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得良夫 第二章
翌日一早,天色微亮时,沈怡庆已下了榻,让萍儿为她梳洗妆点。
看着铜镜中那张惨白病恹的脸,沈怡庆忽然觉得陌生极了,于是她让萍儿为她点上胭脂,再簪上平日最爱的金凤舞花金钗,换上一袭内里缝上了一层狐毛的碧色绣花锦衣,搭了件布料颇沉的马面裙,整个人看上去容光焕发。
当这样精心妆点的沈怡庆出现在正厅时,那些洒扫的下人全惊呆了,只因他们已经许久不曾见过这样精神奕奕的沈家夫人。
“夫人,您能下榻了?”一名粗使嬷嬷凑过来,端着笑脸巴结。
早已看透这些下人的势利嘴脸,沈怡庆已不会再傻得把这些下人虚情假意的关心听进耳底。
她只是淡淡的睐了那个婆子一眼,随即转向迎过来的吴总管。
“夫人,马车已经备好了。”
“有劳吴总管了。”
看见吴总管与一班下人战战兢兢的模样,沈怡庆心下明白,肯定是昨晚她训斥萍儿的那些话,传遍了整个沈府,众人才一扫先前的怠慢冷落。
沈怡庆让萍儿与李嬷嬷搀扶着,正准备踏出正厅,身后冷不防地传来白敏泽的声音。
“站住!”
沈怡庆先是停下脚步,犹豫半晌后才转过身,对上白敏泽那张不悦的脸。
而且,不出她所料,白敏泽身边果真跟着亦步亦趋的孙菁菁,两人肩并肩站在一起,活似他们才是这个家的当家。
经过一夜好眠,沈怡庆竟然有点看开了,她不再想着要如何去讨好夫君,更不再想着肚皮争气,好与孙菁菁争个高下。
“你还病着,吹不得风,这么大费周章的是打算上哪儿?”
被沈怡庆那一双冰冷的眼直勾勾盯着,白敏泽竟然有点心虚的挪开了眼。
“就是呀,庆姊姊,你打扮得这么漂亮,是打算去哪儿?”
孙菁菁眼巴巴的盯着沈怡庆发上那支金钗,那一脸的羡妒昭然若揭。
沈怡庆扬起下巴,说︰“我要去大坵,把妞儿带回来。”
妞儿是沈怡庆与白敏泽所生的女儿,闺名叫作沈玟君,上个月底刚满三岁。
半年前大晋正好流行起一种疫病,病者会全身出疹,高烧不退,严重者一染病不出三日便猝逝,当时可是人心惶惶。
不巧,妞儿那时正好出了水痘,一直高烧不退,白敏泽生怕她是染上了疫病,不顾沈怡庆的反对,执意将妞儿送往沈家在乡下的农庄,以免将病传染给沈家众人。
由于白敏泽观念向来就是重男轻女,当初妞儿生下时,他便不怎么爱搭理这个孩子,沈怡庆虽然有些寒心,但想着白敏泽是家中独子,没有兄弟姊妹,自然不懂得如何疼宠女儿,便也就原谅了夫君的冷淡。
只是,没想到妞儿一生病,白敏泽竟然不顾孩子的死活,一意孤行的把孩子扔到乡下,而且这半年来不闻不问,或许,她对白敏泽的埋怨早在半年前已种下。
当初就是出于担心,沈怡庆才让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王嬷嬷去了大坵,陪在妞儿身边好生照顾。
如今她相当庆幸自己做了一个对的决定,有了王嬷嬷在身边照顾,妞儿的水痘早已痊愈,健康无虞。
昨晚她便已想通,她要去把妞儿与王嬷嬷接回家,让王嬷嬷替自己出主意,商量着该如何与白敏泽和离。
“妞儿在大坵住得好好的,你去带她回来做什么?”白敏泽不悦的指责。
沈怡庆只是冷冷看他一眼,眼神如针一样锐利,好似已将他这个人彻底看透,再一次看得白敏泽心中不安。
她没有回话,彷佛将白敏泽的话全当作耳边风,迳自转过身往外走。
见状,白敏泽的脸色铁青难看,一旁的孙菁菁还在煽风点火。
“看这样子,庆姊姊压根儿没把你放在眼里,你还想忍让到什么时候?”
白敏泽转头望向孙菁菁,聚满怒气的双眼,顿时浮现杀机。
“你去把事情好好办妥。”
听见白敏泽这句下足了决心的吩咐,孙菁菁得意的笑了。
“你尽避放心吧,这事,我一定会办得妥妥当当,绝对不会留下一丁点的痕迹!”
马车驶过京城最热闹的街道,各式店铺林立,沈怡庆揭起布帘,欣赏起许久未见的京城街景。
蓦地,当她的目光掠过一间外观气派,红木匾额题着“凌记药行”的店铺时,心中一阵怔然。
“把车停下。”当沈怡庆回过神时,她已经月兑口让车夫停住马车。
车夫长吁一声,勒停了马车。
坐在马车外的萍儿掀开车厢帘子,用着与昨日截然不同的敬畏口气询问。
“夫人可是忘了什么东西?”
“我想上凌记药行抓些补药。”
沈怡庆掀开帘子,在萍儿的搀扶下,缓缓下了马车。
她站在门面阔气的凌记药行前,仰高脸儿,望着门上那块御赐的匾额,不禁想起了当年未出阁时的回忆。
不同于祖先靠着布庄慢慢致富的沈家,凌家是京中的百年望族,祖上出了一位大将军与一位皇后,原本该是武将世家,但不知怎地,后来凌家逐渐转往从商,开始涉足各类药材的栽种与买卖,近十年来在大晋各地开设了分号,俨然已经成了大晋首屈一指的药商。
不仅如此,当今皇太后还是凌家的表亲,对凌家特别亲厚,经常命宫中内务府向凌家买办珍贵药材,供后宫妃嫔平日进补之用。
大约七八年前,凌家就让内务府选为皇商,凌记药行所出的一等人蔘与灵芝,全数都由内务府高价收购,宫中平日滋补食膳所需要的药材,同样全由凌记药行供给,显见大晋皇室对凌家的信任。
“咦?”一名锦衣掌柜见有客人上门,殷勤的迎了出来。“您是沈家小姐吧?”
听见这许久不曾有人喊过的称呼,沈怡庆竟然有点热泪盈眶。
她怀念起过去阿爹与阿娘仍在的日子,那时她还是沈家大小姐,无忧无愁,不知人间疾苦,被爹娘捧在手掌心上。
沈怡庆朝那名掌柜一笑,说︰“您老眼力真好。”
“里边请。”那名掌柜将沈怡庆请进药行里。
进了辉煌的药行,掌柜先是请她在椅凳上落坐,又给她上了一壶香味四溢的热茶。
“沈小姐,这热茶里添了白菊花与枸杞,明目沁脾,您慢些用。”
“谢谢掌柜。”
沈怡庆端起瓷杯,吹了两口后才送往嘴边,品尝热茶的同时,药行里的另名老掌柜一直盯着她。
“沈夫人,我想你该来的地方不是这里。”
当沈怡庆放下茶瓷时,那名老掌柜已来到她面前,一脸忧心忡忡的对她说。
沈怡庆很是错愕,下意识反问︰“这位掌柜是什么意思?难道凌记药行不欢迎我吗?”
老掌柜连忙解释︰“沈夫人误会我的意思了。”
方才那位年纪较轻的掌柜出面缓颊,“沈小姐,我们的何掌柜略通医术,他的意思应该是你该先去找个大夫把脉。”
“多谢掌柜的好意,我只是来抓些补药,仁心堂的大夫每三天便会来沈府为我把脉开药。”沈怡庆解释着。
老掌柜听毕,皱起眉头打量起她,说︰“这怎么可能……假使真如沈夫人所说,大夫每三日便为夫人把脉开药,为何夫人满脸病相,而且一看就知是太过虚寒导致身子薄弱。”
沈怡庆犹豫半晌才回道︰“不瞒掌柜你们,我前两个月才落了胎,身子一直养不好,老掌柜眼力当真好,一看就知我是体寒。”
“可是,沈夫人的病相有些奇怪……若是落了胎,天天滋养进补总不该是这样虚寒。”老掌柜顿了一下,客气有礼的问︰“不知沈夫人可会介意让我替您把个脉?”
见状,萍儿突然脸色大变的出声打岔︰“不成不成!我们家夫人可是金枝玉叶,怎能让不是大夫的闲杂人等胡乱把脉。”
沈怡庆原本也是想拒绝老掌柜的,可是当她看见萍儿神情古怪,一副害怕老掌柜为她把脉的模样,当下就改变了心意。
沈怡庆稍稍拉起袖口,将瘦如柴的手臂交给了老掌柜。
“既然掌柜的这么有心,我怎好推辞,有劳掌柜为我把上一脉。”
听见沈怡庆这么说,萍儿当场脸色刷白,直冒冷汗,身子僵硬的往后退了一小步。
老掌柜拿来了一条锦帕,盖在沈怡庆的手腕上,隔着锦帕替她把起脉来。
正当沈怡庆屏气凝神的等着老掌柜开口,蓦然,药行大堂里起了一阵骚动。
“少当家。”
药行里的掌柜与伙计,纷纷转向门口,朝着走进大堂的一抹颀长人影颔首招呼,态度相当恭敬。
沈怡庆顺着众人这个势,也一并转头望去,看见一名身穿天青色合身锦服,腰带上系着一串碎玉,看上去气宇轩昂的俊美男子。
她自当认得这名男子,他名唤凌少军,是凌家嫡传子孙。他自幼就聪明过人,在京中被众人谓为神童,而且继承了祖上的生意头脑,凌家药行前几年交到他手里之后,生意更是蒸蒸日上。
据说,当今太后本来有意拉拔凌少军,让皇帝赏他个小辟职,凭他的聪明才智,想必不出几年就能爬上高处。
只是后来又听说,凌少军的父亲不愿这个唯一的独子涉足官场,毕竟伴君如伴虎,一个行差踏错,纵然有殷厚的家世,也难保不会惹祸上身,祸及全族。
因此谋官一事就这样被搁置下来。
再然后,说起来沈怡庆与凌少军曾有过一面之缘。
阿爹为她订下亲事之前,听说凌少军的父亲曾经在佛寺见过她一面,相当喜爱她的温婉可爱,便让媒人上沈家求亲,想让她当凌家的媳妇。
沈家虽然富裕,可是要与这样显赫的凌家结为亲家,那可是求也求不来的好事,不仅能提升沈家在京中的地位,对于沈家的布庄生意更是大大有利。
只是,阿爹生性敦厚,为人老实,面对这样平白上门的好事,阿爹不敢随便接受,他认为沈家匹配不上凌家,日后若是结成亲家,恐怕会有诸多不便。
再说,沈家就只有沈怡庆一个女儿,若是把女儿嫁了出去,沈家不就后继无人?况且,凌家也绝不可能同意让凌少军入赘,因此在阿爹看来,这桩婚事万万不可行。
于是,媒人上门说亲后,第二天阿爹就领着她上凌家,亲自向凌老爷赔罪回绝了这桩婚事。
阿爹为人忠厚,也没隐瞒自己的想法,向凌老爷说出了自己的担忧,以及早早为女儿选定了招赘人选,因此凌老爷并未动怒,而是相当惋惜的收下沈家退礼。
记得那一回,她就是在凌家大宅的正厅里,看见了年长她两岁的凌少军。
那时的凌少军虽然尚年轻,但是看上去已十分有当家的范儿,眉宇之间颇见沉稳。
距离那一次相见,就这么过了六年余,她已从未出阁的少女,成了历经无数风霜的少妇,不论是心境或者容貌,皆起了莫大的改变。
反观凌少军,虽然至今未娶,可是他看上去却没有太多改变,只是气质显得更加沉着。
“沈夫人?”
听见凌少军用着低沉的声嗓喊她,沈怡庆心中没由来的一阵酸楚。
命运弄人,如果当初阿爹没有招白敏泽为婿,如果当初她没有沉浸在白敏泽的甜言蜜语中,以至于错失了嫁给凌少军的良缘,今日沈家应当不会凋零至此。
如果时光能倒流,如果当时她与阿爹没被家世悬殊所绊,兴许她与凌少军会拥有一段人人称羡的美满姻缘。
只是,一切都已经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