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半两(下) 第二十九章
端午之后,盛夏便来。
温柔本以为事情会变得更加混乱,但日子却莫名的平静。
知府大人死了,张同知被下了狱,他私收月钱的事,让她派人上报了朝廷。
替补的官员,是周庆的人。
现在,他们是她温老板的人了。
她以温老板的身分,让各家管事协助受到地震倒塌和火灾的百姓重建房舍,替太湖畔遭池鱼之殃的渔家与农家重整家园。
金鸡湖惊人的飞天事件,莫名的竟没人提及,所有的人都只记得当日连番的地震和后来的火灾及太湖泛滥的水患,她猜是墨离和柳如春对城里的人做了什么,或许是下了药或迷了魂,她没有问。
她很早以前就领悟到,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好。
城里的商家,在屋舍重建之后,很快又做起了生意。
大街上一如以往,熙来攘往,十分热闹。
而那位让所有人万分紧张,拥有强大力量的妖怪之王,如阿澪所说,竟真的没有制造太多的麻烦。
她再次看见他时,他收起了妖怪的尖耳利爪,以黑瞳掩去了金瞳,穿着上好的衣裳,人模人样的坐在迎春阁里喝酒,身边围着一群花姑娘。
他其实不太搭理她们,总看着街上的人群。
有那么瞬间,温柔几乎以为坐在那儿的是周庆。
只是他看来更孤傲,更冷酷,更无情。
她很快就意识到,因为他的存在,才让所有还存活的妖怪们变得无比安分。
墨离开始跟在他身后,像以前跟着周庆那样的跟着夜影,伺候服侍着他。
或许,他也想象掌控周庆那样的掌控那妖怪之王吧。
她希望墨离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没有和周庆提这事。
那男人整天窝在她房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几乎是有些闲散的,过着他疗伤的日子。
温柔每每回到房里,他不是在看书,就是在睡觉。
可她知他什么也知晓,她在街上远远见过李朝奉,穿着青衣布鞋,混迹在人群中,不着痕迹的跟着那妖怪之王。
她原以为他死了,死在那场大火里,但显然他也没有,她知他是周庆的眼线,什么也会同他说。更别提白天她出门忙自己的事时,陆义会来,邱叔会来,柳如春会来,秦天宫也会来,有时就连阿澪和苏里亚也会来。
阿澪来找他下棋,秦天宫找他碎念,邱叔找他泡茶,陆义找他喝酒,柳如春找他聊天说话。
至于苏里亚,为这些人送茶点的云香和她说,那男人很少和周庆说话,他只是会跟着阿澪。
大部分的时间,周庆都没有应答,但那些人依然喜欢来找他。
她知道为什么。
他是周庆。
人人都以为他是恶霸,可他不是,他救了这座城,宁愿牺牲自己的性命,也要挽救万千生灵。
他是个在你需要时,会为你两肋插刀的男人。
他们喜欢他。
即便是阿澪也一样,只是她猜那巫女不会承认这件事。
她知阿澪回到了秦老板在城南的旧书铺子,继续待在那堆满古册的老旧柜台里。
夜影从来没有发现阿澪在那里,温柔知那间旧书铺子,也有结界存在,若秦老板不愿意,谁也看不见它。
这座城,有妖,有人,或许还有其他。
她想她其实也不介意,至少周庆还在,和她在一起。
这就够了。
够让她留下,当他的女人,做他的温老板。
“娘!温柔在她房里,养了一个小白脸!”
“是真的,我和大姊二姊亲眼看见的!”
“那男人和她同床共枕,还做那苟且之事——”
“是啊!才过午呢,光天化日之下的,真是……真是……太不要脸了!”
午时刚过,温家大宅里,就传来温家三姊妹大惊小敝的叫嚷。
温夫人一听女儿们的告状,又怒又惊,一拍桌子,扔下做衣裳的布料,起身就往温家大小姐的房里走去,温家三姊妹更是兴冲冲的跟上,等着去看好戏。
同坐一桌的云香见了,搁下手中的布料,转头问身旁一脸镇定的翠姨。
“我们不用拦吗?”
“不用,我懒了。”翠姨慢条斯理的挑着今年的夏布,道:“况且,那小白脸还需要旁人担心吗?”
云香闻言,想了想,点点头,继续低头抚模那些衣料,将它们拿到眼前,看清上头的颜色。
温夫人带着三姊妹,怒气冲冲、浩浩荡荡的穿庭过院,一路上仆人丫鬟见了都赶紧闪到一边去。
冲到温家大小姐的院落里,温夫人一眼就从那寛敞的大窗外看见,果真有个男人侧躺在靠窗的美人榻上,而那不要脸的女人枕在他肩头,小手就这样搁在他敞开的胸膛上。
虽然从这儿看不到那男人的脸,可她能清楚看见那男人手持一把凉扇,一下又一下的替怀里的女人掮着凉风。
见状,她三步两并,还没进门,就气急败坏的破口大骂。
“温柔!你这女人实在太不像话了,你平常扮男装,在外抛头露脸就算了,现在竟然还在屋里养男人?!简直丢尽咱们温家的脸,要是让旁人知道,我女儿还嫁不嫁得出去?!你就算要养小白脸——”
她风风火火的一把推开了门,冲进屋里,谁知进门一见了那男人的脸,她立刻吓得脸色发白,指着他结巴了起来。
“你你你——周周周——”
“小白脸?”男人抬眼,瞧着她直指他脸的手指,淡淡的问:“是指我吗?”
温夫人瞪大了眼,张口结舌,瞬间把手指缩了回来,活像怕被他一口咬断似的。
可她那三个女儿不知哪个没长眼的,竟然还开口回了这句。
“当然是你——”
“闭嘴!”温夫人吓得忙回头喝斥三个没见识的傻女儿,又拍又打的将她们全推出门去,“出去!快出去!你们什么都没看见!听到没有?”
“什么?可是娘,他明明——”
“闭嘴!”她惊慌的责骂自家女儿,推抓着她们冲出门外,一边还紧张的道:“我们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
轰轰烈烈闯进来的女人,又吵吵闹闹的走了。
枕在他肩头上的小女人轻笑出声,方才那群女人闯进来时,她可累到连张眼都懒,就这样继续窝在他身上,从头到尾连指头都没抬一下。
“笑什么?”男人问。
他知温家三姊妹方才在门外偷看,她们真的很吵,让人不注意也难,他知温柔也发现了,但她没从他身上跳起来,没急着起身保全自己的名节。
她只是继续躺着,窝着,睡她的午觉。
她很累,他知道,所以才跑回来睡午觉,他考虑过要阻止那些女人来扰她,但她没真的睡着,也没起身,他知她在等她们来,就是要等她们带那女人来。
她想要让人知道,所以他也没动,同她一起躺在窗边纳凉。
“我从来没见过那女人,这么惊慌害怕。”温柔张眼,看着他笑问:“你觉得,她是怕你是鬼多?还是怕你是人多?”
他挑眉,只道:“我觉得,只要给的嫁妆够多,应该有不少人愿意连丈母娘一起迎进门。”
闻言,她又笑,才说:“确实有,其实还不少。”
“你在挑了?”
“翠姨给了我一些名字。”温柔叹了口气,道:“她们都到了嫁娶的年龄,二娘会急也是应该的。晚点我会同她说的,那够让她忙上好一阵子了。但就算她们三个都出嫁了,二娘还有她的宝贝儿子在温家呢,你可别抱太大希望。”
她噙着笑警告他。
“既然我在这里,”他挑眉,眼也不眨的说:“我相信那女人会很愿意常常去看女儿女婿的。”
她听了,又笑,没再多说,可他知她也十分乐意能偶尔摆月兑那罗嗦的温二娘。
垂眼看着那再次窝回他怀中的小女人,周庆抬手轻抚她因为汗湿贴在颊上的发,将其掠到耳后。
他手上的扇,仍在轻摇,带来凉风,消去些许暑气。
她安心的闭上眼,喟叹了口气。
就在他以为她要睡着时,却听到她再次开口。
“周庆。”
“嗯?”
“我会养你一辈子的。”
这一句,教心微热,不禁握着她搁在心上的小手。
“好,我让你养一辈子。”
她闭着眼,噙着笑,明明热,却偎得更近了,他一下又一下的帮她搧着风,直到她真的睡着。
未几,李朝奉悄悄从地道入口推门而入。
看见温柔在,他一愣,没出声。
周庆抬眼看他,摇了摇头,他意会的转身离开,没多做打扰。
夏日炎炎,秋凉还早。
轻拥着心爱的女人,周庆看着窗外蓝天和树影,听着蝉鸣唧唧,也合上了眼,睡午觉。
又是夜。
周庆起身时,温柔也跟着醒了。
见他穿衣,她好奇问。
“怎了?”
“有件事,我想看看。”他说着,朝她挑眉:“要去吗?”
夜影仍在城里,整座城仍在宵禁,她没想到他会找她在深夜里出门。
“当然。”她微笑,跟着穿衣套鞋。
怕她着凉,他又替她多包了一件披风,这才开了窗,带着她跃上屋脊。
夜空上,明月高悬。
周庆几个纵落,已来到运河边一座仓库的屋顶上,然后停了下来。
这仓库十分高大,站在这儿可以看到附近几条街,就连运河的河面也一览无遗。
因为宵禁,街上不见人影,河面上更是安静。
她正想问他,为何要来这,就看见了动静。
不远处的一条街巷里,有个男人走了出来,他慢慢的走着,跟着在黑夜中落下的花瓣前进。
那花随风飘来,落了一瓣,又来一瓣。
纷纷、飞飞,悄悄的,接二连三。
男人伸手接住,让那花瓣落在掌心,一片也没落下,他像是被那柔软的花瓣吸引,朝着花瓣来处前进。
当他渐渐靠近,温柔发现自己认得男人的那张脸。
他是夜影。
她一怔,有些惊,几乎想后退躲起来,可周庆就在她身旁,而那男人除了随风飘来的花瓣,完全没有注意周遭的一切。
他的神情,看来有些迷茫,但越走越快,然后几乎奔跑了起来。
周庆带着她,在屋顶上跟着夜影。
他的速度很快,有那么刹那,她以为两人就要跟丢了他,却见他在一座湖中岛停了下来。
那岛很小很小,湖上有着一棵开花的树。
穿越夜空飞来的花瓣,从它而来。
她不记得曾见过这座岛,不知道有这么一棵开花树,但她认得那大树,也认得大树开出来的花。
那是紫荆。
月光下,花开满树。
夜影站在岛上,站在树下,昂首看着那满树的花。
周庆不敢带她靠得太近,只敢远远藏在岸边树上暗影里,看着那力量强大的妖怪,安静的站在那里,仰望飞花片片落下。
缓缓的,那妖蹲跪在满地的花瓣之中,一动不动的蜷缩着。
有那么瞬间,温柔不是很确定自己听到了声音,然后她真的听见了,那个小小的、伤心的啜泣。
她一愣,不敢相信的回头看向身旁的男人。
周庆朝她点头,确认了她的猜测。
那妖在哭,不是她的错觉。
周庆在这时,朝另一方再点了点头,她回首再看,竟看见阿澪站在湖边,一脸苍白的看着那在湖中岛,蜷在紫荆树下的夜影。
不知过了多久,那千年巫女的黑衣,忽然一点一滴的由裙角,慢慢的幻化成一袭朴素的衣裳,她的脸,也变成了另一个女人的模样。
然后,那巫女提着竹篮,赤脚走上了平静的水面。
她没有沉下去,在湖面上却如履平地,她雪白的luo足,每踏出的一步,都泛出一圈圈的涟漪。
阿澪缓缓的往湖中岛走去,一路来到紫荆树下,走到夜影身旁,伸出了手。
在那一刻,即便隔着老远,温柔仍能看见阿澪的手在抖。
一瞬间,温柔为她感到害怕,但阿澪没有退缩,没有抽手,当阿澪轻轻抚着夜影的发,张嘴和他说话时,那妖怪没有吞吃她,没有攻击她,没有将她大卸八块。
他只是吃了她给的饭团,然后在她坐下时,枕在她腿上歇息。
阿澪轻轻抚着他,月光下,温柔能看见,一滴晶莹的泪水,滑落她的脸颊。
飞花片片,穿越黑夜。
那是个不可思议的景象,难以理解的画面,却散发着无以名状的痛苦与悲伤,教人心头发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