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玉偷香 第十五章 只余温暖甘甜
苏仰娴撩裙冲出去时,仅来得及望见雍家马车的车尾巴。
策马跟在马车边的元叔频频回首看,见她终于挤出“风海云鹤楼”,元叔表情一松,从马背上略弯身、透过车窗知会里边的人,且似乎说了很多。
但,马车并未停下。
于是隔着一段距离,元叔冲着她又招手又挤眉弄眼,嘴巴的动作动得好大,像对她无声大嚷——
快跟来!拜托!
要啊,她很想跟上啊,但要她跟上,马车却停也不肯停,看来……坐在车厢内的某位大爷当真气得不轻。
“小姐甭怕,虽比不上人家车美马壮,咱们自家也是有小马车的。”川叔把马车赶了过来。今早他不仅送自家小姐过来,还把老伴也一块儿载来,小姐跟南天宣家的人斗玉,这般盛事夫妻俩岂能错过!
看小姐大杀四方,把对方斗到哑口无言、热汗直流,内心正大呼痛快之际,全没料到宣家老太爷竟当场提亲!
“小姐,快上来啊!”川婶撩开车帘子,拉了苏仰娴一把。
马车一动,川婶忍不住开骂。“那宣老太爷脑子使得好快,见斗玉斗输咱们,那把什么……什么家传的琢玉刀是拿不回去了,竟立刻想娶小姐过门,亏他想得出!老不修,太不要脸了!”
前头赶车的川叔连忙岀声订正。“不是老人家要娶,人家是替自个儿儿孙们提亲,还要把南天流派的家主位子传给小姐呢,唔,是说这位宣老太爷好生奇怪,真让人毛骨悚然啊!”
川婶皱眉再骂。“当家主哪里好啊?谁知道他南天流派是个什么坑?随随便便就想推人跳坑,有他这样坑人的吗?莫名其妙闹这一场,害小姐被人冷落,瞧,还都成啥样子,竟还得追在人家屁|股后头跑?”
说到这个,川叔就有意见了。“咱瞧雍家大爷挺好啊,之前小姐唔……就那样,成天懒得理谁,他不也追来家里,这会儿换小姐追过去,公平啊。”
“提什么公平?当大爷的就该多让让姑娘家,雍家大爷也真是,调头就走,脸色坏成那样,就不能等等吗?”
川叔禁不住又回了几句,川婶仍然念不停,那些话苏仰娴完全是左耳进、右耳出,没有心思多想,只觉马车轮子碌碌滚动,把她一颗心颠得直颤。
约莫过了两刻钟,自家小马车终于赶到西大街雍家别业前。
苏仰娴跳下马车后立时吩咐川叔川婶先回东大街,用不着等她,揉揉额角,还想着交代其他事项时,双青忽从里边冲出来,见到她都要哭了。
“姑娘,苏姑娘,苏大姑娘,咱的姑女乃女乃,您终于来了呀!”
结果就是一团混乱,她不由分说就被拉进雍家别业,再直接送往含蕴楼。
双青退得好快。
把她递送到目的地之后,她甫回眸,那少年都不知跑哪里去,令她在含蕴楼外的造景小池边傻站了好一阵子。
脚步突然踌躇了,此际心跳得好快,热气从肤孔渗出,实是近君情怯。
但想想他为她所做的,她怎能不主动走向他?怎能不去到他的身边?
深深呼吸吐纳,鼓起勇气,她踏进含蕴楼内,就见那一道在她心田落地生根的清俊身影,背对着她立在那土抉已雕琢岀形体的镇宅玉石前。
雍绍白是听岀她的脚步声了,但他没有转身,紧绷的肩背因她的到来而些微放松。
他适才在“风海云鹤楼”二话不说、拂袖便走,真走掉了又觉后悔,宣老太爷当众替族中子弟向她提亲,他就该不管不顾当众抢姑娘才是!
他是蠢蛋才走,若她不追来,他八成会气到呕血,他不好受,也绝不让那姑娘好受,他定然要把她、把她……
要把姑娘家怎样,他不及想清楚,因为姑娘家柔软的身子突然贴上他的背,她跑了来,从他身后将他抱住,整个人贴紧他。
“雍绍白,我斗玉斗赢了,你、你雍大爷再怎么大爷,都是我的了,是要跟着我的。”她一条细臂搂他的腰,小手在他月复脐上,另一条手臂抱得略高,柔荑压在他的左胸。
雍绍白深觉她就是故意的,想探探他的心跳瞬间能冲跳到多快。
他抓下她的手,转身面对她,见她瓜子脸红扑扑,眸光若涨,心头火顿时小了些,却还是恶狠狠道——
“别忘记,你也是我的,也是要跟着我的。即便哪天镇宅玉石雕琢完成,我的伤指仍迟迟没有大好的话,你就必须一直来还这个债,而我的手指好没好,不是你说了算,是我,我说没好就是没,你别想……唔……嗯……”要姑娘家别想怎样,他也不及说清,因为张着水汪汪大眼睛直望着他不放的姑娘突然“恶向胆边生”,踮起脚尖、揽下他的颈,重重吻住他的嘴。
雍绍白略吃惊般哼哼两声,立刻反击。
他一掌压着她的后脑杓,一袖缠紧她的素腰,仗着肩宽胸厚、人高力足,硬将她箍抱得足尖微微离地。
苏仰娴是下定决心了,就是要很“生猛”地亲吻这个男人,想让他明白,不是只有他一个人认真,她待他一样好认真、好认真。
于是唇舌缠绵,乱到毫无章法,她攀紧他的宽肩和硬颈,嗅食他的气息。
她不知道自己在掉泪,是他的大掌改而摩挲她的湿颊,如以往那样一次次为她拭去满面湿意,她才意会到。
“为何哭?”雍绍白仍有气,忍不住曲起两指轻夹她泛红的鼻头一记。“是你先扑上来撒野的。”
她摇摇头,握住他的手,忍住哽咽道:“我好怕……怕把你输掉……”
他表情先是愣了愣,嘴角微乎其微一扬。“还知道害怕,很好。”
苏仰娴又道:“你那天来家里找我,跟我说的那些话,我都听明白了。你、你骂我骂得很对,我就是被师父和师哥们宠娇了,但雍大爷你……你也很欠骂。”
“嗯?”雍绍白美目细眯,抱着她的同时,一手又探到她背后握住她的长发,这姿态充满占有欲,绝不让她逃。
不把话讲清楚,别想跑。
但不打紧,苏仰娴今儿个追进含蕴楼内,就是来把话撂个清楚明白的。
她一指轻戳他左胸,开骂了——
“你说你再认真不过,还说要让我明白,结果你毫无预警把自己拿出去当红彩,还要把手中这一套大作给出去,你怎么可以这样?如果如果今日斗玉的结果是我输了,你要我怎么办?雍绍白,若我输,把你输给别人,把对我俩而言别具深意的镇宅玉石输掉,我一定会哭死,一定会,你信不信?”轻戳男人胸膛的手抡成粉拳,槌了他两记。
雍绍白被槌得心情变舒坦,火气快要灭光光。
他的唇落在她额面上、语气嘶哑。“我就是要你去抢去争、去斗去夺,我就是要你为了我不得不那么做,你若把我输掉,我想……在把你自个儿哭死之前,你一定会想尽办法把我夺回去。”略顿,嗓音更幽柔,“我就是要你心心念念,永远放不开我。”
苏仰娴听得心中发痛,和泪轻嚷。“你干什么这样?”
他稍稍将她推开,要她看清楚他。
“阿妞,我就是这样。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他大爷完全就是一副“货既送出、概不退换”兼“死猪不怕滚水烫”的姿态。
“我要、我要啊!”苏仰娴边哭边扑抱他,泪颜紧抵着他的颈窝。“雍绍白,我要你,我对你亦是无比心悦,爱之慕之……我是很喜爱、很喜爱你的啊……”
直到此时此际,雍绍白心头那把火气终于“滋——”一声被完全浇熄。
他不气了,漂亮嘴角翘起,眉淡淡飞挑,甚是得意。
“我自是知道阿妞是极喜爱我的,要不,岂会拿自己去赌?”
瞧瞧,给了他大爷三分颜色,他就开染坊了。
苏伈娴悄悄咧嘴一笑,觉得一颗心既泛着疼,也甘甜得很,心疼是因为他的情意,那些情,总掩藏在许多事情背后,当她追随着他一路来到现在,才深深明白,他一直照看着她,在她最痛苦难过之际,是他放段来到她身边,为她做那么多。
他让她想变得更好。
她想追上他,与他并肩齐行。
闭起眸,交颈相依偎,两人都静静品味着这一番两心相属的甜蜜滋味,苏仰娴却是记起什么,忽地抬起头,神情迷惑。
“那个……那个宣老太爷的提亲……他为何要那样?是不是跟那一座翡翠玉摆饰有关?说玉说到最后,你与宣老太爷都不太对劲儿了,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情投意合,情心火热,雍绍白原本都把这件事抛诸脑后了,此时一听,牙关发紧,英俊面庞不禁有些扭曲。
“你所说,那小亭里的观音右掌生莲,左手指心,生莲在心,莲生于心,你还说,那座雕满三十三尊观音的摆饰不求佛道,只求莲心。”他抿抿唇,目光深邃。“莲心二字,正是先祖母的名讳。”
苏仰娴闻言惊呼了声,脑中电光石火一闪。
“……我明白了。”她语调似叹。“我知道那座翡翠玉摆饰是出自哪位治玉者之手了,那三十三尊观音的模样啊……”
雍绍白道:“第三局『说玉』需用上的玉件我事先并未过问,其他『公断人』看过之后亦都认可,却未料到是出自宣老太爷之手。”
“那他是将心田里的那一朵花化成观音的面容,不求佛道,只求莲心。”苏仰娴忽觉喉头有些发堵。“那个在他心里的人儿,无关岁月流逝,不干世事变迁,依然是如山一般葱茏,水一般澄澈。”
他听着心头亦是一动,蓦地腰身又被她搂紧,搂得好紧。
她低声道:“雍绍白,你是我心田里的那一朵花,今生我是求到你了,我好欢喜、好欢喜……”终是不会像宣老太爷那般,为着年少岁月里开出的那一朵莲,因求之不能得,一生怅惘。
雍绍白与她心意相通,自是明白她的欢喜为何。
他不仅仅心头悸动,浑身更是颤麻不已,颤到脑壳儿都发麻了。
倏地,他探臂将她重重扣进怀里,狠到几乎想把她捺进自己的血肉中。
无比心悦,爱之慕之啊……
两情相悦的一双人得以走进彼此怀里,许一个长相守,何其幸运!
他长目微烫,低头去寻她的唇,温柔缠绵着。
抵着她软女敕小嘴,他呢喃如歌——
“能被阿妞求得,我亦好生欢喜……生欢喜……”
一个月后。
一小队送嫁队伍走出帝京城门约莫一里路,之前走在城里大街上,吹得热热闹闹的唢呐突然就不吹了,反正热闹是做给别人瞧的,此时官道上越走人越少,使劲儿张扬只是累了自己,总归还得赶路,保持体力才是正道。
想想,这新娘子也是可怜,娘家在京里也是有头有脸的,怎么出嫁时,身边除了一个小鬟跟着,娘家那边连个亲人也没跟来护送?
要不然,相送个十几二十里也算诚意,但是啊但是,真真没有,除那小丫鬟外,就是他们这一小队拿银子办事的送亲团了。
结果送亲队伍走到城郊十里外的长亭时,竟被一队人马给拦将下来。
在这秋末冬初的冷天里,建在丘陵线上的小小长亭有人相候。
送亲团的人纳闷不已,本以为遇劫匪了,瞧着又不像,倒是小红轿里的新嫁娘在听到动静后掀帘一看,沉吟不过几息便落了轿,笔直朝长亭步去。
亭内,苏仰娴茕茕独立,丽眸瞬也不瞬直盯着朝她走来、一身嫁衣的明芷兰。
在历经了丧父之痛、挚友之叛,以及与南天宣氏的斗玉,心境经过了几番起伏淬炼的苏仰娴终于逮住这个机会,在明芷兰即将出嫁之际与她说上一会儿话。
只是当明芷兰踏进长亭,来到她面前,她却也不知该说什么。
那是张极憔悴的脸,即便用了胭脂水粉也掩不去眉眸间的郁色,然后是对方过分清减的身形,彷佛被这丘陵上的风一带,眨眼间便要随风逝去。
“苏大姑娘虽一身孝服在身,可气色挺好啊,脸蛋娇女敕丰腴,看来是被雍家家主喂养得挺美。”明芷兰勾唇冷笑,已不复以往温驯婉约的模样。
苏仰娴一愣,瞳底清光未变,努力持平声嗓——
“既然曾相往一场,还曾经亲如姊妹,你出嫁大喜,理当要来送送你。”
“我出嫁大喜?大喜?”明芷兰表情狰狞,语气尖锐,“你可知我嫁的人是谁?是阳县的大地主啊,我爹欠了对方三万银元的债无法还出,干脆把我拿去抵债,仰娴,你听明白了吗?我是被拿去抵债的,那位大地主都年近古稀了,膝下无子,一门心思就想求个子,也不知打哪儿听说,说……说我能生,是多子多孙的命数,所以他不要我爹还钱,他就要我帮他生儿子呢。哈哈……哈哈……”边笑,眼泪滚了出来。
既是东大街上发生的事,苏仰娴当然听说了。
“你也不用在那儿猫哭耗子假慈悲,”明芷兰受不了她怜悯的眸光,恨恨又道:“在短短一个月内能把我『明玉堂』逼入这般捉襟见肘的境地,你以为有谁能办到?这一切若没有雍家家主在背后搞鬼,我『明玉堂』也不会接连丢掉大批订单,更不会每每出队运货就连连遭劫,那男人就是想替你岀气啊!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明明都要代父还债,你爹就能替你摊上那样好的,而我爹……我爹……他把我嫁给一个比他还老的人……”
苏仰娴忍住那股心痛,字字轻语。“芷兰,你可以不嫁。”
明芷兰眉心拧起,眸中尽是戒备,“不嫁?我不嫁还能干什么?”
“你可以逃婚。若你想逃,我能助你,我可以帮你备上一笔盘缠,足够你在异地生活两、三年,届时风平浪静了,你若愿回帝京,再回来吧。”
明芷兰死死瞪着她,好一会儿才挤出声音——
“给我一笔盘缠?足够两、三年生活的盘缠?你哪来那么多钱?”
苏仰娴不答,仅问:“要不要?就你一句话。”
“哈哈,哈哈,我知道了,原来又是雍绍白搞的花样吗?”明芷兰皮笑肉不笑。“你们想害我,假装好意劝我逃婚,其实想害我,我逃不掉的,我只能嫁给那样……那样的人,我逃不掉!”
“兰儿!”苏仰娴蓦地唤她小名,神态凛然。“我是真心想帮你。”
明芷兰陡地厉瞪,“可我已经信不过你。”
“为什么?”比瞪人苏仰娴一双清亮亮的眸子可从未输过。“为什么信不过我?因为你自个儿心虚了,是不?你所干出的事,以为不关乎刑律,但在道德良知上,你也过不了自己那关,所以心虚了,是也不是?”
被连声质问,明芷兰面色陡白,不禁往后退了两步。
见她说不出话,苏仰娴亦沉静下来,好一会儿才幽然再语——
“我阿爹的事,我没想追究了,你与我之间的情谊,既然你已背弃,那今日再会,明白你的心思后我也能够放下了,是我让你不好受,但帝京流派的小四儿、帝京玉行的『女先生』,那样的我就是真的我,我就是那么张扬、那样理直气壮的活着,不管你难受不难受。”
略顿,她浅浅一笑。“我言尽于此了,芷兰,往后咱俩都活得自在些吧,希望能各得各的幸福。”
明芷兰紧抿的唇瓣微颤,彷佛欲要说些什么,最终却还是紧紧抿住。
她不发一语,转身就走,一身大红嫁衣的纤影在这秋末冬初、满目萧瑟的郊外显得格外凄迷突,红颜未老,一生已衰,岂有不惆怅心痛之理?
苏仰娴直到明芷兰弯身坐回软呢小轿,直到送亲队伍再次上路,越走越远了,她才扶着亭柱沉沉吐出胸中那一口气。
岂是不痛?
岂会不痛!
停在不远处的一辆双峦马车,有人推开车厢后头的雕花木格小窗,利落跨下。
那人静静来到苏仰娴身后,将她喘得彷佛有些站不住的身子捞进怀里。
“雍绍白……”苏仰娴低唤了声,随即在他怀里旋身,紧紧抱住男人的腰身。那样的力道、那样的依附,好像溺水者在湍急流水中终于攀住谤浮木,他成了她的力量,唯一的支柱。
而此时,见自家家主跃下马车抱住泵娘家,然后又被姑娘家回身反抱,守在长亭外的元叔、双青以及一干随从们纷纷颇有默契地调开目光。
有些随从你瞧着我、我瞅着你,四目相接了,便咧咧嘴偷偷笑开。
家主心情好了,大伙儿日子就跟着好过,这阵子家主跟苏姑娘完全是蜜里调油、处处开花,让他们这群大小汉子也觉得日子过得颇滋润得意。
所以,不能妨碍到家主和姑娘家谈情说爱,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沉静以对。
长亭里,外表斯文有礼、内在嚣张跋扈的雍绍白才不管旁人是不是在看,他模模苏仰娴的后脑杓,再顺着那把柔软青丝往下轻抚,拍着她的背心。
今日带她来长亭这里与明芷兰见面,本就是一件颇冒险的事。
明家“明玉堂”的生意被他暗中动了不少手,他不确定明芷兰会对她说什么,亦不愿亦步亦趋紧盯着她,以防明芷兰跟她说出什么,让她看出他狠起来可以落井下石,可以借刀杀人。
然后跟明芷兰见上一面后,她果然伤心难过了,这完全在他的预料中,但她将他当成溺水者的浮木般紧紧攀附,倒是令他心安不少。
苏仰娴尽避知道明家与明芷兰的事,雍绍白肯定下了手,但她已不想多问。
她爱上的这个男人是极护短的。
她想被他护着,也想守护着他,明白了这一点,如此就足够。
大半个身子被雍绍白裹进温暖的软裘披风里,还被他一下下模头、抚发和拍背心,苏仰娴心绪沉静,眸底的泪意淡去,虽知亭子外边有不少随从在场,竟还是舍不得放开。
此际,官道上来了三辆马车,皆是从帝京方向过来的。
三辆马车应是老早说定了,依序转至长亭这里,伫马停车。
苏仰娴在听到动静时,便已离开雍绍白的怀抱,但一只柔荑仍被男人轻握。
三辆马车内各有人下来,分别是袁大成、陆玄华和韩如放,三人亦踏进长亭里。
“大师哥、二师哥、三师哥——”苏仰娴微笑唤着,下意识就把雍绍白的手甩了开,奔到师哥们跟前。
她没发现雍绍白眼角直抽,帝京流派的三位师哥可都瞧得真真的,顿时心里一阵舒坦。
苏仰娴问:“大师哥是出来送二师哥和三师哥离京的吧?”
陆玄华与韩如放又需离开办事,昨儿个他们师兄妹四人才齐聚在师父云溪老人那儿好好吃了一顿、喝了一顿,还加油添醋说起那一日与宣世贞斗玉的事,连最后宣老太爷的当众提亲,以及身为师哥的三人是如何联手、如何辛苦又如何惊险地替自家小师妹拦掉那桩提亲的事,全都说了,把鲜少过问世事的云溪老人逗得乐呵呵。
笑弥勒似的袁大成含笑点头,模模她的脑袋瓜子,道——
“知道你今儿个要随雍爷来这里,师哥们内心实有一事,思来想去的,深觉不替你办,咱们三个难以心安。”
苏娴疑惑地眨眨眼。“师哥们要替我办妥何事?”
陆玄华从怀中掏岀一张折成四方的纸,他朝师妹咧嘴一笑,却是将纸摊开直接送到雍绍白面前。“还请雍爷当场签字落指印。”
韩如放跟着从袖底拿出随身携带的短墨笔以及好小一盒朱泥,有礼地递上。
苏仰娴连忙跳回雍绍白身边,一目十行,看着二师哥递给他的那张纸。
白纸黑字写得简明清楚,大意就是说——
她,帝京流派苏小四,日前赢了与南天宣氏的斗玉,赢得所有红彩。
红礼当中包括,他,江北昙陵源雍绍白的非凡大作一件,外加,身为雍家家主的他,整整三年分的使用权。
“总归口说无凭啊,还是立张字据明确一些,雍爷以为如何?”袁大成笑得好无害。
“师哥啊——”结果雍绍白还没出声,苏仰娴已然跺脚再跺脚,圆亮眸子把三个“当爹的”横扫一大记。
陆玄华道:“女生向外,这事是没法子改了,小四儿向着他,那是因为此时你俩处得颇好,若然有天腻了,人家待小四儿你不好了,可怎么办?”
袁大成接着道:“所以有三年为期,你可与对方就近相处,好好观察,怎么磋磨都成,如果时候到了,觉得腻了……”头一甩。“腻了就腻了,也没啥大不了,三年过后放他回去便是。”
韩如放张口也想接着说,但实在学不来两位师哥对雍绍白视若无睹、大胆发言的本事,遂对脸色泛青的雍绍白温声道——
“就是觉得雍爷与我家小四儿还是多相处一段时候,再决定将来怎么走,许是你腻了,许是小四儿腻了,但雍家家主三年为期的使用权红彩还是得收。”
苏仰娴满面通红,热到两耳发胀,嗡嗡作响。
对,她是女生,她就是向外了,仗着师哥们宠疼,她才想不管不顾抢走那张字据一把撕碎,雍绍白却快她一步。
他取走韩如放手里的短墨笔,将纸压在亭柱上,“刷刷刷——”地潇洒签下名,把墨笔丢回给韩如放后,又立刻拿拇指指月复沾着朱泥,用力捺在签名底下。
雍绍白一连串的动作可说行云流水,最后字据丢回去后,他一手握住苏娴将她扯回身边,对着她的三位师哥语调持平道——
“到底会不会腻?又或是谁先腻了谯?咱们就拭目以待。”
苏仰娴心头发烫,瞅着他的侧颜一时无语,小手却不断摩挲着他粗糙掌心,牢牢将他反握。
“双青,酒来。”雍绍白忽而扬声。
“是!”候在马车边的双青高应一声后,立刻从车厢内端出一只大托盘,上头摆着成套的白瓷酒壶和酒杯,他脚些稳健迅速,一下子已端酒进到亭内。
雍绍白亲自将酒斟满,并举起杯,敬向陆玄华与韩如放。
“雍某饮此一杯,为两位饯别,盼两位此行顺遂,平安抵达目的地。”
袁大成、陆玄华和韩如放皆从托盘上取起酒。
苏仰娴亦手持一杯敬向又要远行的两位师哥,眼眶略红道:“二师哥、三师哥,小四儿祝你们一路平安,人强马也壮,然后……然后我也会好好的,会让自个儿和其他人都好好的。”
于是,众人对饮,干了这一杯行前酒。
放回酒杯后,韩如放又禁不住爱怜地拍拍小师妹的头,陆玄华一双精利目光则锁在雍绍白脸上,好一会儿才吐出话——
“你跟咱们家小四儿,要好好相处才好。”
雍绍白俊眉微挑,郑重领首。“请陆爷放心。”
目送陆玄华和韩如放的马车走远,苏仰娴泛红的眸中到底还是流出为离别伤感的眼泪。而后,见小师妹如今已有专人护送的袁大成直接返回城里的玉作坊,苏仰便被雍绍白带上马车,往帝京城内缓缓而归。
叩碌……叩碌……叩碌……
缓慢到近乎慵懒的车轮滚动声让苏仰娴听着、听着不禁有些恍惚。
见她怔怔坐在那儿,眸底红红的,颊面和鼻头亦都泛红,而翘睫上犹有晶泪未干,雍绍白胸中不由得窒了窒。
今日城郊十里长亭处,实是让一向重感情的她忧伤惆怅了。
曾遭苏大爹压断的指伤处突然抽了抽,半点不痛,真的仅是肌筋微抽罢了,他却是心念一动,忽然倒抽一口气,按住自个儿的手。
正神游太虚的苏仰娴被他惊到回神。
她连忙凑近他身边,拉住他的衣袖。“让我看看。”
她的要求自然得到雍绍白毫无迟疑的回应,乖乖把曾经受伤的那手递进她怀里。
如同她为他做过无数次的熏洗揉捏,捧着他的手,她小心翼翼理着他的肌筋,边问着:“这样呢?会痛吗?不会吗?那……那这样呢?咦,也不会……那刚刚怎么会突然抽痛?”
试过几个老大夫教授的揉捏法子,皆找不出原因,咬咬唇,她抬头望他——
“等会儿回城里直接去老大夫的医馆吧,让他再瞧瞧比较安心。”
很好、忧伤的模样不见,姑娘的注意力完全回到他身上。
雍绍白淡淡道:“我想这个伤应该永远也痊愈不了。”
“怎么会呢?”苏仰娴嗓声微急。“老大夫说已经越来越好,只要每日不忘伸展保养,别逞强使劲儿,会完全大好的。”
“不会好的。”他斩钉截铁地摇摇头。“所以你必须还我一辈子的债,一辈子跑不掉,也别想跑,待回到含蕴楼,我也要写一张字据让你签字捺印,你的三位师哥们说得对,口说无凭,要有证据在手才安心。”
苏仰娴眨眨眸,再眨眨眸,深吸一口气,瞪人了。
我的伤指仍迟迟没有大好的话,你就必须一直来还这个债。
而我的手指好没好,不是你说了算,是我,我说没好就是没好……
她蓦然记起斗玉那日,胜负分晓之后,她追着盛怒的他回到含蕴楼,他那时恶狠狠冲着她低咆的话。
“雍绍白!”他这人,存心要人担心吗!“你的手指到底有事没事?你、你刚刚是故意的对不对?”
雍绍白不答反笑,适才彷佛丁点儿力气都使出不来的手指亲昵握住她的手。
苏仰娴脾气开炸了,骤然扑过去,小拳往他肩上和胸膛一阵乱槌。
“哪有人像你这样!很过分啊,你知不知道这样胡来,装病装痛的,别人会多担心?可恶!可恶——”
他被揍了竟然还哈哈大笑,果然是奇葩中的奇葩。
她磨牙都想咬他一口,却被他张臂一把抱住,温烫气息轻扫她耳畔——
“阿妞,我不在乎别人会有多担心,我也不要别人担心,只要你会担心我,那就好。”
噢……她内心哀叫一声,觉得雍大爷这种“像情话又不太像情话”的话,莫名其妙就是会让她的心房塌陷得乱七八糟。
于是她忘记挣扎,更忘了到底要咬他还是揍他。
她软软偎在他臂弯里,蹭啊蹭地抬起白里透红的瓜子脸,虽然害羞,还是很主动地扬高秀颚,啄吻了他的软唇。
然后她望见他的长目瞬间湛亮,好像很喜欢她这样亲近他,那让她禁不住弯起嘴角。
但,该教训的还是要教训。她冲着他皱起巧鼻,道:“雍大爷,往后你再这样胡乱让我担心,我可真的会生气,再有……你老早是我心尖上的人,我已经够挂心你了,为了我,你也得努力让自个儿好好的,就算指伤大好了,完全痊愈了,我总……总归认定你一个,不会跑掉的……”
噢,老天,她本来是要对他严厉训话,为何越说越像在对他表白。
雍绍白笑得露出两排白牙,显然十分被取悦。
他目光在她秀丽的五官上梭巡,唇上的笑一直轻荡,终于徐声道——
“这个模样瞧起来好多了,比起刚上马车时的样子,好得实在太多,既能狠狠地凶我、扑我、槌我,也能落落大方、毫无掩藏地对我坦露爱意,阿妞……我很喜爱啊。”
闻言,苏仰娴忽地明白过来。
这男人以为她又意志消沉、郁郁寡欢,所以才费劲儿使着法子惹她注意,要她气跳跳地发火也比死气沉沉来得好。
她心窝柔软,鼻间发酸,眸眶又有些发烫,忍不住探手抚模他的脸、他的唇。
“雍绍白,我还没谢谢你……谢谢你替我师哥们备的饯别酒,还有那张三年为期的字据……字据眼下在大师哥那里,他总是疼我的,我会寻个机会要回它,让你觉得不愉快,我……”
“阿妞,我很愉快。”清俊面庞真想蛊惑谁的话,那笑起来的力道实在非同小可。“签下三年为期的字据,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有什么不好?”
苏仰娴抿抿唇,一时间说不出话,
他的手也抚上她的女敕颊,拇指习惯性轻轻摩挲,嗓声如梦呢喃般逸岀——
“所以阿妞啊,尽避南天宣氏有满满的年轻子弟任你挑选,你依然是我的,也只能是我的,你是要嫁我为妻的。阿妞,你要嫁我为妻啊。”
她喉中紧涩,眼泪顺着匀颊滑下。
在几次吞咽唾津之后,她才勉强挤出声音。“……你、你是在跟我求亲吗?”
雍绍白毫无迟滞地点头,耳根亦见潮红。“是。我是在跟阿妞求亲。”
她流着泪。
这一次,他没有为她擦掉那些泪水,而是沉静且专注地凝望。
静静待之。
“雍绍白,你、你……我……”吸吸鼻子,透过泪眼努力看清他,努力整理出脑中所说的。“我想为阿爹守孝。要守三年的孝,我、我……”
“好!”他头用力一点。“这三年,我是你的,三年之后,你一辈子都是我的。成交!”
嗄?
他字字说得清晰有力,苏仰娴脑筋才刚刚转过来,在听到“成交”二字,根本不及开口,唇儿已被捺印一般重重含吮。
吻着她的,是她心尖上的人儿,是她心里的那一朵花,她笑开,藕臂攀上他的肩颈,在他唇齿间柔情低语——
“雍大爷,我们成交。我只跟你……只有你……一辈子这样成交……”
今日的十里长亭,感伤一迭更胜一迭。
但如今,感伤已被驱逐,只余温暖与甘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