不周全,惹火了神人,那可是一条小命也不够赔。
神州大地自辟世以来,神与人共处,然而神州之大,超乎凡夫俗子能想象。
即便神州大地上,有些被天神选中的应允之地,不仅有神人统驭,更有神兵守卫;但有些小柄,不过是神州上的一小部分,不受天神眷顾,单单只是凡人的栖身之地,这些地方的人们,未曾有幸见过天神,更遑论是神裔。
洛桑镇便是其一。
这儿的百姓,大多一辈子安居在此,未曾见过神人,只是仰赖着那些外出经商的商队,将在外的所见所闻,口耳相传,说与居民当作茶余饭后的故事。
随着岁月更迭,人们纯朴的生活渐变,人心亦思变,洛桑镇对外贸易频繁,不少外来客在此落脚生根,小镇之外的故事,不再是故事,缓缓被搬了进来。
质朴的人们方知,这些天神后裔不见得个个为善,在这之中亦有性情凶残者,更有以屠杀凡子为乐者,各种骇人听闻的传说,流窜于神州各国,民心惶恐,对于凡人以外的神裔者,越发恐惧忌惮。
“王大哥,有劳了。”于缈缈将门打开,让王大石将药材逐一扛进屋里。
屋里不大,还算干净,扑面而来是一股浓重药香,王大石不敢张望,将于缈缈前一日叫的药材,全都扛进屋后的库房,将之摆上木架。
“王大哥,这是药材的货款,你清点一下。”
于缈缈将银票递了过去,王大石接过清点,妥当收进怀里,而后才趁空瞟了瞟四周。
屋里摆设与一般民房没有两样,更不见什么古怪物事……这双男女真是神裔吗?王大石心起疑窦。
这时,于缈缈取来了一个小酒瓮,与一只铜制浅盏,倒了一小盏澄黄色酒液,递给了王大石。
王大石一时不敢接过,只是局促不安地问:“姑娘给的这是……”
“是屠桑酒,能治病的。”于缈缈笑道。
屠桑酒?未曾听闻过此酒的王大石,皱了皱眉,将信半疑的接过,先是浅尝一口,那有着浓郁药香的醇酒,教人忍不住想再大口品尝。
不一会儿工夫,王大石已将手里那盏屠桑酒饮尽。
王大石一脸惊为天人,喜道:“姑娘,这酒确实好,我在药材行干了这么久,也尝过不少药酒,却不曾品尝过这样气味特殊的药酒,妳说这酒叫作……”
“屠桑酒。”于缈缈笑盈盈地道。
“这酒真能治病?”王大石又追问。
“能!能治好身上的一些小病痛,譬如说若是撞伤了身子,抑或吃坏了肚子,这酒都有良效的,能止痛化瘀,亦能祛湿排寒。”
“姑娘,妳这药方是从何得来的?”
于缈缈正欲回答,蓦然,一道黑色人影缓步行来,无声无息,眨眼便来到她身旁,那张绝丽面庞端起了一束笑,黑眸直睇着王大石。
霎时,王大石看傻了眼,嘴巴张得大大,下巴好似快落在地上。
无视王大石的傻瞅,延维扬起一贯慵懒且饶富兴味的笑,道:“这药方自然是咱们做生意的秘辛,怎能随便向外人透露。”
含笑的低沉声嗓响落,延维缓缓展袖伸臂,将娇小的于缈缈拢至身侧。
于缈缈登时红了秀颜,却没有抗拒延维的亲昵之举。
王大石见着此景,心中有底,连忙回道:“对不住,我从未尝过这般香醇的药酒,一时昏了头,才会这么冒失。”
延维嘴角上扬,如玉大手横过了于缈缈身前,将她视作所有物般紧扣在她肩上,也不在乎有外人在场。
“你若是喜欢,回去之后可得帮我们多多宣扬,往后我们酒肆会卖更多这样的药酒,有能治病的,还有能包生孩子的。”
说至此处,延维唇上笑意渐深,刻意俯,凑近于缈缈脸旁,轻笑。
于缈缈的双颊霎时如朱砂一般红艳。
见他俩毫不避讳,举止忒是大胆,王大石不禁尴尬地红了脸,连忙出声告辞。
临走前,于缈缈不忘送了一坛屠桑酒给王大石,让他能带回去向他人宣张。
外人离开后,于缈缈看着延维走向后院,后院里,摆满了数十个硕大酒缸,他停在酒缸前,而后探出了修长指尖,轻轻点过缸中的白水。
下一瞬,那一缸白水飘出了浓郁酒香。
即使已不是第一次见延维施展咒术,可于缈缈仍是不免望之兴叹,并悄悄在心中艳羡着。
延维撇眸,瞥见她一脸羡慕的望着自己,心中一动,朝她招了招手。
于缈缈听话的凑过来,让他一把拉至身前,大手盈握住她的纤手,并一起朝酒缸里的白水,轻轻触去。
剎那,满缸的白水化成了香甜浓酒。
延维抓住她的手,用她的手充作酒勺,掬捧起澄黄醇酒,送往他嘴边,他低俯俊颜,品尝起她手心里的酒。
见着这暧昧至极的一幕,于缈缈脸红心跳,思绪不禁飘远──
过去一年,他们在玄丹国另一座城镇,凭借着延维这份咒术,卖起了能治小病小痛的各种药酒,日子过得颇为惬意。
“缈缈,我不是凡夫俗子,不是天神,更不是神裔,我只是一个魔。”
犹记得,当初她被他从汸江救起后,昏迷了数日,醒来时人在一间简陋木屋里,而延维一直守在她身旁,直到她苏醒。
“可是,我保证,我会像一个凡人那样活着,我想陪着妳在神州大地白头到老,不让任何人伤妳半毫。”
彼时,延维那双黝黑的美眸,沉沉地凝视着她,即便面上带着笑,却无损那一脸的坚定。
那时的她,脑袋还迷糊着,怔了片刻方扬嗓问:“……魔?什么是魔?”
她长这么大,甭说是天神,就连神裔都不曾见过,生平第一次碰上的,竟然是魔……?
延维一笑,探手抚过她面颊,温声道:“魔啊,就是被自己执念毁掉的天神,既当不成神,也当不成人,所以就堕落成魔。”
“所以,延维你的执念是什么?”她思绪逐渐恢复清明,惑然追问。
延维那双黑眸一闪,里头好似有许多复杂的情绪在挣扎,可当她定下神来想瞧个仔细,又发觉那双眼黑沉沉的,什么也看不见。
他收回抚在她颊上的手,微微一笑,道:“妳。”
她一怔。
“我的执念便是妳。”彷佛怕她没听真切,延维低沉的嗓再次响起。
“可是……”晶亮的水眸闪烁着迷惑。“我们未曾见过面,你怎么会对我……”
延维的笑,顿时染上了一抹神秘。
“缈缈,妳相信宿命吗?”
宿命?于缈缈眸里的灿亮暗了下去。“……我信。”
自她懂事以来,她便受尽旁人的嫌恶,她没病,即使染病的娘亲已不在人世,那些人看待她的目光依旧没变……除了霍逸群,常阳城里没人将她当作一个人对待。
可最终,霍逸群仍是抛下了她,与那些人一样,将她视作一个疯子。
“我在宿命里看见了妳,所以我明白,我的执念便是妳。”
延维用着无比玄奥的语气,说着她这个凡夫俗子所无法理解的神谕。
她想,延维肯定是上天可怜她的一份赠礼。
“缈缈,我虽然是魔,可我也有心,亦懂得爱人。”
灼热的气息,随着延维低俯面庞凑近她,喷洒在她肌肤上。她心口一悸,眸光与之纠缠。
“妳便是我的宿命,所以我来这儿寻妳,只为了救妳于水火之中。”
“魔与凡人能在一起吗?”
见身下的她娇弱可人,彷佛一捏就碎,延维那颗冷冽的心,不禁轻轻抽动。
然而,蛰伏于黑眸深处的,不是温柔,而是残忍,只是他隐藏得极好。
延维勾起一抹绝美的笑,劝哄似的,温嗓低语:“当然可以。只是,我不想被其他凡人知晓身分,我想与妳一同在神州过上凡人的日子。”
“我真的可以……可以跟你在一起吗?”
于缈缈屏住呼息,望进那双深邃如星空的黑眸,几乎入迷。
她说不上来,总觉着延维身上有一股熟悉的温暖,就彷佛在许久以前,她曾经拥有过那份温暖,教她忍不住渴望多靠近他一些。
“忘记那个无情无义的凡人,与我在一起吧……妳会发觉,我这个魔,远比那些凡人要来得情深义重。”
延维的气息几乎黏附在她唇间,似吻,非吻,他只是贴着她的唇,轻轻吐嗓。
心神俱疲的她,对这座人间早已不带一丝眷恋,如今有延维这么待她,她死灰一般的心,复又重新燃起希望。
她流下了清澈的泪水,哽咽道:“我会忘了他的……只要你愿意待我好,你愿意喜爱我,我便一心一意追随你。”
延维的嘴角冷冷上扬。黑眸掠过一丝得意,而后浮现残酷的嘲讽。
然而这些变化,于缈缈全然没瞧见。
她只是沉浸在终于有人愿意爱她的喜悦里,无从发觉延维布下了天罗地网,引她入瓮……
延维带着她来到一座小镇,靠着他那一身能任意操控水的咒术,他们开起了一间小酒肆,过上与凡人无异的日子。
原以为这一切会充满陌生,会令她无所适从,不料,她与延维竟是处处充满默契,彷佛在亘古以前,两人便该相守。
延维性子爱闹爱笑,总爱寻她开心,与他在一起后,她几乎天天都在笑。
初时,镇上的人不识他们,对他们卖的酒并无兴趣,怎料,有户人家的五岁孩童不慎被马踢伤,命悬一线,误打误撞喝了酒肆卖出的酒,竟然不药而愈。
尔后,他们卖的酒能救命的传闻,便在那镇上传了开来。
不出半年,酒肆的名气越来越响亮,镇上百姓更将他们视作有异能的神裔,对他们百般礼遇,只差没把他们供在神坛上,昼夜膜拜。
“延维,你施咒术变出的那些药酒,凡人喝了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有一回,她后知后觉想起这件事,问起手中捧着陶盏,正在浅尝醇酒的延维。
延维一笑,悠然回道:“喝过这酒的人,虽能治好病痛,寿命却也跟着短减。”
于缈缈一震,心口一紧,立时上前抢过他手里的陶盏。
“你胡说!”惧怕淹没那张秀颜,就连声嗓亦微微打颤。“你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来……不会的!”
延维好看的墨眉一挑,凉凉反问:“妳凭什么认为,我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你救了我……你是好人。”水眸无比坚定望着他,她加重语气强调。
对上那双太过清澈的眼眸,延维心底有道无形的伤疤,总会隐隐抽痛,提醒着他,如若待她仁慈,便是对自己千刀万剐。
延维抑下心底的骚动,扬眉展笑,戏谑道:“缈缈,我是魔不是人啊,妳知道什么是魔吗?”
她轻轻摇首。“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你心地不坏。”
心?他还有心可言?自从遭受挚爱背叛,他的心便随那场恶火一同烧毁。
延维眸底浮现一抹冷残,可当他对上那双晶亮的眸子,心中矛盾的挣扎再现。
他探手扣住她的皓腕,将她扯入怀里,另一手顺势缠上她的腰。那腰,纤细不堪一折,他只消一使劲……
“延维?”甜软的嗓,轻轻讶呼。
延维!
这一唤,与记忆中的娇嗓相重迭,延维的眼渐起红雾,一股嗜血的恨意,悄然爬上心头。
但,还不是现在!
有别于先前几次太过急躁,这一次,他要慢慢来。
压下那股毁天灭地的冲动,延维逼自己笑,笑得漫不经心,笑得慵懒,笑得好似什么也不在乎。
长长睫毛掩下,他垂眸低睨怀中的人儿,面上那抹云淡风轻的笑,教人不自觉地放松,想依赖着他。
他抚了抚她的颊,笑道:“缈缈,别把我想得太好了,我怕有一天,我把妳一口吞了,妳后悔莫及。”
于缈缈只当他又在笑闹,当下一笑置之,不以为意。
见她笑颜如染蜜,甜美动人,延维眸光渐闇,环在她腰间的大手跟着一紧。
下一瞬,她被按进他宽阔的胸膛里,总是悬着一抹谑笑的薄唇,落在她来不及发出惊呼的嘴上。
好冷。他的唇,好似两块冰,没有一丝温度。于缈缈小脸彤红,被他吻着的同时,身子竟不由自主地打颤。
延维吻着她,又好似没有。他仅仅只是将唇轻贴在她嘴上,随后没有任何动作。
于缈缈尝过吻的滋味,那滋味是霍逸群给的……她犹记得,那吻,滚烫如火焰窜燃,教人情难自禁,几欲化作一滩春水。
然而,此刻延维给她的,只是一个冰冷的触碰,没有一丝暖意,更没有任何情动。
彷佛洞悉她心中所想,延维猛然推开了她,一剎那,她似乎在那双不见底的黑眸中,捕捉到一抹深刻恨意。
恨意?
这怎么可能?肯定是她眼花。于缈缈抹去心中那抹疑窦,未曾当一回事。
在那之后,有好一段日子,延维彷佛刻意防着什么似的,未曾再对她做出亲昵之举。
直到……直到酒肆的屠桑酒能治病的传闻,逐渐传至邻镇,开始有其他城镇的人登门求酒,她才晓得延维的咒术有多厉害。
甚至,连常阳城的百姓亦闻风而来,而这其中,竟还包括了她原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见面的霍逸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