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姑娘离宫后 第一章 想要逃离皇宫
时值初春,天气却比往年热得多,敏敏已经换上夏衫,她坐在屋檐下躲太阳。
宫女在旁打着凉扇,被搅动的微风迎面吹来,带起缕缕青丝。
低头,飞针上下,一朵红艳海棠在白绢上现形,对于刺绣,敏敏没有太大的天分,绣功之所以了得,是为着长日漫漫,得寻点事儿来做,就这么熟能生巧给磨出来的,否则一门心思全用来算计,多累人啊!
大野静静地趴在她脚边,雕像似的一动也不动。
大野是条狼狗,关骥送的。
那年敏敏十岁,她失去爹爹,刚出生的大野失去牠的娘。
如今三年多过去了,现在的大野是条成犬,体型健壮,毛皮黑得发亮,一双眼睛炯亮有神,站起来比她的腰还高。
后宫为着安全问题,没人能够养这么大的狗,唯独敏敏例外,因为她是最受皇上疼宠的女子,有大野在,谁也不敢欺负她。
敏敏的爹叫做章邺,骁勇善战,打过无数的仗,邻国只要听到他的名字,即使是敌手,也肃然起敬。
章邺一生都在沙场上奋战,最终也死于沙场,算是死得其所,却可怜了膝下独女。
敏敏五岁失去娘亲,爹在边关,连娘的丧事都无法参与,那时候的她只有满心的恐惧、哀伤。
她的姑姑章云,十五岁进宫,因为得力的哥哥在前方以命抗敌,护得国家安稳,皇帝为了让章邺安心打仗,即使她膝下无子,还是封她为云妃。
敏敏的娘亲过世后,皇上作主把敏敏接进宫中,养在云妃膝下。
云妃对她疼爱备至,得了什么好的,全往她跟前送,皇帝对敏敏更是百般疼爱、慷慨大方,不患寡而患不均,在后宫受宠并非好事,因此敏敏表面风光,日子却没有想象中的舒心。
幸而章邺只要回京城,就会把女儿接回府,章邺疼爱女儿,常抱着女儿说话,一讲便是一个下午,所有的话题全是娘和姑姑。
姑姑常说,我们是妳爹最在乎的人,只要我们好,他便好了。
于是每回见着爹,敏敏总挑好的说,讲得好像她有多么喜欢住在宫里似的。
敏敏三岁那年,章邺带回一个男孩,他是关相爷的孙子,名叫关骥。
那几年关骥留在章家的时间比待在相府里多,章邺有心、关相爷有意,想把这两个孩子凑在一起。
章邺把关骥当成女婿栽培,而关骥和章若敏,虽然相差七岁,但感情深厚。
十岁那年,对敏敏而言,是凄风苦雨的一年,爹爹战死沙场,好不容易怀上孩子的姑姑乍闻恶耗,从阶梯上滚落,导致小产,失血过多而亡,在同一个月内,她失去最重要的两个人,从此世间再无血脉相连的亲人。
章邺临终,将未酬壮志托付给关骥;章云临终,求皇上照顾章家最后血脉。
就是在关骥扶灵返京时,把大野交给了敏敏。
敏敏,大野的娘亲护着章叔到最后一刻,往后妳也要护着大野,到牠生命最后一刻。
她点头应下,抱着瘦小的大野,彷佛又有了亲人。
这两年被战争洗礼过的关骥,越发坚毅沉稳、英气逼人,他成为不少京城淑媛的梦中良人。
而随着年纪增长,敏敏承袭母亲的容貌,带着七分稚女敕清纯的瓜子脸,线条明晰完美,肤白如雪、眉如墨染、眸如点漆,整个人雪雕玉琢、素净纤巧至极。
她并不知道自己绝丽的容貌会让后宫嫔妃心生危机,以至于人人对她厌恶疏离,她和这个后宫格格不入,没有说话的对象,更没有朋友,她像被关在笼里的金丝雀,有着绚丽的羽翼,却寂寞异常。
因此大野对她分外重要,关骥对她更重要。
她讨厌后宫,憎恶这个地方,恨不得插翅飞出去,她日夜盼着关骥回京,期盼他把自己带出这座金碧辉煌的囚笼。
“姑娘,关将军进宫啦!”柔月匆匆从外头进来。
放下针线,她慌张起身。“真的吗?”
“是,关将军在御书房。”
消灭吴国的消息传回来的那一天,皇帝召敏敏过去,激动地握住她的肩膀说——
名师出高徒,妳的骥哥哥果然帮朕拿下吴国!
敏敏也很高兴,那是父亲的心愿吶。
“大野,我们走,找骥哥哥去!”她带着满脸笑意,轻快地说着,一人一犬快步往外跑去。
柔月凝视着敏敏的背影,心里带着些微歉意,她是德妃的人,德妃是关骥的妹妹,入宫两年,去年底刚产下皇子。
德妃性子敏感,阅人的本领早已修炼成精,她发现随着章姑娘容貌长开,皇上态度转变,章姑娘的美貌之于德妃是重大威胁,所以章姑娘不能再留在宫里。
敏敏觉得快要飞起来了,连一刻钟她都不愿意待在宫里。
骥哥哥此番进宫,皇上定要表彰他,那么他会请旨赐婚吗?
脸红心跳,羞涩在眼底现形,她很开心,数年翘首盼望,终于让她等到一个可以自由呼吸的机会。
快步跑到御书房前,御前伺候的裘公公守在外头,一看见她,他堆起满脸笑意,那笑在他脸上划出几道沟渠。
“姑娘要见皇上吗?先等等,皇上和关将军说事儿呢!”
“好。”她乖巧地点点头。
拂开额前散发,她蹲,轻轻顺着大野的毛,凑近牠耳边低声道:“我们很快就要离开了,你喜欢骥哥哥对吧,以后我们跟他一起生活好不?”
她实在太快乐了,笑容掩都掩不住,两手圈抱住大野的脖子,把头埋进去。
并没有等太久,关骥便从御书房出来,敏敏快步迎上前。
“骥哥哥。”她的眼珠子黑黝黝的,像泡在蜜里的龙眼子,喜悦让她整个人发亮,美得教人别不开眼睛。
关骥模模她的头,笑道:“我们家敏敏长大了,大野也长大了。”
“骥哥哥也是。”她用手比了比两人的身高,自己只到他的胸口。
他掐掐她比蛋还滑女敕的脸颊,带着骄傲的口吻说:“骥哥哥早就长大,我现在可是立下功劳的大将军。”
他抑不住满脸得意,功成名就的他,不再是当年的吴下阿蒙。
“爹爹知道,会深感安慰。”
提到章邺,关骥浓眉轻蹙,双手握住她的肩膀,口气带着隐忍和悲怆,“敏敏,我替章叔报仇了,我亲手将当年杀死章叔的敌将斩杀于马下。”
敏敏激动地投入他的怀里,她高兴得一塌糊涂,也哭得一塌糊涂。“谢谢骥哥哥,谢谢……”
关骥将她轻轻拉开,弯下腰,用衣袖为她拭泪。“找一天,我领妳出宫祭拜章叔。”
“好。”她点头。
“我给妳带了不少东西回来,整理好后,就命人送进宫。”
“先放在骥哥哥那里吧,搬来搬去,多麻烦。”她早晚要嫁进相府的。
她的话让他微微一顿,带着两分不自然,“不想先睹为快?这次我弄回不少好东西。”
“骥哥哥给的全是好东西。”她凑近他耳边说:“明珠公主要嫉妒死了。”
关骥叹息,他答应过章叔,会好生照顾敏敏,小丫头长大了,一门心思却扑在他身上,这不是他乐见的状况。
他深吸口气,隐晦地道:“敏敏越来越漂亮,骥哥哥一定会好好把关,替妳寻个好夫婿。”
敏敏傻住了,她的好夫婿不就是他,为什么要另外寻?爹和关爷爷分明说过……
她的表情让关骥有些不忍,但有时候狠心是为了对方好。
“往后再不必打仗,皇上想让我进兵部,到时留在京里的时间多,骥哥哥一定给敏敏掌掌眼。”
如果刚才那句没听清楚,这句话就够明白了,所以骥哥哥不愿意娶她吗?
被抛弃的感觉像一把刀横过胸臆,她呆呆地看着他,始终想不清楚哪个环节出了错,怎么会这样?
敏敏进御书房时,皇帝正在批阅奏折。
皇帝勤政,在位十数年,西取吴国、东靖倭寇、南平蛮夷。
皇帝年仅三十,保养得宜又长期习武,精气神旺盛,看起来不过二十几岁。
骥哥哥曾经说过——
皇上以德服人,以仁治天下。
她并不懂朝政,但深信皇上能得到骥哥哥这样的称赞,定是个好皇帝,是天下百姓之福。
“敏敏来了?”皇帝放下笔,朝敏敏招手。“到朕这里坐。”
裘公公马上抬来一张杌子放在皇上脚边。
她乖巧地坐到小杌子上,仰头望着皇上。
看着她的脸,皇帝心情微动,小丫头眉眼长开,模样越来越像茹歆。
当年她的娘才貌双全,京城男子人人想要求娶,可她心有所属,眼里只容得下章邺,而他……
皇帝拉起她的手,道:“吾家有女初长成,不晓得要便宜哪家臭小子。”
他的眸光太奇怪,浮动着教人看不清的情绪,敏敏蹙眉,隐约不安在心底扩散,她拽紧帕子,指甲陷入掌心。
皇帝又道:“朕着实不舍,不如敏敏留在宫里,陪朕一辈子好不?”
倏地,她脸色发青,倒抽一口气,抬眼与皇上对视。是玩笑,对吗?
“敏敏,章将军曾想与关家结亲,但当时没有立下婚书,两家不过是口头约定,如今事过境迁,妳爹已经不在,而关骥前途似锦。”
这是在暗示她,她不是关骥最好的选择?所以方才皇上同骥哥哥已经谈妥了,要毁了父亲遗愿?
“是人走茶凉吗?”她不由自主地勾起一丝冷笑。
皇帝叹道:“关骥立下大功,他不要任何赏赐,只求朕为他和薛虹茜的婚事作主,往后朕还要重用关骥,必须施恩,教他顺心,敏敏明白吗?”
薛虹茜是七品小辟的女儿,出身不高,攀不上关家门第,但她与关骥情投意合,两人早已约定非卿不娶、非君不嫁。
关骥心知与薛虹茜的婚事必定得不到长辈同意,出征前便求皇上允诺,待消灭吴国、凯旋归来,下旨为他们赐婚。
原来是有了心仪之人啊……多年盼望成了空话一场,敏敏感觉到浓厚失望压迫着胸口,心一阵阵地绞痛着、翻腾着。
见她不语,皇帝又道:“为大局着想,行不?”
心疼得太厉害,她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可是她的心在大声吶喊,她不要为大局,她要自私自利!抬起眼眸,她固执地望向皇上。
皇帝对上她的目光,坚持地道:“朕已经答应关骥,妳留下吧,朕封妳为妃。”
这话像一记闷雷,直直地轰向她的脑门,与皇上目光相对间,她突然明白了德妃的暗示、皇后的防备,还有其他嫔妃们的厌恶,原来是她自己太笨,一直没发现皇上有这样的心思。
她的喉咙彷佛被人狠狠掐住,她将下嘴唇咬得渗出血丝,却好似不觉得疼。
怎么办?她成了困兽……
“敏敏,别令朕为难。”皇帝的口气严厉了一分,却有更多的无奈。
这一瞬间,她迫切地想逃,想挣月兑一切,跑得远远的。
皇帝叹了口气,想模模她的脸,她却下意识躲开,盯着他的目光带着浓浓的警戒防备,像被关在栅栏里的小兽。
她害怕他?这样的念头让皇帝心中微恼,他硬起口气道:“敏敏,关骥求到朕跟前,是抱持破釜沉舟的决心,这样妳还是非嫁不可吗?那不是结亲,而是结仇!”
她宁可结仇,也不愿意在这里多待一刻钟。
“即使朕许妳大好前途,妳还是非嫁关骥不可吗?”
鸡皮疙瘩冒出,冷汗涔涔,敏敏飞快点头,是的,她害怕与骥哥哥结仇,但更畏惧皇上赐予的“大好前途”,如果都是不归路,她想选择较为轻松的那一条。
皇帝又重重地叹了口气,这丫头和她的娘一样固执。
当年放手茹歆,他有多不舍,可如今瞧瞧,在她眼里,他竟是个坏人了?
皇帝咬牙,带着两分恶意嘲弄,“如果是妾室,妳嫁吗?”
皇上这是想让她知难而退?不,再难再惧,她都只能往前进,因为退一步不是海阔天空,而是万丈深渊……
于是她语气坚定地说:“我嫁。”
“为什么?”关骥目光凛冽、口气冰冷,彷佛他们是陌生人,彷佛她从来不是他最疼爱的敏妹妹。
他的态度让敏敏满肚子的话宛如被冰冻,满月复的歉意被消融,难堪逼出她的骄傲,逼得她无法折腰,她扯开一抹冷笑,说道:“我以为骥哥哥很清楚,当年爹爹是以什么心情栽培骥哥哥的。”
“妳这是挟恩求报?”
一斧头,心被砍成两半。她竟是挟恩求报的女人?他真有能耐啊,一句话就让她感觉自己真下贱。行啊,他都这么说了,她有什么好不认的?
“是骥哥哥亲口允诺要照顾敏敏一辈子的。”
“我会照顾妳,但不是用妳想要的方法。”
“若我只想骥哥哥用我要的方法照顾我呢?”
“不可理喻!”不……他是来谈判的,不能让怒气淹没理性,于是他握紧拳头,深吸口气,强压下怒气,试着劝退她,“我与虹茜相知相爱,我们中间不需要横插一人。”
“我才是先到的,我没怨恨薛氏捷足先登,凭什么她不允许我横插一脚?”
“跟她没有关系,是我不愿意娶妳,我不喜欢妳,我只想和虹茜共结连理。”
她故意嘲讽道:“那可怎么办才好,我也只想和骥哥哥共结连理。”难道一直以来他对自己的好,都只是在虚与委蛇?想到这里,敏敏觉得心跳顿了一下,而且明明太阳这样大,她怎会感觉到一阵接一阵的寒意透进骨头里?
“讲讲道理,等妳长大,妳会碰到妳喜欢的男人,他会比我更宠妳、疼妳,那时候妳便会了解,于妳而言,我不过是个哥哥。”
敏敏苦笑,这些天她想透澈了,皇上的妥协是建立在对父亲的亏欠上,皇上允诺过父亲会促成此事,若对象不是骥哥哥,承诺便可以不遵守了,对吧?
所以她不能错失骥哥哥,他是她唯一的选择,她再没有其他机会。
“我不要。”
“嫁给我,妳不会幸福。”他苦口婆心地劝道。
幸福从来与她无缘,五岁失母,十岁失父、姑姑撒手人寰,独留她在这个吃人的地方苦苦挣扎,他是她逃出升天的唯一方法,所以她不能讲道理,只能唱反调。
“不嫁给骥哥哥,我也不会幸福。”
“我心里没有妳,在我身边,妳还不如待在宫里。”
他明知道她痛恨后宫,为了摆月兑她,他竟然要她留下?人为了自己的幸福,到底可以多自私?
算了,她没有退路了,只能强行前进。“我不想讨论,骥哥哥决定吧,两个都娶,或者两个都不娶?”
“敏敏,我错看妳了!”关骥激动抬手,眼看就要往她脸上甩巴掌。
大野不给他机会,纵身一跃,用力将他扑倒在地。
关骥气到失去理智,想也不想双掌横劈过去。他有武功在身,情急之下没控制好力道,大野被打飞,身子撞上墙面后,重重坠地。
一个鹞子翻身,关骥稳稳站立,怒火未消的他,在大野落地之前,一脚踹上牠的脑门,牠头一偏,昏了过去。
敏敏望着满脸狠戾的关骥,颤栗不已,她的强嫁让骥哥哥如此失控?
惊惶蹲,她颤巍巍地将大野抱起,泪水顺着双颊滑入大野浓密的毛发之中,怎么办,前有狼、后有虎,难道无论进与退,她最终都只有死路一条吗?
看着她无助的模样,关骥后悔了,他知道自己做得太过,但他不肯妥协,只能虚张声势道:“妳看见我多残暴了,不合我的心意,就是这般下场,章若敏,这样妳还想嫁给我吗?”
她吓他、他逼她,她不懂,两人的关系怎么会变成这样?“骥哥哥……”
“别喊,若妳非要嫁给我,就是这个下场。”他硬起心肠,指向大野。
“你会杀我吗?”她也硬了心肠。
怎么可能!看着她的泪水凝在眼底,顽强地不肯低头,他一时无语。
“不杀,我就嫁。”轻轻地,她吐出一句话。
他恨得一个拳头砸向桌面,楠木桌子应声裂开,那一声敲上关骥耳膜,也震慑了敏敏的心版。
恨恨甩袖,他一把将大野抢走,他知道自己出手有多重,大野需要大夫。
敏敏眼睁睁地看他带走大野,心碎一地。大野是她唯一的依靠,没有牠,她能同谁讲话?他不会杀她,却想要用带走大野来逼死她吗?
敏敏环抱双臂,背靠着墙,缓缓滑坐到地上,蜷缩起身子。
哪有人如此作践自己?亏她出生高贵,竟要沦为妾室?听过强娶的,还没听过强嫁的,如此厚颜行径,教人不齿。
风言风语,在后宫迅速传播开来。
敏敏一语不发地往前走,她刚从德妃那里回来,德妃让她安心备嫁,骥哥哥定会迎娶她。
这是颗定心丸,却吞得她很伤心,若是旁的女子碰上这等事,怕是要七尺白绫上吊自尽,可她不想死,她顽强地活着。
行经御花园,敏敏听见争闹声,举目望去,看见明珠公主正在与越王起争执。
皇太后福泽深厚,替先帝生了三个儿子,越王卓蔺邯、皇帝卓蔺骧以及蜀王卓蔺风。
都说天家无亲情,为那张龙椅,弒兄屠弟之事屡有所闻,可是这样的情况并未发生在这三兄弟身上,因为先帝防范未然,把所有可能掐死在萌芽阶段。
越王卓蔺邯年少早夭,临终前将儿子托付给蜀王卓蔺风,因此卓淳溪三岁便袭爵为王,是当今最年轻的王爷。
敏敏没见过蜀王,却看过越王几次。
越王年十七岁,身形颀长、朱面丹唇,他的五官美丽,犹胜女子,而那双不解世事的眸子,清澈得像一汪湖水。
这样漂亮的男子,世间少见,不管男人女人都会被吸引,敏敏也不例外,可惜他害怕大野,常常有多远离多远,而大野也好似同他有仇,每回见着都对着他威胁警告的低吠。
越王的性情单纯得像个七岁孩子,众人都在私底下说他是个傻子,若非皇太后和蜀王偏宠,后宫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虽然卓淳溪脑袋不好,蜀王却从未放弃他,把他当眼珠子似的护着,教他读书练字,教他习武强身,简直把他当成亲生儿子,可蜀王自己也不过二十二岁,想当人家的爹,还差得远。
而蜀王是宫人们津津乐道的人物。
他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且允文允武,是朝廷栋梁,京城清流学儒对他推崇备至,边关武将对他甘拜下风,他魅力无敌,凡经过的地方,就会有女子失神傻笑……
所有的形容,都把他说得像天神一般,敏敏常会觉得困惑,为什么先帝当初不挑选他继位?
“不赔我裙子,不准你走!”卓明珠伸开双臂挡在卓淳溪身前。
她是皇后娘娘所出,骄纵任性是出了名的。
“又不是我弄坏的。”卓淳溪鼓着腮帮子辩解。
“就是你,你不从树上跳下来,我怎会摔倒?”
“妳胆小,不关我的事。”
“傻瓜、笨蛋,是你害的,就关你的事!”
“我不傻,妳才是傻瓜。”卓淳溪漂亮的脸庞带着笑,令人双眼为之一亮。
“你居然敢骂我?我要告诉母后!”
“我才不怕。”
敏敏本不想掺和,但下一瞬,公主的鞭子竟然刷地往卓淳溪脸上抽去,而他竟然没有闪躲,脸颊立即浮现一道刺目的红肿。
一个吃痛,卓淳溪翻掌朝卓明珠胸口打去,宫女见状连忙扑身护住鲍主,硬生生挨下一掌,宫女没站稳,抱着公主踉跄几步,砰的一声,双双摔倒在地。
卓明珠狼狈至此,还不依不饶,刚站稳就高举鞭子乱甩,可惜没甩到卓淳溪,却甩到敏敏身上。
敏敏强忍着疼痛,劝道:“公主要不要先回去,召太医看看有没有哪里受伤?越王也是,都先回去吧。”
发现敏敏看着自己,卓淳溪马上扬唇一笑,天真浪漫的纯美笑容,映在他那张比女子更美丽的脸庞上,让人呼吸一窒,差点儿喘不过气。
见自己都快气死了,两人还在眉来眼去,似是在嘲笑她,卓明珠说话更加难听了,“怎么?关将军勾引不成,就想勾引小傻瓜?”
她仗着自己是皇上的嫡长女,从不吝啬给人难堪,再加上对敏敏的妒恨早已积沙成塔,瞅着机会,便要寻她秽气。
卓明珠又道:“妳这张狐狸脸就该配个傻子,何必招惹关将军?仗着父皇疼宠也不能这样,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下贱的,急巴巴送上门……”
她不顾形象哇啦哇啦骂个不停,就是想要好好羞辱敏敏一番,她说得正热烈,却没想到重重的啪一声,她……挨耳光子了?
五根鲜红指印在颊边,热辣辣的感觉袭击,明珠公主不敢置信地望着卓淳溪。
敏敏也被吓着了,诧异地睁大眼瞅着卓淳溪。
迎视敏敏的目光,卓淳溪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解释道:“她骂妳。”
卓明珠从未挨打过,这会儿却被个傻子给打了,她气得肝痛、肠痛,全身上下都痛,她狂跳脚,张牙舞爪地往敏敏脸上抓去。
见状,卓淳溪忙抱起敏敏东窜西跳,让卓明珠使尽力气也追不到。
卓明珠抓起鞭子在空中甩个不停,疯了似的猛叫狂跳,卓淳溪却把这当成游戏,抱着敏敏,脚下速度越来越快,每次卓明珠的长鞭落空,他就笑得越加欢畅。
“来人,把他们给我抓起来,给我狠狠地打……”卓明珠哭得无比凄惨。
宫女太监们满脸为难,看看公主,再看看越王和敏敏姑娘,无所适从。
卓明珠见自己闹成这样,众人还不肯相帮,大怒之余,竟回身将鞭子朝太监宫女身上抽去。
没人敢还手,转眼众人身上都见血,事情越闹越不象话,突然间,鞭子停了,卓淳溪转头一看,笑着喊道:“三叔。”
敏敏跟着转头,当她的视线与来人相触时,心儿猛地一抽,没来由的熟悉、没来由的心悸、没来由的亲切温暖……这究竟是什么样莫名其妙的情绪?
她原以为卓淳溪是天底下最好看的男子,可是他,普通的眉眼、普通的鼻子嘴唇和脸形,却架构出一张教人无法别开眼的完美脸庞。
逆着光,他颀长的身影临风而立,一双清润眼眸彷佛看透世情,只是眉眼微弯,便格外生动,一身白衣飘飘,除尘若仙。
卓明珠的手腕被蜀王抓得疼,娇娇地轻喊一声,“王叔抓痛明珠了。”
松开手,卓蔺风不冷不热地道:“妳马上就要尚驸马了,怎么还是如此孩子气?”
卓明珠噘起鲜红嘴唇道:“是堂兄的错,他先动手打我的。”
“妳又不是不知道他脑子不好使,还同他计较?”
“不是我计较,是他非要护着那个贱女人。”
卓蔺风的视线顺着卓明珠指的方向看去,落在敏敏身上,好看的眉形微拢,他下意识向她走近,垂睫,嗅到一丝几不可辨的气味,眼底眸光闪过,那是……
会吗?是吗?可能吗?惊喜、狂热的心潮汹涌翻腾。
但卓蔺风表面上不动声色地吩咐道:“来人,送公主回去。”
宫人们松口气,忍着身上疼痛,连忙簇拥着明珠公主离开。
闹事的走了,卓淳溪还玩不够似的,一路跟上,冲着卓明珠喊傻子,又气得她暴跳如雷,可这一回宫人们可是把公主给护得紧了,不让公主再有机会和越王打起来。
园子里只剩下卓蔺风和敏敏对视,满地的落叶,风一刮,带起些许萧瑟落寞,她知道不应该这样看着男人,可是她无法别开眼,仰着头,从他的眉眼鼻唇,一寸一寸地细细望着,像是怕少了两分专心,就会错失什么似的。
“妹妹,饿了,想吃肉肉。”小少年望着她,痴憨的笑,映在他精致的脸庞上,让人看不出绝望。
一场大水,爹娘死于瘟疫,留下十岁的她和痴傻的瘸子哥哥,这样的生活,她是该绝望的呀,可是哥哥在、他的笑容在,她就觉得日子充满希望。
“我给哥哥偷鸡去,哥哥在这里等我,别乱跑哦!”
她抱抱哥哥,在哥哥脏兮兮的脸上用力亲一下,软软的唇碰上软软的脸颊,这一亲,她觉得就算饿了一整天,依然精力充沛。
“妹妹小心。”他也环住妹妹,啵啵啵,在她脸上额上手上连亲好几下,然后也觉得好像没有饿得那么厉害了。
“好。”
他看着妹妹的背影渐行渐远,痴憨的眼底带起一丝忧虑,如果自己不要那么容易饿,不知道有多好。
他坐在原地等着,等到天黑、等到天亮、等到将近中午,视线始终定在妹妹离开的那个方向。
他从不认为妹妹会丢下自己,他相信她一定会回来,虽然她已经去了好久好久,他的肚子咕噜咕噜叫得很难受。
终于,在太阳快要落到山的另一边时,妹妹瘦小的身影出现了。
他兴奋不已,勉强站起来,想快点跑到妹妹身边,但他瘸得厉害,只能一拐一拐慢慢拖着身子往前行。
妹妹的额头破了一个血洞,两、三行鲜血漫过她稀疏的眉毛,落在颊上,她的右脸高高肿起,推得眼睛瞇成一条线,可是她很得意地笑着。
她从怀里拿出一个肉包子,说:“哥哥对不起,没有鸡,只有这个。”
倏地,他放声大哭。
看着哥哥哭,妹妹的脸上仍是堆着笑意,可是眼泪却一串一串掉得飞快,泪水和鲜血混在一起,染出一片刺目鲜红。
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敏敏仰头看着他,泪水却不受控制地往下掉,淡淡的酸、微微的涩在舌间泛滥,但矛盾的甜,却在心中缓缓填塞。
“我认识你吗?”她问。
他笑而不答,但心里却回答:是的,在一千多年前,在我初生之际。
“还喜欢吃桃子吗?”他问,青涩又酸得让人牙根发软的桃子。
完全牛头不对马嘴,但她却忍不住点头响应,“喜欢,我要种让人酸掉牙的。”
他扬眉,还是一样啊,点点头,他回道:“我给妳送一点过来。”
她再次不由自主地点点头,她看着他,始终停不下笑意。
然后他伸手模模她的头,低声说:“以后想哭就哭,不要再委屈自己。”
他知道她很委屈?他知道她连哭泣都要再三斟酌强忍?
两句再普通不过的安慰,却勾出她大量伤心,她张大双眼凝视着他,接着眼眶泛红,眼泪潸然而下,她下意识拉住他的衣袖,低低啜泣着。
她哭得很认真,没注意到他的手轻轻地划过一圈,风再也吹不进来,声音透不进来,而圈圈里头,变得舒服而温暖。
他深吸口气,说不出是欣慰满足还是心疼,他伸出双手,将她环抱在怀中。
这对敏敏来说是个很诡异的经验,她居然在陌生男人面前不管不顾地放声大哭,最后甚至哭倒在对方怀里。
她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却很尽情,而且哭完之后,她觉得心里头的委屈好像没有那样吓人了。说真的,若再有机会,她还想再在他怀里哭一次。
这是不对的行为,男女授受不亲,这是要浸猪笼的,何况事情发生在人来人往的御花园,她想,会出大事吧?
以妾位下嫁,她的名声已经坏到了极点,再加上这一桩,不晓得会掀起多大波澜?会不会恰好给了骥哥哥机会,让他以不想她这么委屈为由,强行退亲?
可是真的好奇怪,整个后宫上下竟然没人提起这件事?是因为蜀王位高权重,无人敢得罪?
不管如何,哭过一场后,害怕少了许多,至于嫁人该有的喜悦快乐、盼望,早已蒸发,她只想认命,只想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地离开这座牢笼。
拿起毛笔、摊平纸,她在纸上勾勒图形。
敏敏并没有特别想画什么,只是藉此抒发百转千回的心思,两个时辰后,她揉揉发酸的肩膀,再低头一看,这才意识到自己画了什么,回廊曲折、花径盘绕,榴花树下,身形挺拔的男子迎风而立,一身白衣飘飘,气质超凡。
看着他的五官面容,她又莫名想哭了,可是她敢发誓,她压根不认识他,那次在御花园是第一次见面,可是为什么面对他时,她会有着说不出的悸动、无法形容的熟悉?
她不懂想再见他一面的迫切感从何而来,但她真的好想再同他诉说委屈,再靠近他……
这是不对的,非常非常不对,她已经订下终身,不该和他见面,但……渴望在心口喧嚣,她从没对一个人这样热切过。
脚步声传来,敏敏心虚,急急把画纸折起,往烛火上一放,猩红的火光很快地将画纸燃烧成灰烬。
“时辰不早了,姑娘早点歇下吧,明日便要出宫。”柔月进屋提醒道。
是出宫,不是出嫁,她要从将军府嫁进关府,换言之她将待在自己家里备嫁,整整一个月。
“好,妳也早点歇下,今晚不需要守夜。”
“是,姑娘。”
柔月离开后,敏敏将桌面收拾妥当,起身四下走过一圈,留云宫是皇上赏给姑姑的宫殿,从五岁到现在,整整九年,她都住在这里。
只要是人,离开住饼九年的地方,多少会有几分感慨,但她没有,她非常不喜欢这里。
推开窗户,她看着天边皎月,闭上眼睛轻声道:“姑姑,我要回家了,请妳和爹娘护佑我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