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染霜林醉 第十五章 风住尘香花已尽
夜里大雨瓢泼而下,窗外竹梢蕉叶之上,雨声淅沥,清寒透骨。
梅诗雪忽然停顿下来,微微启唇,欲语泪先流,眼中渐染迷雾倦意,手指轻轻触了触额际,她惨淡笑道:“对不起。”
燕晓来有些恍惚,她不知道这一声“对不起”是为何故,是为了那没有讲完的故事,还是为了她口中的“误人不浅”。
梅诗雪看向窗外,秋已尽,冬又来,又是一年年关将尽。
这样一天又一天,一季又一季,一年又一年。
为什么明明那般的难熬,却依旧过得那么快?
转眼间,原来又是一个五年。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原来这五年的过往,到想要倾诉的时候,只空余了这一腔感慨,她和他之间,燃的什么香,执的什么盏,唱的什么诗,饮的什么酒,看的什么花……
忘了,忘了,原来都忘了。
指尖轻轻摩挲着悬于腰际的藕荷色荷包,那穗子忽然月兑落,掉在地上,荷包里掉下一块精致的玉佩来。
燕晓来弯下腰,执着这玉佩,只见玉色晶莹,触手温润,玉上以金丝嵌着两行细篆铭文,“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霎时只觉脑子里“嗡”的一声炸开了,地动山摇,一颗心急剧地抽搐着。燕晓来无比震惊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女子,像是第一次见到她一样,不,远比第一次见到她时要来得震撼,要来得痛彻心扉。
乱了乱了,全部都乱了。
是怎样的过往,让她连启齿都觉得乏味疲累?
燕晓来怔怔地看着站在窗前的那个倦意深浓的女子,气氛里不能承受的倦怠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来。
她不能说,她不能听……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载不动,许多愁。
这一瞬间,她忽然读懂了眼前这个女人,这个原本有梅有诗有雪,诗情画意缠绵悱恻,而今只剩满腔倦意的女人……
一身浴火红衣的燕晓来坐在梳妆台之前,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散落的乌发,似若有所思,一双眼眸黑亮得吓人。
织春拿了姜汤进房,只觉得这气氛压抑得她想放声大哭,终究没敢出声,侍立在一旁。
不知过了多久,燕晓来忽然站起来,长裙迤逦及地。
那红得刺目的血色,让织春忽然发出声音:“小姐,你要去哪里?”
燕晓来却只对她笑了笑,她脸色苍白如纸,更衬得那双眼睛大而幽亮,如妖似魅。
织春被骇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怔怔地看着她走入那密织雨帘之中。
她从前在方府住饼几个月,所以她记得正门往里走是一道雨花石铺就的长廊,两侧种着矮树花草,其中有一棵百年梅树,据说是成了精的。当然也只是传言,但那树长得着实是好,枝繁叶茂,每到花季便满树黄花,清香扑鼻,府外十里处都可闻见,可惜她没有见过那样的盛景,但她曾以为那样的盛景是属于她的。
当年她要离开的时候,是抱着诀别的倔强的吧!
她永生永世都不要再见到那个人,那个有负于她的男人,是这样咬牙切齿地想着呢!
可是终究是回来了啊!
回来求一个答案,求一个结局,求一个解月兑。
白晳的手指周围起了一团雨气,像是在荧荧发着光华。
指间抓起一把泥土,瞬间就被急雨充涮得了无痕迹,她的手还是那样干净,只是慢慢地,泛着死灰一样的白。
有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自己不是人,自己早已死了,她只是个鬼。
一个不甘心情伤致死的女鬼。
当那块碧玉出现在泥土中的时候,她想放声大叫,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以金丝嵌着的两行细篆铭文,分明是:“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看着杯中琥珀色的液体,燕晓来痴痴地笑了起来,“呵呵,呵呵……”
一袭白衣坐在她旁边,眼中带着怜悯悲哀。
她看着他笑,“古南溪,古南溪……”
来者微微动容,如玉的容颜欲说还休,最终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接过她手中杯盏,“不要再喝了。”
她笑着,单薄的肩膀不停地抖动着,“珠藏深渊,守静安常,匣藏宝剑,密云不雨……”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梅诗雪啊梅诗雪,是你太可怜,还是我太可悲?
又或者是这天,这天,这老天弄人啊!
人,是斗不过天的。
若是天意如此,到底能说谁是谁的过错?
古南溪将她拦腰抱起来,上酒菜的店小二看得目瞪口呆,他早就看出来了,古公子和这位燕姑娘关系不一般呐。
夜色已浓,街道上人影稀少,古南溪静静地抱着她,这条街道像是怎样都走不完,可是他不急,因为知道迟早是要走完的。
她在他怀里反复喃喃着那四句:“珠藏深渊,守静安常,匣藏宝剑,密云不雨……”
前两句是她给他算的卦,后两句是她为梅诗雪算的卦。
她如此心伤,是因为卦象不准,还是因为这卦象太准了?
她忽然紧紧抱住他的脖子,整个人都颤抖起来,越来越剧烈,终于放声大哭。
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她才七八岁模样,一日调皮淘气,带着小丫头佳音去山上爬山寻参,因为她听说人参是有灵气的,吃了便可以成仙。
佳音对她说:“那我也要成仙。”
她说:“等我吃了参成了仙就度化你,让你还做我的丫头。”
佳音想了想,觉得还是可以接受的,于是便同意了。
两人在山上走啊走,走啊走,看到了五条蛇一只灰熊,她觉得十分的乏味,把它们打得半死就放了。
佳音在一旁说:“这要拿到山下去卖,大约可以卖几两银子呢!”
她很是鄙视了佳音这种死爱钱的抠门性子。
可是她们俩找到天黑也没见传说中人参的影子。
佳音怕了,“小姐,咱们还是回去吧,老爷要急了。”
可是她怎么甘心?她那么倔,以为付出了就一定要有回报,她用了一天的时间来寻参,却什么也寻不到,那她这一天的工夫不就白费了?
这是不行的!
她要继续找,直到找到那支人参为止,她要成仙!
如果一开始只是觉得好玩,到后来,却是在和自己赌气了。
她们没有寻到人参,却寻到了一个人。
佳音问:“小姐,他是不是死了?”
她似模似样地趴在他的胸口听他的心跳,又伸出两伸横置他鼻下感觉他的呼吸,还抓起他的手腕想要感觉他的脉搏。
可是她终究都只学了半桶水,所有她能做的事情都做完后,还是不能确定他的生死。
但佳音在一旁看着,而且也确实天黑了,她需要一个理由给爹爹交待。
于是她说:“他还活着!”
他果然并没有死透,爹爹说大约是从山上滚下来,没有把脖子扭断算他命大。
她眼睛尖,看到他脖子上有根红线,便顺着拉扯了出来。
那是块极美丽的玉,色泽晶莹,一丝杂质也无,还用金丝篆着字。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好东西,那是多么的精致啊,比她平时用的小东西都要好上百倍,她幼时刁蛮,用剪刀将红线剪断,那块玉便到她手上了。
爹爹喝斥她:“晓来,没这么调皮的啊!这可能是这个哥哥很重要的东西。”
她嘴一嘟,“命都没了,还有什么重不重要的?他是我救的,所以他是我的,他身上的东西自然也是我的。”
爹爹和她大眼瞪小眼了半晌,最终拂袖而去。
她生来无母,爹爹素来宠她,宠她到不知该如何教导她的地步,她自然知道大人的弱点在哪里。
后来他醒了,却不记得自己的过往,爹爹感喟一声,便收留了他。
方,是她娘亲的姓氏。
那块玉,便再无人提起,可是她渐渐心虚,不敢拿出来招摇饼市,一直藏着。
他比她大,他是男孩子。
他懂得比她多,他力气比她大。
他会教她读书写字,也会手把手教她持剑耍拳。
他的笑容那样明净,那样温柔,那样的宠溺。
他总是一脸苦笑地纵容她,温柔唤着她的名:“晓来。”
若是犯了什么事儿,爹爹要罚她,他也总是护着她,说着“晓来还小”这样的话。
她喜欢他维护她,即使她知道爹爹也并不会真拿她怎样。
她喜欢他说着纵容她的话。
爹爹也宠她,可是她隐隐知道,他和爹爹是不一样的。
后来她读到李白的一首诗——
妾发初复额,折花门前剧。
郞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
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
十六君远行,瞿塘滟滪堆。
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
夜里她常常脸红地想,青梅竹马,这便是他们的写照。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到她十四岁的时候,她便可以嫁给他……
后来她才知道,十五岁的男孩子,已经可以当爹了。
他遇上她的时候,他已经不是竹马了……
睁开眼,粉色芙蓉帐顶忽远忽近,她头痛欲裂。
窗边坐着一个白衣如雪的男子,白色,应该是寂寞的颜色吧!就连衣上那几朵粉艳艳的桃花,都显得寥落起来。
窗外阳光正好,他侧过头来对她笑,好看的桃花眼微微上挑,依然是那样的妖娆神态,但她却感觉不到一丝喜气。
好像一切都是静止的,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态。
都好安静啊!
他对她说:“你不要太担心了,方大人不会有事。”
她有些怔然,难道他以为她是因为担心师兄才会醉酒的吗?
微垂下头,长发如瀑撒落,她说:“我知道了。”
一室无语,窗外蓝天明净,她却只觉气氛凝重。
他那样仔细地看着她,她的眉眼,她的唇鼻,她的乌发琉璃,像是要刻在心里……
许久,古南溪轻轻叹了口气,“我送你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