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蛮娘 第十六章
第十章
强烈的震动震醒了昏迷的崔东珺。
她睁开眼,人已被放入圆形的竹制猪笼中,木棍横于上方,震动是因前后两名挑猪笼的大汉正一举用力将她抬起来。
她就要被浸猪笼了吗?
小手抓着藤条,一股委屈涌上,她发了疯似的大喊,用力摇晃猪笼——
然而,这一切都只是她的想象。
过于虚弱的她连想坐直都不行,仅能泪眼婆娑的望着笼外,看着外头的人们交头接耳、指指点点,每个人脸上都充满鄙夷之色,其中,不少是她认识的螺奴仆。
疲惫的眸流转,瞧见指控她偷人的小青。
小青一与她四目相对,即别过头去。
为何小青要出面指控她呢?她哀伤的眸注视着跑出人群的小青。
她做错了什么让小青如此痛恨她?她怎么想都想不通。
接着,她又见到了孙大娘。
孙大娘的面颊早湿,手捂着下半脸,哭得全身颤抖。
孙大娘为她埋了孩子了吗?
她用尽全身力气,侧过身来,以眼无声询问着她。
孙大娘仿佛接收到她的询问,轻轻的点了点头。
太好了!崔东珺松了口气的微扬起嘴角。
这下她可以放心了,她与她的孩子即将在另外一个世界相逢……
那宽慰的微笑重击着孙大娘的心。
若她“偷人”的对象是少爷,那凭什么让她受此苦难?而少爷又怎么可以不闻不问,置身事外?
人,怎么可以无情无义到此种程度?
怒气催化勇气,孙大娘再也受不住内心的波涛汹涌,转身朝瞿长桥的居处奔去。
瞿长桥坐在太师椅上,已很久未有动静了。
一夜无眠的他面容略微憔悴,卧蚕处是晦暗的音色。
母亲的决定他早就知悉,外头的骚动他清清楚楚。
她——今日将以yin佚之罪处以私刑。
“你在天香山山上遇到我时,就已经知道我是谁?”
“我不知道!”
“你在不知道我是谁的情况下跟我在一起?”
她的脸色起了变化。
这会她应该已明白,她若是在不晓得他是谁的情况下与他在一起,将犯了七出的重罪,而且还是罪名最严重的一条
“你是知还是不知?”
“我……不知……”
那为何她还是坚持回答“不知”?
是因为她不说谎?
不,她说的谎可多了!
是因为她其实未明白严重性?
还是她天真的以为,他会给她一条后踣走?
那女人背叛了他——背叛了她的丈夫,可她又无条件委身于他,委身于一个“陌生人”。
她到底是怎么想的?该死的她究竟是怎么想的?
想不透的他火大的敲桌。
“你不能进去!”
“让我进去见少爷,我有重要的话要说。”
外头传来争执,让他的心情更坏。
“依家规,你这样卑贱的奴婢是不能直接见少爷的。”
“我有很重要的事……跟少姨太有关的事,一定要见少爷。”
听到“少姨太”三字,瞿长桥未有任何思索,起身对外喝道:“让她进来。”
“是,少爷。”
过了一会,一名大婶跌跌撞撞的冲入花厅,一见到瞿长桥,扑通一声,双膝就跪下。
“求少爷,救救少姨太!”
“我凭什么救那个偷人的婊子?”
“少爷!”孙大娘抬起头来,目光炯炯,“你应当清楚明白,少姨太偷的那个人是谁!”
瞿长桥冷哼,“那又如何?”
“既然少爷知情,又怎么忍心见少姨太遭受私刑?”孙大娘难以置信瞿长桥竟然如此冷酷绝情。
“那女人与我私会时,并不清楚我是谁。”
“奴婢不懂。”
“对她而言,她偷情的并非是瞿家少爷,而是一个不认识的男人!”
孙大娘摇头,“奴婢资质驽钝,不明白既然都是少爷,为何又有什么认识不认识之分?奴婢只知道,少姨太自进了门后,备受轻忽冷落,不实的谣言在府内甚嚣,她一直受着不平等的待遇。”
这些他都晓得,他所认识的她,并不如府中传言那般不堪,而她住的屋子也确实简陋,连屏风都不完整,椅子一坐就毁。
瞿家,待她并不好……
“那并不表示她就可以出外偷人!”再坏,她也不能不守贞洁!
“但那人是少爷,不是吗?明明就是少爷与少姨太有情,为何又要冤枉她偷人?若真是偷人,那么这个奸夫是不是也要一起受浸猪笼之刑?既然如此,少爷又怎么可以安稳于此?”
“大胆!”瞿长桥愤怒回视,“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
孙大娘深吸了口气,“奸夫!”
瞿长桥狠瞪着她,目皆尽裂,“来人……”
“少姨太小产了!”
瞿长桥一愣。
孙大娘趴伏在地,快而急速,一口气将她想说的话说完,“她为少爷怀了一个孩子,却因为受到拳打脚踢而小产了,那尚未成形的孩子就被少姨太是在一个布包里,郑重的交到我手上。”
她高举相并的抖颤双手,“就经由我的手将他找了块空地安葬!少爷,那是你的孩子啊!你忍心将来不让他进瞿家的祠堂,不入瞿家的坟,就这样成了一缕无名幽魂在人世间飘荡?”
一股强力狠揪住她的衣领,将她狠狠抓起,“你说的可是真的?”
“奴婢绝无诓言诈语!”
“她怀了我的孩子?”
“是的……”孙大娘豆大的泪滚下,“少爷,求求你救救她……”
“让我进去!我要见少爷!”外头又是一阵吵嚷。
“又是谁?”瞿长桥抬首怒喝。
“少爷……是……哎哟!”小厮敌不过年轻力壮的小青,鼻子猛地被挥了一拳。
“少爷!”小青冲入屋中,同样扑通一声,双膝落地,“请救救阿珺,她是无辜的,是奴婢看错了,她并没有跟男人苛合!若要惩罚,请惩罚胡说八道的我!”
说罢,小青立刻自行掌嘴两下。
“小青。”
“孙大娘?”小青愕愣,“你怎么也在这?”
小青脑中灵光一闪,“你也是来求情的吗?”
孙大娘点头。
“少爷!”小青朝前膝行,“一切都是奴婢的错,是奴婢不满阿珺欺骗奴婢,冒充婢女,小青怨她欺骗,才说谎说她偷人的。”
“她也在你们面前冒充婢女?”
“是的,少爷,我打第一天与阿珺认识,她就骗我说她是少姨太的婢女,还说少姨太不太管她,就跟着我们忙进忙出,做着厨房的工作。她这个人好相处,豪气没心眼,奴婢就这样跟她成了好朋友,没想到她却是骗人的!奴婢实在是太生气了,才会出言诬蠛她,但那都不是真的,都是我编的谎言,若要处罚,请处罚小青,别处罚阿珺……呃!少姨太,求求你,少爷。”
孙大娘拉着她的手摇头,“小青,别说了,少爷早就知道了。”
“少爷早就知道阿珺……少姨太偷人?”小青瞪大眼,“那……那阿珺不是没救了吗?天啊!怎么办?怎么办啊?孙大娘。”
小青哭得不能自己,语无伦次,“我想通了,阿珺一定不是故意骗我的,她只是以为不这么做,我就不会跟她友好,咱们厨房的人都只会把她当作讨人厌的“那个妾”,因为我们说了很多‘那个妾’的坏话,她一定觉得我们很讨厌她,可是她也没因此就讨厌我们,她还说……她还说要跟我做一辈子的朋友!”
“孙大娘,我违背了诺言,我出卖了她,若她真死了,我要怎么赎罪啊?”小青惊慌的揪紧孙大娘的手臂。
她只是以为不这么做,我就不会跟她友好,咱们厨房的人都只会把她当作讨人厌的‘那个妾’……
她是不是也是这么想他?所以明知他是谁,还是隐瞒身分?
可他仍想不透,她为何要回答他“不知”?
她只要告诉他,她一开始遇见他时,是晓得他的身分的,那么即使他会如小青一般痛恨她的欺骗,也只是不再理由她,或是将她休离,不至于遭受生命危险……
他忽地恍然大悟。
难道会是……
真的会是……
他迅速撩起衣衫下摆,冲了出去。
“小青!”孙大娘立到推了小青一把,“快去请大夫过来。”
“大夫……”小青恍然回神,“我这就去!我这就去!”
小青利落起身,快步跑出去。
“希望来得及!”孙大娘叹了口气,接着朝外头喊,“外头有人在吗?进来扶我一下啊……”
真是,人老了,一跪膝就麻了,站不起来了呀!
往莲荷溪的路上,锦跃城的居民无不朝着猪笼里的崔东珺痛骂着,甚至还有人朝她扔掷小石子,诅咒她死后入十八层地狱,受尽煎熬。
她无言的接受所有指责,心头唯一担忧的是年迈体弱的母亲。
唯有她,无人可托付。
她这“红杏出墙”,何氏一定会叫回丫鬟,停止银两的供给,说不定还会将修缮好的屋子要走,驱逐母亲出门。
生了一个不守妇道的女儿,她又会受到世人怎样的唾弃?
她真是愚笨,一个决定,害死了三个人!
她应该回答瞿长桥她是知情的,顶多被赶出瞿家,她还是可以保有她的孩子,凭她的能力,一定可以照顾好娘亲与孩子的,哪像现在,什么都没了,害死了孩子,娘也可能因她而流离失所,她身子那么差,没人照顾,一定撑不了多久,而他,同样失去!
她好蠢,怎么会把事情弄成这样的局面!
厨房里的人不谅解她,小青气她,他也气她,‘那个妾’不只声名狼藉,这会可是遗臭万年了。
可是,再多的后悔都没有用了。
她握紧了小手。
那平常抓鸡、杀鸭皆轻而易举的手握成拳头来,竟然是这么小,而那小小的拳头唯一握住的,是她对他的爱。
这是她最后的拥有……
瞿长桥冲到溪边时,猪笼已经下了水,壮汉抓着木棍预防笼子浮起飘走。
“放开她!”瞿长桥气喘吁吁大喊,“放她出来!”
“少爷?”代替何氏监视、执行私刑的小倩讶异的喊,“你怎么来了?”
瞿长桥压根儿没听见小倩的询问,他一把推开纳闷的壮汉,步入溪中,试图捞起猪笼。
“少爷!”小倩冲过来,“你可知道这猪笼关的是谁?是那个不守妇道的女人啊!”
瞿长桥未理会她,用尽力气将吃了水变重的猪笼捞起,一步步拖上岸。
笼内的女子双目紧闭,面色惨白,看上去似已没了气息。
“阿珺,醒醒!阿珺!”他喊着、吼着,可崔东珺仍是未有任何反应。
他迅速抽掉长棍,将人自笼里头拉出来,解开她手上的蝇子。
“少爷,这女人不能救!她背叛了你,偷人啊!”小倩着急的喊。
“她偷的人是我!”瞿长桥用力将崔东珺压上胸口,紧紧抱着,红肿着眼眶朝围观的众人大吼,“与她苛合的男人就是我!”
听家丁来报,瞿长桥竟然把那本该沉在水底的女人给救回来时,何氏口中的一口茶差点喷出去。
“怎么可能!难不成长桥发了疯啦?”也无须婢女搀扶,何氏缠是的小脚走得飞快,不一会儿就来到瞿长桥的房间。
只见浑身湿淋淋的崔东珺已被换上干净的衣裳,被暖被裹得完好,而她那“失了理智”的儿子正亲自以毛巾抹干崔东珺的长发,心焦得叫人召大夫。
“长……”桥字还在舌尖,就见一名丫鬟匆匆领着大夫而入,还撞了她的肩膊一下,差点把她撞上门扉去了。
“少爷!”小青着慌的喊,“大夫来了!”
“这么快?”这大夫的脚程啥时变得这么利落了?
“少爷一出门,孙大娘就提点我去叫大夫了。”小青回道。
瞿长桥点点头,迅速让开位置,请大夫就坐。
“请大夫无论如何一定要治好拙荆的身子!”瞿长桥焦急的请求。
“我看看。”大夫如老憎入定,轻按崔东珺的脉门。他双眸紧闭,过了好一会才道:“夫人刚小产,筋骨重挫,五脏大伤,这……挺麻烦哪!”
“请你一定要救活她!”瞿长桥情急之下,用力抓住大夫的手臂。
“我没说救不活,只是这身子调养费工费时,关键期就在这三天,若三天内醒来倒好办,若醒不来……”大夫摇摇头,“就看她的造化了!”
话毕,大夫走到圆桌旁的椅凳坐下,“笔墨。”
小青立到奉上。
“我开个药方,三碗煎成一碗,每隔两个时辰服用一次,不分早晚。”大夫写完便塞给小青。
“少爷,奴婢这就去抓药。”小青急道。
“快去!”
小青充满歉意的看了床上面色苍白的崔东珺一眼,然后转身快跑,一个不慎又撞着了何氏的胳膊,差点又把她撞倒。
“大夫人,抱歉!”
“你……”连续被撞了两次,何氏气得想发飙,可小青跑得快,一股气还来不及发泄,小青就不见踪影。
“我顺道过去看看令尊的情况。”大夫亦转身离开。
“长桥!”何氏气呼呼的走到瞿长桥面前,“你现在是怎么回事?你把这蹄子救回来做啥?她背叛你呀!她背着你在外头有男人!”
“娘,这说来话长,我现在不想解释。”他顿了顿,“娘,我现在只有一句话要跟你说明白,她是我的妻,我只认她为妻!”
“你该不会要扶她为正室?”
“没错!”
“没有这规矩!”何氏几乎想尖叫,“妾就是妾,除非正室过世,否则没有扶正的道理。”
“我亦未娶正室,为何不可?”
“若娘执意不肯,那儿子这辈子就不娶妻,只守她这一个妾。”
“你是喝了她给的符水还是怎地?昨儿个才说她背叛你,今日就要扶她为正室,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娘,我择日再跟你解释,我现在真的无心再跟你说太多了。”
她的手不知为何是紧握的,他又不敢太用力,怕伤了她,只能来回搓着她的手臂,希望能搓暖她,可搓了老半天仍搓不暖,他干脆差人送火炉进来。
节气刚入秋,白日仍热得直发汗,火炉一搬入,谁也待不住。
因未得到满意的回应而喋喋不体的何氏也受不住,只好由丫鬟扶着回房。
接下来的三日时间,瞿长桥衣不解带随侍在崔东珺身边,不眠不休,未曾阖眼,汤药也亲自喂哺。
然而都第三天入夜了,崔东珺仍未有醒来的迹象,真是快急死他了。
“东珺,这才是你的真名是吧?你若听得到我的声音,就快醒来吧!我等着你呀!你难道不想为咱们死去的孩子取蚌名吗?让早夭的他别成了无名孤魂吗?”他将仍紧握的拳头置于颊边,亲吻每一个小巧指节。
“还有,你难道不想再继续陪在我身边了吗?你曾说过,快乐也是一天,难过也是一天,可没有了你的陪伴,教我如何快乐起来?难道你忍心见我往后的日子皆沉沦在悲伤之中,抑郁终日?你不忍得的,对吧?我相信你一定不忍得的!若你真爱我,真舍不得我,就快醒来吧!快醒来吧!”
一滴清泪沿着他的脸颊缓缓流下,没入皙白的指缝之中。
过了一会,他感觉得到颊边的拳头微颤,收拢的五指缓缓张了开来,贴上他方正的下颚。
他屏息以待,端凝着同样颤动的长睫,不敢有任何动作,就怕眼前的一切成了幻影。
好似过了好久好久,又或许只是一忽儿的时间,那仿佛闭上了一辈子的眸终于睁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