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问归期未有期 第十五章
第六章
河苑县距离皇京约莫三日路程,算得上是京中大县,由于南边靠海,水路发达,“河苑”一名便由此而来。
前两日刚过新年,街道上满是人潮,店肆小贩忙着招揽生意,巷弄里不时传来爆竹声响,衬着人声鼎沸,热闹不已,很难想象,眼下的元晋朝,其实正处乱世。
政治是那些高官贵族的事,日子怎么过下去,能否填饱肚皮,这才是老百姓真正在乎的,至于这偌大的王朝由谁当家,只要能让他们吃饱穿暖,龙椅上坐着哪一位都无所谓。
河苑县的一处红墙大宅里,几名绿衣小婢端着托盘,鱼贯步出后院一座小楼阁,楼阁廊外还守着两名带刀侍卫,身上穿的还是天青色官服,并非寻常富贵人家的护院。
俞念洁人在二楼,刚用过午膳,天气又这般温暖,人不禁有些发懒,她起身来到花厅,推开小窗,眺望远处景致。
越近皇京,天气越发暖和,她早已习惯乌禾县的寒冷,来到这儿反而有些水土不服。
她随湛子宸回皇京,半个多月的路程,一路走走停停,就连大年初一都是在这儿过的。
生平头一遭不在自个儿的家过年,她实在有些不习惯,湛子宸也知道,还贴心的带她上街赏花灯,更带她夜游运河,只为了哄她开心。
原以为这个男人不懂花言巧语,做事霸道独断,没想到他还有如此细心的一面,当真让她受宠若惊。
同时,亦让她看到湛子宸有别于白辰的另一面。
古怪的是,越近皇京,湛子宸的“病情”发作频繁,好几次更因为他的“病情”不得不缓下回京的步调。
每当他疼痛难耐时,他总要握着她的手,让她轻声相哄,折腾上好几个时辰方能睡去。
他曾说,她是治他“怪疾”的良药,可如今这般看来,她这个良药已经失效。
然而,当她陈述这个事实时,他却说:“你愿随我回京,这病自然变重了,可若没有你,这病照样会把我折磨得痛不欲生。”
他说词隐讳,任她怎么琢磨还是想不透,只能大胆揣测,兴许他那身怪病发作频仍,与那日白辰“短暂现身”有关。
而她知道,要想从湛子宸口中问出他那身怪病与白辰之间的关联,怕是连想都不必想了,所以她只能继续等待。
等着白辰再次出现,等着他亲口告诉她,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俞夫人。”蓦地,门口传来小婢的请安声。
她回神,转身望去,风吹起她身后发丝,一身前两天新裁的粉色绣绿荷短袄,配上雪白撒花千褶裙,顺随这阵风而吹动,仿佛春花绽放,更衬得她清丽气质更显飘逸月兑俗。
孙碧茵看着这一幕,同为女子的她,不禁也为眼前这一幕而深感惊艳。
俞念洁对上那双打量的眼,微地一楞,随后款步走去,合袖福身。
“俞氏见过郡主。”
瑞王是先皇后的亲族,祖上某一支脉更曾经娶过元晋开国皇族之后,因此算起来与当今皇族有着远亲关系,是货真价实的皇族后裔。
过去皇太子还未被废时,瑞王与皇室往来密切,亦受帝王重用,加上孙碧茵颇受太后喜爱,因而被封赏为郡主。
孙碧茵颔下首,进到花厅里,在红木太师椅落坐,随后示意俞念洁道:“坐。”
俞念洁行了礼,在另一架太师椅上落坐。
小婢进来奉茶,茶香缭绕,孙碧茵捧起茶碗,轻啜一口,余光透过杯沿,凝亲着茶几另一端的人儿。
她腰背挺直,坐姿端秀,姣好侧颜甚是柔美,衬上那一身宫绸裁制的粉衫,当真貌美华贵,丝毫看不出她的年纪足足大了自己十二岁。
孙碧茵说不清心底是羡,抑或是妒,只想着,待她也到俞氏这个年纪时,能否拥有那股说不出的风韵与气质。
她的目光在触及俞念洁发上的珠花时,突地一顿。那珠花一看便知不是什么上等货,做工甚是粗糙,与她那一身华服实在不合。
“郡主近日夜里睡得可好?”
听见俞念洁出声询问,孙碧茵这才搁下茶碗,若无其事的抬头相迎。
“近日睡得不太好,今日下榻时头还有些疼。”
“郡主这是受了风寒。”俞念洁端详起她的面色。“郡主可会发汗?”
孙碧茵摇了摇首。
“睡下时可会觉着寒?可会觉着喘?”俞念洁又问。
“明明天气挺好的,可我就是觉着冷,睡时偶尔会干咳,咳久了就喘。”
俞念洁心下了然,喊来了小婢,吩嘱道:“去药铺买麻黄三两、桂枝二两、甘草一两、一袋杏仁。”
孙碧茵半信半疑,“你这是准备给我开药方?”
“这是麻黄汤,郡主服下后便能改善病症。”俞念洁解释道。
“你当真懂药理?”
“我自幼跟随家父习药学,对于药材涉猎颇深,因而深谙药理。”
“听说……你祖母是朝日郡主。”孙碧茵似探似查的问及,忍不住又将她容貌细细打量。“我听我祖父说过,当年朝日郡主可是皇室中容貌最出挑的美人。”
“祖母逝世得早,我对祖母记得的不多,只晓得她老人家甚是慈悲。”
见她谈吐有礼,进退有据,孙碧茵不由得心生佩服。
原以为俞氏出身乡间,虽然家世不俗,可至多是个读过书会识字的药堂之女罢了,不想,她的气质与内涵,比之京中贵族,竟也不差半毫。
尽避视俞念洁为情敌,可实际交手过后,孙碧茵发觉自个儿实在无法真的讨厌起这个女子,相反地,她希望自己日后能如俞氏一般,从容自信,遇事泰然。
思及此,孙碧茵也不再兜着圈,直言道:“我知道这段日子里,你与子宸哥哥同睡一室。”
俞念洁面色坦然,无惧地迎视着她。
孙碧茵又道:“老实说,我心里很不舒坦,也很忌妒你,可我明白,子宸哥哥喜欢你,他从未与女子如此亲密,你是第一人。”
“郡主为何对我说这些话?”俞念洁不解。
“我不是来下马威的,你可别误会。”孙碧茵直爽地说道:“我只是想告诉你,日后我嫁与子宸哥哥为妻,碍于身分,你只能为妾,我知道,这是委屈了你,可你千万别觉着难过,毕竟身分有别,谁也改变不了。”
闻言,俞念洁心下想笑,一方面觉着悲哀,一方面又觉着这个姑娘忒率真,虽然难月兑出身名门的娇气,可心胸却相当开阔,并不狭隘。
见她嘴角泛笑,孙碧茵纳闷。“我说的话很好笑吗?”
俞念洁连忙摇首,解释道:“不是的,郡主莫要见怪,我这是在笑我自己。”
“笑你自己?此话怎讲?”
“我俞氏不过是一介野妇,不过有幸识得隐姓埋名的羲王府世子,方有今日能与郡主平起平坐的境遇,郡主不嫌弃我的出身,反倒安慰起我来,这让我觉着自己何其有幸,同时也何其不幸。”
“为何你说自己不幸?”孙碧茵到底年纪太轻,对她这席自嘲,?*??Ⅻbr />
“我本是有夫之妇,如今却成了败坏私德的水性女子,然而这非我所愿。”
“难道,你不喜欢子宸哥哥?”
俞念洁垂下眼,寻思片刻,方道:“我嫁的那个人,名唤白辰。”
孙碧茵一脸惑然。“这是什么意思?可是,你不是与子宸哥哥在一块儿了?”
“即便我与王爷在一起,我依然等着白辰。”
“你的意思是,你不打算嫁给子宸哥哥?”
“一女不嫁二夫,哪怕名节已毁,声誉扫地,我也不可能改嫁。”
见俞念洁神态坚强,字句铿锵有力,仿若起誓,孙碧茵一时看怔了眼,同时心中发急。
这可不行!听说,自从俞氏开始陪在子宸哥哥身边,他的怪疾便改善许多,为了子宸哥哥的将来,俞氏得跟着子宸哥哥才行呀!
孙碧茵心一急,忘了那些忌讳,月兑口便道:“难道你还不知道,白辰已经死了!”
闻言,俞念洁楞住。
与此同时,一道玄黑色人影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进到花厅,正巧听见孙碧茵这句急嚷,当下暴跳如雷。
“你在这里做什么?!”
低沉怒吼一落,孙碧茵跳起身,娇容失色,小声嗫嚅:“子宸哥哥……对不住,我只是……”
俞念洁起身上前,柔声劝道:“王爷息怒,郡主一时心急方会失言,王爷莫要动真气。”
孙碧茵心下惊诧,不只是她,湛子宸亦然。
方才他进花厅时,分明听见孙碧茵透露了那个令羲王府众人视作禁忌的秘密,她肯定也听见了,可为何她如此镇定?
湛子宸冷眼扫过惊楞住的孙碧茵,命令道:“回去你的楼阁。”
明白他的脾气,孙碧茵不敢违逆,只得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红着脸,咬着唇,小碎步的奔离花厅。
花厅瑞安静了下来,霎时,静得可怕,只听得见远处的爆竹声。
俞念洁望着他,见他俊颜僵冷,目光盈满质疑,她心中有数,自知瞒不过他,只得从实以告。
她轻声道:“白辰没有死。”
孰料,这句话,恰恰是湛子宸此生最恐惧的事——
还记得小的时候,他特别喜爱羲王府后院的紫竹林园子,那儿有座荷花池,池后是造景假山,甚是壮丽。
他喜欢拿竹子戏弄池里的鱼儿,看鱼儿吓得四处逃窜,钻进了层层迭迭的荷叶间,他再一一拨开叶子,把躲起来的鱼儿找出。
“子宸,你别戏弄它们。”
听见童稚的声嗓,七岁的湛子宸停下手里的竹棒,转身望向身后的白衫男童。
两张如出一辙的俊秀面孔,相似的身形,唯一的区别,在于两人眉宇之间的那股气质,以及一者喜黑、一者喜白的习惯。
湛子宸眯眼,瞪着自幼便与自己意见相左的弟弟。“谁准你跑来这儿的?这儿是父王赏给我的园子,只有我可以来。”
湛语辰不理睬他的怒目相对,兀自走近池边,望向那一潭清澈池水。
“鱼也是一条生命,它们也会痛的,你这么捉弄它们,日后可会遭报应的。”
望着湛语辰小脸凛然,一派正气,又瞧见他胸前挂着一串精巧的琉璃佛珠,湛子宸忽尔想起前几日,素来信佛的娘亲,找来了楞严寺的高僧替弟弟观面相,高僧还赠了一条佛珠,据说是开国高僧圆寂时留下的佛珠,意义非凡,想来应当便是眼下这串琉璃珠。
妒从心中来,湛子宸眸微眯,扔开了竹棒,猛地冲上前,探手便抓起湛语辰胸前那串琉璃佛珠。
“撕”的一声,颗颗剔透无杂质的佛珠,不堪这突来的外力拉扯,霎时被扯断散落一地;有的珠子当下散进池塘里,沉入荷叶间隙,不见踪影。
湛语辰楞住,好片刻方回过神。“你这是做什么?你为什么要扯断我的佛珠?”
“我就扯了,你想怎么着?去向娘亲告状吗?还是要上佛寺向你的佛祖告状?怎么,该不会又要说我会遭报应?告诉你,我最大的报应,便是有你这个双生弟弟!”
闻言,湛语辰早慧的面容,掠过一丝黯然。
“滚出我的园子,回你的佛祖面前去念经!”霍地,湛子宸粗暴的推了他一把。
湛语辰一时不防,当即跌坐于地,教泥尘染脏了那一身白衫。
湛子宸冷眼睥睨,分明是童稚的脸孔,眼中却有着与年纪不符的怨妒。
湛语辰爬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灰,没多说什么,转身便离开紫竹林。
就在那日午后,湛子宸跳进了池塘,险些溺毙,还是羲王的属下前去寻人,及时救起了湛子宸,方阻止一场憾事发生。
童年往事,历历在目。
湛子宸自个儿也不明白,为何会突然回忆起这段往事,只晓得,那一天他跳进池水里,水是那样的冰凉,冷得他浑身打颤。
他在层层荷叶间穿梭下潜,只为了把遗失的佛珠找齐,可惜,他终究找不着最后一颗。