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神与忧 第十一章 金乌
造化弄人四字真髓,被开喜说得一等神准。
不知该夸她神算,抑或狗嘴吐不出象牙,看来,她也很有写话本子的才能。
四五六七只,全不是他们要找的抱卵金乌,果然还是落在了最后一只。
因为早有心理准备,倒也算不上失望。
只是狩夜一连砍掉四只巨大金乌骨,其中更包括“占尸为王”的妖物,草草数来已打十场,手臂就算不麻也酸了吧。
“我听说,魔族都有真身,比起人形,真身更强百倍,狩夜你若是累了,可以恢复真身跟它们打。”寻找第八只金乌的中途,并喜如此建议。
毕竟这几战,出力的人全是狩夜,她和破财鲜有机会出手,她难得有些过意不去。
狩夜沉默。
“狩夜,你真身长什么样子呀?”破财满脸好奇,把狩夜当坐骑,坐得忒顺便、忒自然,占据他左肩一角。
“不好看。”良久,狩夜只低吐了三个字。
“你又不是娘儿,还在意好不好看?不管你真身是啥,全吓不倒我们俩。”开喜见识广,哪种牛鬼蛇神没遇过?
“你变嘛变嘛,我想看!”破财猛点头附和,加之一旁鼓噪,鼓噪完又在狩夜耳边商量道:“最好不是犬形,我娘怕狗,我担心她以后不让你进门……”当他的徒儿。
真身这种事,还能商量的吗?
“你以为是娶媳妇儿呀?还进门哩。”开喜哈哈笑:“不过,你想娶媳妇儿还早还早,我看你大概得长到一千岁,才勉勉强强像个大人吧,寻常二百五十岁的神崽,起码要有这么高。”
她比划了个高度,约莫凡间十来岁少年的身长,而破财距离那高度……嗯,相当遥远。
“我以后会长很高的,比我爹还高。”破财不服气。
年年坐在课堂第二排,是他神生最大耻辱之三十二!
(对,前头还有三十一项)
“只长高不长脑也不太好呀。”逗弄崽子,已成为她辛苦寻卵途中的调剂。
“臭喜姨——”小短腿踢不到,更生气了。
一大一小打了一阵,全忘了方才吵着要看狩夜真身,狩夜自然乐于不提醒,继续搜寻最后两只金乌骨尸下落。
天南地北聊一轮,话题又回到狩夜身上。
“你击倒第六只骨尸的那一招,好威风!”破财仿效先前狩夜的舞枪动作,虽然只是潦草挥挥,却已抓住八成精髓。
没想到他光是瞧过一遍,能有此悟性,狩夜颇是诧异。
“巨枪是怎样又倒转回来,像蛇一般麻利?金乌骨尸根本措手不及。”
“以术力缠绕兵器,便不难做到。”狩夜手把手教了他一次,如何化术力为千丝万缕,与随身兵器合二为一,即使兵器月兑手,收回来的速度及方向,依然能操控自如。
“是这样吗?”破财拿起怀里藏着的一块干粮,充当暗器,抛丢出去,又咻地收回来。
这与用法术把物品招回掌心的感觉,不大一样。
法术只能单纯让兵器返回手里,而狩夜这一招,每动一根不同的手指,兵器挪动的方向便有所不同,食指用力一些,兵器挪的角度就大一点,小拇指撇撇,兵器还能原地打圈圈,好有趣!
“差不多,你指节的力道要再练练,并不是光使劲就好。”
开喜瞧了忍俊不住,暖昧笑了。
破财还妄想收人家当徒儿呢,现在可是徒儿教师尊招式呐,丢不丢脸。
眼看两人的互动,她不由得默想,忧歌每一世的孩童时期,狩夜亦是耐着性子教导他吧,叔侄俩练起武不知是不是也是这副光景?
小时候的忧歌,长得什么模样?顽不顽皮?听不听话?会不会像破财这样,让人时而想拧脸、时而又想把他抱满怀……
要是他带着每一世的记忆,那就不怎么好玩了,女敕生生的崽子模样,却摆个了老魔物的魂魄……
啧,好讨厌,居然有点想见他。
好吧,不是“有点”,是很想。
“我看到金乌尸骨了。”破财倏然扯喉大喊,中断开喜的思忖,喊完后,却突兀地补了长长的“咦——”字良久、良久。
随破财短指方向望去,连开喜也忍不住接着“咦——”下去。
下方,确实是金乌尸骨无误。
第八只加第九只,一块躺在裂沟一隅,翅骨及颈骨交叠。
一则喜,一则忧。
喜的是,两只同时发现,省下寻找的工夫,寻卵之行能提早结束。
忧的是,光是单独面对一只金乌骨尸便已是耗时费劲,两只一起上,未免太刁难人……
开喜与破财心生同情,一同望向狩夜,传达无语心声:辛苦你了。
狩夜倒一脸淡定,未见波澜,巨枪已然入手,果然是个认命的好汉子、好队友。
开喜目光专注,在两具尸骨间搜索,找寻成形卵的下落。
但骨尸被大量海中菌物覆盖,部分没入海砂,阻碍视野,否则她觉得抢了成形卵就跑,不失为上上之策。
“全都留心点。”狩夜沉声道。
话虽如此,往往还是会被突发情况吓了一大跳,例如,第七只骨尸里猛窜出来的海妖招呼都不打,直接偷袭,大把毒针天女散花般投来,若非狩夜挡在最前头,他们早给扎成针包。
狩夜一马当先,往金乌骨尸游近,很怪异的,两具金乌骨尸竟无动静,一改先前那几只凶悬,刚一觉神息近,立马尸变。
这两具金乌骨尸,太安静,安静得过头。
“话本子绝不会这样演,哪有此等好运气,最后两只不给我们出些难题?”开喜阅卷资历丰富,恁是向来面思考、心性开朗不乐观,也不信天意如此善待他们。
“会不会是我们的努力,感动了天地?”破财乐欢道。
开喜立马打击他的乐观:“你犯了错之后的努力逃命,有感动过你爹吗?让你爹下手轻一点?”
“……没有。”破财哀怨摇头。
“那你怎么会以为,努力就能感动天地?”傻孩子,世事不是努力过就能有回报的,努力,只是过程,不会是结果。
然事实胜于雄辨,三人轻轻巧巧落地,骨尸近在伸手可及之处,仍是静静安躺,巨大骸鼻如山峦绵延,覆以一层嶙峋且暗沉的砾石。
即便它们最怨对的神息,就在咫尺,也不像前几具疯狂追啄。
开喜伸指去轻戳骨尸,得不到反应,紧绷的谨慎渐松,看来话本子仍有不周详的地方嘛。
开喜道:“算我们赚到了,赶快找蛋吧。”速战速诀,定不会有错。
“别掉以轻心。”狩夜未懈戒,巨枪依然紧握,慎防任何突发。
破财避开刮人的锋利砾岩,钻进骨尸之中,小身影消失于大人眼前。
“当心。”狩夜叮嘱声随后响起,一如以往的低沉,又不难听出其中耐心。
“好。”只听崽子回应,不见踪迹。
开喜跟着往另一处骨洞钻,身后却没传来半点吭声,她从骨洞又探出脑袋瓜一觑,狩夜目光只落向破财钻入的洞中,替破财留意周遭安危。
开喜:“……” 看这情况,若她突遇敌人,狩夜八成来不及救她吧?
好啦,差别待遇而已,三人行,必有落单,她懂,她不会跟个崽子争。
开喜既明理又懂事又落寞,潜回骨洞,凭借掌心一颗灿星石照耀,仔细寻卵。
骨尸内部积满海淀物,形似磷礁,崎岖不平,数以万年的累积,有些地方甚至狭小得难以钻入。
海极渊虽鲜有生物,却并非绝对,人类无法抵达此境,自以为应该没有任何活物能存在。
然上天造物,从来公平,再如何凶险艰困的环境,都会有意想不到的生命诞生。
恰如魔境那般不毛之地,不也住了群上古魔族吗?
开喜被一条长相极怪异的小海蛇吓到,显然它惊吓程度更高,咻地一声又道失于礁缝里。
开喜瞅了一圈,没看见半颗疑似卵蛋状之物。
“破财,你那边有没有发现?”她回着另一边的情况,深海传音不易,对神只倒非难事。
等了好半晌,无人应她,她不以为意,权当是距离太远,破财没能听见她的发问。
她埋头找了约莫半炷香时间,依旧毫无所获,于是,暂且休憩的片刻,她又问了一遍:“破财,你那边有没发现?”
静。
不只破财没回应,狩夜也没吭声。
破财可能耳朵背,老魔物狩夜却不可能,她终于察觉古怪,费劲游出金乌骨尸,探头望出去。
“破财?狩夜?”她谁也没瞧见,偌大深海,一望无边际,虽然幽暗,只要有一丁点灿星石的光辉,便醒目。
他们三人各自带了一颗,用以照明之外,也方便彼此关注动向。
可是她没看见属于那两人的灿星石光芒。
“……这两人跑哪儿去了?破财!狩夜!”难不成是她游离太远,与他们走散?
唉,寻卵已够累人了,还得费工夫寻人,这一神一魔,真会找麻烦呐。
开喜衡量再三,破财是不可能落单,狩夜九成守在他身旁,甭担心崽子安危,等他们俩想起她这名“第三者”,再拨冗来是她算了。
眼下,她还是以金乌卵为优先,毕竟这也是她首要之务,若未寻获,她没打算离开海极渊。
打定主意,她欲再往另一端的骨尸潜入,身后却传来轻斥。
“你是谁?到此有何目的?”开喜诧异回身,虽只有一道轻斥声,实则她身后站着两人。
一男一女,容貌看来相当年轻,披头散发,身穿橘红色衣裳,领口、袖缘及衣摆,皆纹绣着耀眼金图腾,在深海间相当刺眼。
两人伫立她背后不过十步,她竟浑然未觉?
若两人心怀不轨,她方才早已遭不测。
开喜脑中思绪转动飞快,猜想两人是盘踞骨尸的海中妖物,倒不觉两人怀有敌意,一看就是对小夫妻,妻子怀了身子,丈夫始终一手环于她腰后,小心护着。
“我在找卵,金乌的卵。”开喜很诚实回答。
女子皱眉,面庞防备:“这里才没有金乌卵!你快走!”
“我找金乌卵又没碍着你,也没开口央求你帮忙,有或没有,我自己确认就好,多谢小夫人的告知。”开喜客套说完,懒得理睬人,径自滑了半截身子入洞中。
“姑娘且慢。”这次说话的,是那名小丈夫,“你寻金乌卵,所为何求?”
开喜的脾气,向来是别人同她大声说话,她便会回嘴得更大声,气势绝不输人,反之,人家好声好气来,她自是好声好气回,礼尚往来嘛。
小丈夫口吻温文,客气请教,批不出半点刺,开喜当然也乐意多说两句。
“我需要一只金乌……有个日与月都照耀不到的地方,环境恶劣,土地贫瘠,在那儿生活的族民想种棵草,都做不到……没有阴晴,没有四季,没有昼夜……”
开喜忘了小夫妻是陌路人,话匣子打开,忍不住多埋怨几句。
“然后,有个傻子呆子大笨瓜,以为凭一己之力,就能造出日月,也不想想后果、不想想他这么做,看在我们眼中,除了自责帮不了他之外,就是满满的心疼……”
总算发觉自己说太多,言谈间流露了窝囊哽咽,开喜才抿抿嘴,噤声。
小丈夫静觑她好一阵,小娘子似有话要说,被小丈夫轻轻拦下,他开口:“雌金乌已沉尸多年,又浸于海中如此漫长时间,即使真有金乌卵,也许早是颗无用死蛋,也许,就算能成功孵化,它不及那只硕果仅存的金乌有用,连千万之一亦无,你又该如何?”
开喜想也未想,真率且立即回道:“我是这般打算的,无论多困难,要耗损我多少仙力都没关系,孵多少年我也能等,我一定要将它孵成功。”她眸光坚毅明亮,丝毫不见退缩迟疑,像在说着一件她神生中最紧要的事,恁般无惧。
“我没要它比那只存活的金乌强,不及千万之一又如何,只要它能替忧歌分摊,就一点点,我便会对它充满感激。”
开喜说着,小丈夫似乎满意她的回复,并未打断她继续说下去:“再说,它先天不足、就用后天替它滋补,我把它养的白白胖胖、健健康康,它不用与谁相比,它会是魔境最重要的“日”,独一无二。”
小夫妻俩互望一眼,虽未交谈,小娘子螓首微摇,眼眶一红,怯然欲泣,小丈夫则是揽腰安抚,低首在她耳畔轻叹:“……如此下去,也非长久之计,你和我皆……于孩子而言,与死何异?”
小娘子似嗔似怒,更似任性撒娇:“我宁可他永远这样,万一被发现有第二只……我担心他也难逃一死……”
“她方才说了魔境……若是魔境,应该不至于有丧命之虞……”
小夫妻嘀嘀咕咕,时而几句飘来,时而几字含糊,开喜听得断断续续,也听得不甚上心。
偷听这档事,她不太来兴致,她有更紧要的事待办,于是插嘴欲先行告退:“那个……你们慢慢聊,我先忙了。”她自觉态度良好,礼教全了,笑靥亦亲切可人,表现可圈可点,应该不算失礼。
岂料小娘子发火跺脚,娇声喝住她:“我们没讨论完之前,你怎可能找得着蛋!”
开喜心想:我找我的蛋,干你们夫妻鸟事呀?说得活似蛋全归你们管一样——思绪猛地一顿,自己退回去重新咀嚼那番话……
咦?难不成……
她总算多了一些思忖,将眼前这对小夫妻,瞧得更仔细点。
因为被他们袍上金纹给闪茫了眼,故而忽略掉诡异之处——
透过两人裙摆末端望去,居然能看见后方的金乌骨尸。
他们,是半透明的。
她最近走什么运呀?怎老是撞见作古多年的徘徊残魂?忧歌他娘在前,这对夫妻在后。
倘若,直如她此刻所猜想,浪费时间寻卵亦属枉然,索性乖乖爬出骨洞,找了个位置落坐,歇歇脚、捏捏腿,等侯小夫妻商讨完毕。
还好,小夫妻俩分歧的意见,很快获得圆满共识。
小丈夫面带微笑,轻挽小娘子,向开喜走来,照此番情况来看,应该是小丈夫胜出。
小丈夫说:“你已经猜出我们的身分了吧?”
开喜尚未回答,不若小丈夫和善的小娘子抢了话,红着眼道:“手伸出来!”
开喜闻言,伸出右手,左手忙着托腮,没来得及一块递去。
“双手!”小娘子脾气不好,觉得开喜态度懒散,不够慎重。
小丈夫连忙缓颊,握住爱妻柔荑,两人四手,欲同时落向开喜掌心,开喜本能并拢了双掌去捧。
一团微弱小火焰,摆入她手中,只有些些微温,完全不烫人。
小丈夫轻笑:“我们替他取名『玄』,盼你多多照顾了……”
“你胆敢不照顾好,我、我定会去找你算帐!”小娘子说话就很不动听,不如她夫君客气悦耳。
小夫妻俩的身影,随话语声逝歇,渐趋朦胧,如火焰燃烧殆尽,最后残余的光亮……
感觉像由一场梦中之梦醒来。
哪一段是梦,哪一段是梦里的梦,她也无法分辨清楚。
只知,当她睁开眼,人仍在骨尸与海淀物掺杂而形成的骨洞中,呆呆驻足,方才巧遇的怪异小海蛇,再度与她彼此四目相交,小海蛇一溜烟逃了。
这一景,似曾相识。
她低头,慢慢将合拢的双掌打开。
手中躺着一颗蛋,仅比鸡蛋大了一点点,蛋壳似橘红熔岩包覆,表面缓缓流动微弱火焰。
她隐约知道,孕育出耀天金乌的正常蛋,不该这般小,这颗蛋尚未被母体产出,还在体内发育,便遇雌金乌遭射杀的变敌,才会如此营养不良。
“……原来你们不像前几只尸变,是因为你们俩将最后的气,全用于孩子身上,护着它那么多年……”开喜恍然大悟,喃喃说。
这世间,极傻之辈,绝不仅仅忧歌。
金乌夫妻也是。
还有她,全都是傻的。
只为了守住遥遥无期、甚至不知能否如愿,一个小小奇迹。
“你们放心把玄凤交给我吧,我会尽全力孵化它,并且保它平安健康,我向你们保证。”方才来不及向小夫妻说出的答复,开喜在此刻,低着嗓,轻缓补上,诚心诚意。
万般小心地将金乌卵护进怀里,开喜吐口气,爬出骨洞,要与破财狩夜会合,并准备大声宣布寻蛋成功的好消息。
刚钻出骨洞,远远就见守夜正在与妖物拼斗。
那是一只上身是人、是鲸之妖,通体呈现碧蓝色泽,诡谲且浓艳,长发似海藻摇曳摆动,双眼是狰狞的青绿。
按经验来看,越艳色的生物越毒,这只妖物应该不是例外。
它的触足比八爪更多,足足十二支,每一支布满勾刺,皆可发动攻击,不但力劲霸道,随意一挥便能击碎海岩,更夹带剧毒,狩夜如同与十二只棘手妖物对峙——
不,十一只,因为妖物其中一足,高高将破财卷住、收紧,不算加入战局。
狩夜左臂有道血口,伤处呈现青蓝,是中毒迹象,难怪她瞧着,总感觉狩夜动作不若平日利落。
开喜见状,当然急欲奔去,要助狩夜一臂之力,她动作却不如妖物快。
而且,她算错了它的触足数。
它是十三足。
第十三足,藏于海砂底部,悄悄绕至狩夜背后,趁狩夜专注与其余十足拼搏,出其不意偷袭!
开喜尚未奔抵,就见第十三足疾速如电,窜破海砂,透背贯穿狩夜胸口——
鲜血随触足的抽离,汹涌溅出,旋即又与海水濡溶,腥浓血味弥漫。
“狩夜!”开喜及破财同时惊呼,狩夜戴着面具,无法看见神色是否痛苦,可是胸口被开了个大洞,怎可能不痛?
海妖偷袭成功,笑声得意,十一足又紧接一轮猛攻,意图明显,不让狩夜有任何反应机会。
狩夜本想恢复魔族真身,这类区区小海妖,何足挂齿?然破财在它手上,无论是它一掌拍扁,抑或一口吃下,干净了事,皆会伤及破财……
顾忌,便是破绽。
而破绽,是战斗中的大忌。
即便只是一瞬间的迟疑,都可能情势逆转。
她无暇细想,双手一抹,替狩夜张开仙术护墙,为他争取喘息时机,并勉强挡住两支触足攻击。
触足落在护墙上的力道,原原本本反弹予她,震得她仙元一痛。
这触足的攻势……她没把握能挡下几回,狩夜又伤得极重,该如何是好——
正当那个“好”字,犹在思绪中苦恼,一道金箭,倏地疾穿而至,往海妖方向射来。
那枝金箭好眼熟……怎能不熟?从第一只金乌骨尸开始,就不断不断见过它,到现在为止,也看了九遍!
是的,当年天启下达,以金箭诛杀九只闯祸金乌,金箭随金乌沉入深海,再未曾现世。
光阴逝去,金乌化骨,九枝金箭亦失神威光芒,他们先前看见的金箭,根本不能称之为“金”,全因古菌及海淀物沉积,黯然失色。
如今,腾腾疾驰的箭上,布满金色光芒,恁是深海浓暗,也遮不住其锋芒。
那种华丽而辉煌、炫目而纯粹的金,天上地下,只曾在一对父子身上看过——鎏金与破财!
目光本能往破财望去,就见小小崽子蹙起金眉,不知是见狩夜重伤的愤怒,抑或是难得兴起的认真,十根短指舞动,指月复溢着淡淡金光,化为丝、凝成缕,密密裹绕金箭,以狩夜曾教过他的招式,操控金箭。
第一次的攻击,未能射准,擦过了海妖面庞,海妖震惊程度不亚于开喜和狩夜。
金箭乃神物,焠形之始,便融入神咒、既能弑神,亦能杀妖,妖邪本能对其畏惧。
而金箭擦出的伤,哪怕微小,也会因神咒缘故,开始净化,变成难以忍受的热辣疼痛。
破财第一击没成,食指弯勾,金箭掉头再朝海妖身后折返,海妖惊吓喊,连忙闪避。
破财索性把第九只金乌身上的金箭,一并招来,双箭齐发,命中机率大些。
第二击,便射穿海妖的两触足,海妖发出剧烈痛苦的叫声,凄厉绵长。
这小家伙,竟连金箭也能驱使?
而且是一时情急之下、胡乱见骨尸上插着的千古神器,姑且借来一用……那般轻松容易?
开喜及狩夜,同时有此一诧。
准头虽尚待加强,但已相当游刃有余,双箭似被赋予生命,攻势不停,几次迅猛来回,十三触足已废去一半。
海妖痛到龇牙发狂,终于记起小崽子仍卷在它触足间,软得像颗女敕桃子,只要将他一把捏死,他便再不能作怪了。
当海妖动了杀心,狩夜已然察觉,红眸淬冷,咬牙忍住胸臆被贯穿的疼痛,身势迅如电挚,手执巨枪,冲至海妖眼前,早已分神于破财身上的海妖,措手不及。
巨枪横劈,生生斩断束缚破财的那截触足,并单臂捞去,将破财安稳救下,动作不带半点累赘,右手包覆破财小小手背,五指交叠,一同操纵双箭,狩夜沉声道:“屈中指往右,食指拨弹,腕劲三成,放!”
两枝金箭瞬息抵至海妖心窝处,海妖移形欲逃,金箭彷佛早预料它逃离方向,略一偏,海妖再度现形,
箭尖正巧贯破它元灵最弱处。
一声惨叫,短且急促,海妖身影涣散,融灭海中。
“你们两个没事吧?”开喜游至两人身边。
问完又暗骂自己眼拙,两人的模样,哪里叫没事呀!一个胸口透风、血流不止,一个耗力过度,瘫成一团烂泥,连回她话的气力也无。
“我看是没法子强行回去,半途再遇上两只海妖,我们就全灭了,白费我好不容易才寻到金乌卵,先找个地方让你们休息吧,这儿离东海龙宫最近,去那儿吧。”幸好她与东海龙主也有些交情,酒肉朋友的那一类。
开喜道来盘算,见两人没反对,便自行拍板定了。
她搀起两人,忽而有感吁:“幸好是东海龙宫,若是西海,恐怕想借地方住也没办法……”
累瘫的那两人,眼中同时在问:为何西海没办法?
开喜慧点聪明,接收到他们的疑惑,替他们解答……说是解答,实际上她自个儿也一头雾水,颇需要别人来开解开解。
“先前西海龙主丧子,我好意去安慰他两句,不知道为什么,却被他乱棍轰出城,听说,他命人在城门口贴出公告,严禁喜神踏进西海龙宫……”
也倒不怪西海龙主脾性古怪、其难相处啦,很体谅人家刚死了儿子,难免情绪起伏变化。
两人默默月复诽,绝对是你对西海龙主说了什么风凉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