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不是赔钱货 第三章 母女当自强
盛踏雪不顾守门婆子的拦阻,一脚拐倒一个,一拐子再撞摔一个,终于闯进盛老夫人院子的正堂。
大夫人蔡氏、二夫人房氏正陪着盛老夫人聊天说笑,笑声隐隐的传了出来,可见谈话的愉快,但因为她的闯入,笑声嘎然而止。
既然要作戏,就要把全套做足,于是盛踏雪一进门也不管盛老夫人瞬间沉下去的面容,她瞬间双膝跪地,声音大到听见的人都要不忍了,接着膝行着往盛老夫人靠去,拉住盛老夫人的裙裾,小小的脸蛋上泪流满面,因为抽噎,肩膀一抽一抽的,神情是无尽的委屈、旁徨又可怜。
“祖母……求您替小五作主……”
“这是在做什么?不好好的在房里养伤,怎么又跑出来?这是想替大家增添麻烦吗?”盛老夫人一边说一边看着盛踏雪抓住自己裙裾的手,强忍住不喜,毕竟不能拍开,表情很是僵硬。
盛踏雪哭得全身发抖,一下回不了话。
同样心生不悦的蔡氏趁机插话,“小五,祖母在问你话,你怎么不回答?你娘没教你要敬重长辈?”这小五怎么敢来这?又想闹什么了?
盛踏雪暗呸了声,这是大尾巴狼呢,竟想顺手把她娘拖下水。
她抽噎的吸了一下鼻子,眼角都是晶莹的水光闪烁,神情楚楚可怜。“祖母,小五方才和大姊、二姊在水榭旁的花园相遇,大姊亲口对小五说,大伯娘想卖了小五是为了要给大姊、二姊相看好人家!
“小五不相信,祖母对我们这些孙女向来一碗水端平,外头的人只要提到我们家,都是竖起大拇指交相称赞祖母持家有度,教子有方,德厚兼备,我们家又不缺钱,哪里容许卖女儿的事情在我们家发生?祖母,这是往您的脸上抹黑啊……”
她白着脸,绞着双手,好像为此受了莫大的打击。
从阿瓦那边得来的情报,她这位祖母是个喜欢听好听话的人,又极好面子,就算打肿脸也要充胖子,谁敢让她没脸,她一定跟谁没完。
也就是说和这位老夫人说话,一定要投其所好,尤其是老人家最忌讳家里的人喊穷,她倘若知道大房作主要嫁三房的女儿是为了一己之私,绝对不会高兴,加上这事要传出去,有多少猜臆会从人们的嘴里出来,家中又是靠铺子营生过活,她就不相信,这一来盛家的生意还做得下去。
老夫人可以不在意自己这个孙女,可她总要在意自家的营生吧?
蔡氏心里一咯噔,把盛丹玥骂了个狗血淋头。
盛老夫人也冷森森的看了蔡氏一眼。
老大媳妇可不是这么对她说的,这是说一套,做一套吗?
蔡氏讪讪的避开婆母的目光,开口解释道:“小五,你大姊、二姊是逗着你玩的,严府可是大伯娘特意替你相看的亲事,你就算不感激大伯娘,也不能这样污蔑大伯娘的一片用心啊。”
盛踏雪干脆跪在地上不起来了,“大伯娘,小五最尊敬大伯娘了,您为操持这个家费尽心力,要是没有您,我们怎么可能有好日子过?可是……”
她顿了顿。“祖母也教导踏雪要尊敬长上,爱护兄姊,毕竟长幼有序,无论如何大伯娘说的这门好亲事怎么也轮不到小五头上,小五上面有三个姊姊,小五不想做那个僭越姊妹、被人指责不恭不敬的人,求祖母替小五作主!”
蔡氏听得盛踏雪那宛如流水、没有停顿的言词和赞美,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不说那些溢美之词多么的浮夸,但是她能拆小五的台吗?
她看了眼颇为受用的婆母,她又不想找死,但是要让这死丫头继续这么糊弄婆婆,她的打算肯定要落空。
这丫头平常说个话畏首畏尾的,怎么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居然利落得不像同个人了!她可不能让这死丫头坏了她的事!
这时,知道自个儿坏事也匆匆赶来的盛丹玥姊妹,站在门口刚好听到盛踏雪把话说完,还没能表示意见,接到阿瓦回头通报的烟氏和盛光耀也到了。
当盛老夫人看见盛光耀也到来时,她的脑子里有个人影一闪而过,本来有些意动的态度莫名就强硬了起来。
盛踏雪敏感的发现,她这祖母很不喜欢父亲这个庶子,连带的他们这房三口人也讨不了她的欢心。
蔡氏小心翼翼的观察婆母的反应,关于她作主把小五嫁人冲喜这件事,她一直觉得婆母是心里有数的,只是事情没有捅到她跟前,她便装聋作哑。
由于婆母不待见三叔这个庶子,就像她对自家屋里抬的那几个妾室一样的厌恶,小妾生的庶子是嫡母心中的痛,同样是女人,她能抓住婆母那微妙的心理,所以,平常她也没少在婆母跟前上眼药。
今日小五这死丫头虽然闹到婆母面前,只要三叔一天是庶子的身分,只要婆母眼里容不下这粒砂子,她这长嫂就能把三房压得死死的,想翻身,门都没有!
盛老夫人把眼光挪回依旧跪在地上的盛踏雪,“你说,你大伯娘牺牲你是为了要给丹玥姊妹找个好人家,这话还有谁听到?”
“回祖母的话,大姊和二姊是在大庭广众下说的,大房、二房、三房随身侍候我们姊妹的都听见了,祖母要是不相信小五的话,随便叫一个来问都行。”
盛老夫人瞧了眼门口两个嘴上没把门、脑子没带出门的孙女,她不是不知道这两个丫头被蔡氏娇惯的养着,平常做派讲究,仆佣成群,因为没把谁放在眼底,说起话向来是不管不顾的。
不消说这么多人、这么多张的嘴,只要一转身,整个盛府上下都知道了,用不了多久,整个阜镇也会知道他们盛府干了什么好事。
而下人们的嘴掩也掩不住,鸡蛋壳都还有缝,她总不能为了两个不肖孙女,把所有知情的下人都给解雇还是发卖了。
盛丹玥、盛丹丹被祖母冷冰冰的目光扫过,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姊妹俩怨怼的互瞪了一眼,都怪对方不好,两人连蔡氏所在的方向都不敢多看一眼。
盛老夫人原本想着若这事不闹到自己面前就当没事,说起来也不过是当家主母自作主张为三房的闺女择婿,自己虽然讨厌三房,但还不到要撕破脸的地步,可眼下这卖孙女的丑事就要遮掩不住了。
烟氏看着沉吟不语的婆母,无视屋内沉闷压抑的气氛,鼓起勇气出声了,“母亲,我和相公也就小五一个女儿,我们不卖女儿!”
往常在盛老夫人面前,烟氏话都不敢多说一句,可是看到丈夫只是闷着头像鹌鹑一样,实在叫人失望透顶。
不指望了,也指望不上他,既然事情已经闹到老夫人这儿来,她也豁出去了。
“老三媳妇,这件事从一开始你和老三都没反对,这时候才来说反对,会不会太迟了?”盛老夫人话中尽是刺。
人的喜好就是这么回事,看不上庶子,连带着自己为他挑的媳妇,也一样觉得很是碍眼。
蔡氏素来最能掌握婆母的喜恶,她趁机挪近盛老夫人,力道轻缓适中的替她揉捏起肩膀,嘴上不忘落井下石,踩烟氏一脚。“是呀,娘,媳妇虽然是个内宅妇人,好歹也知道做事不得出尔反尔,那可是会被人笑话的!”
烟氏被噎住了。
“老三,你的意思呢?”盛老夫人为了表现自己能容人的大度,很附带的问了盛光耀一句。
“娘,儿子再不济事,也不到卖女求荣的地步,女儿是我的,绝对不卖!”盛光耀慢慢的抬起头,眼里和表情都是挣扎。
他依附着盛家这棵大树习惯了,对于嫡母的决定,他向来连个不字也不敢说,其实,他心里多多少少也明白,母亲睁只眼闭只眼的任由大嫂来拿捏磋磨三房,很大一部分就是看他不顺眼。
无论他做得再多、做得再好,从来不会有人夸奖他一句好,因为他就是个罪该万死的庶子,妻女在府里所受的委屈,都是因为他。
他也想过了,这回大房卖他的女儿,下回可能是卖他的妻,那下下回呢?
到时这个家可能连他的容身之地都没有了,倒不如现在争一争。
盛老夫人眯起了混浊的老眼,没想到盛光耀会这么说,她刻意拉长了声音。“所以……你可是为了个赔钱货做好要分出去住的准备了?”
这是明晃晃的要挟,她知道这个庶子的志向不大,只想抱着盛家这棵大树过活,别说要把他赶出去,只要她露出那么一丁点意思,吓都能把他吓死。
不过看在他有几分管理铺子的能力,每月都能替公中增添不少进项,就算老爷子过世了,她还是继续容忍他在眼皮子底下出现,反正不过是一双筷子、一碗饭的事,这会他是跟老天借了胆了,竟敢跟她唱反调?
她觉得自己被挑战了,愤怒之余便有些不管不顾,她心想,能趁机把这眼中钉给拔除,也算了了件心事。
盛老夫人心里气怒,只是她不知道从她口中出来的话凉了多少姑娘的心,起码站在门外的二房姑娘盛丹霏脸色不好看,甚至匆匆转身走了。
她得回去和姨娘好好合计合计,三房真要被赶出去了,往后这个家什么脏水糟心事没了三房顶着,她和姨娘就会被推到风口浪尖上!
她才不要做那个倒霉蛋!
盛光耀跪在地上。“娘,儿子自认没有犯任何错处……”他凡事想着一家和睦,什么事都替哥哥们扛了,任劳任怨、逆来顺受,难道这样还不够?
可盛光耀比家中的老牛做得再多也没用,只因为在盛老夫人的心里,他不是自己的孩子,那因为血缘上的不认同,不管他如何委曲求全都无用的。
盛老夫人隐忍了一辈子,眼见这会长久扎在心上的刺能连根拔除,她只想痛痛快快,便不管不顾,连话也说得刻薄,“你的错就是错在不该投胎在李姨娘的肚子,倒霉成为我盛家的庶子,若非我大度,早在老爷子仙逝那时,你就被撵出去了。”
盛光耀面色灰败。
“你过两日就把铺面交出来,修文也大了,是该独当一面的时候,既然连帮扶下家里都 不愿意,就带着你的妻女离开吧。”她看着盛光耀那不可置信的表情,就好像看到李姨娘匍匐在她的脚边,十分的解气。
“好歹我们也算母子一场,别说我这嫡母恶劣到连个落脚处也不给,镇外那间堆放杂物的土坯房就给你们一家三口,往后没事就不要再往这里来了。”
盛老夫人话说完,一室静寂,落针可闻。
盛踏雪起身扶起已经哭到不行的烟氏,他们这一房是被扫地出门了吧?
虽然起因是她,但是,想撵他们一家三口离开的事,盛老夫人不知在心底谋划了多少年,如今她是得偿所愿了。
走出正堂,盛踏雪替烟氏抹了抹泪。“娘,我们就要离开这个乌烟瘴气的家,您不高兴吗?”
“我、我说不上来……”她看了眼随后出来的盛光耀,放低了声音道:“娘担心的是你爹,你祖母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我们赶出去,连铺子都收回了,这下我们一家三口怎么办?你爹心里肯定不好受。”
后面跟来的盛光耀彷佛没有听到妻女的话,只是本能的迈着步子,一下好像老了十几岁。
盛踏雪也不想去安慰她爹,她慢条斯理的分析给烟氏听,顺便敲打敲打后头那想不开的爹。
“娘,爹一心想得到祖母的认同,每日守着那杂货铺子,忙得连喘口气的时间也没有,却一文辛苦钱也拿不到,全给了公中,寻常给人干活的伙计还有工钱可以拿。
“爹有没有想过,盛家不是只有他一个,大伯缺零花用,找的是爹,二伯欠租没缴,也是问爹要,爹的好心纵容让所有人对他予取予求,最后该要爹做的爹做了,不该爹做的也成了他应该做的事。
“这回,祖母干脆的赶我们走,卖我不成是一桩,让修文堂哥接管爹的铺子是一桩,娘,他们早早就算计好要把我们一脚踢开。但这也是个契机,离开这里,我们才有生路,才能活得像个人。”
烟氏没想到女儿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而且句句在理,她偷瞄了眼丈夫,哪里知道盛光耀听不得女儿这么编排他的家人,整个人都凶恶了起来。
“要不是你的事惹恼了你祖母,她怎么会把我们全家都撵出家门,你不思悔改,竟然还在背后说你伯父们的坏话,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接着,他恶狠狠的眼光投向烟氏的肚子,表情都是嫌弃。“都怪你不争气,没替我生儿子,讨不了母亲的欢心,生这个丫头片子能顶什么用,只会惹事!”
他从来没想过要分家,只要一家子不离散,再苦再累都甘愿,毕竟一笔写不出一个盛字,血脉相连不是吗?
他为这个家做牛做马多少是觉得委屈,也不想再看到女儿跟妻子失望的眼神,但他从没想过要闹到如今被赶出去的地步,忍不住对她们发怒。
烟氏忍不住大吼出声,宣泄胸口的怒气,“盛光耀,你这良心被狗吃了的混蛋,遇到事情只会怪我生不出儿子,从来没想过我们母女受到的是什么待遇!要是你的心里有一丝半点替我们着想,我们会落得这种地步吗?”
盛踏雪内心的怒火也油然而生,她这便宜爹,没救了。
是不是对他而言,妻子再娶就有了,女儿再生不愁,只有盛家人是他的亲人,她和烟氏对他并不是那么重要,和他的“至亲”一比,她们微不足道。
“娘,我虽然是女孩子,可好手好脚,只要肯做还怕活不去?我也能养活爹娘的。”她拉着烟氏的手,不让她和盛光耀争执下去,夫妻吵架可以,但是地点不对,在这里吵只是增添盛家人谈话的笑料而已。
“什么男人是家中的顶梁柱?府里那些好逸恶劳的还会少吗?”烟氏冷笑。
她最看不惯丈夫什么事都推到她们母女身上的行为,那些每回都摆架子伸手要钱的不都是所谓的“顶梁柱”?还顶天呢,我呸!
她这一讽刺,盛光耀就歇菜了。
原想着没什么好收拾的,但毕竟生活了十几个年头,秋莲和阿瓦这一拾掇下来,竟也装了三个箱笼和好几个大包袱。
但为难的事来了,阿瓦和秋莲都是盛家的奴婢,三房净身出户,两个丫头的卖身契不在烟氏手上,就算盛踏雪想把人带走也是有心无力。
离别在即,阿瓦哭得依依不舍,秋莲却暗暗松了口气,总算摆月兑这没出息的三房主子,凭她的能力肯定不难在府里存活。
才收拾妥当,那不曾踏足三房院子的盛家大少爷盛修文已等不了,急不可耐的让小厮来叫唤盛光耀,让他带自己到杂货铺去进行交接。
盛光耀听到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佝偻着身躯向烟氏道:“居然连两天都等不了,反正牛车也已经雇好,把东西都带上,这个家往后咱们也不回来了。”
盛踏雪从他的声音里听到满满的心灰意冷。
三房的三口人无声无息的出了盛家大门,阿瓦尽心尽力的把包袱箱笼都放上了牛车,泪眼朦胧的看着盛踏雪。
盛踏雪柔声说道:“要照顾好自己,往后如果遇到什么困难,我们住的地方你也知道,就往我这里来知道吗?”
她和阿瓦相处的时间不长,但是相较于秋莲的偷懒模鱼,阿瓦尽心尽力,实在可爱多了。
她们没能再多说,之后在盛修文再三的催促下,马车和牛车同时往盛府的杂货铺而去,很自然的,盛修文坐的是装饰华贵的马车,盛光耀和妻女坐的是老牛拖的破牛车,一整个是天和地、云和泥……
别人怎么想盛踏雪不介意,她只在意他们一家三口终于离开了盛府,只见蓝天灿烂,阳光绚丽,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好像整个人这才真正的活了过来。
虽然还不到天高任鸟飞、再无牵绊的地步,但至少踏出迎向自由的第一步。
烟氏看着女儿离府后才得见的娇憨笑脸也想开了,离开就离开,生计什么的明天再烦忧吧,能看到女儿这么舒心的笑容才是最重要的。
杂货铺离盛府约小半时辰的路程,盛修文一下马车就径自进了铺子,盛光耀不看她们母女俩,也跟着进去了。
“娘,我们光身从府里出来,镇外那个屋子不可能有吃食还是生活必需品,我们是不是该去买些米面油粮、锅碗瓢盆什么的?”
“说的也是,”烟氏低头。“我知道哪里有便宜的粮油铺子。”
虽然盛家就是开杂货铺的,但是烟氏宁可往别处去买也不想从铺子里拿,因为就算给了银子,那家人也不知会在背后怎么说他们,与其落人口舌,不如把钱给别人赚还能得到一声感谢。
“娘,我们一道吧,小五去帮您提东西。”她自告奋勇。
“那点东西难不倒我。”她当闺女的时候,也是家务、种地,里里外外帮衬着,什么活儿都做过,但那时爹娘疼她,日子就算穷却过得很快乐,不像嫁到盛家,看似吃穿不愁却得掰着指头数日子过,心情一天比一天糟。
她没有向夫君交底的是,这些年大房再如何克扣三房,她还是从指缝里存下六两银子,为的就是以防万一,没想到还真被她等到了。
“咱们的家当都在车上,你就在车上看着,娘去去就回来。”
“嗯,我知道了。”她朝着烟氏抓握了两下手表示道别,这是她习惯的手势,即便重生了也没改过来。
一片澄明的日光将她笼罩在其中,空气中飘散着白梨花的甜香,她脸上明丽的笑容很是引人注目。
而在街的那头,有两道热烈的眼光紧紧的锁住了她——
我终于找到你了。
梧桐树下,一个面如冠玉的少年,散着一头乌发,即使身处熙熙攘攘的闹市,却彷佛立在深山,那双如同寒玉的眼睛在看见盛踏雪的瞬间,瞬间有了温度。
那热烈的眼光像是有侵略性般,出于女性敏锐的直觉,盛踏雪很快也发现了。
她偏着头看去,那是一个少年,一身的墨色,明明是半大的孩子,可浑身上下慑人的气势彷佛沉潜了有半辈子,让人无法逼视。
他知道她在看他却不避开,一副任君观赏的神态,盛踏雪的眼光扫过少年和他手上拄着的拐杖后便不再关注了。
没多久,烟氏带着采买好的东西回来,盛踏雪跳下车帮忙烟氏把东西归置好,等盛光耀也从铺子出来,一行三人坐上牛车便出城去了。
树荫下的少年直到牛车消失在他眼前,才把目光收回来。
“让人跟着,看他们去哪了。”他的声音凉薄,像冷泉激石,给人一股沁心的冷寒。
他身边高大如天神,肌肉贲张,五官凶恶,只穿一件短褐的男子应声,转头唤来一个在街上游荡的乞儿,说了几句话,给了他一块碎银,就见那乞儿高高兴兴的去了。
“公子,那位姑娘是?”男子看少年的目光似有无限怀念,忍不住问道。
少年声音悠远,“是我找了很久的,故人。”
阜镇镇外有百来户人家,自成一个村落,叫小切村,村里大多是高高低低的土坯房,只有少数青砖瓦房点缀其中。
村子北方是阜镇,南面是个山坳,三里地外有一名为顺河的河。
顺河自小切村前流过,蜿蜒几百里后通往大海,而河道旁就是官道,直通河间府。
盛老夫人施舍给盛光耀一家的土坯房是一明两暗、一高两矮的屋子,灰扑扑的,用土砖砌的墙都斑驳了,连个小院也没有,因为多年没人住,屋外的杂草几乎要比人还高。
一家人将全部的家当从牛车上卸下之后,首先要清出一条可以通行的道路,齐心合力的拔了草,才把放在地上的家当给搬进去。
久没人住的房子积了厚厚一层灰不说,放眼可见蜘蛛网和仓皇逃命的老鼠,盛踏雪掩着鼻,本想着先把所有的窗户打开通风,但看窗纸都是破破烂烂的,也就省了这道工,幸好窗框看着还算结实,窗纸重糊就是了。
烟氏在呆愣了半晌之后,咬牙用巾子把头发绑起来,换上家常的旧衣服,挽起袖子,在屋角找到老旧的水桶,又剪了件更旧的衣服充当抹布,准备打扫。
盛踏雪屋前屋后很快的溜达了一圈,唯一的喜讯是后院有口水井,辘轳的绳索还算堪用,里头虽然浮着不少树叶枯枝,水质却还算清澈。
她试了几次总算把水打上来,提进屋里。接着她找到支半秃的竹扫帚,蒙起头脸,将屋梁上、墙角边的蜘蛛丝全扫下来,惊走了不少来筑巢的虫类。
烟氏也埋头忙活,洗洗刷刷,等发现盛光耀还愣在那里,好像一直没回过神来,心头一阵窝火,干脆指使他再跑一趟镇上,反正不过十几里的路,依男人的脚程,来回一趟并不算什么。
其实要是以前,她还真不敢这么堂皇的指使自己相公,可看到相公这一路的表现,她明白了一件事,这个家不管在从前还是现在,想靠这个不可靠的夫君,是不成的。
她要不坚强起来,她和女儿可能会连日子都过不下去。
“房间里缺枕头少棉被的,明间原先铺在下头的干稻束都腐烂了,床褥也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你先去向左右邻居讨些干稻草回来搁在外头晒一晒,再跑一趟镇子,买两床薄被和窗纸。”先张罗出晚上可以睡觉的地方,至于暗间的床已经让蛀虫给蛀了大半,恐怕连躺人都不能,只能先搁着了。
盛光耀回过神来,却是不动。
“怎么着?”烟氏奇怪的问。
盛光耀有些难堪。“买东西……我手上没钱。”
“怎么可能,一个铜板都没有?”他一个掌柜的,身上不可能半点银子也没有,就算现在不当掌柜了,钱袋里的银子也跟着不见了?
“方才在铺子里,我把身上的银子通通缴了回去。”
烟氏气得够呛,又不好当着女儿的面数落丈夫,闭了闭眼,等气顺了,从荷包里掏出五百文,“多的没有了,就这些,算了,被子也甭买了,我自己来做被面,你扯个六尺的斜纹布回来,够咱俩和闺女用就行,这天气也开始热了,先把厚衣服拿出来当被子将就个两天吧!”
她的针线活一直没荒废,做个被面并不难。
盛光耀唯唯诺诺的去了。
盛踏雪抹完窗棂,又抹了屋里唯二的两把木头椅子,她这爹是个奇葩,到底是颟顸还是愚蠢?不想想妻女、不想想自己往后的处境,身上仅存的银子竟然全缴了,要是她娘身上一个子也没有,他们一家三口真的要喝西北风了。
大概是气愤盛光耀蠢到没药医了,盛踏雪手下一个使劲,本来就摇摇欲坠的椅子立马瘫了一只脚,她索性把两把椅子全拖到灶房去,准备拿来当柴烧。
“娘,等爹回来,我看得让他去找几个木墩子回来当椅子,再打两个简单的衣柜和吃饭的桌椅,嗯,爹的……木工能行吗?”
看来她这爹是那种不鞭策他,他就不会动的那种人,把粗活都给他,让他去忙和,就不会一门心思不知在哪里,找不到重心。
“行不行?都到这节骨眼了,他不行也得行!你房里的床可还得看他呢。”都被逼上梁山了,一家人不同心协力,真等着让盛家人看笑话吗?
盛踏雪发现烟氏变得很有魄力,至少不会再动不动就掉眼泪,这是好现象。
烟氏也发现女儿以往的娇气怯弱不再,不嫌脏,不说累,干起活儿做得比她这娘亲还要多。她虽然暗自讶异,但这孩子比她爹还清醒,这是明白他们一家子已经没有无退路了。
眼前的一切对盛踏雪来说并不陌生,上辈子她在内宅操持了小半辈子的家务,鞠躬尽瘁,重生后虽然在病榻中过了几日“姑娘”的待遇生活,杂务有阿瓦扛着,不必什么事都自己来。现在没了阿瓦,她得一样样捡回来做,比起前世劳心劳力又得不了好,如今月兑离盛府的箝制,自己和爹娘过日子,做些事又算得了什么?
一番折腾下来,天色已晚,看着整洁清爽不少的屋子,母女俩都月兑力了,虽然糙米、玉米面和粗粮等烟氏都买了不少,但是做饭什么的,缺柴少火不说,也没了力气,明天吧。
最后,盛踏雪跑到附近的树林捡回满满一篓树枝,烧了一壶水,与烟氏将就着把在镇上现买的小葱烙饼配着水吃了当做晚饭。
“不等爹回来吗?”
“我给他留了两块烙饼,也给他留了一锅的热水,够他吃饭、喝水、泡脚用了。”
母女俩吃也吃了,利用剩下不多的热水擦了脸和手脚,又把冬衣翻出来铺在已经整理干净的床铺上,再盖上一件袄子,两眼一闭,就要沉入梦乡。
盛踏雪忽然想到什么。“娘,爹要是回来可没地方睡了。”唯一的一张床让她和娘睡了,她爹呢?
“让他打地铺。”实在是没条件,不管怎么说踏雪也是个大姑娘了,没道理让她去打地铺,太不象话了。
“可是……”
“没事,他好歹是个大男人,要是不想打地铺睡,那就赶快找木料把床架打起来。”
盛踏雪不再矫情,偎着她娘,很快沉入黑甜的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