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有幸识嫣然 第十五章
行嫣然跟着那名僧人绕过大殿来到西厢院,只见一身白衣的淳于洛隶站在沿着断崖而建的围栏前,仰首似乎正在欣赏山林景色。
微风越过山岚穿林透叶抚上淳于洛隶未束起的发丝上,黑发随风飘散,让美如冠玉的右脸颊在发下隐隐约约,行嫣然可以见到他略薄的唇瓣勾起笑容,接着他取出黑笛,将笛孔靠近薄唇,长指在笛身上怱快怱慢地压放孔洞,一曲涵盖春、江、花、月、夜五种动人景色曲目的“春江花月夜”悠然传入她耳里。
淳于洛隶挺直腰杆风姿潇洒,一袭白衣随风飘扬成一朵朵白花,与黑色发丝相互映衬,如翩然白衣少年落凡尘般美得令人心醉神驰。
但如此绝妙空灵景色,这般翩然俊雅男子,这样余音绕梁笛音,行嫣然应当是沉醉其中无法自拔,但泪水却模糊了她的视线,也模糊了淳于洛隶的样貌。
行姊姊,关于师傅被打入天牢一事,本王已查明前因后果。
早在师傅从西北返京在家疗伤时,父皇便已派人去探师傅的口风,父皇欲将十七皇姊下嫁师傅,但又看师傅素来颇有自己的主张,以及念在师傅长年悉心教导本王,并在西北战事中立下赫赫战功,更重要的是淳于夫人一家与皇家交情深厚,因此父皇为显重视师傅的意愿,所以才请人打探。
师傅委婉拒绝父皇将十七皇姊下嫁一事,然而十七皇姊却不肯罢休,硬是央求父皇赐婚,还在师傅养病期间,于病榻前百般示爱,但师傅却一次也没接受十七皇姊的爱意。
然而师傅在明确拒绝皇姊后,却在临江阁同行姊姊求婚,此举深深扎痛十七皇姊的心,由爱转恨的她决定听从舅父,即是当今丞相的建议,买通临江阁一名伙计窜改由书铺发行的书册,在几本书册中添加写有污蔑父皇的言论,并由丞相亲自呈给父皇,隔日父皇秘密召见师傅,接着师傅便沦为阶下囚。
事后本王多处打听才晓得,父皇当日询问师傅:“可否改变心意迎娶十七公主,若成为驸马,当尽力在丞相面前力保自家女婿。”然而师傅却不肯答应,并表示他已经在众人面前向行姊姊求亲,断然不能始乱终弃。
父皇明白师傅并非威胁利诱就会屈服的人,本来只是想先关押师傅几日,做做样子给丞相交代并让十七公主解气,过完年后就会说查明真相并放人出来,且保证不祸及家人与伙计,毕竟污蔑圣上一事手法太过粗糙,父皇随便找人探查就知非临江阁所为,如此简单的事情,进展却不乐观。
在行嫣然蒙胧视线中,她看见淳于洛隶放下唇边的笛子,转头看向她,先是露出诧异神情,接着勾起一抹浅浅笑弧。
“阿然,你怎么来了?”淳于洛隶好听的嗓音,满满是对她的爱意。
“因为我想见你。”行嫣然冲着他勾起女敕唇。
淳于洛隶扬高一眉,对向来矜持的行嫣然突如其来的直白感到诧异。
“洛隶,我……”她望着距离十步的淳于洛隶,烫热泪水扑簌簌而下,滑过之处全是一片火辣辣。
淳于洛隶见她泪眼婆娑,赶紧上前想询问状况。
看着素来泰山崩于前仍面不改色的淳于洛隶露出慌忙神色,脚步急切一反以往的稳重,在在显示他对她有多用心。
行姊姊,十七皇姊多次到牢中探望师傅,刚开始先是试探询问师傅可否娶她,若师傅愿意舍行姊姊改娶她,她会要丞相收手不再继续于朝堂上请父皇务必严惩淳于一家,而师傅也不用再受牢狱之灾,但一次次的询问得到的都是否定,让皇姊心底不悦越发加深。
她可是父皇最宠爱的小女儿呀!自小多少人捧在手心上疼爱?金钱、权力豢养出来的金贵人儿哪受得了一次次的拒绝,且她输给的人不是任何人,而是她最瞧不起、最厌恶至极的行嫣然,要她如何咽得下追口恶气?
由爱转恨的怨气不容小觑,就连曾经爱恋不已的师傅,她都可以痛下毒手,只为解一口吞不下的恶气,她再次找丞相商讨如何给师傅此生难忘的教训。
丞相便趁父皇离宫天高皇帝远时,日日假借圣意提审师傅,将师傅打得伤痕累累,而师傅脸上的烧伤,是师傅最后一次拒绝十七皇姊时,由她亲手所为,两人一搭一唱让父皇只是想关押师傅一阵子,好让十七皇姊解气的用意全然变调。
好在父皇如期从离宫回来,加上本王跪在养心殿前多日,才让父皇有了在调查罪证证明清白奏折未上报前,给了师傅提早释放的理由,赶紧出狱回家休养。
但污蔑圣上的传闻在丞相刻意渲染下,已经在大臣间传得沸沸扬扬,十七皇姊多次求婚不成,恼羞成怒毁了心上人的脸,如此凶狠歹毒手法亦传遍皇宫,因此父皇在释放师傅时,同时抄了淳于府以及临江阁,让不明内情的人怀疑丞相举报一事也许是真的,保全了丞相的脸面以及十七皇姊的名誉,但苦得却是师傅和淳于府与临江阁。说实在的,本王心底对丞相、皇姊和父皇有满满愤恨与不甘,为何位高权重之人总能恣意玩弄旁人的人生?本王不胜唏嘘。
“阿然?怎么哭了?”淳于洛隶来到她身前,探手抚着她泪流满面的颊边,任由她的泪水滴落在他的手掌。
“傻子,你这个傻到令人愤怒的傻子!”行嫣然哽咽,眼神中有愤怒、有心疼,却也有满满的爱恋。
淳于洛隶不解,今早与她道别时还好好的,怎么才过大半天,她就哭成泪人儿了?
“你明明可以答应的!你明明可以毁婚的!为什么要因为我把自己搞得狼狈不堪?”行嫣然咬紧牙关愤怒着、怜惜着淳于洛隶。
“什么?”淳于洛隶蹙眉不解,他不懂她没由来说些什么。
“今早小王爷来了。”行嫣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
闻言,淳于洛隶晓得南宫陵博已然带着查明的真相从京城来到江南,所有的一切阿然怕是全然知晓。
见他没有开口,行嫣然又道:“小王爷说,十七公主明明给你月兑身的机会,但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她,最后给了丞相绝佳机会,趁皇上到离宫对你严刑拷打,想借机铲除受到皇帝重用的你。你明知丞相与你素来不合,也知你多番在御书房与皇上私下会谈时,否决丞相看似利国其实利己的政策,你更明知丞相与十七公主有血缘之亲,你拒绝公主等于给丞相机会,你明知多待在天牢一天,就命悬一线,你应该要为自己保重、为自己谋求进退有度的权宜之计,为何不索性选了十七公主,无论你有无负我,我都会待在淳于府、待在临江阁哪都不去,而今你为了保全与我的婚约,淳于府没了、临江阁倒了,你的脸也毁了,更重要是你的自信在这一连串的打击下消磨殆尽,值得吗?”
淳于洛隶望着豆大泪珠不断从她灵秀眸中滚落的模样,心隐隐地疼、隐隐地甜,最后,他露出一抹浅浅笑意。
“值得。”这话他说得坚定。
他用拇指抚过她的眼下,替她擦拭即将落下的眼泪,薄唇轻轻掀起,“阿然,还记得在我在临江阁前挂挂满红灯笼时曾说过的吗?”
淳于洛隶当时的殷殷切切深刻地记在行嫣然心坎,她怎么会忘、怎么敢忘如此深切的剖白。
“我记得那日我曾言:『你我相识已逾十五载,我一生见过多少人海如流,唯有阿然与我最相似;我一生见过多少大江大海、无边风月,唯有阿然是我最渴望的风景。天地茫茫,我若像行走在苍穹间的游子,阿然便是我的人间。阿然,生命可以绵长,可以短暂,却一定得醇厚,若我的生命中没有阿然相伴,一切淡如清水,阿然你是懂我的,亦如我懂你般心心相印、心有灵犀,或许我们之间会有许多难关,但只要我身侧有阿然相伴,纵使千军万马我都会提刀相迎,只为成全我们俩的长伴左右。』阿然,钱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唯有与所爱之人共度白首,掩棺之际才能安然微笑离开,我不介意失去所有,但我介意失去阿然,身侧之人若非阿然,我淳于洛隶宁可一生不娶。”淳于洛隶低哑的嗓音随着凉风悠悠传入行嫣然耳中,像软绵绵的织锦将她牢牢包围,舒服得令她心荡神驰。
行嫣然明白了!
行嫣然晓得了!
行嫣然露出一抹温柔浅笑,探手穿过淳于洛隶用发丝掩盖着的左脸颊,柔女敕掌心感受颊上凹凸的狰狞,“洛隶为我不顾一切,我亦为洛隶昂首阔步,从今开始我们俩牵着手往下走,将来还有许许多多美好等着咱们,是谁说在京城的淳于府毁了,咱们就不能在江南盖座淳于府?是谁说临江阁没了,咱们就不能另起炉灶,只要我们在一块儿,一定无所不能。”
淳于洛隶偏首将脸颊贴近她的手掌心,薄唇扯起一抹浅淡微笑,“阿然说的是。”
“洛隶,我已知你脸上的伤是因我而生,我不求你在众人面前坦然以对,但在我眼中,这伤痕不只美丽,还有一份山石无转移的浓烈爱情,答应我,在我面前,你可以尽量露出整张脸,让我可以好好看看你,好吗?”
行嫣然知道,淳于洛隶虽表现得云淡风轻,但他对脸上的伤疤却十分介怀,过去他是如此俊逸非凡宛若谪仙,用这仙人般的样貌站在她身侧,他自觉理所当然,但如今相貌已毁,就算内心再如何强大,也无法轻易将半毁的脸呈现在众人的目光下。
“旁人怎么看你的伤我管不着,但我只知道,现在的洛隶比过去的洛隶更令我深深着迷,这伤是你为了争取未来的功勋,我无法对旁人解释你的伤究竟何来,却抹灭不了我心中对你的崇高敬意与无边爱意,所以,就算你不肯让人看清你的勺面容,至少能让我看看你,看看你为了咱们的未来做出的所有努力,好吗?”
淳于洛隶勾起浅笑,将薄唇贴在她的女敕唇上,四片唇瓣碾压着彼此,感受彼此的呼吸与热度,然后他在她耳畔轻轻说了个字,“好。”
闻言,行嫣然转首与他四目相接,树荫在他俊秀的右脸隐隐现现,微风扬起她的发丝,他们俩扬起清浅笑意,久久没有言语,就这样静静地望着彼此,一眼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