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神与忧 第七章 戏
墨羽那一击,并不致命。
直正让开喜伤势如此严重,是她撞进大簇晶丛,晶丛受到强力连撞,碎裂迸散,其中一根锐利的断晶,约莫匕首长短,自她背部贯穿,刺破她的肺叶。
对神族来说,此伤不难医治,神族擅长治愈之术,仙级高些的天人,抹伤像在抹泥巴,手掌随意抚过,半点疤痕不留。
但魔族做不到。
他们拥有强大力量,用以破坏、摧毁、焚灭的力量。
这样的力量,想创造出日月,是为逆行,必须付以巨大代价,同样的,这样的力量,不够柔软,不够温慈,无法救人,远古时期,魔族甚至猎食神族,才能获得疗愈之力。
忧歌抱她回房中,短短几步路,她的血,濡染了他一身,由热渐冷。
因是红裳,血迹不甚显眼,可他知道,她伤得太重太重,加之魔境中,她仙术受限,自愈仙法全然无用,比凡人强不了多少,能支撑到现在,已是底子极好的证明。
殿外,狂风骤雨突至,撞盖所有声响,震天动地般滂沱。
他眉目凛然,剑眉深锁,却丝毫不敢去碰触,她被晶丛碎片扎得血肉模糊的伤口,何况是……深深没入娇稚身取中的那截断晶。
他试图朝她施术,但不见成效,魔族本不精于治疗,尤其属于他血脉中,那股创造之力,九成已用于维持照阳幻阴运行,除非将之收回,否则——
狩夜因骤雨赶来,察看造成此景象的缘由,魔境阴睛由魔主掌控,自然反应着魔主的心绪起伏。
这阵雨,大得太诡谲,几乎要倾尽数年雨量,那般汹涌。
一踏入寝宫,便见忧歌欲撤收照阳,狩夜飞快阻止,甚至不惜出手猛击忧歌肩胛,逼他住手。
“你在做什么?你想让千万年来的辛苦与坚持,尽毁于此?”狩夜吼他。
忧歌按着疼痛的肩,吼回去:“只要有那份力量,我可以把她救回来!”
狩夜越过他的肩,看见床上的开喜:“谁伤她?”
“墨羽。”忧歌神情木然,咀嚼这两字,听来平平淡淡,然红眸焠火,鲜艳欲燃。
狩夜明白了。
明白了忧歌这股愤怒,无从发泄,只能凭雨倾倒,造就此刻疯狂雨势。
“神族能够医治神族,兴许不需要你动用力量,我去把小神崽带过来,在此之前,答应我,不许胡来,听见没?”狩夜说道。
忧歌面庞疲倦,良久,领首。
也就是几个眨眼功夫,狩夜已扛着破财折返,想来清楚事态严重,不能不快。
破财看见开喜受伤,眼泪哗啦啦就滚下来了:“喜姨!”他从狩夜身上爬下,跌哒跑到床边,小脸满是焦急。
“你能不能救!”忧歌沉声问。
“我……我跟爹学过两招。”直的只有两招,第一招是以仙力护稳伤者脉息,第二招……哭着去喊娘,然后娘就会哭着去喊爹,伤者自然有救。
破财用他那小小术力,成功替开喜止了血,但光是这样还不够,可已达孩子的极限,破财甚至连施术的手势都来不及收,小脚一软就半晕过去,狩夜由他身后将人稳住。
“要是去找霉神天尊叔叔,喜姨这点小伤,他才不看在眼里……边嗑瓜子,边就治好了……”破财半昏半醒咕哝,话还没说完,人便瘫了。
一室沉默,徒剩寝宫外,依旧滂沱的雨势,犹如千军万马,声声急促。
狩夜率先开口:“把她送回去吧,如此一来,她既能得救,你也毋须为了她,赔上整个魔境,这是最好办法。”
忧歌静觑她气息虚浅的模样,也不知是不是太过疼痛,她眼角不停有晶莹泪水溢出,湿濡了大半鬓发。
留她下来,本就不是为了食神进补,那只是一个借口……
一个能将她困在魔境中,理所当然的借口。
因为觉得她有趣、觉得她在身边,让他感受温暖及活力,向来冰冷的魔境,注入一般热流。
他喜欢这股温暖热流,沉沦其中,无法自拔。
看她为了求生,努力而勇敢,与他对抗,嘴胡说八道着歪理,犹自以为自个儿字字珠玑,她眸里,无时无刻都那般明亮,星辰的光辉,亦不过如此吧。
若在魔境,会黯淤了她眸中星光,那么,放她走吧……
魔境本就不该拥有一尊喜袖,无中求有,是要付出代价的。
若代价,是她的性命,他宁可不要。
“确认她再无性命之虞,你才能回来。”忧歌以为自己沉默了许久,然而他的迟疑,不过短暂刹那,背过着狩夜,他如此交代道。
他无法踏出这魔境,只能由狩夜将人送出去。
如此也好。
若由他亲送,最终他能否愿意松手让她走,都是挣扎。
而现在,他只需要闭上眸,背过身,逼自己伫立不动,静静听着狩夜铁履声渐远,这就够了。
开喜看了一出很长、很长的戏。
那是天地初开,清辉与重浊两相撕扯,终至分离,清辉升天,重浊坠地,仙界课堂都教过。
但书中重点,大多摆在清辉升天后,仙界如何如何整顿秩序、如何如何司掌万物迭兴、如何如何创凡世生灵……
至于重浊坠地,几乎省略不谈—一她个人觉得,八成是编写课本的老仙辈也不知详情,故而直接跳过。
不谈,不代表那群重浊消失于上界的魔族,从此灭绝殆尽。
开喜所看的戏码,正是重浊坠地,上古魔族落入此境的……奋斗史?
用“奋斗史”三字,的确也算切题。
毕竟天崩地裂后,跌入这么一个鸟不生蛋,哦不,是鸟也会烤焦的熔岩荒地,脚下与炽烫岩浆仅仅一寸之隔,呼吸都烧灼难忍,顶头上方是极浓浓的黑,半丝光芒亦不得见。
曾为上界最强悍一族,自是无惧区区熔岩,可其余随地裂面掉落的生物,却不然。
花草树木、飞禽走兽,皆遭火红岩浆吞噬,那些全是饥饿之际,勉强能果月复的东西,而今半点不剩,魔族只能相互自噬。
那种吃法,看得开喜都饿了,故有心得之一,看戏果然嘴很馋,应该来一壶清茶,一盘糕,一把瓜子。
就在“你吃我、我吃你、我们一起去吃他”的紧凑连贯间,一只庞然大物破土而出,血盆大口,凶猛蛮横,将大家统统都吃掉。
开喜又看了很长一段“魔蜥的一百种吃魔方法”,肚子更饿了。
终于不只是开喜看不下去,戏里,总算出现了一个收拾魔蜥的伟大魔首,为魔除害,显魔族真身一一同群是庞然大物,扑问魔晰,开喜不过眨一回眼,魔晰半边脑袋,就给咬碎了!
吃人者,人恒吃之。
魔蜥成为一道极品佳肴,供众魔连吃几天几夜,一丁点肉渣都没剩,骨头更架于熔岩之上,化为长桥一道,供人践踏。
咬碎魔晰脑袋的魔首,再出现,是以魔人姿态,五官方棱有型,像用最粗率的雕工,随兴在巨岩上凿出的一张面容,并不算好看,倒是挺立于魔首身后一名年轻少年,俊俏了不知多少,两人唯一相同之处,便是一双血色瞳眸。
忧歌的眸色亦然,看来,是他祖宗那一辈的往事了。
随魔首血色瞳眸望去,黯暗无光的魔境,居然出现一名身洁如玉的清雅女子,全然格格不入……
咦,女子好眼熟,开喜揉揉眼,认真去看,半晌,发出声看戏时不该有的惊呼:“你、你不是浮在半空中的慈蔼面庞?!般了半天,你是女的呀……”
开喜不会认错她眉间点砂,只是此时的女子,一点也不慈蔼,甚至可说是愤怒至极,当魔首逼近她时,她扬手给他一巴掌。
魔首抚脸,轻模着烙印上头的小巧红印子,不怒反笑,然这一笑,还不如不笑。
魔人的笑,何其狰狞,一种野蛮狰狞的味道。
他故意贴近女子耳边,装轻柔道:“反正你也回不去了,袖族坠入魔境,死路一条,你在上界处处找我麻烦,左胸一剑,右臂又一剑,你砍的每一道伤,我都记着呢。”
“若不是你强拉着我,我怎会摔进这鬼地方!”女子忿然咬牙。
明明是两人间的耳鬓细语,开喜也能听得很清楚,这是看戏有的福利—一什么内心戏什么阴谋论什么月复诽,看官都能第一时间理解。
“不拉着你,难道放你飞天?”魔首笑声低沉。
原来那清雅女子是神族?难怪,开喜初次见她,就颇感亲切。
女子凛眸怒视,再打了他另半边脸,啪的一声响亮。
魔首模模新生的掌印,又露出那种很恐怖的笑:“真难得你变得这么柔弱,打起脸来,一点辣劲也没有。”
说完,高大如山的魔,一把扛起女子,任女子拳头咚咚落在他犷悍背脊,他还以颜色,大掌朝她女敕臀儿一拍。
女子满脸狼狈潮红,又是一阵咚咚咚咚捶打他,他乐得大笑,痛痛快快再回敬软女敕臀儿第二拍、第三拍、第四拍……
意图很是明显了,你打我,我也打你,只是你我打法的情趣,不太一样。
而且,他越打越上火,魔瓜终于不肯从她臀上挪开。
再然后,女子被他压上了石床一—
“喂,我不介意观赏这一段,别每次都灯暗花落隔天早上呀—一”看戏的那一位,很想表达看官意见,但眼前景幕毫不留情,当真瞬间一黑,开喜若手上有茶杯,都想狠狠摔过去,以示抗议了。
好,不给看就不给看,她自己脑补总行了吧。
简单来说,一名天女在天地裂开之际,遭敌方魔首拉下魔境,一道沉沦。
在魔境,袖族力量骤失,无法扞护自己,偏又长得如此清丽可口,想当然,被魔首这样那样也不意外,尤其两人恩怨,早从上界仙魔之战,就已结下。
这样那样之后,更不用意外的是,珠胎暗结。
这真是戏本子里一等一的固定桥段,每次花落,定会结果。
再一次景幕大亮。
女子面庞柔软许多,依旧一袭白衣胜雪,黑发轻馆,眉目间,添了些连娇美风韵。
怀中襁褓稚儿正在熟睡,魔首踩着重步回来,女子只消一眼睨去,魔首瞬间化身乖巧魔猫,无辜一笑,挠着后脑勺,蹑手蹑脚踮进来。
原来不是女子被欺凌,而是她收服了魔首嘛,冤家冤家,谁冤了谁,还不知道哩。
魔首靠在女子身后,长瓜子小心翼翼,将稚儿裹巾拉开一些些,露出孩子漂亮小睑蛋。
开喜看戏心得之二,神族果真好血脉,即便魔族爹爹长得不怎样,温血出来的崽子,还是有八成像娘,万幸,真真万幸。
“不过你让我看这个干么?我不认识你们,精采之处又熄灯灭烛不给看,我弄不懂你呀……”开喜对着戏中女子埋怨,但女子听不见她声音,兀自浅笑,在魔首与孩子之间,笑容唇满且美丽。
开喜打了呵欠,决定眯眸小睡一会儿,托着脑袋瓜子点点点,不知睡过去多久,一记落错,她因而惊醒,再瞟眼过去,襁褓小娃儿长大了,变成一名精致美少年。
墨发红眸,肤白面俊,倒有几分忧歌的模样,这样的血脉,传了千万年,代代相传,流至忧歌身体里,子孙虽似先爷爷辈,毋须太意外。
原来忧歌体内,也有神族血脉……稀薄得我都嗅不出来了嘛。是说,神魔混血儿,在魔境的日子,能好过吗?属于神族的另一半力量,不是会被浊息吞噬?”
但她看着这一位忧歌的……嗯,先爷辈,倒瞧不出任何不适,似乎还颇悠然自得。
“母亲。”
随少年脚步挪动,他来到女子面前,越发抽高颀长的身形微弯,与坐在粗藤椅内的女子平视,为她添上一袭软毛氅。
女子脸色有些苍白,略带病容,精神看来不大好,但见儿子到来,仍是绽开慈祥微笑,伸轻触少年面旁。
“你父亲又去魔树那儿了?”女子轻声问,彷佛说话都吃力。
“是。父亲没有放弃以血喂养魔树,助它尽快生长延伸,长到足以让父亲在魔境上方,打出一处通道。”
“那傻大个……”女子摇头笑叹,常年喊惯浑名,似嗔似骂,听来却带些甜蜜,叹完又道:“可我,并不想离开这,他怎么就是听不懂呢……”
“父亲担心您的身体。”少年亦溢淡蹙眉。
看戏的开喜跟着点头,一旁凉凉说:“对神族来说:魔境确实不是久留之地,你孩子这么大了想必在这里待了没千年也有百年吧?还能活着喘气,不容易呀。”
尤其戏里的魔境,比开喜待过的那一个,更早、更严酷、更荒废,神族于此处久待,形同凌迟。
“难不成,他宁愿与我永世分离,再不相见?”女子虽是向少年问道,然这个问题,真正应该问的,还是她的傻大个呀……
“……若母亲能因而恢复健康,父亲定是毫无迟疑。”在母亲性命安危与分离之间,作出明确选择,一点都不难。
“你们父子俩,全是死心眼。”她眸光热暖,凝望俊秀少年,谁说这孩子不像他爹?外貌虽是如此,然和爹的固执硬脾气,儿子可是遗传得半点不差。
少年任母亲轻抚他的黑发,笑容仍带些孩子稚气,枕靠在母亲膝上,说:“况且,不一定要永世分离,
若魔境可以改变,不再让母亲受罪,父亲便能早日接你回来。”他口吻坚定,似陈述一件不远可及之事。
“你……”女子面露惊讶,望进少年那双坚毅红眸。
“以前母亲教过我,以术力凝成光镜,能窥探数万里远,不久前,我已能观至魔境境外。”
女子更显诧异。
光镜能看见多远、维持多久,全凭施术者法力,她当初教孩子这招,本是嬉戏,与孩子一块偷觑他爹在哪,后来听孩子提过,他能随心所欲看遍魔境各角落,而今……他竟连上界,都能瞧清了?
少年嘴角微扬,颇带一抹光采、一些向往。
“那个世界,与我们这里完全不同,当金乌腾空,大地一片明高璀璨,当日落月升,夜幕撒尽点点银尘,那儿的地,犹如铺以碧翠绿毯,天很蓝,各式各样花草树木,还有雨……”
身怀远见的少年,略略一顿,回望母亲时,显得温柔稚气,又道,“若能将魔境造成那样景况,母亲更毋须承受重浊折磨,可以安稳留在这里,与我与父亲、与所有族人,共同生活。”
“真是个好孩子,绝对是受神族血统影响,有子如此,夫复何求!”看官开喜不吝于夸奖,都想拍拍他脑袋瓜子,给予赞扬。
这孩子就是魔族婆婆曾提过,一代魔主吧,给了魔境照阳与幻阴,开成星夜,区分睛雨……
当初的心愿很渺小,全为了护神族的母亲,干的事却很庞大,等同一人独揽这世界的负担,又掌日又管月又掌睛雨,天人也吃不消。
在天界,分派数十名天人天女各自司掌职责,才得以维持亿万凡世的平衡,这孩子,野心真大。
“魔族并无创造之力,如何能打造出与上界相仿的景况呢,傻孩子……”
“母亲忘了,我有一半神力。”
“不许你胡来!一半神力不足以承担那般沉重的重责,万一神力耗尽,只有死路一条!”女子板起脸,语气肃穆。
“若死,还有我的子孙会继续下去,魔境不该只是一块焦土。”
看官开喜又很有意见了,哼声道:“你这个决定,会拖累你的子孙,你有没有想过呀!”她替忧歌抱不平,同时也产生了心得之三:好的先爷辈带你上仙界,坏的先爷辈拉你入冥界,慎选投胎人家,忒忒忒重要。
戏幕中央落入一滴水,更恰似是谁人的泪,激起涟漪,将母子两人面容,抚弄得缭乱。
圆,一圈圈扩大,那段已历经过的岁月,无声地缓慢地,推散开来,终至消失……
取而代之,是受鲜血喂养滋润的魔树,急速生长,到达境巅。
树之未梢,魔首耗尽气血,总算在境颠打出一处破口,破口透出上界微弱光丝,镇嵌于魔首笑的面庞,他,却因力竭而死。
他小心翼翼呵护的神族之妻,神色安详,在粗藤椅间闭上双眸,清丽脸上,再无任何痛苦。
未能同年同月同日生,最后,却得同年同月同日死。
少年又年长些许,眸间稚气全然无存,眸色鲜红欲滴。
他驻足山巅,放眼览尽便阔魔土,热风阵阵,来带点点熔岩星火,拂撩他的长发,翻腾似舞,美若飞瀑。
他神色坚决,抽出自己的影子,将其撕裂,一分为二,一造照阳,一造幻阴。
从这一天起,魔境有日与夜。
他又取走自己的眼泪,化其为雨,为魔境,带来稀罕的滋润水源。
他洒血成林,最贫瘠的土地,缓缓生出最赤艳的草木。
戏中光阴飞逝,一棵魔木的成长,由无到萌芽,再至茁壮,不过一眨眼。
曾经伫候于魔首身后,被开喜评为“比魔首不知俊值多少”的年轻男子,此刻,同样静静挺立在少年旁侧,不发一语,凝觑眼前魔境变化。
“……你得帮我了。”少年未转头,却淡淡一笑,对年轻男子的称呼,被一阵风热拂得不清楚。
“你做你能做到的,而我,做我能做到的。”年轻男子亦回得很淡然,他不是轻易承诺之人,一日开了,粉身碎骨必会完成。
开喜一时无法分辨,少年所喊之字为何,但总觉得,年轻男子的声嗓,有些耳熟。
她想听得更仔细些,耳边却有杂音充塞,越来越多、越来越响,吵得她听不清戏由两名男子,又说了些什么,只能看见他们双唇开开合合,兀自交谈——
“喜姨!你不要死!喜姨姊姊——”
耳畔的杂音,胜过了所有,而且出自何人之口,也一清二楚。
破财小崽子。
开喜本能左右寻找,以为他也给送来看戏了。
可环顾四周,未看见破财身影,反倒是慈蔼面庞,再度浮出,恢复成带她进来看戏之前,巨大的云雾缥缈样。
慈蕴面庞动口说话,声音不敌破财呐喊亮,但开喜读懂她的唇形一—
救他。
救谁?他?你儿子吗?他都作古多久了呀,他孙孙孙孙孙字辈的忧歌,早已长大成人,接替他当年作下的决定,仍气精竭力,无法解月兑!
慈蔼面庞无声一叹,一阵清风吹来,拂得无影无踪。
开喜猛然睁开双眼。
破财哭惨的小脸蛋儿,几乎贴抵她鼻尖,一颗眼泪,两管鼻涕,眼看就要滴来,岌岌可危。
她反应极快,忙不迭一指伸出,朝粉女敕脸腮戳去,无情小脸蛋儿戳歪,眼泪和鼻涕,落在她枕畔两寸远,她吁出一口气,喃道:“幸好。”
差点遭眼泪鼻涕洗脸了。
破财见她醒来,眼泪不减反增,只是新眼泪代表的,是喜悦。
他立马飞扑到她怀里,使劲磨蹭,小嘴直嚷嚷:“喜姨姊姊!喜姨姊姊!”
开喜任他去蹭,全副注意力被周遭吸引,她认认真真扫视一圈。
这里,不是忧歌的寝宫……
窗棂外,老树苍翠,绿叶浓密,随风沙沙作响,树梢间,一双翠鸟正鸣叫,声音清悦,衬于老树背后的那片苍穹,蓝得没有杂质,白云悠悠曳过。
尚未思索自己身处何地,破财倒先替她解惑了。
“霉神天尊叔叔交代过,你一醒来就要先喝药!”小崽子如风一乱,急乎乎跳下床,飞奔出去,喳呼声响亮,喊着人来。
这种一阵风来、一阵风去的行径,好眼熟,某人的叔叔好像也常用此招。
破财口中的“霉神天尊叔叔”,根本担不起“叔”这个字,按神龄去算,破财喊他一声霉神天尊太祖父都还喊得太年轻了。
难怪她觉得此处眼熟,原来是霉神住居。
她来过不少回,不过大多出没前厅,客居只曾借睡过一两次,还是喝得大醉时……这小事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怎么会在这?
脑袋瓜有些混乱、有些晕,她好似睡了很久很久,思绪时续时断,中间还夹杂如梦一般的看戏记忆,一时无法抽离。
她再往前回想,终于记起,自己被墨羽打伤、忧歌虽然及时赶至,却不曾守护她一分一毫的这件鸟事。
她按按胸口,已无半点痛感,呼吸也万分顺畅,气力与仙力,一点一滴恢复,上界的香甜、上界的清新,上界俯拾皆是的悦乐,久违得教人怀念。
可是为什么……还有一些些窒闷感,压着胸臆,梗塞难吐,未随伤愈而消失?
“霉神天尊叔叔,你快点嘛!”破财小步伐很急躁,在地板上啪哒啪哒跺着,另一道跫音,倒显悠困甚至是故意要走那么慢。
“欲速则不达,汤药快酒了,你这虽娘的毛躁性子,何时才能改改?慢一点病人又跑不掉。”霉神惯常的噙笑口吻,如此说道的同时,一大一小,后头跟着霉神家的寡言爱徒,手里还拿了包瓜子,三条身影,跨过门槛,进入层内。
霉神一见她就笑:“这世间,险些少了一尊喜神作威作福,对凡人可不是好事。”顺势将汤药递到她面前。
劣神榜能占上一位,却又是凡世间最得民心爱戴的神只,仅仅喜神而已。
天地间,可以无瘟无霉无穷,一旦无喜,则影响甚鉅,她就是一个如此奇特的存在。
开喜坐直身,接过药碗就口,饮了一小口,她整张脸皱成扁包子,埋怨道,“我每次都觉得,你开的药特别苦特别难喝……”
破财闻言,连连点头:“我也这么觉得耶!”原来不是只有他一人这么想。
“你们的错觉。”霉神长指一推,药碗重抵她唇心,指月复再微微轻挑,药汤往她嘴里咕噜倾灌。
对付喝药很啰嗦的家伙,这招最有效。
开喜喝完,垮着脸讨梅饼吃,要压下满嘴苦药味。
“都几岁人了,还敢讨糖吃?”霉神动手将梅饼拆两块,正好方便一口塞,开喜张大嘴等喂,他却是把梅饼塞往破财嘴中,另一半肥水不落外人田,赏给爱徒。
开喜重哼。呿,这种深谙她底细的老友,就是讨人厌,永远不会被她稚女敕外貌诓了!
“我是怎么回到这儿来的?明明千方百让想从魔境逃出来,总是失败,结果睡一觉来,人就在上界了?”开喜一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身陷梦中梦,但掐自己大腿,超级痛,是梦也早醒了。
“狩夜把我们送出来的。”破财最有资格回答,抢着说。
他是在场唯一全程目击者,虽然当时小身板瘫瘫软软,意识浑浑噩噩,该听见的动静,他还是全部听完才昏过去呢!
“他说魔族没法子救你,得送你回来,由神族来救。”破财努力挤了挤回忆:“他还跟狩夜说,确认你没有丧命之虞,才准狩夜回去。”
破财口中的“他”是谁,开喜一听便懂,这么与狩夜说话,除了忧歌,还能有谁?
“……不是不在我的死活吗?矫情说那些干嘛,骗骗小孩子吗?!”开喜翻白眼嘀咕,可惜她是老孩子,没这么好糊弄,哼。
“可是我看他的模样,不像不在乎呀。”破财小手臂攀挂床沿,嘴里含着半块梅饼,以女敕红舌尖嬉弄,右颊鼓胀胀的,甚是可爱。
甚是可爱的破财口齿不清,续道:“狩夜扛着我去救你时,魔境在下瀑布耶,我们一般看过雨是哗啦啦下,那里的雨是用灌的,若想打伞去雨里走走晃晃,说不定还会被雨给冲走,要不是狩夜拿披风裹住我,我也赶不不过去。”
舌尖又顶了顶口中梅饼,梅饼生津止渴,破财咽咽一嘴口水,如同当日他被带进寝宫,看见忧歌神情时,他也是这样咕噜地吞口水。
“—进到房里,喜姨你浑身是血,剩不到半口气,魔主只问了我你能不能救,表情却更像是……我若回答了不能,他就让我也没救了。”
开喜揉揉他金发,表以安慰,可怜的孩子,当时吓坏了吧。
世人将头发称之三千烦恼丝,她梳弄着别人的烦恼丝,却觉得自己的烦恼丝,何止三千……
忧歌若真的不在,必派出魔境最强魔将,送她回来,还要狩夜确认她无恙,才许折返?
他做的这些事,看似不大,往深处去想,却很难忽略无视,藏于其中,显而易见的珍视。
想起吃“美仙”干醋的他,嗔怒的脸庞,仍是相当好看,她却觉得,又多出那么一点点的可爱。
想起彷佛冰冷尸身,叫唤不醒的他,那一刻,她确实怕过,怕他那样一睡永恒,再也不会张开美丽红眸。
想起了他许多许多,虽非件件皆欢喜,却件件深刻。
“狩夜呢?不是说确认我死不了,他才能回去?”她阻止脑海中的回忆翻腾,逼迫自己,把心思转移到旁人身上。
自己却没察觉,恁再怎么转移,她问了狩夜情况,也只是担心狩夜离开魔境太久,忧歌一人在魔境,万一遭敌人暗算,无人扞护如何是好。
“霉神天尊叔叔不让他进屋,他一直站在外头,一步也没走。”破财这几句话,听得出来对霉神颇有怨言,小眼神还悄悄瞟过去,偷瞪霉神一眼。
“放一只斗神族的老魔物进来?你知道他要捏死我们,有多容易吗?”霉神大方任小崽子瞪,反正他不痛不痒,与爱徒努力消灭瓜子中。
“问题是,他没想捏死我们呀!”破财替狩夜说话。
霉神挑眉,一贯风凉神色:“小崽子开始会顶嘴了?我倒觉得,与其担心那只老魔物,你不如多费些精神,担心担心自己,你跑出去野了这么长时间,又随喜神胡搞瞎闹,你爹娘四处寻你,我瞧你爹的拳头都硬了。”
拳头硬了,代表有人小屁屁甚危呀,须做好几天没法子安稳沾椅子的准备。
破财闻言,重重一抖,小手本能去捂屁屁。
“喜姨……”他寻求庇护,好歹在魔境里姊弟一场——
“我也觉得你该打,明明叫你别跟来,你还悄悄随我到了魔径口,不听老人言的小表,好好教训教训。”魔境姊弟情,立马灰飞烟灭,残渣不留。
“喜姨!我、我在魔境很努力施术,帮你止血!还替狩夜指路,他才能赶在你神殒之前,找着霉神叔叔,你、你要记住我的救命之恩嘛一一”小崽子学会讨恩情了。
“哦。”开喜的回应,只有这么敷衍一声,外加一记呵欠。
“喜姨你没有义气!”小崽子噙泪指控她。
“小孩子懂什么义气?”她故意嗤笑出声,用指头去戳他额心。
霉神听见远方动静,咬瓜子壳的动作停下,约略收抬收拾桌上狼藉,又饮了一口茶,冲冲口中咸味后,才道:“你表现义气的机会到了,你爹娘快跟老魔物打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