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宠罪臣 第十七章
前不久方重新修缮过的永寿宫,琉璃玉瓦,雕兽飞檐,朱漆白墙,整齐划一的青石板道,处处精细,仿若仙境,却也教人望之生怯。
“娘娘,您当心脚步。”
两名青衣宫婢提着灯,小心翼翼领在前头,后方紧随着一票嬷嬷宫人,浩浩荡荡簇拥着一身盘金绣凤朱衣的年轻皇后。
“娘娘金安。”何亮一获得通报,随即前来接驾。
皇后微笑道:“陛下可歇下了?”
何亮抬起脸回道:“回娘娘的话,陛下正在书房召见莫大人。”
皇后微讶,“莫毅回京了?”
“今儿个早上才回京。”何亮答道。
“陛下也太不懂得体贴人了,莫毅这一路风尘仆仆,总该让他先歇会儿,怎么会漏夜把人召进宫里。” 皇后蹙起秀眉,一脸不甚赞同。
“莫大人此行前去是为了与南蛮签订和战之约,陛下对此事甚为看重,方会漏夜召见莫大人入宫禀告。”
“都这么晚了,有什么事不能明日上朝再说吗?陛下这样可是会伤着龙体,不成,本宫得去劝谏一番。”
话毕,皇后步履一转,朝着偏殿走去,何亮一脸困扰,却也不敢上前阻拦。
陛下对待皇后虽谈不上热情,却也相敬如宾,往来有礼。尽避何亮看得出来,陛下对皇后并无男女情爱,仅有夫妻之义,可表面上,陛下还是挺让着皇后,甚至会在太后屡屡因皇后无子一事发难时,挺身而出护着皇后。
由此可见,陛下与皇后并非真如外传那般不睦,只是究竟个中关系如何,外人如雾里看花,实在无从臆测与揣度。
行至偏殿时,皇后屏退了女眷,自个儿来到了书房前,见门前并无禁卫军守着,不禁心生纳闷。
正欲推门而入时,里头忽尔传来了熟悉的沉朗声嗓——
“还是找不着吗?所有流放边关的官员名册都已彻查,朕就是想不透,为仍查不出当年南又宁究竟流放至何地?”
听见那已尘封多年的名字,皇后一怔,扶在门上的手随之僵住。
如若没听错的话,八年前她被赐婚嫁入东宫时,南又宁这个名字在当时的临华宫是一个禁忌,谁也不能在当时犹是太子的陛下面前提及。
那时她只从父亲那儿得知,礼部侍郎南至坚遭密告,被查出当年曾协助肃亲王夺嫡,因此诛连三族,满门尽灭,当时身为太子少师的南又宁,却在太子的力争之下,保住了性命,但是遭流放边关,终生不得回京。
随后书房里响起了莫毅略微沉哑的回应——
“当年奉命押送南又宁前去边关的军队,是大将军底下所属的陆家军,那批军队把人押至了最南边的鸢岬关后,听说遭遇了南蛮散兵的偷袭,后来虽成功击退了那些南蛮人,可押送的那些囚犯与官员,有过半已趁乱逃跑,南又宁也在其中,此后陆家军便在鸢岬关那一带追缉这些逃跑的流放罪犯。”
略略停顿后,莫毅又道:“约莫两年前,曾有陆家军在距离鸢岬关约莫百里之外的一座村庄找着一批流放罪犯,可当时那些流放罪犯誓死抵抗,宁可与前来缉拿的军队一战也不愿束手就擒,据当时参与追捕的官兵所言,当时死伤甚重,也许南又宁亦在其中……”
“不可能!”
蓦地,一声饱含愤怒的沉嗓高声响起。
门外的皇后心头一紧,隐约对此事感到有些不对劲。
“是谁在门外?!”
蓦地,冷肃的质疑声响起,随之而来的是一把推开门,高大的玄色人影登时立于皇后面前,极目以对。
皇后一慌,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贞仪?你怎会在这儿?”
易承歆凛目以对,看清偷听者的面貌后,神色依然阴沉,语气却稍做收敛,不若方才那般震怒。
皇后一一杨贞仪连忙稳住心神,款款上前福了个身,歉然赔罪。
“陛下恕罪,妾身就怕扰了陛下与莫大人的谈话,因此没让宫人们先行通报。”
“是谁让你来探朕的?”易承歆凤目渐寒,语气亦森冷。
闻言,杨贞仪怔愣,抬起眼对上那一双摄人的冷眸时,心头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颤儿。
“是太后让你来的吗?”未待她答复,易承歆被墨眉一拢,兀自揣测起来。
“妾身不明白陛下的意思……”杨贞仪面色泛白,嗓子亦有些打颤。
她嫁入宫里八年余,一路自临华宫的太子妃,再到如今和鸾宫的皇后,易承歆徒解她不薄,却也谈不上好,他总是冷淡有礼,彷佛一摊止水,不起涟漪。
这八年来,她恪守本分,谨遵西凉女诫,做一个温良贤淑的妻子,当一个懂得审时度势、宽容大方的一国之后,可即便如此,易承歆仍然待她冷淡如水。
但,最起码易承歆不曾对她发过脾气,亦不曾对她恶言相向。
眼前此景,还是八年来首次发生……杨贞仪不禁心下生慌。
“你都听见了什么?”易承歆忽尔又问。
杨贞仪神色慌乱的答道:“妾身听见了陛下与莫大人谈及了流放边关的逃犯,以及……”
“你可听见了南又宁这个名字?”易承歆语调冰冷地打断她。
杨贞仪一窒。
“你若敢向慈安宫那头泄漏方才所听见的半个字,朕保证和鸾宫必定易主。”
这话不轻不重,语气不高不低,不像命令,倒像是告知,可那张俊秀无双的面庞,却是噙着一弯毫无感情的冷笑,深幽眸光,冷冽如刀锋,每一记凝望,都似欲置人于死地那般尖锐。
杨贞仪额上直冒汗,一身盘金绣凤纹饰后袍已被冷汗浸湿大半,膝头跟着发软,几乎快站不稳。
“何亮。”易承歆扬嗓高喊。
何亮随即小碎步奔来,躬身合袖,不敢望向僵在一旁的皇后。
“往后没有朕的允可,后宫妃嫔不得擅入永寿宫,即便是皇后也一样。”
命令一落,杨贞仪霎时唰白了脸,急欲张嘴解释:“陛下——”
“出去。”易承歆不再看她一眼,兀自转过高大身躯,往书房里走去。
门内的莫毅面无表情地瞅了杨贞仪一眼,随后当着她那满面错愕的脸,将书房门重新合上。
夜已深沉,永寿宫偏殿里一片灯火阑珊,却是彻夜未灭。
“你早就知道皇后在门外偷听,为何不出声?”
易承歆坐在临窗大炕上,一侧搁着焚香鎏金兽炉的炕案上,散放着数本名册。
莫毅就坐在炕上另一侧,手里那杯茶不知已捧了多久,早已冷透。
“陛下,那可是皇后,臣若出了声,便是以下犯上。”莫毅答道。
闻言,易承歆低垂眼眸,嘴角一扬,笑得自嘲。
“杨贞仪是西凉王朝的皇后,可不是朕的。”易承歆嘲讽地淡道。
做为易承歆多年来的心月复,莫毅岂会不知,易承歆对皇后并无半点情意,这八年来除了新婚夜,帝后不曾同寝,这在后宫早已是人尽皆知的事实。
“都已经过了八年,陛下为何还不肯忘了南又宁?”蓦地,莫毅问道。
易承歆扬眸别睐,神色清冷,看上去甚难捉模。
“纵使真让陛下找着了人,陛下又能如何?当初先帝已下令,让南又宁永生不得回京,倘若他还活着,陛下也只能将他放在京外,况且——”
莫毅语气一转,眼中透着一股坚决反对,而后压低了声嗓续道。
“哪白陛下再如何看重南又宁,他终究只是一个无关轻重的太子少师,他不可能进宫服侍陛下。”
这话,已是彻底挑明了来说。
很显然地,莫毅亦不赞同易承歆这些年来费尽心思,拼命想寻出流放边关的南又宁的举止。
倘若说是惦念旧情,想缅怀故人,那还情有可原,然而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易承歆对南又宁的执念,已超乎朋友之情、兄弟之谊。
过去对于先帝与太皇太后等人忌讳的事,莫毅原是不放在心上,他只当易承歆是把南又宁当作手足,方会如此护全他,可岁月荏苒,八年多的日子里,易承歆从未忘过南又宁此人,甚至因此荒废了后宫,冷落了皇后,这已非比寻常。
原以为这话问出口,必定引来易承歆盛怒,岂料易承歆听罢,竟是不怒反笑,面上甚至不见一丝怒意。
见此景,饶是向来淡定自如的莫毅,亦不禁觉着诧异,毕竟他深谙易承歆的性子,这些年来每当身旁有人不意提及南又宁,无论是好的抑或坏的,易承歆总会发一顿脾气,迁怒于旁人,哪里还有明君该有的模样。
记得何铭离宫之前曾来见过他,彼时还极为感慨地说道:“南又宁是陛下的心魔,旁人劝不得,亦动不得,莫大人,往后您在旁辅佐陛下,可千万要记得,南又宁这名字乃至于这个人,很可能动摇西凉根基。”
莫毅当时只觉何铭过于夸大,他虽知易承歆对当年南氏一门遭灭此事耿耿于怀,可他从未把两人的关系想到那一层去。
“莫毅,你把朕看作什么了?”易承歆忽尔扬嗓,眉眼凛冽,嘴角犹笑。
莫毅心知方才那席话是以下犯上,可他甘冒被迁怒的风险,不得不张这个嘴提醒易承歆,就怕他当真为了一个男子走火入魔,那将会是西凉王朝之祸,亦是西凉皇室的耻辱。
“陛下……”
“你是否以为,朕会如同太祖一般,恋上了个男子,以至于误国殃民?”
“臣不敢。”将茶往炕上一搁,莫毅站起身,低眉抱拳。
“朕明白你在想什么,这也不怪你,毕竟在任何人眼里看来,朕的所作所为,确实如同你所想的那般,像是对南又宁着了魔。”
莫毅抬起眼,望向那张布满嘲讽的俊颜,心中不由得一凛,正欲开口解释,易承歆却先他一步再度扬嗓。
“先皇已不在,南氏亦已满门尽灭,此事应当也不该是秘密了。”
莫毅不解,望着易承歆那阴郁的神色,更觉这话中有着玄妙。
只闻易承歆复又扬嗓道:“这事,朕只向何铭提过,除了朕与他,没有第三个人知情。”
何铭?!莫毅一愣。
“朕晓得何铭离宫前找过你,可朕量他也没那个胆量告诉你。”
“何铭对陛下一心效忠,陛下不允许的事,他绝无可能向任何人透露。”就怕易承歆误解了何铭,莫毅连忙解释道。
“朕知道何铭忠心事主。”易承歆淡淡一笑。“你也一样,打从朕还居东宫之时,便一直追随着朕,朕身边就属你与何铭最能信任。”
“莫毅誓死效忠于西凉王朝,而陛下是上天择定的一代明君,莫毅自当顺天命而追随之。”
“朕明白你的苦心,你是怕朕重蹈覆辙是不?不,不对,应当说,你们所有人都怕,就怕朕对南又宁动了念,是不?”
面对易承歆夹带自我挖苦的讽问,莫毅并未应声,那低首掩回避的眸光,仍然是明显的默认。
“不瞒你,老早以前,朕一度地以为自己当真对一个男子动了心,兴许是如此,当年朕方会赌气同意娶妃。”
每每回想起当年那样狂妄的自己,易承歆心底悔不当初,只愿时光回流,一切若能重头,他怎么也不会让南又宁走上那样的境地。
只可惜,如今说这些已太晚,太晚。
“陛下,事已至此,您无须自责,那南又宁到底是罪臣之子,他能得陛下护全,留得一条小命,已属万幸。”
“你错了。”易承歆淡淡反驳。
闻言,莫毅顿住,抬眼望向那一脸沉郁的易承歆。
“南又宁不是臣之子,而是罪臣之女。”
莫毅瞪大眼,震慑不已。
“那一夜,先皇下令让大将军前去南家捉人,南又宁来宫里求援,那时朕才晓得她根本不是男子之身。”
“这怎么可能?!”莫毅依然不敢置信。“那礼部侍郎怎可能做出这般欺君瞒上的事?!陛下当真肯定吗?”
“你别怀疑,朕敢这么说,自然是亲自确定过。”易承歆面无赧色的直言道。
尽避无从得知易承歆是用何等方式确认,可莫毅清楚,依昭易承歆的性子,不大可能对自己撒谎,易承歆待他如何,对他的信任又有多深,他自个几心中有底,这些年来,易承歆暗中命他前去边关寻人,因着就是对他深信不疑的情谊。
震惊过后是恍然领悟,莫毅敛起面上惊诧之色,了然道:“没想到原来南又宁竟是女儿身,莫怪乎陛下会如此记挂,急着把人找出来。”
“朕不清楚为何南家会让她自幼便女扮男装,可她一个文弱女子,却得沦落到流放边关,朕不敢想,那会是何等的屈辱与受苦。”
莫毅闻言亦沉默。那些流放边关的官员,至多活不过五年,如今已过八年,依南又宁那样单薄的身子,只怕是凶多吉少。
“朕深信她依然活着。”彷佛洞悉了莫毅的心思,易承歆忽尔沉声强调。
莫毅不好再说些什么,只能沉默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