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儿暴君 第十一章
“你这是做什么?你竟然为了这个孽种对我出手?”凤洵怒问。
“父亲,请你放过她。”从未开口求过人的封麟,在这一刻彻底放下了自尊,面庞不见一贯的冷漠,而是焦灼与担忧。
凤洵比谁都清楚,此刻封麟的神色,分明是担忧恋人方会有的模样。
可凤洵是铁石心肠,除了自己与凤瀞,他谁也不在乎,谁也不心疼,更不可能为谁着想。
甚至于,他心爱的人儿已逝,他恨透了这个世间,亦恨绝了世上能相守的恋人们,如若可能,他想让所有人尝尝他此刻的痛苦与绝望。
凤洵笑了,俊容扭曲而狰狞,掐在朱晓芸颈上的大手不见一丝松懈,反而越发加重。
朱晓芸眼前发黑,小嘴张了张,除了喘息什么也喊不出声。
“父亲!”封麟再次上前出手抢人。
凤洵仅仅只以单手便击退了封麟,冷笑道:“你是我一手教出来的,你以为你赢得了我吗?”
封麟不死心,他上前再出拳,与凤洵对招,借此拖延时间。
两父子连过了数十招,谁也没缓下,谁也没打算停止。
直至最后,凤洵心生不耐,以一记极重的反击打飞封麟,封麟跌落在几尺之外的田地里,再爬起时,嘴角溢着鲜血,一手轻按在胸口上。
凤洵压根儿没将自己一手教起的徒儿放在眼底,于他而言,放眼世间,除了上古众神,已无任何人是他的对手。
他撇眸,望向手中的朱晓芸,看着她小脸因痛苦而扭曲,一双杏眸溢满泪水,嘴唇已泛紫。
蓦地,一道白光自朱晓芸胸中射出,凤洵眉眼一动,扯开了她的前襟。
只见露出一小截雪白的胸口上,静静躺着一条玫瑰色水滴状矿石链子。
登时,白光笼罩了他们两人,光影之中,隐约可见一抹模糊人影。
那是凤瀞。
年轻时的凤瀞。凤洵的至亲,他唯一深爱过的女子。
光影中的凤瀞,目光哀伤地凝望着他,彷佛有许多话亟欲诉说,却又无从说起,直教他心疼。
“瀞儿!”凤洵朝着幻影撕哑呐喊。
这是一段悖德的爱恋,不容于世,违背世间伦常,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凤瀞看开了,所以她悄然离去,不愿再与凤洵纠缠,可她早已料想到,性子偏执的凤洵肯定放不下,因而,在神力消逝之前,她留下了这段幻影,存放于以天柱落石打磨而成的矿石里。
“你早猜到我会找到你,是不?”凤洵哑笑,不知是怒,抑或是悲,眼眶竟泛了一圈红。
他一把扯下了朱晓芸胸前的天石坠子,而后将她往地上一扔,神色甚为悲怆的紧盯着天石。
凤瀞的幻影一闪即逝,没能留下只字词组,可光那一眼,他便明白她这是在为她唯一的女儿求饶。
凤瀞知他懂他,他容不下亲近之人的背叛,她料到他定会对朱晓芸痛下毒手,方会预先留下这段记忆虚影求饶。
綦地,凤洵低低笑了起来。那笑声,充斥着自我嘲讽与悲凉。
朱晓芸跌坐于地,双手紧抚着已淤红一圈的颈,小脸红若鲜血,低头干咳起来。“咳咳——”
封麟来到她身侧,一把将她拢进怀里,就怕凤洵再次对她出手。
朱晓芸紧偎在他怀里,满脸是泪,已分不清此时心中那股委屈,是出于得知真相之后的打击,抑或是遭受凤洵欲痛下杀手的恐惧所致。
“阿痴……呜……”
待喘顺了气,稍稍缓过心神,她颤抖的双手紧紧环抱住封麟,哭倒在他怀里。
封麟一手紧护着她,另一手做好备战姿态,紧盯着凤洵的一举一动。
凤洵紧握住手心的天石,眼眶已见深红,面上的恨意却丝毫未减。
他转眸,望向封麟怀中的朱晓芸,见她紧闭双眼,频频抽泣,那无助且楚楚可怜的模样,竟与记忆中,那个因为害怕暴风雪,躲在他怀里哭泣的人影相重迭。
“瀞儿?”凤洵哑声喊出他心心念念的名字。
朱晓芸打住哭泣,撇首回望,那悲伤的目光,那憔悴的小脸,与方才凤瀞留下的虚影,竟是那般神似。
凤洵这才察觉,他从未仔细端详过这个丫头,尽避她没有承袭到凤瀞的绝美姿颜,可她小巧细致的五官,以及那双美丽生动的杏眼,在在能令人联想到凤瀞的神貌。
封麟察觉凤洵紧盯着朱晓芸,那眸光不太寻常,异常专注,且充满了追忆,他心头一紧,不由得收紧手臂,将怀中人儿护得更紧。
“父亲,晓芸对这一切根本不知情,请您放过她吧。”封麟再次开口相求。
凤洵不语,依然用着奇异而专注的目光,紧紧凝瞅着朱晓芸。
朱晓芸对凤洵异常的凝视亦有所觉,心生不安地偎紧了封麟。
“把她带回去。”忽地,凤洵别开眼,转身离去。
封麟紧绷的身躯这才松懈下来,可望着凤洵的背影,想及他突如其来的转变,心中的不安开始扩散。
朱晓芸抱紧了他,哭道:“阿痴,我不想回去……我要留下来,我要待在这里,这里才是我该待的地方。”
收回眸光,改望向怀中的泪人儿,封麟心如刀绞。
他抬手为她拭泪,沙哑地安慰道:“莫哭。”
他当然知道她有多害怕,又有多么不安,面对这突来的剧变,以及身世的真相,她一时半刻肯定接受不了这个打击。
凤洵将遭受凤瀞背叛的恨意,全都转嫁到她身上,她何其无辜,竟得为了前人的过错而受伤害。
但,凤洵那样的人,那样爱憎分明的残暴性情,容许不了任何人的反叛,无论是恋人,抑或是他这个一手养大的徒儿。
他不怕凤洵会否杀了自己,他这条命,本就是凤洵的,凤洵随时可收回。
可他只怕凤洵会对朱晓芸动手,他不要她受到任何伤害,更遑论是失去性命。
“阿痴,我们不要走,就留下来,好不?”
面对朱晓芸哭泣的哀求,一抹无力感浮上心头,封麟只能回以沉默。
“阿痴,我不要离开……”她抓紧他的衣袖,哭得心碎。
“听我说。”他捧起那张小脸,低声安抚。
她却拼命摇首,一径的哭泣,什么也听不进去。
“父亲方才没有动手,代表他不会杀你,我们得听话,方有活路。”
“连阿痴也打不过他吗?”听见他这席话,她近乎绝望的问道。
封麟沉默。
“不可能的,阿痴你这么厉害,你连神兵都杀得了,你怎么可能打不过他?”
“我拥有的一切,都是他给我的,我会的,他都会,甚至比我更精通。”
闻此言,她眼中的光芒逐渐暗下,嘴里只剩下啜泣。
封麟只能将她抱紧,紧得不能再紧,彷佛要将她揉进骨血里。
“可我保证,我不会让他再伤你一分半毫。他若杀你,我也不会独活。”
她不吭声了,只是闭起眼,松开了紧揪不放的小手,瘫在他的胸怀里,无声哭泣。
她终于明白,在这样的乱世之中,回家是一件多么奢侈的想望……
“你可晓得,你娘亲为何替你起名晓芸?”
记忆中,姥姥无比慈爱的声嗓,在朱晓芸耳畔响起。
“晓芸也想知道娘亲为何替我起这个名字。”
姥姥先是低眉寻思片刻,那神态有些惆怅,又有些她那个年纪无法理解的悲伤。
而后,姥姥方笑道:“你娘亲盼你像个平凡人一样长大,过上平凡的日子,就像芸芸众生一般,没有背负着与生俱来的宿命,平凡安乐的过日子。”
“真奇怪……难道娘亲不是平凡人吗?”彼时的她,年纪幼小,天真无知。
姥姥沉默了半晌,道:“你娘亲当然是平凡人,只是她跟姥姥都看过太多不凡之人的下场,所以才希望你能像个凡人一样长大。”
“不凡之人?那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可还记得姥姥曾经同你说过的那个故事?”
“故事?”绑着一侧发辫的小脑袋歪了歪,寻思片刻,而后低呼:“我想起来了!姥姥说的,可是北狄国那两个神裔的故事?”
姥姥沉思了会儿,眸光闪烁着奇异光芒。
“姥姥?”每当她看见姥姥一径的深陷思绪,不搭理自己时,她总会感到异常不安。
“你可要当心了,倘若日后遇上那两个神裔,千万要离他们远一些。”
“姥姥,北狄国的那两个神裔不是应该死了吗?都已经过了这么长的日子,他们怎可能还活着。”
“神裔是不老不死之身,除了天神与神兵能杀之,凡人伤不了他们。除“除非什么?神裔若与凡人结合,生下了凡子,那么便会失去神力。”
“神裔也会爱上凡人吗?”
“任何人都有可能爱上任何人,神裔可能爱上神裔,也可能爱上凡人。”
小脸困惑地皱成一团,她不解地喃道:“好复杂呀……我什么人也不爱,只爱姥姥。”
“傻孩子。”姥姥笑着,将幼小的她搂近,低下布满皱纹的面庞,亲了亲她。
“晓芸会干的活儿可多了,一点也不傻。”
“你听姥姥的话,日后姥姥若不在了,你便在村子里找个可靠的老实人,与他和和美美的一起过日子。”
“姥姥莫要胡说,晓芸会永远跟姥姥一直生活在一起。”她女乃声女乃气的依偎在姥姥怀里。
“凡人会老会死,哪有可能永远在一起。”姥姥慈祥地纠正她。
“这样说来,我好羡慕神裔,如若我跟姥姥都是神裔,那么便能永远在一起了。”
“莫要胡说!”
姥姥忽尔严厉的轻斥,吓得她苦皱小脸,频频认错。
“你可知道,神裔是天神犯下错误的恶果,有些神裔是被容许存在,有些神裔则是不被容许生下。”
“不被容许生下的神裔又会如何?”她好奇地追问。
“那些神裔有的一生下就被杀掉,或者被扔弃到寒荒国。”
“寒荒国那又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姥姥闭起眼,似在追忆回想些什么,那是年纪小小的她,永远无法理解亦无从碰触的另一个世界。
“……那是一个没有希望,终年下着雪,冰天冻地,放眼望去只有一片荒芜的地方。”
听见姥姥用着无比绝望,隐约带着恐惧的声嗓描述那个国境,她非但没有害怕,反而越发好奇起来。
“什么样的人才会住在那个地方?”她童稚地问道。
“不容于世的人。被扔弃的神裔,还有被追杀的神裔,他们只能活在那样的地方,永不见天日。”
“听起来好可怜哪……”
“可怜且可悲。所以,你定要听姥姥的,日后若碰上神裔,绝对要离他们远远的。”姥姥耳提面命的叮咛道。
她歪着脑袋瓜,不当回事的笑吟吟回道:“姥姥放心吧,咱们这样偏僻的小村落,怎可能会有神裔呢。”
姥姥一脸欲言又止,终究只是叹了口气,搂紧了她单薄弱小的身子,与她脸贴着脸,就这么静静的好一会儿没说话。
“姥姥这是怎么了?”她不解地问。
“没事儿。就是想多抱抱你,姥姥就怕往后再也抱不着你了。”
“姥姥莫怕,晓芸会一直陪在姥姥身边。”
“晓芸长大后可会恨姥姥?”突如其来地,姥姥问出这么一句教她毫无头绪的话。
她着实愣了良久,傻傻地回问:“姥姥这是在胡说什么呢?晓芸怎可能恨姥姥。”
这一次,姥姥没有答复她,只是沉默以对。
而后,姥姥闭眼,泪流不止,她当下慌了,抬起小手为姥姥拭泪。
“姥姥不哭,不哭。”
“晓芸,你可要记住了,姥姥只希望你一生平凡安乐,希望你能与你心爱之人在旁人的祝福下,互相扶持,白头到老。”
“我记住了,记得很牢很牢,姥姥莫要担忧,莫要再哭。”
“你可要时时记得姥姥的话,找个凡夫俗子,好好的保护你,一辈子都别离开隅阳村。”
“一辈子吗?”
小脑袋瓜实在无法想象一辈子有多长,她困惑的皱了皱鼻头,随后似懂非懂的点着头。
“既然姥姥这么说,我一定会照着姥姥的话去做,决定了,就一辈子不离开隅阳村。”
听罢,姥姥甚感欣慰的笑了,亲了亲她的脸颊,然后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那时的她,犹不明白,为何在她承诺之后,姥姥依然叹息,又为何姥姥的眼神是那般悲伤。
直到很多年以后,直到她遇上阿痴,遇见凤洵之后,她方恍然大悟。
原来姥姥藏了那么多的故事,那么多的话,没有对她说。
原来,姥姥故事中的神裔便是她自己。
原来,她是神裔生下的凡子。
原来,她口中的姥姥,根本不是姥姥,而是她的娘亲。
原来,她踏上了与娘亲一样的宿命,爱上了一个由神裔扶养长大的神裔之子,注定无法像凡人一般,躲在隅阳村平凡度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