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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神与忧 番外篇

作者:决明

忘不了一个人是怎么滋味?

饮忘川水、渡忘叫川,上世回忆却仍汹涌澎湃,件件清晰。

不忘,不能忘,不想忘,不允许忘。

至死,亦不休。

她在周遭嘈杂声中醒来,意识彷佛受缚在一方极小的物体中,无法伸展手脚。

“生了!生了!是个女娃!”

有人拿着柔软布巾,擦拭着她,她想睁眼,却力不从心,身躯被温暖裹住,由谁抱着走,步履谨慎小心,宛若珍宝。

“庄主,是个小姐,恭喜庄主。”

“抱过来我瞧瞧,树儿,你也一块来,是你妹妹呀。”三年前已获麟儿的庄主,并不在意第二胎的性别,是男是女皆好,由侍女手中抱过孩子,笑得开心。

“妹妹好小好皱……”名唤树儿的男孩上前,细细打量她后,作此心得结论。

“你刚出生也是这模样,看她的鼻子,与你好像。”

“妹妹怎么都不哭?”树儿记得上个月靖靖生娃,娃儿哭声震天,每晚哭不停。

“是呀,这孩子怎如此安静?”感觉传来手劲轻拍,似乎以为她睡着了,想拍醒她。

她仍觉得束缠感强烈,想探出双手模索,双手却在包裹中箝制,眼皮仍沉,试图努力强撑,光线又教她吃不消,酸涩难耐,无法如愿。

她不由得惶恐,不知此处为何,不知那些人是谁,恐惧之中,出自本能,她喃喃喊着那姓名,那总是时刻伴在身边的姓名—一

“勾陈……”

童嗓如此清晰,喊出的两字完全不似嘤咛,更非稚娃啼哭声,她几乎能感觉到,抱着她的那人,双手瞬间一僵。

听见她开口的人太多,庄主、少爷、侍女、护卫,甚至恰巧步出房门的产婆,个个皆顿下动作,不可思议地望向襁褓中,那甫到人世的稚女敕婴儿。

周遭太静,静得仅闻众人呼吸声。

这件事,很快便传开,卫家庄生了个妖胎,一出世,便会说话。

谣言甚至加油添醋,越发离谱,说妖胎不止会说话,更能行走奔跑,连凌空飞腾这类也有人亲眼目睹,言之凿凿。

“怪可怕的,我从没听过那娃儿哭半声,她就静静躺在摇篮里,不知心里是否在想什么,我去哺乳时,真担心她露出妖邪面目,一口咬向我……”女乃娘与相熟的厨娘说道,因为害怕,她哪敢时时去喂,总是故意拖延,哺乳时,也不管孩子有无吃饱,敷衍了事。

“庄主与夫人明明都是大好人,怎给他们生了个不祥玩意儿,我去市集买菜时,每个人都在讨论这事……有人说,会不会是庄主那投绢而死的表妹,回来作祟了。”

当年庄主表妹那件事,闹得轰烈。

三角关系最是纠葛,庄主与表妹青梅竹马,原本众人也以为,表妹定是日后庄主夫人,当料庄主出远门经商,半年方归,却带回了另一名女子。

表妹当然是不休,无法接受表哥另爱他人,甚至欲替她说一门亲,将她远嫁。

男人情逝爱冷时,确实是狠的。

即便多年感情,一日遇见所谓“真爱”,往常那些,全成了虚假,全成了兄妹之情,全成了“我对你,原来不是爱情”……庄主不顾表妹反对,谈妥亲事,据说也是个家世不差的年轻商贾,性情温和有礼,表妹嫁过去,自是不受亏待。

花轿到来,却迎不到新妇。

一屋子的红彩喜幛,不及悬在屋梁上一身嫁衣赤艳的女人,恁地刺眼。

对照现在庄主夫妇的鹣鲽情深,当然代表了表妹的退出。

永永远远,由这人世间退出。

女乃娘与厨娘正说及此,倏然传来门板上一声重击,她们回过头看,只来得及看见庄主怒气冲冲走远的背影。

庄主面色铁青,步履沉重,途经之处,无人胆敢上前行礼。

他一路疾行至后堂,几是怒拍门扇的举止,惊吓到房中美丽妇人,她手上的婴娃,却依然安静,不哭不闹。

“卫哥?”美丽妇人自是孩子亲娘、他的夫人,此刻眼眶泛红,似是哭过,庄里庄外的谣言,她亦有耳闻,对孩子很心疼。

见丈夫神色有异,不由得嗓带迟疑,轻声唤他。

岂料,向来对她体贴温柔的夫君不改紧绷面庞,跨步上前,抢走她手中婴娃,转身便走。

夫人一惊,在身后追赶,喊着:“卫哥你要做什么?你要带孩子去哪?”

庄主恍若未闻,步伐跨得极快极大,又当是甫生产过后,尚气虚体弱的夫人所能追上?

待她气喘吁吁奔过廊弯,已见丈夫将孩子按进石槽养鱼池中,意图溺死。

“不要!卫哥求求你住手!那是我们的孩子呀——”她号啕哭泣,手忙脚乱匍匐跪地,紧撇他裤角,哀求他。

“她是凤娘,是凤娘投胎来报仇了!这妖儿留不得!你松开!”庄主双目赤红冷凝。

“她怎么可能是凤娘?卫哥,你清醒些……外头说的那些,岂能相信?不要卫哥我求求你,孩子受不住这样……”

凤娘?凤娘是谁?

我不是凤娘……

她睁开双眸的第一眼,便见水光缭乱,以及在缭乱之中,男人狰狞的面容,女人哭泣的脸庞。

池水灌入她口鼻,带些鱼腥及泥味,听觉在水中受阻,变得含糊,可她仍能听见这个名字,反复由男人女人口中提及。

但那不是她的名字。

我叫……曦月。

她已弄懂现况,透过太多人在她耳边诉说,或是歧视、或是惧怕,又或者,是怜惜,说着她这个出世没多久的孩子,是不寻常新生儿,教人心生思惧。

然她有何妖异?她不过是……带着上世的记忆,再入轮回,重新诞生。

她不知晓为什么饮过忘川水、入过忘川河,上世回忆却仍汹涌澎湃,件件清晰,恍若昨日。

是因为她曾在心底祈求,不要忘记自己犯过的错、伤过的人、遗憾过的绝望?

还是,那一些罪过,她尚未偿还,所以不被允许,以遗忘来解月兑?

太多太多疑问,她已无法深思,男人的手劲,以及灭顶于石槽水中,痛苦的窒息,宣告这极短暂的来世,又将结束。

夫人的哭号,引来院内奴仆注意,几人慌张上前阻止庄主。

一阵混乱间,她终于被抱出水中,女人紧紧拥住她,泪水滴在她面腮,哭得凄楚,全身颤抖。

“这妖物不能留!绝对不能留!”庄主目眦尽裂,虽被奴仆全力制止,神情依旧骇人,似随时都会再失控冲上前来,抢走孩子。

“我们把她送走……送得远远的,就当作她已经不在人世,你不要杀她,你放她一条生路……我只要她好好活着,只要活着……”夫人反反复复,嘴里全是这几句请求。

冗长的凝滞,除夫人的哭泣、庄主的沉喘,周遭奴仆的噤若寒蝉,再无其它。

“此事,谁都不许说出去,否则按庄规处置!”庄主的重喝,打破沉默。

卫家庄甫获的掌上明珠,因急病去世这消息,隔日成为城中话题,喧嚣沸腾了几天后,也就渐渐淡去了。

对外宣称因病去世的她,被送去邻镇郊外一处尼姑庵。

因爹娘未为她取名,雇里老师父便唤她“了缘”。

了缘,了凡俗父母之缘,了红尘纠葛之缘。

她与卫家庄的缘,确实也仅此而已。

未曾料想,有朝一日,她竟是因为被视为妖物而舍弃。

妖,上一世,她最惧怕之物。

她才知道,世人对待他们口中的“妖怪”,何其严厉,几欲置人死地。

而她曾经,也隶属他们一员,做着同等残酷之事。

不,她做过的,更加不可原谅。

伤她之人,虽是名义上的父亲,实则并无感情,她能理解他的激烈举措。

她伤之人,却是那么深爱着她,捧上一颗真心相伴,竟遭她背叛践踏。

她在庵中长大,除慈恺师父知晓她身世,其余庵人皆以为她是弃婴,慈恺师父可怜她,才拾回庵里收留。

庵里岁月静谧,通佛声悠扬,偶有香客三三两两,与世隐绝,倒也很好。

她文静乖巧、不吵不闹,一般稚儿不似她如此的懂事,甚至,极快学会走路、认字,师姊们笑她像个小大人,给糖也逗弄不笑,挨骂也不哭。

她们又岂会知道,她肉身是个娃儿,但里头的这抹魂魄,比师姊她们都还要年长数岁。

十年相安无事的光阴,却在某日傍晚,了尘师姊去请师父们用膳,恰巧听见慈恺与慈铭两位师父的对话,说着有关于她的家世、她的过往、她被送入庵里的缘由。

蜚短流长的散播速度,迅疾如电,许是庵寺也小,不消多少时刻所有人都知晓了,她哪是路边拾来的可怜孩子?她是个连爹娘都不敢要的妖物……

静谧的岁月,破碎,也不过一瞬之间。

师姊们看她的眼神,不再相同,那样的眼神,她在哪里见过……

是了,养鱼石槽水底,凌乱波光间,双手死命想将她按至槽底,她该唤之为“爹”的男人脸上,也是这眼神。

有些师姊欺她,说她们是正,她是邪,正邪不两立,而她们口中的“不两立”,却无比幼稚排挤她,趁她擦拭佛堂时,踢翻脏水盆,弄得她一身水湿;她去柴房取柴时,将柴房口上锁,任她在柴房里关上一整夜……

慈恺师父制止过师姊们,但成效不彰,只不过是将那些欺负,由明化暗,加上她从不告状,即便额上带有被小石子砸出的血口,师父问何人所为,她也只是闭唇不语。

末了,慈恺师父叹道:你别怨你师姊们,多年前,庵里曾遇群妖袭击,伤亡惨重,恐惧使人狂,她们只是害怕,也许有一日,她们会发觉你并没有与她们不一样。

那些欺负,一点也不值她在意,就她看来,纯粹是孩子行径。

大人欺负起“妖物”来,才真的叫可怕。

除慈恺师父真心待她,庵中其余师父,并非如此,尤其得知她妖胎传闻,对她的厌恶态度,远胜过那些年轻小尼。

毕竟当年妖袭事件,那些师父皆是幸存生还者,见过妖物滥杀无辜的无情恐怖。

念佛之人,岂不该心存善念,对异于常人者,多出一些宽容?

显然,她未能有幸遇上,才会与几位师姊随慈华师父上山采菇时,遭她们设计支开,独自一人在山林里迷了路。

她急于与师姊们会合,在远比她还要高的草从间,模索寻觅。

隐约听见有交谈声,似在不远处,仅闻声,未见影,她正欲扬声求援,却率先耳闻慈华师父说道:“那小妖物迷了路更好,若被山中野兽捕食,也算是老天有眼,替我收拾麻烦。”

求援声,鲠在喉间,默默归于无语。

因为知道,就算是求了,也不会有人救她。

她静伫原地,听着声音逐渐远去,周遭,只剩鸟叫虫鸣。

夜,来到。

入了夜的山林,不存一丝丝的光,树荫蔽天,阻挡月华,连想看清楚脚下状况,都很困难,更别说是寻找返回庵中的路。

可夜温骤降,身上灰色袈裟不够御寒,若在山林中待上夜,冻死一个七岁女娃都不是不可能。

她挣扎该继续模黑寻路,或是找个能暂时栖身之处,熬过这夜再说……

不可以往那边走,那边有狼!

她脚步迟疑,以为是自己太倦太累的幻听,左右察看之后,确定另无旁人,正准备继续再走—一就跟你说不能走那边呀!

这次,声音加大,右侧草从沙沙摆动,突然窜出一物——

她吓了一大跳,因而跌坐在地,定过神后,发现竟是一只小兔儿。

她没动,它也没动,彼此互视良久,兔儿往另一方向跳两步,回过头看她。

她终于反应过来——它……是在等她跟上吗?

这猜测,着实荒谬,兔儿怎有此等灵性?又不是妖……

她思绪猛地一顿,心中略存些些惶惑,迈开小小步伐,跟上前一步。

兔儿跑在前头,以孩子能跟上的速度,在荒草丛生的阗暗山径中跃进,不时也会停步,留在原处等她。

有时叶荫稀疏,月光照在兔儿身上,似见雪白兔毛间,散发一轮薄薄金亮。

“方才是你跟我说话吗?”她追在后头问,记得那道嗓,很女敕、很甜,应是雌性。

兔儿止步,睐她一眼,又转过头去,继续跳,她也只好继续追。

数不清追了多久,她好累,双腿几乎不似自己的,全凭一份耐力支撑。

她不放弃与兔儿对话,借以保持清醒,忘却身体疲惫。

“你是兔仙吗?你身上的手,好像在发着光……你要带我回庵寺吗?你知道路吗?……你为什么要救我?你不害怕我吗?……我该如何称呼你?”她喘着气,稍作休息,又再自言自语道:“我叫曦月,这是我上世的名字……我并没、没有忘记前世,带着记忆重新入世……很奇怪吧?我也不知道出了什么差错,文判给我的忘川水,我明明有喝………”

不明白为何,她对前方的兔儿,道尽了一切,那些无法与谁倾诉的,竟对一只兔儿,掏心挖肺。

许是,她在兔儿身上,没有感觉到歧视,许是,这样的光怪陆离,兔儿并不会惧怕,又许是,已经有太久时间,她没能找个人好好说话,才会一月兑口,滔滔不绝……

闲聊果然最能打发时间,即便仅属自说自话,无人应答,说着说着,她随兔儿走出了迷宫般的幽暗森林。

远处山下,灯火阑珊,正是庵寺所在,只须再步下长长山阶,便可安然归返。

可除了慈恺师父,又有谁,真心盼着她回去?

路上半声不吭的兔儿,见她呆伫没动,望着山下灯火良久,一时没沉住气,劲口道:“我只能带你到这,那庵寺,我可不敢去,里头有个老尼姑,会收妖的!”

“你真的会说话?”曦月疲倦脸上,绽开惊喜笑靥,毫无惧意。

她确实不怕,兔儿不嫌麻烦,领着她离开山林,此等善意,她清晰感怀,相较于兔儿是精怪,听闻慈华师父先前那番狠话,还更教她颤抖害怕。

“那你刚为什么都不回答我?”曦月又问道。

“你自己说得那么欢快,我哪有插嘴机会……况且,我若再开口,你怕了我是妖,不敢随我下山怎么办?那山里的狼可多了。”兔儿答。

兔儿说,她唤金兔儿,来自芳草谷,在此山寻一味草药,这座山,她熟得像自家草圃,当然包括位处山腰间,那座小庵寺的传说。

而这传说,才在庵寺七年的曦月,自然不若她清楚。

“你刚说,庵里有人会收妖?可我看庵中师父师姊皆为一般僧尼,平日供佛念经,没听过谁有收妖本领。”

“妙善呀,有阵子,她卯起来收妖,处置了我好多狐朋狗友(这里不是在骂人)!”金兔儿提及此事,仍余悸犹存。

曦月默念妙善此名,甚觉熟悉,细细回想,忆起慈恺师父曾与她提过,“妙善太师父,在我入庵寺之前便听说已仙逝多年。”

金兔儿惊呼:“妙善死了?被她抓走的妖呢?没人把他们放出来,岂不是得关上一辈子?!”这些年不靠近佛庵,才会连妙善死去的消息,都未曾听闻。

“这……我不知情。”她连妙善太师父会收妖这种事,都是今时今日才听说。

“那我的红狐哥哥怎么办……那时,他是为了救我们,才与妙善正面对上,被收进那支朱砂葫芦的……”金兔儿面露忧心。

红狐哥哥这四字,教曦月一证,胸口甚至因而一痛。

赤艳血红的狐,珍稀罕见,并非寻常易见,她亦识得一只。

“红狐……是勾陈吗?”曦月费了许久功夫,才轻吐出此名。

“他倒没说过他的名,可他对待雌性特别温柔,全都要我们喊他一声哥哥,他身上红狐毛,柔柔软软,让人很喜欢。”金兔儿提及红狐哥哥,眸微红,唇却微笑。

“你说……他被妙善太师父收进朱砂葫芦了?”

“是呀,妙善死了,朱砂葫芦也不知还在不在庵里……”金兔儿又垮着兔脸。

“我回去找。”曦月声嗓坚定。

无论是不是勾陈,她都想亲眼证实。

如若不是,放了便罢,如若是……

能再见他,不就是老天让她带着记忆轮回,给予的最大慈悲吗?

哪怕他见到她,是气,是怒,是恨,就算他想亲手了结她,她不会有怨言。

她愿意,以命偿他。

谢别了金兔儿,曦月怀着难以言明的心情,步履加快,下了山阶。

果不其然,全庵中,只有慈恺师父着急她的下落,见她平安归来,满心欢喜。

至于其余人,那般显而易见的失望,曦月不想去理会。

喝着慈恺师父为她熬煮的米粥时,曦月不断在想,庵里哪一处,最可能安置妙善太师父的遗物?

庵由上上下下,几乎没有她未打扫过的地方,庵里也不存在任何禁地,一时之间,确实毫无头绪。

接下来数日,她洒扫时处处留心,庵内半数的墙面,她逐一敲过,木柜深处也没放过。

这其间,金兔儿悄悄找过她,与她一同过论庵中可能处,当她不方便在师姊眼皮子下寻物,金兔儿便自告奋勇接手。

半个月过去,并无发现,正当她与金兔儿一筹莫展,用过早膳时,慈恺师父将她唤去,给了她一把旧钥匙,要她去小仓库角落的一只木箱里,取白瓷瓶来。

今晨更换供佛香花时,师姊失手打碎了一支。

她领命前去,小仓库她也寻过几回,并无所获,怎知打开角落木箱,里头各式花瓶中,安插着那支朱砂葫芦,或许是庵人不晓得这支葫芦的来历,也或许……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

她取了白瓷瓶的同时,也将朱砂葫芦小心翼翼拿出来。

葫芦口以油纸裹绕了数圈,束上红绳,乍见不起眼,加之葫芦看来老旧,上头布满磨痕,第一眼绝不会将之当成收妖神器。

嗯……说不定,它还真的不是收妖神器,里头单纯装了香油之类。

她不禁动手摇晃,边凑耳去听,里头有无油水液体声,摇了半晌,虽觉葫芦颇沉,却没传出任何声响,还是晚些拿去与金兔儿商量吧……她正这般思付,摇葫芦的动作未停。

蓦地,一道吼声炸开……闷在葫芦里,所以威力并不大。

“摇屁呀!老秃驴!想把大爷浑身狐毛摇扁吗!”

她一时呆伫不动,直至反应过来,是因为那道吼声,并不属勾陈所有。

失望,淡淡漫了开来。

“咦?不是老秃驴?是个小扁头?”显然地,葫芦里的某人也反应过来了。

她回过神,问:“你是金兔儿中的红狐哥哥吗?”

“你也认识小兔?她一向唤我红狐哥哥没错,妙善呢?她把我关进这鬼地方,大爷我还没找她算帐——”

“妙善太师父已经过世了。”

葫芦里静默了一会儿,半脆,才传来一声重嗤:“你们人类……就是这么脆弱没用。”

曦月颇想提醒他,他正是被“脆弱没用”的人类给关进葫芦的,不过旧恨未消,又添新仇,并非明智之举,于是咽回前一句,只同他道:“我无法在此久待,暂且先把你带离小仓库,晚一点去找金兔儿,商讨如何救你。你可以先别开口说话吗?我怕被师父师姊听见动静,就没法子将你盗出去了。”

她当然想过直接抽开红绳,撕去油纸,说不定他咻一下便能离开葫芦,但她毕竟不认识这只红狐哥哥,万一他并非善类,想大开杀戒有何困难?

防人或防妖之心,皆不可无,还是等有熟人在场,一并壮胆,来开封。

“你一个小小扁头人类,为什么要救一只妖?况且,我也不识得你。”

可以别一直提她是小扁头吗?在庵里长大,自幼便没有选择,被迫剃度,若她没有前世记忆,不记得以前长发披肩,兴许还不会这么在意。

但她仍是记得,记得柔腻青丝拂过脸颊及肩的触感:更记得,曾为她轻轻梳弄,在发瀑中穿梭的那双温柔大掌……

断发,断情。

那是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若发丝,足以比拟情丝,那么这一世的她,应是注定无情无爱了。

“我在林中迷路,是金兔儿救我,她很担心你,所以我想替她做这一件事……”她突地没了声音,将葫芦藏至身后,外头传来冷哼,是某位师姊前来查看她磨蹭什么,嘴里数落——

“取蚌瓷瓶而已,你也能取这么久,八成在偷懒吧!你手脚放干净些,别看小仓库有什么值钱物便偷偷拿走!”

她乖乖被骂,没半声顶嘴,毕竟她确实擅自拿了东西,手脚不算干净,只是……萌芦里的某狐,是否属于“值钱物”,有待商榷。

待红狐哥哥放出后,再寻个机会,将朱砂葫芦摆回原位吧。

趁师姊背过身去,她把葫芦抛进左手边的草圃,那儿有个凹陷,怡巧能与石砖形成视觉错落,若不走近看,是不会看见葫芦的。

平时草圃浇水修剪,全是她的工作,除她之处,无人会去细瞧。

抛时没拿捏力道,葫芦掉落的震荡太太,惹来红狐哥哥一串粗话。

师姑忿忿转身:“是你在骂我吗?!”

“我一句话都没说。”她面上神情是真实无辜,师姊哼了声,又转回身,继续走。

金免儿明明说红狐哥哥温柔,究竟哪儿温柔了?她听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吼人呐。

忙碌一日结束,接近傍晚时分,她才终于寻了空闲,去草圃将葫芦拾回,少不了又被红狐哥哥“温柔”地吼了好一阵。

她揣着葫芦,去往金兔儿向来密约之处,却稀罕地未见兔踪。

今日师父们提早下山,去为山脚村明日法会作准备,数名师姊一并随行,留守庵中的,仅慈华师父和年纪太小的徒娃,慈华师父是绝不会在意她,说不定能不看见她,还更加省心。

她随地一坐,想着再等等金兔儿无妨,不用急于回庵里。

等待的枯燥过程,如何打发?当然又是闲话家常了——

“你是怎么被妙善太师父收服的?她真有法力收妖?”庵中人鲜少提及妙善太师父的丰功伟业,她只当妙善太师文是单纯的老尼姑。

葫芦里,沉默良久,久到她以为红狐哥哥睡着了,于是又是一阵摇摇摇。

“烦耶!别摇了!”红狐哥哥狠吠她,得到他回应后,她同一个问题再重复问道。

这回葫芦内仍旧先是无声,而后,他终于开口:“我认识妙善时,她才十四岁,还是个青春活泼的小泵娘,满脸无忧无虑,那时,她不叫妙善,她叫巧巧,鱼巧巧……”嗓音夹带一抹深远幽思。

十四岁的鱼巧巧姑娘,与他的第一次相遇,他明明施展了隐身术,对她却毫无影响,她一双浑圆大眼,直勾勾地望向他。

那时,他正躲着两名猎人,懒得与人类纠缠,也不想狼狈窜逃,坏了狐格,索性蔽去身形,杵在原地不动,她捧着衣物往河边清洗,两人视线便对上了。

他为何能确定她看得到他?因为她的眼神,随着他身后摇曳狐尾在飘移,他摆左,她跟着瞟左,他往右她乌眸随其朝右……

猎人追至此地,见她便问,有没有看见一只红狐往哪儿逃了?

她闻言,目光又瞟向他,很肯定猎人口中的红狐,应该就是眼前的他了,毕竟有狐耳有狐尾,再怎么看,也不是人类。

不过她视线很快往另一端望去,柔荑遥遥指往远处,女敕颜堆起甜笑,声嗓也很软:“我没看见什么红狐,不过,方才那儿的草丛发出怪声,像有何物穿梭逃窜,要不,你们往那边瞧瞧?”

猎人不疑有他,草草道谢,便追逐而去,直至两条粗犷身影不再,她骨碌碌的眸,又转回他面上,好奇打量他。

“看什么看!没看过妖吗?!”他龇牙咧嘴吓她,等着听她惊声尖叫向后逃。

“猎人叔叔,这儿有个人,自称他是妖——”她嚷嚷的语尾,立马被他大手捂盖,捂住了她佯装喊人的声音,没捂住她咭咭轻笑。

要比吓嘘人,她也会呀。

“……你不怕我咬断你这纤细脖子?!”

“为何要怕?再说了,怕就有用吗?你连那两个追着你的猎人都懒得出手,应该更不会有闲情想伤我。”

他第一次遇见不害怕妖物的人类,她一边勤奋搓衣,一边笑着说她名唤鱼巧巧。

她每日这个时辰都会到河边洗衣物,他也跟着养出了习惯,同一个时辰,到这条河畔泡脚凉快,无论夏冬,有一回河面结了薄冰,她还用一种很古怪的神情瞟他。

十五岁的鱼巧巧告诉他,这是她最后一日来这处洗衣,过了明日,她便要嫁到处地,去别条河里洗别人家的衣服了。

他那时听着,不知为何,脚底一直有股寒意窜上来,直直抵达心窝儿,冷得心脏一颤。

很快地,他单纯又想她去别条河里洗衣服,他就去那条河里泡脚呀,有何差异呢?

这么想时,那股寒意就轻易消失了,他又能乐呵呵朝她笑。

为了得知是哪条河,他坐在迎娶她的大红花轿顶上,随她一路被抬进了新家。

抵达目的地,新娘还未被扶出轿,府里冲出一队人马,杀气腾腾,不善之意,连他都嗅得鼻痒。

为首男子,一身红莽袍,指着轿子便骂她是不祥妖人,尚未进门,竟已克公婆,让两老先后出事。

一是匆匆走下台阶时,不慎踩空,跌伤了右脚;一是方才在招呼宾客,敬酒之际,被一口烈酒呛昏。

除此之外,继续细数多项攸关于她的传言,条条皆控诉她的异于常人。

而那些异于常人,就红狐看来,不过鸡毛蒜皮的小事尔尔一一她看得见无形之物,与它们说话、她能凭靠着肢体碰触,听见对方的心音一—但似乎,在人类眼中,是相当严重的重罪,至少,红狐由周遭群众的神情中,看出了这项事实。

红狐听鱼巧巧说过,这桩亲事,是双方母亲订下的指月复婚,儿时她与男方见过好几次,也常玩在一块,后因男方举家搬迁,联系渐少,但仍约定好,巧巧满十五岁时,便来迎娶。

本是件喜事,最终的收场,是新娘子未曾落轿,又给人循着原路给抬了回去。

回头轿。

他听见有个满脸涂白抹红的妇人,这般说道,口吻自是不太好。

但他不解其意,只知巧巧不用去别条河洗别人家的衣裳,他心里颇欢乐,坐在轿顶上还能哼歌。

轿子抬回鱼家,等待着的,却是另一场风暴。

坐回头轿返回娘家,对一个女人名声,是最严重的折辱,街坊居的指指点点,加之送亲队伍中,目击现况之人,不在少数,流言蜚语,炸开的速度谁人能挡。

他们说巧巧是妖,他也希望她是,若她是妖,就能陪他长久一些。

但她依旧是人,像寻常人类一样脆弱,会老,会死,会有走到终期之日。

鱼巧巧坐在房中,喜帕已揭在一旁,不知是不是她身上嫁衣太艳,那鲜赤的颜色,润进了她眼中,他觉得,她双眸看起来也红红的。

她朝着他一笑,淡淡说,她还是要走了,不留在这儿,给爹娘丢脸。

后来他才知,她所谓的走了,是被送入佛寺,一头乌溜溜青丝,从此常伴青灯古佛。

那么美的黑发,披散在她笑靥畔,水光银粼相衬,发泽耀眼炫目,有好几回,他都快忍不住想探出手,去轻撩她肩颈那泓墨女敕……

现在,一绺一绺,失去生息,落得满地皆是。

他不懂之事太多。

一只妖,如何能明白人类种种行为举止?

他不懂,为何她没嫁人,却必须被送进这处枯燥无趣的地方?

他不懂,为何不能切回到原点,她仍是梳绾轻髻的浣衣丫头,哼着教人悦耳的歌谣,在川面银亮间,与他说说笑笑?

他不懂,为何她不再是巧巧,而变成了“妙善”。

他更不懂,为见她如此逆来顺受,他会这么愤怒、这么椎心、这么的……痛。

这股名为“不懂”的怒火,无从发泄,他想了又想,觉得始作俑者最该负起责任。

于是,他乘着冻骨夜风,杀至本该成为她去家的那一户,想替她出气,更替他自己出一口气。

到了那儿,刺眼的双喜剪字,并未卸除,贴满各窗扇,红彩仍旧随风飞扬。

那日指着花轿痛骂的男人,挽着另一个新妇,正在行交拜礼,满园净是交谈言笑的宾客。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哪有为什么,男方早已另结新欢,有意解除儿戏般的婚约,于是借题发挥,将一切归然于女方,如此一来,既能不失自家颜面和名誉,又能理直气壮退婚,再娶真正心仪之人。

红狐发狂了。

他将那个男人,像满园子被他撕烂的红彩那样,撕碎得拼凑不回原样,男人喷溅开来的血,点点滴滴,洒向贴有喜字的窗,血珠似泪,泪落一道道蜿蜓的痕。

他浑身沾满男人的血,回到了她所在的佛寺,风中,弥漫浓浓腥味。

听闻他所作所为,她非但没有感谢他为她出气,她甚至咬紧了下唇,重重担他耳光。

“你怎能杀人?那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呀!”

他没被打痛,但被打得好,同样不懂,她为何生气?是为那个男人吗?

她生气,他比她更火大,两人不欢而散,他转身便走。

这一走,足足二十年。

其间,虽曾数度兴起低头求和之念,却想起她为那男人掴他一事,硬生生掐断念想。

当他最后没忍住思念之心,再度踏上佛寺,她已非他记忆中,青涩年轻的女敕丫头。

她变得沉稳,变得成熟,变得淡然,见到久违的他,唇畔笑意,也仅仅浅浅。

他不喜欢她这样。

她应该要像他记忆中,笑起来爽朗、无忧无虑,声嗓清脆地喊他“喂大笨狐?……”

所以为了激怒她,他故意叫她老秃驴,也等着她回嘴。

她只是笑,仍旧浅浅,万般包容他的任性撒泼。

他恢复天天来找她的习惯,等着看她改变,变回他认识的那一个人,他不信岁月真能撼动两人曾有的共处回忆。

某日,寺里来了位云游高僧,见她身带异能天赋,直接问她是否愿拜他为师,学习更多济世之术,惩恶扬善,她颔首允了。

于是她又与红狐分离,再一次的二十年。

他无法悄悄跟上,那位云游高僧,是带天命降世,虽是肉身,本质却是他不容近身的神仙,若看见他,说不定直接灭了他省事。

最后一回见她,她是五十五岁的老尼,据说由她收服的妖魔鬼怪,没有一百也有五十,周遭妖侪提及妙善,哪个不是又恨又怕?

甚至有妖侪相约袭击佛庵,欲除妙善而后快。

当他闻言赶至,妖侪已在佛中大肆破坏,伤及无辜尼僧,就连一些庵寺附近的无害小妖儿,亦受牵连。

他随手救了几只小妖儿,也有几个吓昏的小尼娃们,一并抛往庵外安全处,主殿燃起的火势,越来越大,燠热得连妖物都快承受不住。

他继续朝寺内飞驰,看她正与三只妖侪对峙,其中一妖瞟见他来,以为战力增加,开心地嚷唤他的名,要他出手攻击她。

他在她转头瞥向他时,清晰见,她眼中一闪而逝的失望……

葫芦内沉默了更长时间,久到曦月以为,进故事的那一只说太累,一不小心睡着了。

“然后呢?”她小声追问,想说他若真睡了,也不打算扬声吵他。

“然后,我就被收进葫芦啦,她八成误当我是袭寺的同谋,索性全部一起收押省事。”可他确实不是,他会出现在那儿,只是担心她。

但他没有机会跟巧……妙善澄清,她便已经死去了。

迟来的金兔儿,远远听见红狐哥哥的声音,又惊又喜又不忘半途插话,“咦,可是其它袭寺的坏妖怪,全给一阵仙雷轰灭了,只有你一只被收进葫芦耶!”

于妖而言,毁佛寺是多大的罪过,神只绝不会心软纵容。“言下之意,若他没被收进葫芦里,他也逃不过仙雷?”开口的是曦月。

“应该是这样没错,红狐哥哥身影消失没多久,神将便到来了……”金兔儿回忆当时,抖了抖,她也是被红狐哥哥随手救上一把的小妖儿,人在不远处,瞧得清楚。

红狐无声,有股酸涩,在心口漫开,淡淡的,你不知该称之为何,更不知如何消灭它,可它又确实存在无法佯装视而不见。

曦月则是看着朱砂葫芦外,似曾有着谁,以指月复,在上面反复摩挲,将外头的朱砂抚得浅淡,更似常年拿在手中,不曾离弃。

“不说这个了,你赶快把葫芦打开,让红狐哥哥重见天日呀!”金兔儿催促。

曦月闻言照办,解开葫芦上的红绳及油纸,抽去葫栓。

红狐并未“咻!”—下便逃窜出来,三人看着毫无变化的现况,相顾无言。

“应该还要念一句咒,法器似都有这种安排!念对了,才能解封。”金兔儿猜道。

这倒是难题,非妙善本人,当会知道她以哪句当成封咒?

她与金兔儿猜了许许多多的佛号,一般出家人最常月兑口的字句,——尝试,却无成效。

最该为去留紧张的红狐,却难得地不发一语,几乎自打金兔儿说了仙雷之事,他便开始反常。

浪费太久时间仍无收获,金兔儿提议,明日再试,今天暂且到此为止,曦月却坐在原地没起身,静静盯着朱砂葫芦,一方面回忆红狐说的“故事”,一方面假想着,若她是妙善,若她那时存的心思是扞护他,若她收红狐入葫芦,无关教训……

一句话语,窜过她意识,她直觉月兑口:“喂大笨狐——”

葫芦猛然窜出烟,待烟消云散,红狐哥哥腮沉思的蠢模样,已出现在两人面前。

金兔儿一声惊呼,扑过去抱他,他仍一脸呆,不解自己是如何出来的。

曦月的猜测,并没有错,妙善施以的封咒,是她记忆之中,最不愿忘的语句,无论是十五岁的鱼巧巧,抑或五十五岁的妙善。

至于这样的不愿忘,囊括了多少原因,曦月不作多想,毕竟……已经不在了。

倒是看见红狐哥哥,她没忍住幽幽一叹。

虽明知同为红狐,却不是她想见的那一只,心同总是失落。

他虽叫红狐,却无赤红发丝,半边黑发削得极短,另半边披垂胸前,身着红黑色利落武装,五官不似般狐妖常见的媚态,这模样,要使狐媚术勾人,应该很难。

“你叹气是啥意思?!我长得让你很想叹气吗?!你这个小扁头!”红狐哥哥不满她的反应,狠狠去揉她那颗无毛小脑袋瓜。

“不是啦……跟你长相无关……”算了,她不想多解释,又逃不过他的摧残,无辜无奈的模样,金兔儿在一旁,看了直发笑。

揉了好半晌,他才甘愿放过她,“不过你放我出来,我欠你一条恩情,你想讨什么,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都替你办成。”|妖类向来恩仇分得清楚,是恩就报,是仇便讨!

我想见勾陈。但她没有说出口,这个愿望,不能由别人替她完成。

“当年,她剃度下的发,你是否……仍留着?”曦月没有回答他的报恩提问,反倒风马生不相干地问了这个。

“呃,你怎么知道?”红狐瞳眸,很是意处,面上带些被看穿的窘态,自怀中取出一绺以绳系绑的墨亮发丝,是他去丢弃落发和枯叶的篓子里拾回来,一直贴身收藏着。

她怎么知道的?当然纯属猜测,一点也不意外他是会做这种事的妖,因为,她与他算是同类一—非指人或妖的同类,而是痴傻的同类。

“我也有一截很想珍藏的发丝,你若真想报恩,便带我去取回来,听说我上世过世后,卿哥……我前世未婚夫婿,将那发丝与我衣物同葬。”她说了一个城镇名。

只见红狐哥哥缓缓点头,答应了。

未曾想过,有朝一日,她会交上妖朋友,而且还一次两只。

原来,不分人或妖,皆有好有坏、有可爱有可恶、有贴心有狠心,你遇见了哪一类,全凭命运,由不得自己选择。

许在某世,你被人所伤,却受妖所救,也或许又是另一个某世,妖物害你家破人亡,又是靠着人向你伸来援手,给予温暖安抚……

她一世一世走过、历过,眼界变得宽阔,心胸不再狭窄,遇见了更多,有时是得,有时是失,她不再迟疑,向着自己唯一的心愿走去,在达成之前,她都不会停下脚步。

每一世,皆有遗憾,无论是看着旁人错过的遗憾,或是圆不了自己遗憾的遗憾。

此时,搁进她以旧僧衣裁制的灰色小荷包中,依旧鲜红亮丽的发,似火欲燃,紧贴她胸口,便是她所有的力量。

伴随她,继续前行。

“小飞红,你何时被放出来了?”

飞红正是红狐哥哥的名字,但能在“飞红”前头还加了个小字,而没被他龇牙怒瞪,数数也没几位。

——不过,会喊他小红的,根本仅有那一位。

“勾陈大人。”身为狐妖,哪只胆敢对狐中地位最崇高、已列神字辈的狐神勾陈不敬?飞红自然也不例外,弯腰躬身,致以深礼,“我早在四、五十年前就出来了,还有……可以别叫我小飞红吗?被听见了不太好……”对他的名声大大不好。

勾陈扬唇笑,对他尾句的请求,恍若未闻,只回道:“四、五十年前就出来了?何人好心助你一把?”还以为他得多关上四五百年哩。

“说到这个……勾陈大人您真不够意思,居然没想过来救一救您的同族狐孙。”

“你若是小雌狐,被关两天我就心疼死了,绝对立马出手救你,可惜你是公的,关个三十年有什么关系?”

勾陈还有脸这么反问他,飞红除了暗暗咬牙,在心底将他骂上一轮也没半字能反驳。

勾陈的重女轻男,全狐族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在他眼中,雌是宝,雄是草,宝是捧进掌心,草是踩在脚下的!

“幸好我遇上有情有义的小扁头。”这句话,绝不是在暗控勾陈是无情无义……才怪!

“小扁头?”勾陈眉微挑,神情慵懒俊美,多难想象这模样的他,曾经一度变得骇人恐怖,六亲不认,彷佛浑身长满尖刺,谁人靠近他,他便要将谁扎出鲜血淋漓。

那时的勾陈,飞红回想起来,也不禁毛骨悚然。

“也不能再叫她小扁头,以人类来看,她不算小了,反正很难改口啦,对我来说,就算她活到一百岁,我叫她小扁头还是没占她便宜一一”咦,他这番话为什么说出来,换得勾陈非常赞赏的眼神,无声附和:是呀,对我来说,就算你活到千岁,我叫你小飞红还是没占你便宜呀!

飞红索性忽略无视,继续道:“小扁头是个颇有趣的人类,听她说,她还带着前世的记忆没忘,心里挂念着某人,问她是什么样的家伙,她却不肯多说,反正从我认识她开始,她就一直以寻他为目的,我和小兔想帮她,她也不要。”

“带着前世记忆没忘?傻子,何必呢,能忘得一干二净,该有多好。”勾陈嗤笑,不以为然。

“傻吗?我倒觉得她……太执着,寻着一个不知是否仍记得她的人,若某日真的相逢,对方用着随路人眼神看她,她该如何?”飞红好几回也想劝劝小扁头,却无从开口,他对小扁头了解不深,初相识时,她看上去就是个孩子,但经历又不若孩子单纯无知,有许多事,他不觉得小扁头会不明了。

明了了,却仍执意去做,又岂会听劝?再者,他飞红……也不是善于劝人的货色。

“死攥着记忆,不愿松手的那一方注定要多吃苦头的。”勾陈低吐这几句话时,眸光有些微妙,飞红无法理解,总感觉勾陈所言并不单指小扁头。

他正想开口多问,却见勾陈已扬袖而去,身后红瀑腾舞,丝缕淬光,沐浴朝阳之下,赤艳色泽更加绯红。

飞红一时呆了呆,丧失了喊住贝陈的先机。

勾陈向来弃雄崽如弃敝屣,拈拈衣扬走人的速度,教雄崽望尘莫及。

而让飞红呆住的原因,是勾陈脑后飞扬的红发……

怎么与当年他带小扁头找着孤坟,掘了衣冠冢,她由里头取出的发丝,那般相像。

不可能不可能,小扁头和勾陈大人?如何想都不可能,听说无情抛勾陈的那畜生何等可恶,践踏勾陈一片痴心,碎尸万段、挫骨扬灰都还便宜她了。

小扁头哪是那种人。

飞红自行否决了这离谱念头。

认识小扁头算算将近六十年,看她由孩子模样变成老尼姑,她在庵寺里吃的苦,他瞧了都爪子痒,想替她教训教训那些嘴里念经、心里却毫无宽恕的尼姑们,但她却阻止他,笑说着,她并不在意,除她心中的那个“他”,谁的喜恶、谁的歧视,她都无妨。

这般的小扁头,到了这一世岁数将尽,都还能绽放无惧笑颜,说着来世再见……绝不会是坏东西。

飞红按着胸口,藏在那儿的细女敕发丝,就贴挠着赤luo胸膛,仿着最后一次见小扁头,他、金兔儿与她,两妖一人,同桌喝酒,破戒的她,醉后直笑,笑带哽咽,喃念着一一

此世不见,来世见。

来世见我一面,可好……

“来世,见我一面可好,巧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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