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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柔半两(上) 第十五章

作者:黑洁明

第六章

那一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夜半她爬起身来,从画筒里将那幅画捞了出来,摊开在烛光下看了许久。

漫天桃花中,男的清冷,女的艳丽,天生一对,美得不可方物,却教心头抽得更紧。

天快亮时,她将它烧了。

可那清冷的身影却始终刻在心底。

那天之后,她再也没去过当铺,只要远远看见他,她就特别绕道而行,若闪不开,她也能找到借口溜走。

她知他察觉了,总瞪着她,可倒没真的有哪一次动手逮她。

这城里,人都来就他,哪有他去找人的道理。

每一次她在他眼皮子底下开溜,他看她的眼,就越来越冷。

到了后来,也无视于她了。

刻意的,装没看见。

好像她就是路边的虫子一样。

他恼了,她知道,她能感觉到他平静面容下的怒火。

入春后,即便两人错身而过,他也不会特别停下脚步,不会多看她一眼。

那没什么,没什么。

她告诉自己,整日汲汲营营于她的买卖,却渐渐的无法入眠,总是躺在床上,眼睁睁的醒到天亮。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攒了许多钱,买卖做得更大了,正当她考虑要买下一间工坊时,一直对她不闻不问的爹,派人召了她去大宅。

她不能不去,那是她亲爹。

她换上久违的女装,在翠姨的巧手妆点下,擦了胭脂,抹了香粉,再次成了温家久居深闺的大小姐。

只是,她自己清楚,她的手早已不是小姐的手,她的心也早已不是小姐的心。

坐着轿子到了温家大宅,她从头到尾都将粗糙的两手交迭在身前,搁在绣裙上,藏衣袖里。

爹同她说话时,她始终垂眉敛目,乖巧安静,一如以往。

当那坐在大堂上的男人,将话说出口时,她一开始还没有意识到他说了什么,然后那些字句入了耳,一字一句的,清楚明白。

她抬起了眼,看着眼前头发不知何时,已经花白的男人。

这是她的亲爹。

她却感觉无比陌生。

说起来,怎能不陌生呢?

这一辈子,她见他的次数也不过二十来次,每逢过年,一年一次,或许娘亲没死之前,有多一些吧?可她早不记得了。

而他现在说了什么?

是在说什么呢?

交迭在衣袖里的手变得好冷、好冷。

那娇贵的女人,坐在爹爹身旁的位子上,一脸掩不住的得意。

“你爹可都是为了你好。”

女人说,甜甜的笑着。

“亲家可是扬州城的首富,可别让人说咱们都没为你想过。”

她看着那女人,然后笑了,轻轻浅浅的张开朱唇。

“谢谢二娘。”

女人眼角一抽,紧握着杯,这回倒没将它摔掷出来,只皮笑肉不笑的道。

“别这么说,你回去收拾收拾,这几日就先搬到大宅这儿,老爷闺女出嫁呢,得从这儿出阁,咱们还得为你置办些嫁妆呢。”

她再笑,轻轻又是一句。

“谢谢二娘。”

女人眼角又抽,眼更冷,笑更甜,握在手里的指甲,怕是陷进了肉里。

人都当她是当家主母,但她一句二娘就能将她打回原形,以往她总将话含在嘴里,但此时此刻,还含着做啥?

她起身朝爹爹与那女人行了个礼,乖巧安静的退下了。

坐上了轿,她回到了城外的小别院,翠姨上前来追问老爷找她做什么,连丘叔都好奇的走上前来。

“没什么,他只是让二娘帮我说了个亲。”她淡淡开口。

“那女人帮你说亲?”翠姨惊疑不定的看着她,忙再问:“哪家哪户?”

“扬州首富。”

她轻描淡写的说着,留下震惊的翠姨,回房去换下了女装,穿上了男装,重新开门走了出来。

“小姐……”

翠姨站在门外,脸色苍白的看着她,张嘴欲言,又止。

“没事。”她看着那从小将她带大,有如亲娘的女人,微微一笑,再道:“没事。”

翠姨唇如白纸一般,眼里盈着泪。

“我出去办点事,晚点儿就回来。”她镇定自如的说。

翠姨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点头。

她从后门离开时,看见云香坐在后院里,捏着一堆陶泥,丘叔坐在那小泵娘身旁,陪着那姑娘,见着她,那老人家一脸抱歉,眼里也有着可疑的水光。

她没有走过去,她不确定她能再说一次没事。

陆义一早代她去收货,把驴车驾走了,说实话,她也不想搭车。

如果可以,她谁也不想见,只想跪在地上,放声尖叫。

她上了街,又在街上走,走了好久好久。

就算她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她也知道扬州首富那儿是怎么回事,整个江南,人人都知道扬州首富的儿子至今依然孤家寡人是为何。

可她爹依然允诺了那门亲事,而她是个女人,只是个姑娘,嫁娶只能听从媒妁之言、父母之命。

她没想过要嫁,早就不想了。

但那女人,终于找到了解决她的办法。

她一步一步的往前走,在大街小巷里瞎走,想着为什么?凭什么?

为什么她的命运得由人?凭什么要她嫁给一个那样的人?那人还是她亲爹吗?真是吗?若真还有一点情分,怎能允诺那样的亲事?

她漠然的在街上不断的走着,从白天走到黑夜,心思万般纷乱,一颗心疼痛万分,等她回神,她已站在那条亮着红灯笼的长街。

长街楼阁一座接着一座,红红的灯笼高高挂在屋檐下,红瓦白墙中,传来阵阵丝竹管弦声。

长街上,寻芳客来往络绎不绝。

她站在长街中央,看着眼前那栋楼阁大门的招牌。

迎春阁她应该要转身离开,可当她看着那三个字,她知道她早在下午走出后门时,就想要这么做。

她想见他。

周庆。

在经过这些日子之后,他一定是不想见她的,可是她想。

很想。

再也没有何时,比此时此刻更想。

他在这里,入了夜,总会到这待着。

这城里,每个人都知道这事,只有她故意忽略了这件事,可她一直知道。

她走进那红色大门,对着第一个迎上门来招呼的人,低声开口。

“元生当铺的李朝奉,让我来找墨离大爷。”

那人楞了一楞,将她领到了后院,进了一间房。

“爷请在此稍待。”

墨离来得很快,看见她,那男人一怔。

她二话不说,只开口吐出一句。

“我要见周庆。”

墨离看着她,一语不发。

然后,她不知是她的脸色太苍白,还是她的模样太狼狈,他没多问她一句,只朝她点了下头。

“这边走。”

他转身出门,她跟了上去。

迎春阁很大,回廊转了又转,弯了又弯,她能看见小桥流水,看见亭台楼阁,看见假山造景,看见高耸戏台,看见一位又一位娇美的姑娘,看见一个又一个寻芳客。

墨离带着她远离热闹的区域,从一座暗梯,上了一座楼阁。

“在这儿等着。”

他说着,退了出去。

她走了进去,看见那儿的布置,同当铺二楼那儿一般,也有张靠窗的罗汉床。

她走上前去,发现这儿很高,从窗口往外看去,能清楚看见城里栉比鳞次、层层迭迭的屋瓦飞檐,但这座楼是最高的,待在这儿几乎可以看见整座城。

缓缓的,她坐了下来。

这罗汉床,有他的味道,她可以嗅闻到,和他身上的衣一样的味道。

她坐在那儿,度日如年的等着,一颗心,噗通噗通的在心里跳着。

月儿悄悄爬上天,在空中缓缓挪移着。

云来,云又走。

虽然墨离没说,可她知道,他有可能不会来,不会想见她。

他的冷待,是她的错,是她活该。

但她来这儿,就是为了要见他。

在这儿坐得越久,她的心越定,越清楚确定自己的意念。

或许她疯了,她之前躲他躲了一整个冬天,就是怕自己做出这种傻事,可什么是傻?这又有什么傻?以前她以为她懂,但她再也不懂了。

她想见他,她需要见他,她要看一眼,看一眼那银锁是不是还——

“你来这里做什么?”

一句冷漠的问话,在身后响起,她飞快回首,看见他站在暗门入口。那墙已如她来时那般合上,密不透风,看不出蹊跷,没有丁点痕迹。

看着那走上前来的男人,她一眼就看见那垂挂在他腰带上的那抹银与红。

老银锁与平安符。

他还带着,依然挂着。

一颗心,在胸口大力跳动,跳得她好疼。

可释然,上了眼。

这就够了。

对她来说,够了。

温柔将视线往上挪移,看着他的脸,深吸口气,镇定的道。

“这里是迎春阁。”

他对着她挑眉。

她再问:“是寻花问柳的地方?”

他眼也不眨,只走到圆桌前,提起茶壶,为自己倒了一杯茶,冷冷的吐出一句。

“是。”

“只要付钱,就能买得一夜春宵?”她又问。

“对。”

她的手心有些汗湿,双腿有点发软,但仍下了罗汉床,来到他面前,掏出沉重的荷包,搁到圆桌上。

“我要买一个人。”

他眉挑得更高,斜斜的从上而下的睨着她。

她抬首直视着他,心口狂跳,张嘴道:“一个男人,一个晚上。”

这一句,让他整个人倏忽静止了下来。

刹那间,好似连空气也被冻结。

然后,他慢慢的,慢慢的放下了茶壶,转了过来。

“你要买一个男人,一个晚上?”

她舌忝了舌忝干涩的唇,哑声点头。

“对。”

“做什么?”

她再吸口气,眼也不眨的说:“做这儿的人,都在做的事。”

他眼角又抽,一双黑瞳直瞪着她。

半晌,方吐出一个字。

“谁?”

“你。”

他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温柔可以清楚听到自己的心跳。

“为什么?”

“我二十三了,”她吞咽着口水,张开有些发麻的唇,淡淡说:“我只是想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为什么?”他眼微眯,再问一次。

她张嘴,唇微颤,声却出不了口。

“你为什么这么做?”

他低头,倾身。

她匆匆开口:“出门在外,总有意外,我不知何时何地,会让人发现,会遭人欺,若然如此,我宁愿——”

他凑得更近,让她语音一断。

“为什么?”他张嘴再问,一双薄唇几乎贴到了她唇上。

她看着他,唇微颤,只感觉到他的体温,只嗅闻到他身上的味道,让她心跳飞快,知道他要的,是实话。

温柔轻喘一口气,终于吐出一句气若游丝的真话。

“因为……”她满脸通红,浑身轻颤的开口:“因为这是我想要的……”

她直视着他的眼,张嘴吐出一句。

“我想要你。”

这一句,十分小声,却无比清晰,万般坚定,没有丁点迟疑。

小小的四个字,回荡一室。

他看着她,瞳眸变得又黑又深。

这一刻,她好怕他会拒绝她,会羞辱她,要她滚出去。

她当他是什么人?可以让她花钱买?她就算有金山银山也买不起他一根头发。

更别提,过去这些日子,她胆敢避着他、躲着他——

她伤了他,她知道。

即便他装作不以为意,她依然能感觉得到。

无形的作为,比真刀真枪更伤人。

再没有谁比她更明白这道理。

可事已至此,他想怎么对她,都是她活该。

她屏息等着,等他做决定。

蓦地,眼前的男人,抬起了手。

她唇微启,身颤颤,差点怕得闭上了眼。

……

夜到尽头,烛火在夜半早被风吹熄了,只剩残蜡。

天快亮时,她瘫在那张罗汉床上,几乎无法动弹,累得连根手指都抬不起来,可她能看见窗外远处的天际,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她知道,她该走了。

于是下了床,捡起掉落一地的衣物重新穿上。

她的身子酸疼不已,连下地都觉得困难,可她勉强撑住了。

即便过了一夜,就因为过了如此亲密吓人的一夜,她不敢回头看他,也不知该说什么,所以她一句话也没说,把自己打理好之后,就朝那暗门走去。

她知他看着她,她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可他没叫住她。

想来,也没什么好说的。

她试图推开那在墙边的暗门,但那门动也不动。

一时间,有些尴尬,正想着是不是该走大门离开,一股暖热的气息包围住她。

她屏息,知道他就在身后,她能嗅闻到他身上的麝香味。

刹那间,心跳都要停了。

然后,男人伸出了手,握住她身旁那根灯架,往前推了一下。

暗门悄无声息的在眼前滑开。

她喉头紧缩着,不知为何,眼微热。

她深吸口气,还是没有回头看他,只是往前走入那黑暗的通道,扶着墙,慢慢的下了楼。

墨离在出口等着她。

她不知他等了多久,只觉得尴尬,但他为她备了车。

她心怀感激的坐了上去,让车马将她载出了那条在清晨时万分安静的长街。

当马车拐弯时,她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那最高的楼阁在清晨薄雾中若隐若现,在那最顶层的高窗中,有个人影杵在那。

就这样了。

温柔想着,把头转了开来,将双手交迭在身前,面对自己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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